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互聯網技術迅速發展的時代背景下,數字技術促進遠程辦公模式的形成,但也由此引發遠程辦公勞動者權益保障的時代之問。遠程辦公語境下,工作時間模糊導致勞動者的休息權難以得到保障,工作內容平臺化導致勞動者個人信息權益面臨被不當抓取和非法利用的風險,遠程辦公工作形式導致勞動者工作與家庭邊界模糊,從而對原有的工傷認定標準產生沖擊。因此,從宏觀和微觀兩個角度提出完善路徑,宏觀上秉持尊重市場規律,遵循自愿原則、保護原則;微觀上通過部門規章或指導性文件對遠程辦公勞動者權益保護的基礎性問題進行回應,以起到引領作用。依循遠程辦公的強技術性構建遠程辦公平臺,亦是尋求宏觀經濟發展與勞動者權益保障平衡點的有益探索,目的是加強數字政府對數字時代經濟發展的賦能與監管作用。
關鍵詞:遠程辦公;休息權;個人信息權益;工傷認定
中圖分類號:D912.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24)16-0157-04
一、概念明晰:“遠程辦公”概念界定與特點歸納
從法律政策層面來看,以時間為線索,2002年歐盟公布的《遠程工作框架協議》對“遠程辦公”給出的定義對歐洲各國影響相對更加廣泛。該協議規定,遠程辦公是指“在(具有)勞動關系或者勞動合同的背景下,以在通常的雇主所提供的場所之外,使用信息技術從事工作為常態的履行工作的形式”。①本文認為,該協議對于遠程辦公的定義更為嚴密且科學。2010年美國制定頒布的《遠程工作促進法》將遠程辦公的定義概括為“一項靈活的工作安排,(依據這種方式)雇員可以在常規工作地點以外、雇主認可的其他工作場所履行工作職責或是進行其他被雇主授權的活動”。②該定義重點強調了“遠程”這一空間的轉換的特點。2011年美國通過的《遠程勞動政府指南》對遠程辦公的定義是“在任何常規的、付薪的工作時間內,雇員可以在被雇主認可的其他工作場所履行工作職責。”③這一概念在2010年的基礎上,特別明確了遠程辦公勞動者的工作時間與傳統勞動者的工作時間相同,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對于此類勞動者休息權的保障。2018年法國修訂的《勞動法典》第L1222-9條規定,遠程辦公是指雇員在自愿的前提下,在雇主提供的工作場所以外使用信息和通信技術完成工作。該定義在涵蓋了《遠程工作框架協議》對“遠程辦公”的規制重點之外,著重強調了該工作形式的使用和工作開展應當建立在勞動者“自愿”的基礎之上。這一要素也被學者認為是遠程辦公得以開展的奠基性機制。④
從學者觀點的角度審視不同國家學者對遠程辦公給出的不同定義,能夠在學理的層面對遠程工作有更深切的認知與評析。日本采用“在宅勞動”這一概念代表遠程辦公的形式,日本學者將其定義為“雇員與雇主具有雇傭關系,但雇員工作時間的全部或者一部分是在公司以外的場所從事勞動”[1]62。這一概念的要點在于其將遠程辦公的勞動者主體圈定在與用人單位簽訂勞動合同、具有勞動關系這一群體。我國臺灣學者則采用“電傳勞動”這一稱謂,認為“受雇主雇傭而從事工作,借助資訊通信科技之手段,于自宅或者其他非由雇主提供的常規工作場所進行工作”即可稱為“電傳勞動”[2]18。近些年,隨著數字通信技術的迅速發展,加之新冠疫情這一“催化劑”,遠程辦公這一工作形式以“強硬”的態度迅速走進用人單位的視野之中,隨之而來的對從事遠程辦公的勞動者權益保護也引起了學者的關注。我國田思路教授給“遠程辦公”的定義為“從業者在傳統的職場之外,通過電訊技術和設備從事工作場所以及工作時間都相對靈活的一種非典型用工形式”[1]63-64。
