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庫塞的“藝術救贖說”

摘 要：馬爾庫塞將發達資本主義社會描述成“單向度社會”，生活于其中的人受控于以技術理性為組織原則的社會系統，失去否定的向度，造成了人的本質的異化。為了使人類擺脫技術理性的控制，他主張從感性的角度，即通過藝術審美達到愛欲的解放以完成人性救贖。藝術形式憑借疏離現實的“異在性”成為顛覆現存秩序的有力武器，形式變革旨在激活人的感覺經驗，恢復鮮活感受力?！八囆g救贖說”從個體感性之維規制理性膨脹，賦予藝術變革的作用，有其獨特的價值。但是由于其過于抽象和理想化，難免淪為脫離現實的空想烏托邦。

關鍵詞：技術理性 單向度社會 愛欲解放 藝術形式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反思現代性及其后果，紛紛提出自己的現代性的“治療”方案，“單向度社會”是馬爾庫塞對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診斷”結果，他給出社會一張“藝術救贖”的藥方，將掙脫技術理性束縛、解放愛欲的任務歸于藝術形式的變革，希望通過藝術審美的力量救贖技術社會被異化了的人性。

一、“診斷”現狀：技術理性與單向度社會的形成

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生存依賴于物的占有，物質消費和大眾文化消費囊括了人的生活，人的真實需要被普遍化的社會生產所遮蔽，人們依賴技術進步滿足物質生活需要，也依賴技術進步帶來的文化消遣滿足精神生活需要，技術的應用拓展了人的認識視野和改造自然的能力與范圍，技術進步成為社會發展的保障。技術不是中立的，技術進步刺激后天需要的產生，為滿足需要必須進行技術升級，人們誤以為真實需要的滿足依賴于技術的持續進步，于是在思維上陷入了“強制進步”的陷阱，落入技術理性的圈套，技術理性將“效率原則”“可量化標準”等植入人的頭腦中，控制著人類思維方式和社會發展方向。

技術理性可追溯到啟蒙時期的理性精神，“啟蒙”精神指的是人運用自身理性擺脫蒙昧和迷信，獨立地思考和選擇，是一種以人類為中心的主體理性精神?！袄硇浴笔菃⒚傻暮诵?，啟蒙運動之理性精神是科學的樂觀精神，即認為科學技術是萬能的工具，任何問題都可以依靠科學得到完美解決?；艨撕Ｄ桶⒍嘀Z認為“啟蒙”與“神話”相對立，啟蒙精神使人擺脫了宗教神話觀，但是隨著科技的飛速發展，啟蒙運動推崇的理性正在被“合理性”掩蓋，理性屈從于人的欲望走上工具化道路，并發展為技術理性。工具化的理性以“有用性”為標準，通過運用多種工具與手段精確測量計算以實現利益的最大化。發達工業社會人類通過技術占有的方式確立起對自然的統治地位，這同時也遮蔽了人類運用哲學、宗教和藝術等方式認識世界的可能。以利益為單一導向，往往會罔顧和漠視人的情感和精神等因素。技術理性隨人欲望的膨脹而膨脹，科學在進步的同時也在逐漸脫離人的控制，愈發演變成一種統治力量，成為控制人的工具。

發達工業社會中技術理性成為統治和控制人的外在力量，服務于技術進步的社會系統編織出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將每個個體收編其中。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開篇寫道：“一種舒舒服服、平平穩穩、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發達的工業文明中流行，這是技術進步的標志。”馬爾庫塞首次用“單向度社會”來描述技術理性統治下的社會現狀，技術系統、全方位地向全社會滲透，它給人制定了從身體到精神的規范；人的生產、生活過程必須符合技術制定的標準，技術裝備形成一個決定性的系統，決定著人的職業、技能和需求等，人被緊緊束縛于系統之網中，服從于制度的安排，失去自主和反抗的意識。技術理性作為社會的組織原則，造成了人的異化，勞動分工的精細化、生產的機械化和自動化使得工人只能按照固定流程進行生產，人所從事的勞動日漸單一、重復，社會整齊劃一的模式把人當作大機器中隨時可以替換的零件，人的愛欲無處釋放，同時失去了自主性，成為勞動的工具，人固守其社會職能，失去自由與獨立思考的精神，變得像物一樣。

