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時代的一面鏡子：《黑鏡》中的后人類景觀解讀

摘 要：《黑鏡》系列劇集深入探索了未來社會在高科技生物技術廣泛“浸入”下的后人類形態演變。劇中頻繁出現的賽博格形態“人”以及無處不在的賽博空間，揭示了現代性危機，這是對后人類生存圖景的深刻探究與思辨。這種科技文化現象讓人類愈發依賴媒介科技，進而造成人格的異化，同時揭示了當虛擬意識空間與現實世界高度虛擬化后，可能引發的多重危機，這些都是后人類時代可能面臨的生存困境?！逗阽R》系列劇集警示我們應以審慎的態度迎接后人類時代的到來，在技術進步的背后要始終堅守人類的主體性。

關鍵詞：《黑鏡》 后人類 賽博格 賽博空間

《黑鏡》第1、2季是英國電視四頻道制作的短片劇集，后被美國網飛NetFlix收購又陸續制作了3季，至今為止一共5季，共22集，其中每一集都是獨立的人物活動和故事背景，描繪在未來科技高速發達背景之下人類社會出現的現代性危機，深度詮釋“媒介泛化膨脹” ① （波茲曼、萊文森）、“后人類危機” ② （凱瑟琳 · 海勒斯）、“主體自反性” ③ （拉什）、“異托邦”（?？拢┑戎黝}內涵義理，探討科技影響下后人類世界的危機癥候，并對其進行前衛表達，從而引發人類對于未來科技社會的憂慮和反思。后人類（posthu-man）一詞最早出現在19世紀末俄國神秘學家布拉瓦茨基的人類演化理論中 ④ ，但沒有確切的理論解釋。后來這一概念在20世紀60年代被概述為一些發達國家在進入以信息社會為特征的后現代社會之后，利用現代科學技術，結合最新理念和審美意識對人類個體進行部分地人工設計、改造、美化等，從而形成的一些新群體。這些人不再是純粹的自然人，而是經過技術加工和電子化之后創造出的“人工人”，其關注科技對“人”的影響，挑戰人文主義的人類中心主義。它與“后人文主義”在西方語境中有不同側重，但都指向對人類理性至上的挑戰。隨著科技如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的進步，后人類主義成為探討未來社會的重要視角。

然而隨著后人類一詞在大眾媒體中的頻頻出現，也產生了一系列問題：手機人和賽博格的出現是否會讓人機界限消失？未來人類是否會移居賽博空間生存？人類逐步向后人類時代邁進會產生何種后果和困境？人類如何在高科技、人工智能快速發展中反思自身倫理道德的消解？《黑鏡》所呈現的后人類生存圖景，如同一面鏡子，映射出人類沉溺于虛擬世界的自甘墮落，也對即將到來的后人類時代發出了隱喻性的預警。

一、后人類生存圖景：人機融合與空間重構

（一）人機混合組成后人類形態

后人類主義思想流派，洞察科技對人類生物性和物種性所帶來的顛覆性影響。它揭示了人類進化模式的轉變，即從自然選擇的漫長歷程轉向人為操控的進化路徑。在這個“人人媒體”的時代，手機已經成為人類不可或缺的“器官”之一，每個持有手機的人或又可以被稱作為：“手機人”，而這種形式就是現在最常見、最低端的賽博格。手機延伸了人類的話語，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不僅如此，手機還改變了人類的社交方式，打造完美的個人形象，甚至遺忘了追尋現實生活中真實的本我。在《黑鏡：急轉直下》中這一現象被夸大化，其中使用新型手機內置的評分系統來衡量人的高低貴賤，分數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地位甚至是品格，這就導致人們無時無刻都在關注自己和他人的社交評分。女主人公蕾西為了提升評分，做出了許多具有表演性質的行為，在咖啡館皺著眉頭將餅干咬成心形只為了拍照上傳，看著社交圈里的點贊竊竊自喜。手機中精美的照片與現實的顛倒凸顯出人們樂于沉溺在手機網絡所塑造的虛假形象之中，最終呈現出媒介化的生存狀態。人們屈從于這個價值評分系統，親手扼殺掉自己的本真，人際關系變得虛假而又功利，使得本該為方便人類生活的手機反客為主。

