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劉江江的《人生大事》在繼承“死亡”主題對生與死問題的反思的同時,也為中國“死亡”主題電影的創作提供了新的視角,它將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社會相融合,并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了現代化的重新書寫。中國電影“民族性”的提出與發展,不僅是對中國特殊環境的展示,也是國民加深地方情感,實現民族價值認同的窗口。《人生大事》影片中有中國所特有的民族性表達,對電影創作的可持續發展和國民面臨精神危機時實現自我價值認同有積極的意義。
關鍵詞:電影 “死亡”題材 《人生大事》 民族性
在市場經濟的大環境下,電影的運行主要受到實用主義和商業主義的驅動。導演們努力向審美需求的多元化延伸,使自己的作品在這兩方面維度都能有所表現,因為單純的審美性已經無法推動電影在激烈的商業市場中立足,更期望能夠在優秀的制作技巧和規范的情況下,敘事上更突破中國本土的民族性特色文化,打破本土文化審美缺失的狀態,關注當下人民的生存狀態和現實遭遇。摒棄商業電影和娛樂電影的陋習,以民族性為根本豐富敘述結構,在熟悉的陌生感中獲得敘事性審美哲理的認同。
電影《人生大事》成功地在現代的典型城市環境中塑造出了兩個典型的社會邊緣化人物,并通過這些角色展現了中國特有的民族性表達和思想文化。通過其獨特的敘事手法和深刻的主題探討,成為當代中國電影中的一個重要作品。該電影不僅聚焦了殯葬行業這一稀缺領域,還深入探討了與死亡相關的倫理態度、成長的痛苦以及愛的多樣性,基于普遍話題的探討彰顯人性之美,展示人間溫情,賦予了電影強烈的情感共鳴和哲理思考的空間。
一、文本原型選擇與人物譜系搭建
(一)人物形象:民族性審美與現實氣息的交融《人生大事》在人物、服裝等方面均以中國經典人物為藍本,并在劇本中融入中國傳統文化,使劇本中的人物更加豐富、豐滿。《西游記》的相關意象,在本片中一再出現,最為明顯的就是小文這個人物角色,手拿紅纓槍,頭頂雙丫髻,這就是哪吒的造型,隨著小文的故事背景呈現在觀眾眼前,造型也隱喻了她的執著與反叛精神。莫三妹與《西游記》里的孫悟空形象有異曲同工之妙,剛出場的時候,莫三妹的圓寸發型,穿著花襯衫和虎紋短褲,在見到舅舅一家人對小文的所作所為后,他就把自己當成了孫悟空,想要把小文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在加上電影里莫三妹家里那張五指山式的沙發,現在一倒把莫三妹給壓住了和孫悟空形象的相契合性。孫悟空從石頭當中出世,哪吒雖然有血親家人,但最后也將肉身還給父母,斷絕了血親關系,正如莫三妹和小文一樣,莫三妹的入獄和叛逆讓他和父親的關系陷入了僵局,外婆去世的小文,成為家庭的拖累和累贅,都是被家庭所“拋棄”的角色。古代社會是以孝治天下的,孔子有言“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意思是一個人在家孝敬父母,出了社會就不會犯上作亂。不論是古典文學中哪吒和孫悟空,還是現代的莫三妹和小文都是到處惹是生非會犯上作亂的人,文學中的孫悟空大鬧天宮被鎮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拜唐僧為師,脫困而出,前往西方取經,成就大業,被如來賜予斗戰勝佛的稱號;哪吒被李靖七層黃金寶塔鎮住之后,被封為三壇海會神,維護著天庭的日常安全,從這一點來看,孫悟空與哪吒都是在“五倫”為核心的儒學價值觀之外的人物,最后都是需要被規訓到體系之中的,那么影片中的莫三妹和小文也應當如此。莫三妹一開始沖動暴躁,只能為了拿到房產證迫不得已將喪葬工作只當作維持生活的職業,將生活過的一團糟,甚至和至親家人也存在著非常嚴重的情感隔閡,到最后經歷完“重生”,被具有儒家理想人格的父親和二哥所呈現的精神力量所征服,找到了人生的希望,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認同,在父親的規訓下走上了傳承之路,被納入了道德規范之中。