遠程辦公勞動者不同于“平臺勞動者”。互聯網平臺的存在與發展使得傳統的生產方式、商業模式和組織形態并不完全適配現有的經濟模式,因此,互聯網平臺經營者或者更大范圍內的用人單位必須尋找和創造新的用工模式和就業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時代的向前發展推動著勞動關系的變革。新零工經濟是借互聯網風勢迅速生長的新業態。“新零工經濟”是指以互聯網信息技術、算法、平臺規則等的發展為前提,以互聯網平臺為基礎媒介而產生的新興經濟模式。在此背景下,中觀層面的工作性質或者就業方式可以被描述為“靈活就業”,其從業者可以稱為“平臺勞動者”[3]59。平臺勞動者與遠程辦公勞動者都借助互聯網通訊等技術完成工作,但是,相較于遠程辦公勞動者與用人單位所具有的穩固的勞動關系,平臺勞動者與平臺企業之間在多數情況下并不會簽署勞動合同,也即沒有達成書面的勞動關系,故而對于平臺勞動者與平臺是否符合從屬性的標準、是否具有勞動關系的問題在理論與司法實踐中都存在著大量的爭議[4]75。
遠程辦公是從工作方式的角度對勞動形式進行的分類。綜合分析各國法律規定與專家學者對于“遠程辦公”的定義后本文認為,對于“遠程辦公”的認定應當涵蓋以下四點特征:一是采用遠程辦公的勞動者與用人單位具有穩定的勞動關系,而不同于網約工等形式。二是距離上的“遠”,即遠程辦公一般是遠離用人單位所提供的常規勞動場所,在此基礎上勞動者的工作時間安排更具自主性。三是以互聯網為依托,采用電子通訊設備從事工作。這一特點使遠程辦公工作內容愈發平臺化。四是以遠程辦公為常規狀態。本文認為,日常在勞動者提供的工作場所進行工作,下班后在工作場所以外的地點采取數字通訊等形式進行加班的活動,并不在本文設定的遠程辦公范圍內。
二、遠程辦公勞動者權益保護問題
艾媒咨詢的一項調查研究結果表明,2020年新春期間,新冠疫情剛剛大規模蔓延,從當時數據上來看,中國采用遠程辦公企業規模超過1800萬家,涉及的遠程辦公人員超過3億人。①如果有政策配合和技術發展的支持,可以想見遠程辦公具有巨大的發展前景。
(一)工作時間自由化與勞動者的休息權
工時制度②的設立目的從勞動者角度看是實現資本家追求利益最大化與勞動者人權保障的平衡,保障勞動者的最低休息權。標準工時制度源起于傳統勞動模式,工人固定在工廠里進行工作,因此對于考勤和管理能夠形成硬性的管理規范。但是遠程工作形式具有靈活的形態,遠程勞動者在保證完成工作任務的前提下可以相對自由地安排時間,因此判斷工作與非工作標準就產生了“灰色地帶”。另一方面,由于工作性質的原因,導致某些崗位或者行業的勞動者不能依據標準工時進行工作,由此就要設立具有彈性的不定時工時制以及綜合計算工時制度。但是遠程勞動者并不具有特定崗位或行業的區分,那么能否像企業中的高管、外勤人員一樣采取不定時工作制就成為一個問題。另外,在確立了具體適用的工時制度后,如何對于工作時間進行衡量的技術手段是底層邏輯上的一個困難點。
實踐中,勞動者一般會通過相關工作內容在軟件上的截圖等證據,證明自己在工作時間外仍處于工作的加班狀態,但用人單位往往主張該項加班并非由用人單位安排或者并未被事后追認。勞動者額外的工作時長有時無法被認定、超時工作補償的訴訟請求也就往往無法得到法院的支持,只能由勞動者自己承擔不利后果③。工作時間與生活時間邊界模糊甚至消失,用人單位的資本壓榨屬性開始顯現,工作時間不斷延伸,此時就難以將工作時間框定在標準工時制度之內,必然需要做出變通的處理方式,以保證用人單位對工作時間的衡量以及對勞動者休息權的保障。
(二)工作內容平臺化與勞動者的個人信息權益
本文采用“個人信息權益”的概念而非“隱私權”的表述。隱私權的覆蓋范圍被涵蓋在個人信息的范圍之中。④法律所保護的個人信息一定是能夠通過某種特定關鍵信息或者是相關信息的結合,與特定的自然人個體相對應的信息,也即其核心要件在于“可識別性”。⑤關于遠程勞動者的隱私權方面,我國部分研究人員用其表達對勞動者的互聯網形成的個人數據的獲取,部分學者用隱私權表達用人單位對勞動者的健康與安全相關義務,需要進到勞動者的私人空間時的限制[5]253-254。勞動者基于工作需要,在互聯網上留下的使用痕跡形成的相關個人信息權益,一般并不具有不愿為公眾所知悉的特征,因此使用個人信息權益進行概括更為準確。
