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遠征：一顆名叫戲劇的種子

戲劇教育的意義，不僅僅局限于讓大學生們觀看一部話劇，它更像在年輕人的心里撒下一顆種子，留待未來讓它慢慢生根發芽，將戲劇當作一個面對世界的獨特視角。關于怎樣進行戲劇教育，我們與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馮遠征進行了交流。他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在大學里擔任戲劇方向的課外輔導員，始終保持著與年輕人的直接溝通，他深知這顆種子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強、戲劇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從劇本開始接觸經典

當“‘京’彩文化·青春綻放”行動計劃進入第二個年頭，北京人藝繼續為戲劇教育活動貢獻著自己的力量。這一次，他們攜手首都師范大學，讓大學生們體驗在專業團隊的幫助下排演經典劇本《天之驕子》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讓年輕學子從劇本開始，就接觸經典。”劇本是話劇的基礎，怎么為大學生挑選劇本？北京人藝院長馮遠征同時站在劇院和學生兩個角度思考，他不僅知道如何從專業的角度做出合適的判斷，也知道這樣的活動最終還是為學生服務，長輩們可以給出許多身為“過來人”的指導，但歸根結底，這些指導得對學生們有益。

“每一部能夠在人藝上演的劇本，首先要經過黨委的意識形態把關，然后我們會發給藝委會的所有成員看，如果有三分之二的人說不行，那這個劇本就過不了。在人藝演出的劇目，包括外請的劇目，這個標準絕不放寬，寧缺毋濫，必須有一定的藝術水準。”這已經不是北京人藝第一次和大學生話劇社團進行這樣的合作了，他們走出了一套成熟的流程，那就是人藝提供一些歷經觀眾多年檢驗的經典劇本，而后由學生們自己確定哪個可以進入排練階段。在這個彼此選擇的過程里，人藝要把關的是劇本的經典性，畢竟好的戲劇作品不僅僅是在講述一個故事，更重要的是表達其中蘊含的哲理。之所以這么堅持選擇經典，馮遠征的解釋簡單直接：“戲劇是有教化作用的，我希望這些年輕的學子們能夠在踮起腳尖用手去夠這些名著的時候，心里有一個成長的過程，希望他們明白一部戲劇的誕生，不只是會演就可以了，你還要會理解。”

身為院長、導演和演員，馮遠征偶爾也會坐在觀眾席，看看臺上的學生們是怎么從自己的視角去詮釋經典作品。這種時候，他從來不會用專業的表演標準去苛責學生們，比這更值得關注的，是臺上這些學生演員自己的收獲。“我們給大學生排戲的時候，會發現他們對作品的理解是非常好的，只是表演上還需要我們做一些輔導、普及和提升。當然，他們還達不到專業演員的表演水準，但那種質樸、熱情和真實，能讓你感受到他們對戲劇的熱愛。”

知道年輕人需要什么

這種由戲劇開始，但內涵已經超越了戲劇本身的教育活動，其實人藝已經做了很多年。2023年“‘京’彩文化·青春綻放”行動計劃剛剛啟動時，人藝就指導北京師范大學的北國劇社排演了《雷雨》。最近這一兩年，他們還陸續進入北大、北航等多所大學，從直接帶著成熟的劇目去演出、做藝術講堂，到組織學生參與劇本朗讀，再到為學校捐贈、設置戲劇主題的圖書角……雖然戲劇看起來只是一個小小的切入點，但人藝已經把走進大學的戲劇教育做成了一個完整的“套裝”，這樣可以高效復制，讓更多人感受到戲劇的魅力。

“去年取得的成績，是我們力量的一個展示，也是我們這么多年來進行戲劇教育的一個展示，大家看到了，市里也肯定了我們，說做得真不錯，其實我們一直在這樣做，只是在沒有‘京’彩行動計劃的時候，我們是默默無聞地在完成這種戲劇普及的使命。”

今年建院72周年的北京人藝，雖然擁有著足夠悠久的歷史，卻從來沒沉浸在既有的成就里。怎樣在傳承經典的基礎上，不斷讓一批又一批的年輕觀眾被戲劇吸引，始終是他們追尋的目標，他們知道，戲劇不是博物館里一動不動的陳列品，它是一門需要持續更新的鮮活藝術。