儒家的核心問題聚焦于如何在復雜的社會關系中實現個體作為天賦人性的自我。在儒家思想中,父子關系不僅為個體的自我修養提供了深厚的背景和豐富的媒介,更成為了傳承和實現人性理想的紐帶。兒子對父親的義務,被視為一種終身且全面的承諾,這其中包括贍養、尊敬,以及延續并傳承父親的志向和理想。然而,隨著現代社會個性主義的崛起,儒家這種強調父子間理想承傳的理念似乎逐漸難以完全涵蓋在個性鮮明的現代后代身上。 ① 雖然影片最終結局仍是和解與傳承,被規訓后重新納入了儒家文化的中心體系之中,但從最后一幕中,他將父親的骨灰化作煙火飄散在空中,就能看得出來,他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重新定義了自我的價值,也蘊含著對傳統倫理文化的理性審視和現代性重塑,是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的變遷。
(二)人物關系:中式家庭關系的缺位與重建
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范式深深植根于血緣倫理之上,構建了一種內向型的文化形態。這種文化形態自孔子時代初步形成的儒學體系中得以確立,并在中國社會中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② 人類學家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一書中,對核心家庭做出了富有中國特色的描述:“父、母、子三者的關系就如同三角形的三邊,這三邊是家庭的必要組成部分,缺一不可,只有這三邊同時具備,才能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家庭。”這種表述不僅凸顯了家庭結構的重要性,也強調了血緣關系在維系家庭中的核心作用。許多學者都認為,在未來的時代里,家庭將會被分解成個人,人與人的結合將不再只是單純的血緣關系,家庭的形式將會變得更加多元化。《人生大事》中也同樣展現了一個由非血緣組成的“擬家庭”,影片打破傳統的中式家庭關系,與小文有著血緣關系的舅舅一家將小文視為累贅和拖油瓶,而殯葬店的莫三妹、白雪和建仁把小文看成是一家人,從開始照顧小文到最后小文被舅舅家嫌棄決定收養小文,擔任起小文家人的角色。中國的家族關系,也是一個民族與社會文化與政治氛圍的折射,現代家庭相較于傳統家庭來說更加趨于自由化小型化,現代人對于自由意志、自身權利的追求日益高漲,因此,在電影中,出現了一種新型的家庭關系,這也是現代人對一種包容,和諧,自由的家庭關系的一種追求。孝作為一種最原始的道德觀念,成為幾千年來規范國人的根本,所以由此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在傳統中國家庭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以父母為尊,以父母為重,甚至是以父權為尊的家庭道德關系。在影片中也有所體現,莫三妹的愛情失意和事業困境,雖自身的原因占比較多,但也是一種父親對于莫三妹的壓制,老莫作為莫三妹的父親,控制著家里的財政即房產大權,以此想約束莫三妹繼續從事殯葬行業,傳承家庭也就是父親的殯葬事業,在影片中當中有一幕莫三妹被五指山沙發壓倒在地上,也正是隱喻著父權對于莫三妹的壓制。上文提到中國的家庭關系以小見大反映出國家社會的文化政治氣息,在影片中的莫三妹沒有順從于父權的壓制,而是通過自身前期的放蕩不羈和后期小文的加入來抵抗父權的約束。小文以哪吒的形象出現在影片中,在古典文學中,哪吒正是反抗父權專制的代表,這一形象的出現也是小文與莫三妹、老莫和莫三妹兩對父子關系的隱喻。在影片的最后莫三妹感悟到了殯葬師職業的深層含義,和父親二哥的職業操守和良苦用心,接過了父親的傳承,與父親和解,并且在父親去世后將父親的骨灰制成煙花在天空中燃放,不僅展現出在現代社會家庭當中父權的失落,子女不再像傳統的社會當中一味對父親盲從,而是將自己的自由與孝道融合在一起,與自己的父親進行了一次對話,在影片的最后不僅是對于生死理念的再解讀,也是對于中式家庭關系的重建。