人與機器、人與非人、有機物與無機物以及虛擬與現實的界限越發模糊，“人”的固有定義被不斷改寫和拓展。這種變化在一些學者看來，是一種具有“革命性”的力量。唐娜 · 哈拉維在其文章《賽博格宣言：20世紀晚期的科學、技術和社會主義的女性主義》中提出了著名的“賽博格”思想?！百惒└袷侵笩o機體機器與生物體的結合體，譬如安裝了假牙、假肢、心臟起搏器的身體，這些身體模糊了人類與動物、有機體與機器、物質與非物質的界限，可被稱為賽博格。 ⑤ ”也就是說，賽博格不是自然人，而是人與人造物的結合體，這種人機混合的形式是后人類的主要形態，但這種形態的誕生同時也消解了人類的生物純粹性?！逗阽R》展現出科技力量籠罩下的未來世界縮影，那里的人類紛紛將高科技產物植入身體的某一器官中，成為賽博格，無數賽博格聚集在一起，由此構建出后人類的世界。

《黑鏡：你的全部歷史》中的人類腦部被植入一種記憶芯片，這種記憶芯片具有儲存和調控的功能，可以通過眼睛回溯歷史，還可以投影共享給他人。在這則故事中，沒有植入記憶芯片的人被視為邊緣人，人類好像默認了這種科技產物在身體里的合理性，但是記憶是每個人私有化的產物，這種記憶芯片讓人類將記憶選擇性的存儲或者刪除，是對人本體性的質疑和消解。《黑鏡：終極玩家》中的游戲公司使用一種名為“mushroom”的設備通過人類的后脖頸連接大腦，捕捉個人化的深層恐懼意識，并通過AR增強現實的方式實現。但當高級算法不斷地學習捕捉，只用了0.04秒便可以摧毀一個人的時候，人類也該思索科技在無限發展的同時可能會帶來的危機。《黑鏡》系列以“完美賽博格身體”為最高信仰，敏銳地洞察了技術在重塑人類社會生活時造成的潛在影響，在后人類時代，其仍然堅守著自由人本主義所強調的統一、理性的個體自我，以及個體的自主性和自由權利，并將其作為價值追求。

（二）賽博空間重構后人類生存空間

實體賽博格這種形態存在于現實世界中，表現為身體與媒介（技術）的合一。它們打破了身體與技術的界限，混淆了人與非人的區別，倒置了現實與虛擬的關系。在《黑鏡》中，實體賽博格的典型代表包括《你的全部歷史》和《人與武器的對抗》中有形的人機結合形態?！逗阽R》中賽博空間的多媒體特征暴露無遺，基于現代科技水平的發達，互聯網等新興媒介的開放自由，“人人媒體”的時代已成為現實，社交網絡所構成的虛擬空間成為了最深入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現實生活空間逐步轉向至賽博空間，人們既是龐雜網絡體系中的旁觀者，同時也是參與者。在賽博空間中，數字信息符號猶如萬花筒般噴薄而出，人們能夠自由地將圖像、文字、聲音等信息交織相連，從而產生新的意義，還能通過尖端的數字媒體技術，構建逼真的虛擬空間，實現對物質現實的精確模擬。《黑鏡：馬上回來》在前半部分表現了艾什經常沉迷于臉書、推特等社交軟件，當他發生意外去世時，賽博空間中的大數據庫AI能夠使用云計算技術模擬艾什的性格特征和行為模式，從而克隆出一個“艾什”，以滿足女主人公的情感需求。但在相處中能夠發現，克隆人有問有答的模式逐漸暴露出他的仿像本質，他不知道艾什身上有顆痣是因為艾什沒有在社交網絡上曝光過自己的身體，但他可以根據女主人公的描述即時生成，網絡媒介上所有數據他都能夠學習，女主人公想要的，他都能夠即時做出改變，人類在無形的互聯網大數據面前仿佛是完全透明的存在，毫無隱私可言，極端地展現了生存在賽博空間中的后人類生存迷思。