“現在人藝的主流觀眾已經是90后和00后了，大學生也是00后，從跟他們的溝通里，我能感受到現在年輕人對于藝術的追求是什么樣的。”在過去的許多年里，馮遠征見證著一代又一代年輕觀眾對劇場從陌生到熟悉，當觀眾的年紀越來越小，他們看待同一出戲的視角和態度也正在發生著巨大的改變。就拿人藝經典的京味兒戲《小井胡同》舉例，50后和60后看到的是自己過去的親身經歷，70和80后看到的是他們從小聽說的故事，輪到更小的一代觀眾來看時，家里人都已經很少給他們講起這些當初了，他們反而是先從劇場知曉了這些并不遙遠的歷史，然后再回去請教爺爺奶奶。“看了這種戲，他們才知道原來從新中國成立到今天，中間還有那么多歷史，他們會問為什么有布票，為什么會吃不飽……這些都是他們了解歷史的一個途徑。”

包括人藝2023年全新登場的《哈姆雷特》，這個由劇院四位年輕演員主演的小劇場話劇，跟人們傳統印象中的《哈姆雷特》也完全不一樣。雖然它是個擁有四百多年厚重歷史的經典，但在年輕人的演繹下，它可以融入動畫片《獅子王》和電影《星球大戰》的元素，經由這些意想不到的“翻譯”，許許多多年輕觀眾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理解了莎士比亞。“跟年輕人溝通，首先要了解他們在想什么，他們需要什么。”不管是主動走進校園，還是吸引更多年輕觀眾走進劇場，馮遠征和人藝，一直在找尋著恰當的溝通方式，但他們絕不是高高在上的。

戲劇的力量

如此注重年輕人的力量，或許是因為當馮遠征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他就曾感受過戲劇傳承的力量。“我們從80年代就開始走入校園了，那時候我是陪著老藝術家去的。當年舉辦過一個小品大賽，我導演了一個小品，于是之老師問我這是不是我導的。雖然當時他沒多說什么，但我能感受到，他覺得戲劇教育的成果出現了。”

80年代教的那批學生，有的到現在還跟馮遠征保持著聯系。“1988年我在清華和北工大做過校外輔導員，前幾年清華大學話劇隊成立100周年時，他們把我請回去看他們演出的《嘩變》，請我的人，就是當年我教的那撥人。他們跟我說，現在不光他們自己，他們的家人、孩子都是人藝的粉絲，他們中有人開了公司，公司員工都被帶得喜歡人藝的話劇了。”

聽到這些穿越了30多年時間的反饋時，馮遠征再一次明白了戲劇教育的意義，他就像親眼見證了一顆種子被埋入泥土，之后經由一點一滴的灌溉，終于長成一株可以遮陰擋雨的大樹。“雖然當年我也是個年輕人，但是這些事情能讓我感受到戲劇的力量，所以今年我們走進校園的主題，就叫‘戲劇的力量’。”其實現在各種讓戲劇走進校園的活動，在某種意義上都是當年那些嘗試的延伸，這些播撒時不會刻意計算成果的耕種，都在靜候時間的發酵，終有一天能迎來蓬勃的爆發。“都是在他們心里種下的種子，未來的幾十年里，他可能是熱愛人藝、喜歡戲劇的人，也可能會影響到他身邊的很多人。”

幾年前，馮遠征曾經去北京電影學院專門給攝影系的學生上過一學期的表演課，當時很多人都好奇他的這個選擇。現在，當年的這些學生走進了不同的劇組，他們給馮遠征的反饋，驗證了他當初的期待：“他們說現在跟演員的溝通很順暢，因為學會了用一些涉及表演專業的東西去溝通。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教大學生表演是真的想培養出一個演員嗎？當然不是。我們讓他們在大學期間接觸到很好的表演培訓，這對他們未來走向社會、感悟生活，都是有好處的。”

戲劇對人的教育，是一種以“年”為時間單位去衡量的浸潤，作為當前時代的一個實踐者，馮遠征知道“這個收獲不在今天，而在歷史”。或許一出戲、一次劇本朗讀、一場藝術講堂結束后，二十幾歲的年輕大學生很難講出自己從中得到了些什么，但時間會讓他們逐漸體會到這些行為的意義——幾十年后，他們會突然想起那時坐在劇場里聽到的某一句話、看到的某一束光。“每一次走進校園，我不光有責任感或使命感，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戲劇的傳播者。”馮遠征還在堅持著，埋下一顆又一顆的戲劇種子。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