二、本質化敘事策略民族性回歸
(一)社會空間的建構
導演選擇了武漢作為電影的取景地,是因為武漢是一個煙火氣息非常濃郁的城市,熙來攘往的市井胡同,路邊喝茶聊天吃著熱干面的人群,緊密的居民樓,空閑時的麻將娛樂,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影片當中地道的武漢方言,莫三妹的扮演者朱一龍是武漢人,一口地道的方言展現出了武漢方言的抑揚頓挫的強調,和武漢潑辣敞亮的風格,武漢作為一個融合型的城市,聚集了無數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在影片當中的建仁是來自廣西,白雪來自東北,而小文是來自四川的,都說著帶有各自地域特點的語言,展現了一個粗曠豪邁卻不失煙火氣息的中式城市景觀。影片在展現極具中式特點的城市景觀的同時,也一場場葬禮的背后也蘊含了許多中國現代社會常見的社會問題,例如在影片中莫三妹利用小文獲得了為病逝的小女孩入殮的工作,但在最后小文將定制的骨灰盒涂滿了兒童畫,在莫三妹以為會受到家屬的責怪的時候,家屬卻對著莫三妹鞠躬痛哭,這是一種父母忙于工作,疏于對孩子的陪伴的遺憾;再例如一場戲謔的“活人”的葬禮,在看似是一場鬧劇的皇帝般的葬禮的背后,是面臨拆遷子女為了利益翻臉,對老人關懷的缺失和現代社會對于老年人贍養問題的爭論;在小文外婆的葬禮背后,兒媳為了兒子的考試要將外婆立刻送去火化,舅舅一家視小文為拖油瓶,并將自己的孩子送去大城市學習,但結果出來后不如父母的期待,父母的斥責,則反映了現代中式家長的教育問題以及現代社會中人情的冷漠;在影片的結局小文母親的出現也給觀眾帶來了深層次的思考,莫三妹自作主張認為小文想要和自己親生母親一起生活,不與建仁和白雪商量便私下讓小文被母親帶走,小文最后離家出走回到了莫三妹的身邊,這里所展現出的矛盾爭吵都是在現代人當中陷入人際信任危機的縮影。透過一場場葬禮的呈現,導演挖掘了葬禮所連接的普通人的眾生百態,透過死展現生,影片中對社會空間的建構,以武漢為窗口,展示了中國地方城市的特殊特色,加深了全國人民特別是武漢人民對城市的地方情感,喚起情感中熟悉的記憶,也反映了現代社會的人情冷暖,引發了觀眾的集體共情。
(二)民俗景觀的呈現
《人生大事》作為一部以“死亡”為題材延伸出的作品,其影片當中離不開對殯葬儀式和殯葬用品的表現,將這些刻在國人情感基因里的印象搬上熒幕,引發了觀眾的集體情感共鳴。受儒家、道家、佛三者的思想影響,死亡作為人的一生最后的一場儀式,在幾千年文明發展的進程中,中國傳統的喪葬習俗的發展因為宗教信仰、地區環境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區,不同民族都融入了其獨有的文化特色,呈現出形形色色的喪葬習俗,所以在傳統的喪葬文化中不可避免的會出現一些在封建思想文化的影響下落后的舊理念。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尤其是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指導下,現代的喪葬文明盡管在一些偏遠落后的地區仍然保留著舊理念,但是在大多數城市之中已經祛除了傳統習俗當中的繁文縟節,保留著其中的文明因子,但也由于現代生活速度的加快,現代的喪葬習俗大多與傳統習俗出現了斷裂,呈現出了儀式化,簡約化的特點。《人生大事》中,基本呈現出了喪前、喪中、喪后的葬禮儀式,每一個儀式都有其獨特的含義。