其次，賽博空間不是超越人類日常生活的一個觸不可及的地帶，而是一個與人類日?，F實性緊密交織在一起的空間。齊澤克認為在賽博空間內，距離被懸置，遠距離即時交流成為現實，所有信息隨手可得。與實體賽博格不同，這種形態存在于賽博空間中，表現為虛擬意識。雖然它們不具備物質性，但擁有基于人類現實的意識（個體意識或集體意識）。它們凸顯了賽博空間的身體性，成為后人類生存境遇中新型主體的存在方式。在《黑鏡》中，《馬上回來》和《瓦爾多的時刻》等劇集展現了賽博空間代理人的特點。“真實的”他人身體接觸逐漸消失，大量的“可獲得性”反而引發了一場令人難以忍受的“幽閉恐懼癥”。賽博空間開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限選擇的可能性空間，這恰好掩蓋了一種“聞所未聞的極端囚禁” ⑥ 。也就是說，在賽博空間這種由各種信息符號組成的“超真實”世界里，人類的身體、意識、社會關系統統被媒介操控，對現實世界的感知被逐漸削弱，也因此異化成為后人類，技術神話背后的人文危機由此浮出水面。賽博空間通過滿足人類的幻想和欲望來馴化人類，但當賽博空間完全覆蓋現實空間時，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將會被數字陰影籠罩，產生難以預測的后果。在《黑鏡：一千五百萬的價值》所描繪的未來圖景中，一個由尖端科技編織的密集網絡已經徹底重塑了社會的面貌。這個世界充斥著無處不在的巨大電子屏幕，它們猶如一張張無縫的幕布，將人類完全籠罩在封閉的影像世界中。人們日復一日地在自行車進行機械運動，以此累積積分來“購買”發型、服飾甚至色情節目，以填補他們空虛的時間。無處不在的電子屏幕不僅消解了真實與虛擬的界限，更創造了一個全新的、可生存的賽博空間，使得真實世界幾乎不復存在。它們取代了人的感官系統，成為與世界溝通和聯系的橋梁。由此可以觀測到，后人類世界就是賽博空間精密編織的一個巨大的網，后人類的生存狀態危機四伏。

二、后人類生存困境：媒介異化與虛擬失真

（一）媒介異化：視頻直播、全景監控下的倫理喪失在《黑鏡》所描繪的后人類的時代里，人類長期浸潤在媒介構成的世界中，間接致使人們在道德方面的失真失序。譬如在線直播、無死角可旋轉的攝像頭監控等，雖然拓寬了人們的社交范圍，但與此同時人也正無聲無息地被媒介所異化，喪失了主體性以及追求不同人生的自由。人類變得逐漸虛擬化、數字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互聯網媒介無意識地操控，人們的日常就是操作切換多種媒介，將其在電子屏幕上進行拼貼和轉換，這種方式甚至造成人際關系的疏離或是個人的情感分裂。就像麥克盧漢所言，機械技術固然延伸了人類的身體功能，但是對機械技術的過度依賴卻導致人類感官與現實世界的分割，迫使肉身幾乎接近于一種“解體”的狀態。 ⑦《黑鏡》中最突出的媒介異化主要體現在《黑鏡：國歌》和《黑鏡：天使方舟》中，分別展示了視頻直播和全景監控下人的倫理喪失，以及無邊界地濫用科技對人隱私空間造成的侵犯。首先是視頻直播，視頻直播的特點是即時性強，且不限制人數同時觀看，再加上人類的獵奇心態、偷窺欲和窺私欲作祟，導致越是不堪的視頻越有可能快速且大范圍地被傳播，這也就是《黑鏡：國歌》中讓犯罪分子有機可乘，英國首相被迫妥協的原因。綁匪脅迫英國首相與豬發生性關系，以此為要求釋放被綁的蘇珊娜公主，并使用社交網絡民意投票的方式讓大眾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觀看這場鬧劇。政治的嚴肅性在這場鬧劇中被消解，英國首相的隱私和尊嚴成為了大眾媒介異化下狂歡的犧牲品。在《黑鏡：黑函之舞》中則呈現了普通人被陌生人所監視的危險，肯尼被電腦攝像頭攝錄下了隱私行為，從而被監視者操控著去犯罪，在這途中又牽扯出不同年齡層次有著類似遭遇的陌生人，甚至最后讓他們互相屠殺，而策劃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始終沒有出現，人們的隱私變成了被匿名綁架的資源，幕后黑手利用被監視者的痛點和弱點對他們進行操縱，讓人不寒而栗，這種全方位的監視形成了一種“集體匿名的凝視”，而這種凝視正是通過網絡和媒介來實現的。最后肯尼等人在完成一系列指令后還是沒有逃脫將隱私公之于眾的懲罰，這也影射出了在媒介異化之下人們被規訓的方式。