在遠程工作模式下,出于記錄勞動者工作時長、監督勞動者工作行為與工作質量,并以此為根據評估勞動者工作績效等目的,用人單位對勞動者個人信息的收集范圍更廣,也更可能侵犯勞動者的權益。除去對勞動者勞動情況的審視,用人單位也會利用某些具有分析評估功能的應用程序,對勞動者個人特征進行分析審查,用人單位依托此種技術手段形成了對勞動者個人的數字畫像,并以此為基礎對勞動者個人作出評價。而任何數據平臺或是應用程序使用后均會留痕,這些應用程序本身基于qbHoJZevEoumPCKtvnDEZg==安全保障并不健全等原因,可能在數據泄露、信息分選、智能監視和關系控制等方面存在危害勞動者的利益的風險[6]18。相對比而言,隱私權要解決的是如何保障信息封鎖的安全問題,而個人信息保護則更注重于如何將個性化的個人信息合理合法地加以利用和流通[7]47-48,這也就導致了勞動者個人信息權益保護的難題。
(三)工作家庭邊界模糊與勞動者的工傷認定
我國《工傷保險條例》第14條采用列舉式方式對工傷的種類情況進行概括,判定勞動者是否屬于工傷主要從工作時間、工作地點以及工作原因三方面入手進行考察。在利用網絡遠程辦公的語境下,勞動者的工作地點和工作時間與家庭生活時空相融合,難以進行準確的區分。包括工傷在內的職業安全制度產生于工業革命后廣泛使用機器進行大規模生產的時代,因此無論是執業活動事前的風險預防、工作過程的安全管理以及傷害發生后的事故救助,都是以工作場所、工作時間處于用人單位控制之下為規范建立的邏輯起點[2]22。科技的延伸以及與勞動方式的結合,削弱了用人單位對工傷發生的實際控制強度,實踐中出現的遠程工作勞動者在常規的工作時間、工作地點之外發生意外是否應當認定為工傷,出現了不同的觀點。①
另外,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19條第二款的規定,用人單位需要對其所認為的勞動者不屬于工傷的情況承擔舉證責任。這種舉證責任的分配在原用人單位具有強控制的情境下,可以稱為是對于勞動者的傾斜保護,具有合理性,但是在遠程辦公情境下強化了認定工傷與工作原因的因果關系,因此對于勞動者的傾斜保護就會造成對用人單位的偏頗,失去其合理性基礎。
對于以上可以預見的風險與損傷,用人單位有責任也有必要采取相應措施,做好事前預防和事后處理的預案,維護和保障勞動者的身心健康。
三、遠程辦公勞動者權益保障路徑
互聯網平臺的大規模發展,網絡技術的不斷精進,加之數據處理的能力迅速提升,用工形式多元化與靈活化漸顯,這也成為近年來勞動關系發展的國際趨勢[8]143。
(一)遠程辦公規制原則
根據戴德梁行研究部的調查,仍有50%的內地受調查者不考慮采用遠程辦公或者是辦公室辦公與遠程辦公相結合的辦公模式。②從理念構建而言,遠程辦公規則的構建應著重關注自愿原則、保護原則。在常規狀態下,遠程辦公可以成為數字時代下勞動者的一項權利而非義務,由用人單位與勞動者協商確定是否采用遠程辦公的形式以及相關細節問題的設定,并將協商內容體現在勞動合同當中。另外,勞動法的規則構建應當繼續堅持對勞動者的傾斜保護原則,將保護勞動者作為其核心要義[9]92。在新的工作形式下,法律規則應當對勞動者的休息權進行底線的保障,對勞動者的個人信息權益進行界定與維護,對新語境下的工傷認定標準進行重新規劃。對于這一標準的認定,可以參考美國的“個人舒適規則”。③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地點靈活化的遠程辦公前提下,重點關注對于工作內容的認定,適當放寬對于工作時間、工作地點等固化因素的認定標準,在更為靈活的勞動模式中或許更有利于全面有效地維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10]99。但是,在這一過程中也應當注重對于舉證責任公平的考量,結合遠程辦公形式特點,適當加重勞動者對此的舉證責任,以此使用人單位獲得公平。
(二)效率性:充分適用現有法律,靈活變通
