
摘 要:《豳風圖》是基于《詩經·豳風》文本而繪制的農業圖像,此類圖像在多個朝代中出現,統治者以圖像解經的手段來實現民眾的政治教化。明代《豳風圖》在畫面環境營造方面具有獨特性,圖像中的農業場景展現了山川之美,村田之樂,人與自然和諧等方面,中國古代環境美學思想的家園意識和天人關系便蘊含其中。本文主要從明代《豳風圖》的農耕場景的獨特性出發,通過分析畫家在畫面中營造的生活環境來探究其中的家園意識和天人關系,再進一步以“賞”和“居”兩種審美方式來感受《豳風圖》之中的環境之美。
關鍵詞:明代《豳風圖》環境 美學 農業文明
中國古代環境美學思想的基礎是農業文明。新石器時期我國就已經出現了定居于某一地區的農業活動。考古學家在新石器早期的湖南道縣玉蟾巖遺址發現了水稻遺存,還在浙江河姆渡遺址中發現了骨器、陶器、玉器等工具以及人工栽培稻遺物。河南新鄭裴李崗新石器遺址中也出土了石鐮、石鏟、小石斧、小石鑿以及陶片紡輪等具備農耕和紡織的農具。這一系列遺跡都表明那一時期人們的生產方式開始從漁獵采集活動向耕織活動轉變。河姆渡遺址中還出現了干欄式建筑構件,也能夠說明人類社會從流動的生活方式轉變為定居的生活方式在新石器時期就已經出現了。中國古代的“環境”意識便是基于這種定居的生活方式,并且以家園意識和天人關系為重要基點。
《豳風圖》是基于農事繪制的圖像,《豳風》是《詩經》“十五國風”之一,里面記述豳國一年的農事,畫家多以此為創作文本,其中明代文人對于《豳風圖》營造出與先前朝代不同的畫面場景,對于環境的描繪具有獨特性。 現學者對于《豳風圖》的研究多數集中在個案研究方面,且多針對于《豳風圖》與《詩經圖》關系以及其圖像的政治教化功能之上。主要聚焦于宋代和清代時期的圖像,對于明代《豳風圖》的關注較少。李杰榮主要研究明代《詩經圖》的變化,主要論述了《詩經圖》擺脫了詩教的束縛,迎合時風趣味,繪寫心中圖景。曹建國和周楊以明代《豳風圖》為主要研究對象,探討“桃源圖”與“豳風圖”互文的共時性特征,以及呈現出新的意識形態反饋機制。但是并未涉及到明代《豳風圖》中所蘊含的家園意識、天人合一的環境美學思想。基于前人對于明代《豳風圖》的研究,本文主要從圖像的獨特性出發,分析其畫作內容,進一步探究明代《豳風圖》中的中國古代環境美學觀念。
一、明代《豳風圖》與中國古代環境美學
最早有關《豳風圖》的記錄在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中,根據文獻得知晉明帝司馬紹曾畫《豳風圖》,現已不存。現存最早的《豳風圖》為南宋時期的畫卷。在南宋時期,以宋高宗為首的統治者重視儒家經典,帝王們想要將五經所宣傳的倫理道德通過圖像的形式呈現給民眾。據《繪事備考》載:“高宗嘗以毛詩三百篇詔和之圖寫,未及竣事而卒。后由孝宗繼其事,仍令和之補圖。”馬和之繪制的《詩經圖》為宋元時期圖像解經的典范,《豳風圖》也在其中。《豳風圖》從南宋到元朝主要以傳達政治目的為主,圖像大多為皇帝倡導宮廷畫師所作或士大夫為向統治者傳達政治意愿。
根據文獻記載,明代《豳風圖》有周臣、文徵明、謝時臣、丁云鵬四家所作。但丁云鵬的《豳風圖》現已不存。學術界對于明代《豳風圖》的研究基于周臣、文徵明和謝時臣三位畫家。明代的《豳風圖》對比宋元時期在畫面內容上有較大的改變。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明代《豳風圖》并不是對于《詩經 · 豳風》文本內容的完整對應。例如周臣直接脫離了詩經文本,他的畫作是對于豳風盛世的想象;文徵明和謝時臣也是根據部分文本內容加以繪制,并不是完全與詩經文本對應。其次,明代《豳風圖》更加注重對于畫面環境的營造,主要體現在對于豳風百姓安居樂業,仿佛身在桃花源仙境之中。最后,明代豳風圖的政治教化意義減弱,畫面更加注重生活化場景。畫面中主要表現百姓安居樂業的場景,如周臣刻畫村民圍觀斗雞娛樂,文徵明表現豐收與村落宴飲、謝時臣表現了一幅鄉間勞動的場景。