具體來講，“單向度”指的是“肯定”的向度，技術社會剝奪了人的批判與反抗意識，讓人心甘情愿的屈服于現存制度。“單向度社會”的主要特征是社會全方位的“一體化”，主要表現為經濟、政治以及文化生活的一體化。經濟生活上，發達的生產力要求與之相適應的消費市場，人的真實需要被普遍化的社會生產要求所同化，制造真實需要之外的“虛假需要”成為經濟運行的保障；政治生活上，技術改變了勞動階級，勞資階級對立關系被整合，勞動階級的反抗意識減弱，工人和工廠之間不再對立，工人主動并自愿參與到技術體系中；文化生活中，藝術變得商品化、意識形態化，藝術與日常秩序的差別逐漸消失，結果是藝術失去拒絕和批判現實的功能，成為資本主義社會文化機器的一部分。馬爾庫塞認為發達工業社會不停運轉的根源在于技術進步能給人帶來“虛假滿足感”，即人被物質的充盈帶來的滿足所迷惑，任由私人空間被技術秩序全面滲透，并安然自得地接受其操控，馬爾庫塞形容這種進步是“可悲而又有前途的發展”。

二、“救治”藥方：愛欲解放與形式變革

科技是實現價值的手段，但不是最終目的，馬爾庫塞通過對技術理性的批判，主張將人們從社會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重視人的真實需要與價值實現，喚醒人的批判與否定思維。馬爾庫塞超越了弗洛伊德將愛欲局限為性欲的狹隘理解，認為愛欲是人天生追求快樂的沖動，是人原始的對自由和幸福的渴望，是人的本能與自然屬性，是推動世界進步的原初動力。

文明的進步建立在本能壓抑的基礎上，任何文明都是壓抑性文明，馬爾庫塞認為現代文明誕生之前的壓抑是“基本壓抑”即維持人類生存和建立文明的必要的壓抑，而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壓抑是“額外壓抑”即為維護統治秩序而對生命本能的不合理壓抑。工業文明的發展壓制了愛欲，造成人的本質的異化。與弗洛伊德不同，馬爾庫塞認為文明和愛欲不是對立的，遵循快樂原則的愛欲和現實的勞動原則并不沖突，愛欲作為人的自然天性是社會發展深層次的原初動力。

工業社會中技術理性以意識形態的方式對整個社會實行隱蔽的操控，要想實現人的解放，必須解放人的愛欲，馬爾庫塞主張用人的自然屬性對抗技術體系后天附加給人的工具屬性，即以愛欲的大解放作為擺脫技術理性控制的方式。被技術理性整合的社會壓抑著人的感性，人成為勞動的工具，個體鮮活的感受變得單一化，要恢復人的愛欲，解放人的天性需運用天然的感性力量，激活人的直接感受。弗洛伊德對藝術和審美領域的關注影響著馬爾庫塞，藝術對愛欲的追求和對本能的深層肯定啟發了馬爾庫塞，他將關注視域轉向藝術，馬爾庫塞認為發達工業社會中只有藝術領地是一片“世外桃源”，其中還保存著人心中最真實的東西，解放被技術理性束縛的愛欲需要喚醒感性的藝術審美力量，因此他將實現人的愛欲解放的任務歸于藝術的解放。

藝術自身帶有“不妥協”的性質，其中包含著和社會現實對立的因素，它們依靠著這些因素構建起現實之外的另一維度，這就是藝術的“異在性”，反映了藝術對現實狀況的否定與超越，藝術憑借“異在性”讓真理和理想得以留存。