在尊重市場規律的前提下,遵循自愿原則與保護原則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遠程勞動者權益保護法律制度。對遠程辦公這一更為靈活的用工形式,無論是發達經濟體還是新興經濟體,大都采取集體協議、行動指引這類“軟法”與國家立法的“硬法”兩種方式進行結合規制,實現“剛柔并濟”的有效監管。結合我國社會市場實踐情況,將工會制度與遠程辦公勞動者權益保障掛鉤并不適合市場上大體量存在的中小企業主體。可以考慮將遠程辦公的概念、基本原則以及原則性的基本制度列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或《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發揮法律的兜底保障作用。但是,由于立法修法工作涉及的流程繁雜、工作體量巨大,在遠程辦公發展的初始階段不宜莽撞地將遠程辦公相關內容形成新法匯入勞動法相關規定。因此,在不具備完備的修法條件情況下,可以由國務院部委針對實踐中工作時間的確定、工傷的認定等痛點,出臺遠程工作相關部門規章,并在上海市、廣東省等遠程辦公適用廣泛的地區進行試點,觀測實踐案例,總結不足與經驗,同時觀測發展趨勢,尋求宏觀調控與市場規制的最佳平衡點。
(三)技術性:“遠程辦公平臺”的概念設計
遠程工作形態將勞工雙方的從屬性進行了一定的隱藏、弱化與模糊。參考“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的模式,從監管的角度出發,以政府主體提供的平臺為基礎構建遠程工作平臺,由政府所具有的公示公信權威效力賦能遠程工作平臺的運行。
以遠程辦公的雙方主體勞動者與用人單位加之監管方為出發點,以解決遠程辦公中涉及的實際問題為著力點,匯聚形成遠程辦公平臺的框架。采取遠程辦公勞動模式的用人單位與勞動者需要經過統一流程的注冊登記申請進入平臺。平臺收集到的信息可以在登記后上傳至政府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門。成熟的遠程辦公平臺可以將綜合招聘、遠程辦公、職工培訓、工傷認定以及糾紛解決等各板塊形成線性流程,全面保障用人單位與勞動者的合法權益。在初創階段可以采用問題導向的方式,將平臺重心放在遠程辦公勞動時長的確定、企業與勞動者數據安全保障以及工傷情況的認定方面。由于采取遠程辦公的勞動者大多具有高素質、管理層、技術崗等人物畫像特點,因此不宜采用硬性統一的工作時間標準,平臺可以記錄勞動者在線時間,保存勞動者工作內容,從而對勞動時長進行判定。另外,對于選擇使用工作量計薪方式的勞動者和用人單位也應當進行兼顧,將選擇的權利交給市場。在記錄勞動者工作的過程中,以政府信用形成隱形擔保,保障勞動者的個人信息權益,維護用人單位的商業秘密。對于工傷的認定,在實踐中的矛盾點往往是勞動者采用線上工作形式在非常規工作場所突發疾病,雙方對此是否構成工傷形成意見的分歧。遠程辦公模式對原有的工傷認定標準形成了沖擊,因此遠程辦公平臺的存在完整地記錄了勞動者的工作時間和工作進程,對于工傷認定能夠提供合法有效的證據,有益于保護勞動者的權益,分擔遠程辦公雙方舉證難的責任。
四、結束語
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升級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數字技術的發展就像是引擎,推動經濟發展迅速向前邁進。在這個過程中,人權的保障不可避免地受到擠壓和忽視,新的權益保障問題伴隨著遠程辦公的發展越加凸顯。對于遠程辦公這一工作形式,政府的態度應當是基于充分的尊重,將是否采取遠程辦公以及相關細節問題的確定與構建交給市場與雙方主體,同時提供兜底保障。在此過程中,政府也應在遠程辦公的規制與保障領域加強數字政府建設,探索構建遠程辦公平臺。這是引領驅動數字經濟發展和數字社會建設的有益嘗試。以遠程辦公平臺為“試點”構建綜合性數字生態政府系統,以此為藍圖,便能看見遠程工作形式賦予勞動市場的強大生命力,以及數字時代勞動者權益保障的光明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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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興 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