中國古代關于自然環境的概念主要有天地(天)、山水、山河(河山、江山)、家國(社稷c2695de9ac4849c04cf9a29144bb78d9、家園)、仙境(桃花源、瀛壺)等。而中國古代環境美學便是在這些自然環境之上建立的。古代環境美學思想的基礎是農業文明,中國古代環境美學思想中兩個最為重要的基點是家園意識和天人關系。山水、山河、家國、仙境等自然環境中具有家園意識,而天人關系則存在于“天地”這個哲學觀念之中。明代《豳風圖》中關于山川之美,桃花源詩意之美,家國之間的等級關系,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等是圖像其獨特之處,而這些獨特之處蘊含著中國古代環境美學中的家園意識,天人關系和家居意識。
二、明代《豳風圖》中的家園意識
“家園”首先可以被看作一個環境概念。“家園”在一般的環境概念中是指有血緣關系的人一起生活在某一自然環境中,在“家園”中人與自然環境發生了聯系。中國古代環境中的家國概念包含家園系列,家是國的基本構成單元。國和家都是由土地來承載的,農業活動也是在土地上進行的。“家園系列”主要包括田園、園田、農家、田家等。可見“家園”是有血緣關系的人們通過在田地中的農業活動來實現環境美的結果,家園系列便是基于農業文明之上建立的。“家園”是環境意識的的核心,環境審美的本質則是家園感。家園感也是指家園意識,這時家園并不僅僅只是一個環境概念了,更加側重于人身體上和心靈上的安頓,而這種感受便是在“家園”這樣一個安逸舒適的環境中呈現的。人們通過詩歌和繪畫等藝術方式來表達內心深處的家園意識,明代畫家在《豳風圖》中營造的畫面環境的是內心向往的家園形象,也是對于家園的美好的愿景,中國古代環境美學思想就蘊藏在其中。
家園意識存在于明代《豳風圖》之中。相對于宋元時期的《豳風圖》,明代的《豳風圖》更加側重對于人們居住環境的描繪。宋元時期《豳風圖》僅僅局限于《豳風 · 七月》這篇文字之中,畫面中的事物都是對詩文的忠實再現。明代的《豳風圖》中聚焦于村落中人們日常生活的場景,畫家營造的田園環境得以讓人們得到身體和心靈上的安頓。例如在明代周臣的《豳風圖》中著重刻畫一幅村民圍觀斗雞的場景,將人物置于田間村田熱鬧場景中(圖 1);文徵明也主要描繪年末豐收之后的“村田樂”的場面(圖 2);謝時臣的《豳風圖》也表現了在大幅青綠山水的背景下人物安居樂業,多個農業活動有序進行的場景(圖3)。明代畫家對于環境場景和人物生活狀態的細致描繪無不營造著整幅畫面的家園感,人們生活在這樣舒適環境中怡然自得的狀態,便是環境美學中家園感在畫面中的體現。
家與國的概念在中華民族的環境美學中是密不可分的。在中國古代社會中,人們以群居生活為主,《大學》之中“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人與人的關系建立在儒家的禮樂制度之上。雖然與宋元時期的《豳風圖》相比,明代的《豳風圖》的教化民眾的意味減弱,主要刻畫鄰里之間和諧生活場景,但是畫面當中還是透露著等級關系。如文徵明《豳風圖》中村落宴飲稱觴的畫面還是保留了下來,畫面中主人及農民在一起慶祝豐收(圖2)。在謝時臣的畫面中也可以看到“九月授衣”的場景出現。在右下角的房屋里,官員正為農民分發衣物抵御嚴寒(圖3)。在畫面中畫家刻畫了家族中人們之間的等級和友愛,呈現出一幅幅百姓安居樂業的畫卷。正是有了家園的和諧,才有了國家的穩定。