受佛教“輪回轉生”“生死如一”思想的影響,嬰兒在剛出生時要清潔身體,那么在離開的時候也要保持得體的衣冠模樣,所以在火化之前要進行遺體的清潔,化妝,穿上壽衣,正如影片之中莫三妹幫助小文的外婆放松遺體穿上壽衣,幫助前女友的老公縫合破碎的尸身,處理在病房去世的尸體,最后在幫自己父親入殮的時候仔細清潔遺體,這些都體現了中國人的佛家思想。在影片中在葬禮中燒黃紙意味著給逝者送財,扎小人是為了讓逝者有個陪伴,孝子摔碗意味著為逝者開路,還有中國傳統殯葬文化中的哭喪傳統,更是為了表達對逝者的思念,莫三妹在影片中一邊抬棺材,一邊喊著“日落西山了”“老爺子最后一天了”“眾人幫忙了嗎”的號子,更是為護送逝者上天堂,其觀影時的震撼程度也體現了中國傳統葬禮的儀式感,體現了“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的中國孝道核心。在現代社會中所繼承發展下來的殯葬文化,剔除了愚昧迂腐的封建迷信,發展了其中科學、儀式的理念,儒家思想中“事死如事生”的理念得以削弱。從厚葬變為薄葬,不僅體現了中國社會主義價值觀念的指導性,也體現了國人思想文化的進步性和儒家思想與當今社會的契合,但將這些傳統民俗景觀搬上熒幕,是加強國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通過民俗符號鏈接內心情感的同時也激勵我們保護傳統文化中具有保存價值和進步意義的習俗,繼承和發展中國幾千年以來的孝道理念和殯葬文化。
(三)傳統生死倫理的再解讀
《莊子》有云:“死生,命也”,意思是生命本就蘊含著死亡。隨著社會的快速發展,國人文化思想的進步,個人自由意識的加強,并且隨著城市空間的進一步擴大,人們進入了快消時代,從而產生的城市的隔膜和心理的恐懼,傳統信仰逐漸丟失,中國人避諱死亡,忽視死亡的教育問題,對死亡諱莫如深,由此殯葬行業的從業者陷入邊緣化的境地,就如影片中所表現的對莫三妹作為殯葬師的身份偏見,如隔壁婚慶店的老板娘認為“上天堂”是不吉利的是發死人財的。
現代社會的有意屏蔽,也加深了人們對死亡的焦慮和恐慌,而《人生大事》采用一種特殊的兒童視角消解了人們對死亡的忌諱,將死亡融入了平常的生活之中展現,以戲謔的方式解構了人們對于生死的看法,利用電影這門藝術載體實現了傳統生死觀的文化再建構。例如在電影里畫滿了星星的骨灰盒,用紙扎的小人是有名字的,叫黃瓜和番茄,也是可以和布老虎一樣陪小孩睡覺的,孝子摔碗也是可以在幼兒園舞臺上表演的,再例如大爺的“皇帝般的葬禮”,都將死亡議題平常化,彌補了生死的界限,包括了莫三妹的父親臨走前所說的“人生,除死無大事”,都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死一體”的哲學理念。莫三妹最后以把父親的骨灰做成煙花在天空中燃放而完成了父親給他的最后考驗,也是體現出了影片面子講死,里子講生,只有真正讀懂了死亡,才能更好地生活,在莫三妹和小文的成長與“重生”之中,表現了對生的意義的思考,在“皇帝般的葬禮”和二哥、父親的去世之中,表現的是對死亡恐懼的消解和思考,通過影片中所呈現出來的死亡詩意和溫情,完成了對傳統文化中的生死理念的再解讀,消解了死亡議題的恐懼心理,彰顯了創作者的人文關懷,也滿足了現代都市社會對于溫情的美好向往和想象。
三、結語
回望20世紀90年代,那是中國本土電影蓬勃發展的黃金時期。從那時起,中國電影開始展現其在敘事結構上的民族性傾向。《人生大事》展現中式倫理價值觀,構建了具有中式特點的城市景觀和煙火氣息,使中國電影對于“死亡”議題的表達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中國電影應當深入挖掘社會的各個層面,同時細膩地描繪普通百姓的生活百態,地域特色和獨特的風俗習慣,表達國人的審美理想,正是我們砥礪前行的動力與方向。我們應當繼續弘揚這種具有民族特色的敘事方式,使其成為中國電影在國際舞臺上的一張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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