當代發達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順從心理占主導地位的單向度社會，在藝術層面的突出表現是藝術的商品化。馬爾庫塞認為前技術文化當中包含的與現實對立的因素已經被發達技術社會所彌合，“它被合并入廚房、辦公室和商店，它對實業和嬉戲的商業性讓步，在某種意義上，這些都是反升華 — —以直接的滿足去代替間接的滿足”。商品化的藝術表面上滿足人的感官享樂需求，是反升華的；實際上卻使人們沉溺其中，忽視對自己真實處境的關注，忘記了被制造出來的“虛假需求”掩蓋之下的真實需求，進而陶醉其中，放棄了對自由與理想的追求，所以從人性本質上來說它是壓抑性的，商品化的藝術以“壓抑性反升華”消弭了理想和現實之間的沖突，由此藝術喪失了崇高理想，被掌權階級當做社會凝聚的工具。在商品化的藝術中，人們關注的不是它“真理的價值”而是“交換的價值”，藝術被資本主義現實所同化，同時自身也成為維持現實秩序的工具，成為文化機器中的螺絲釘。在全面異化的社會里，藝術要反映的內容被整合到社會現存結構中，拒絕藝術的商品化和意識形態化就只能依托藝術形式上的變革。

馬爾庫塞認為藝術在政治上的潛能在于審美形式，“藝術不是從屬于現實的東西，藝術正因為有其獨特的形式，才使自己成為一種獨立的存在。”馬爾庫塞認為形式就是藝術本身，審美形式使藝術活動區別于日?；顒雍涂茖W活動，“所謂‘審美形式’，是指和諧、節奏、對比諸性質的總體，它使得作品成為一個自足的整體，具有自身的結構和秩序（風格）?！毙问绞棺髌窂募却娆F實中分離出來，反映出現實的結構和風格，是對內容的審美表現。藝術形式憑借疏離現實的“異在性”成為批判現實、解放愛欲的有力武器。馬爾庫塞將關聯著原始素材和整體結構的形式當作藝術的本體，形式作為感性的主要范疇承擔起顛覆現存秩序的任務。

商品化的藝術片面地激發人的感性欲望，同時將這種“反升華”限制到了可控的范圍內，表現了“作為勞動力和順民的載體的肉體體驗”而真正藝術的“反升華”是審美形式的“反升華”。馬爾庫塞設想了一個非壓抑社會，針對現實提出審美形式的“反升華”，它代表了真正的愛欲的解放。“藝術工作是真正的工作，它似乎產生于一種非壓抑性的本能叢，并且有一種非壓抑性的目標。”藝術形式的特質是幻象，是藝術作品與社會現實的抽離，它的反升華要求回到“直接的”藝術，擺脫理智的規訓、體系的制約，回歸原始的快樂?！爸苯拥摹彼囆g所要找尋的藝術形式是感性的，旨在變革人的感覺經驗。在這個層面上，審美形式本身的“反升華”是感性的大解放，要求藝術保持原始沖動的，非升華的，粗糲的、反叛的性質。

形式方面的語言和意象長期以來壓抑著人，這種壓抑性的語言不斷地進行著再生產，不斷地再造壓抑，使得藝術喪失政治潛能。商品化藝術的一個重要表現是“語言的墮落”，當下的語言服務于既有的社會系統。這種語言充斥于人們的日常生活，讓人失去了個體獨特的感受力，“在相互描述我們的愛和恨、同情和憎惡時，我們必須使用我們廣告、電影、政治家和優秀暢銷書的術語?！边@即是“語言的墮落”。為了抵制“語言的墮落”，恢復人鮮活的感受力，必須要對語言進行一場變革，常用到的方法有借鑒自俄國形式主義的“陌生化”概念，通過變換語言形式，打破日常經驗，讓人們恢復反思批判和審美能力。