（二）虛擬媒介環境：現實虛擬化后現代社會的失真失序

《黑鏡》探索性地嘗試將人類意識置于虛擬媒介環境之中，或是試驗性地以增強現實的方式將現實生活虛擬化，再或是在人的主體消失之后探索在另一個虛擬世界永生的可能性，并發掘由此產生的社會情感、道德和法治危機現象，以此揭示主體精神意義上的孤獨才是命定的終局。

首先，虛擬化的空間形態與現實生活空間可以自由地切換會攪亂人的意志。自由切換就意味著人們可以根據自身需求隨時隨地進出賽博空間，這種肆意妄為的掌控權最終會使人迷失自我。《黑鏡：生死搏擊》中的兩位男主在現實生活中是好友，但在高科技所制造開發出的使人能夠真切感受到到疼痛、快感的虛擬游戲中，卻分別化身為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產生了愛情的火花，變成了同性戀。在經過現實道德的審判之后，他們最終試圖以在現實世界中做朋友和在虛擬空間中做性伴侶的這種雙重身份相處，但在虛擬世界中的這種無道德、不用負責任的一味沉溺中，也必然會破壞現實情感關系的穩固性。

其次，人類主體意識在賽博空間里的“永生”問題也值得探討。在《黑鏡：圣朱妮佩洛》中，存在一個名為圣朱妮佩洛的虛擬空間，這個空間是專為那些尋求永生之人打造。人們可以通過尖端的意識上傳技術進入此地，并且自由地選擇去到的時間地點。在這個數字化的烏托邦里，兩位年輕而美麗的女孩 — — 約克夏和凱麗，在酒吧邂逅并墜入愛河。然而在現實世界中，她們各自承載著沉重的命運。約克夏，因年輕時出柜而導致家庭紛爭，在離家出走時遭遇不幸成為植物人，昏迷了長達四十年。而凱麗則是一位生命只剩下三個月的身患絕癥的老婦人，盡管她是雙性戀的取向，但從未跨越界限，她深刻懷念著已故的女兒和丈夫。在兩個世界的交織中，她們最終決定在生命結束后，將自己的意識永久地駐留在這個名為圣朱妮佩洛的虛擬空間中。在這里，她們可以化作一串數據，以此擺脫肉體的束縛和病痛的折磨，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快樂。這個看似是《黑鏡》系列中最美好的故事其實也有分歧和問題隨之產生：這個賽博空間所制造的“永生”是真正值得向往的嗎？在虛擬世界中，那些以數字形式存活的“人”，是否還真的能體驗到生命本身所蘊含的重量和深層的價值呢？當“生命”的內涵不再存在于純粹的肉身中之時，或許人類就會陷入“存在主義”的危機，無法逃離出自身如何存在以及如何延續的命題。就像《黑鏡》系列所憂慮的，或許后人類最終會把自己的肉身真正閑置，將意識分化成為一串智能數據進入賽博空間中，這一時刻的降臨，也就意味著數字技術將全面掌控人類。

三、結語

《黑鏡》并不滿足于僅僅對媒介導致的自我異化中的欲望結構的他者化和單極化進行批判，而是進一步深化了對異化問題的思考。它不執著于對高科技的獵奇性展現，而始終抓住科技與人類日常生存空間的交匯點。通過賽博格這一后人類生存境遇中的異化主要形式，由此引發思考：科技究竟會帶我們走向何方？人們在感嘆科技制造便利的同時也要時刻敲響警鐘，以免被自己創造的文明反身控制。這也就體現了后人類主義不該拋棄人文主義的精神價值，如果人類背離道德盲目崇拜技術，人類物種將會遭受媒介異化毀滅之災難，所以即便人類要迎接后人類時代，也必須不斷自省，克服人性弱點才能擺脫科技發展的副作用而不被其湮滅。

注釋：

① ［美］ 萊文森. 萊文森精粹 ［M］. 何道寬譯.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7.

②［美］海勒斯. 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M］. 劉宇清譯.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2.

③ ［英］ 拉什. 自反性現代化 ［M］. 趙文書譯. 商務印書館，2014：221.

④黃佳雯. 后人類主義視域下的《黑鏡》研究 ［D］. 北京外國語大學，2019.

⑤歐陽燦燦. “無我的身體”：賽博格身體思想［J］. 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2）：60-66.

⑥何華征. 新媒體時代人的生存問題的現代性解讀［M］. 北京： 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 103.

⑦ ［加］ 馬歇爾·麥克盧漢. 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 ［M］. 何道寬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