三、明代《豳風圖》中的天人關系
除家園意識外,天人關系是中國古代環境美學中的另一個重要基點。在中國的環境哲學中,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天人合一的理論為主。天人合一的理論與老子的“道法自然”相對應,也就是自然的客觀現實性與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統一,人類的審美需求必須要建立在尊重自然的基礎之上。
以農業文明為基礎的中國古代環境美學中的天人關系中有兩種形態:一是人與第一自然的關系,二是人與第二自然的關系。明代《豳風圖》中對于環境的表現內容也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對于畫面中山水風景的描繪,其二是對于畫面中“人化的自然”的描繪。而畫面中山水風景就是對應美學中的第一自然,主要包含自然山川、樹木和叢林等未被人類改造的天然環境為主。明代《豳風圖》中可以直觀看到畫面均以山巒為畫面背景,近處繁盛的樹木種類繁多,每幅畫面也有小河流淌,可謂環境優美。“人化的自然”也就是第二自然的描繪同樣布滿畫面,可視為是人類通過勞動進行改造自然的產物。如畫面中在田園中人們正在耕種的整齊的田地,喂養的牲畜以及修葺的房屋,這些正是構成田園美的要素。
中國古代社會自始至終都是以農業為立國之本,農業為國家主要的經濟支柱,人類的農業生產是基于自然環境的。所以在發展農業的過程中如何處理環境中天人關系是國家發展的重要問題。《豳風》的序言中,“七月,陳王業也。周公造變,故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也。”農業的經濟效益也決定國民的生活貧富狀況,在從事農業的過程中,人們關注每年農作物收成情況,表現出對于農業帶有一定的功利心。明代《豳風圖》中呈現出農事與環境之間和諧的生產關系。周臣的《豳風圖》脫離了詩經文本更像是在村間人們農閑時斗雞的娛樂活動。一切娛樂活動是在衣食富足的前提下進行的,表現了人們生活安逸的場景。在文徵明的《豳風圖》中可以看到平整的田地,以及正在農田收獲稻谷的人,而“躋彼公堂,稱彼兕觥”正是年末祭祀以求來年風調雨順,這便是其功利心的體現。但是在同一幅圖中也可看到謝時臣《豳風圖》也出現了收獲稻谷的勞作場景,大片的田地以及谷倉在山腳下。綜上所述,《豳風圖》是一幅在山清水秀的畫面下,人人富足社會穩定的場景。由此也可看出,中國古代環境美學中天人關系就是體現在人與環境和諧相處之上。
四、明代《豳風圖》可“賞”可“居”
(一)“賞” — — 欣賞環境之美
中國古代環境的美首先是可供欣賞的,環境要美得賞心悅目,環境美學便由此而出。明代文人以《桃花源記》中“良田美池桑竹之屬”作為理想農耕生活的準則,認為《桃花源記》中描繪的便是天下最好的環境,也是中國古代環境美學中自然概念,屬于仙境一類。明代的《豳風圖》因時代的審美需求轉向桃花源仙境。
其實在早期元代時,林子奐臨馬和之《豳風圖》時已經出現畫面中有關山水的表現更為寫意,體現了元代對于環境的更高層次審美。明代文人相對于元代更加側重于對自然環境的表現,以大量寫意山水構建陶淵明的世外桃源。例如周臣刻畫的村民斗雞的農趣場景,正是與陶淵明的“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相對應。在《詩經 · 豳風》文本中,并無出現類似場景的描寫,但是周臣把《豳風圖》更加生活化,正是表達對于桃源仙境的向往。文徵明與謝時臣的《豳風圖》更是把繪畫重點放在對于自然風景的表達上,以美好風光勾勒桃花源仙境。