俄國形式主義學者從事形式本體論研究，在他們看來文學創作的目的不是認識事物，而是強調在審美過程中激活人的感受?！澳吧崩碚撌嵌韲问街髁x學者提出來的一種藝術語言的加工和處理方法，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概念目的在于使人們采取審美的態度感知熟悉的事物，采用陌生化的手段讓現實事物變形，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讓讀者在欣賞過程中感受到藝術形式的獨特韻味，增加感受的難度，延長感受的時長，重新激活個體的初始感受力。馬爾庫塞認為要讓個體和意識形態相決裂必須讓人與其受控的語言決裂，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話語方式，因此，只有中斷壓抑性語言的“再生產”才能實現新的革命，這就需要依靠一種不妥協的語言，依賴傳統語言的顛倒使用讓構成審美形式的語詞、聲音、形狀以及色彩同它們的一般意義和日常表達相分離。馬爾庫塞用陌生化的語言來對意識形態化的語言展開批判，陌生化的語言是一種異在性語言，具有變革作用，它能夠讓個體打破習以為常的認知，用一種新的方式去感受和思考，展開一個嶄新的維度。語言不再充當維持現有秩序的工具，從而超越日常語言的工具性，恢復語言鮮活的感受性。馬爾庫塞將形式主義學者關注的審美感知進一步拔高到了資本主義異化批判的高度，通過語言、感知和理解的重組，打破系統控制下感受的直接性。

直接訴諸感性的藝術是擺脫技術理性控制的關鍵，藝術形式使藝術成為其自身，形式變革是藝術解放的核心。藝術形式的“反升華”要求藝術保持原始沖動的、粗糲的、反叛的性質，通過陌生化的方式，激活人的感受，從而實現愛欲的解放。

三、分析利弊：“藝術救贖說”的價值與缺陷

馬爾庫塞的藝術救贖理論注重個體感受，弘揚人的個性。馬爾庫塞認為不能摒棄社會整體中的“個體”概念，不應當用社會的統一化標準規制個體的多樣性，真正的社會不應該淹沒個體。他用個體的感性規制統一化理性的過度膨脹，賦予感性的藝術以革命的作用，讓藝術帶上了政治實踐色彩，以此來克服技術理性對人的本質造成的異化。其次，馬爾庫塞對于形式的研究為藝術形式理論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相對于形式主義的“形式”概念，馬爾庫塞將藝術和革命實踐聯系在一起，并且恢復了形式研究中的主體性維度，對于形式研究起到了完善作用。同時，其形式論從屬于其“藝術救贖”說，立足于對“單向度社會”的技術理性批判，主張用感性解放來達到人性救贖的目的，他把感性解放歸之于藝術形式的變革，實現了對馬克思主義經典美學的改造。

但是，馬爾庫塞的“愛欲解放”“藝術救贖”思路只是一種烏托邦式的構想，這些構想是在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立場上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現象，他將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不自由的根源歸結為“文明進步”對“愛欲”的“額外壓抑”，帶有抽象化、理想化的人本主義色彩。

此外，他將人性解放的途徑訴諸感性的藝術，過分推崇藝術的革命潛能，主張用藝術的解放去取代現實的革命實踐，佩里 · 安德森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中講到“西方馬克思主義首要的最根本特點就是：它在結構上與政治實踐相脫離”并將其成果總結為“談方法是因為軟弱無能、講藝術是聊以自慰，悲觀主義是因為沉寂無為：所有這一切都不難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著作中找到?！边@種解放思路很難深入現實，難以實際操作和實踐，最終只能是烏托邦的理論構想。

總之，馬爾庫塞將發達資本主義社會“診斷”為缺乏反抗的“單向度社會”，同時他開出了“救治”的藥方，即藝術救贖的藥方，通過藝術感性審美力量解放被壓抑的愛欲，寄希望于形式的變革激活人的感性力量，恢復人的反思批判和審美能力，最終達到救贖異化本質的目的。他把愛欲解放歸之于藝術“審美形式”的解放，實現了對馬克思主義經典美學的改造。但是，馬爾庫塞自己也承認藝術的解放是“夢幻的承諾”，其中不免帶有烏托邦色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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