其中周臣和文徵明都有對桃源仙境題材的畫作。周臣的《桃花源圖》同《豳風圖》一樣也是描寫田間村頭的場景,把山莊置于山腳之下,主要描寫誤入者與桃花源村村民對話場景。縱觀整幅畫面包含耕田、村落、山川、漁舟等,與《豳風圖》中的畫面要素一致。文徵明《桃源問津圖》表現的是誤入桃源仙境的場面,田野和屋舍分布在山川之間,畫面中營造出和《豳風圖》相同的鄉村自然風光,但又不同于普通耕作場景,在桃花源的仙境中,人們怡然自得,物質和精神處于富足的狀態。有學者認為《豳風圖》是文徵明對于“桃源情結”的延伸,借此題材來表達自己對平和安閑躬耕生活的追求。在這一層含義上,明代《豳風圖》又含有文人歸隱山川的思想,圖像中營造的環境便是明代知識分子對于美好山川的向往,畫面中營造的環境具有桃花源中的詩意之美。
(二)“居” — — 感受環境之美
除了欣賞美景外,中國古代環境美學還講究身臨其境去感受環境的美,這便是“居”。人們真正居住到環境之中,家園感才能在環境中形成,這個場所才能稱為“家”。而中國古代環境美學中的家居意識便是在家園意識之上建立起來的,主要關注的是人們居住的質量。明代《豳風圖》中除了農業文明為基礎發展的家園意識和天人關系外,還有家居意識的體現。家居意識正是明代《豳風圖》相對于其他時期《豳風圖》的獨特價值體現。居是家的基礎,居必有定所,而有定所是農業文明的產物。在中國古代環境美學中,家居意識分為安居,和居,樂居和雅居四個層次。這四個層次在明代《豳風圖》都有所體現。
首先,歷代《豳風圖》因其政治教化目的,歷代《豳風圖》都展現了百姓遵守禮樂制度,社會和諧穩定的王朝盛世的景象。在畫面中,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都是安全的,百姓的人身財產都處于安全的狀態之下。這便是“安居”。畫面中的百姓之間以禮相待,村落中充滿歡聲笑語,家家戶戶都安居樂業,這便是“和居”。明代《豳風圖》也與歷代《豳風圖》相同,體現了中國古代環境美學中“安居”與“和居”兩個層次。其次,明代文人將精神追求寄托在《豳風圖》中,為表達想要歸隱于山川之中的美好心愿,用畫筆營造了一個可賞可居的世外桃源。文人們以營造畫面中的桃源仙境來達到自身的精神愉悅和自我提升。而在家居意識中,“樂居”就更加注重人居住的環境是否能與自然環境達到和諧,以至良性循環,“樂居”是中華民族對于家居環境的最高追求。最后,明代文人還在《豳風圖》中表露向往“雅居”的意愿,他們內心深處渴望享受山林之樂。山川、木林等自然環境占據了《豳風圖》的大部分畫幅,這些對于自然山川的環境刻畫體現出他們對于自由隱居生活的向往。明代刊行的造園專著《園冶》,也是中國第一本園林藝術理論專著。其中“頓開塵外想,擬入畫中行”便是明代文人的“雅居”生活的園林佳境。
五、結語
明代《豳風圖》繼承歷代《豳風圖》中的政治教化意義,畫面中不僅有農業場景的營造,還有山川之美,桃花源詩意之美,家國之間的等級關系等方面都體現了中國古代環境美學的家園意識和天人關系。明代知識分子將自己對于桃源仙境的向往也畫入《豳風圖》中,桃花源中的詩意之美讓《豳風圖》更加可“賞”可“居”,明代《豳風圖》也進一步體現出明代文人對于美好生活環境的更高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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