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伯視角下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的統治流變

提 要：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的治理模式經歷了多階段演變，呈現出發展共性。其中，阿爾及利亞的演變歷程尤為典型，在不同階段展現出獨特特征。馬克斯·韋伯的權威類型、合法性基礎以及支配方式理論，蘊含著分析國家治理模式的關鍵密碼。透過韋伯的視角，本文對非洲前殖民地國家，尤其是阿爾及利亞不同歷史時期統治模式進行分析，并將其與3種權威類型進行對比研究。研究發現，穆瓦希德王朝的統治反映了傳統型權威和超凡魅力權威的共存；殖民時期，阿爾及利亞殖民地被移植了來自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合法官僚統治模式；獨立后，由于缺乏合法統治的經濟和社會基礎，阿爾及利亞呈現出超凡魅力權威內嵌于合法權威的統治模式。通過這一邏輯，對阿爾及利亞不同時期統治模式演變進行分析，可以為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的治理能力提升以及發展具有本土特色的治理策略提供有價值的歷史借鑒。

關鍵詞：阿爾及利亞；馬克斯·韋伯；非洲前殖民地國家；傳統型權威；超凡魅力權威；合法權威

中圖分類號：D5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24）05-0108-8

DOI編碼：10.16263/j.cnki.23-1071/h.2024.05.015

The Evolution of Governance in Formerly Colonized African Countries

from a Weberian Perspective： The" Case of" Algeria

The governance models of formerly colonized African countries have undergone significant evolutionary changes， reflecting common developmental themes that are crucial for understanding their political landscapes. Among these states， Algeria provides a striking example of the dramatic shifts from tribal governance to French colonial and subsequent post-colonial administrative structures. This paper utilizes Max Weber’s seminal theories on types of authority， legitimacy， and modes of domination as a framework to analyze the governance models of these states， particularly focusing on Algeria’s governance patterns across various historical periods and comparing them against Weber’s tripartite authority typology. The study finds that the governance of the Almohad Caliphate was a fusion of traditional authority， rooted in age-old customs， and charismatic authority， where the rulers’ personal appeal and extraordinary qualities played a pivotal role in maintaining stability. During the colonial period， the imposition of a Western bureaucratic regime introduced a legal-rational authority that reshaped Algeria’s administrative landscape by embedding foreign legal frameworks into the existing governance structure. Following independence， Algeria faced the challenge of reconstructing its governance model in an environment lacking a strong economic and social base for legitimate rule. The post-independence era witnessed the emergence of a governance model where charismatic authority was intricately embedded within a legal-rational framework. This model was characterized by leaders who leveraged their personal charisma and revolutionary legitimacy to reinforce their rule， often veering towards a personalized authoritarian regime. This analysis not only elucidates the dynamic interplay between different forms of authority in Algeria’s socio-political context but also offers insights for other African nations striving to enhance governance capabilities. It suggests the importance of crafting strategies that integrate both traditional values and mo-dern governance principles， thereby informing effective contemporary reforms tailored to local realities.

Key words：Algeria; Max Weber; formerly colonized African countries; traditional authority; charismatic authority; legal-rational authority

阿爾及利亞的政治演變，是非洲廣大前殖民地國家統治模式變遷的縮影。從部落聯合形成的早期王國，經歷法國殖民時期的官僚體制，再到獨立后的現代國家制度，其治理模式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這種變化與其他許多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的發展進程一致。作為典型案例，探究阿爾及利亞治理模式的變化，為理解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的治理制度邏輯提供重要視角。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創造性地提出權威與正當性理論，并且巧妙融合經驗歸納與邏輯演繹的方法，從而構建了理想型的研究方法。借助這一方法，韋伯對政權合法性進行系統分類，將現存的權威抽象為3個理想型，為深入探討國家治理模式提供重要切入點。通過運用韋伯的理論視角，對阿爾及利亞政治體制的歷史延續性及其變遷進行細致考察，不僅能夠揭示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統治演變的獨特路徑，而且也有助于深化對人類統治現象普遍規律的理解。

1 韋伯的理論：權威類型、合法性基礎以及支配方式

被譽為“現世普羅米修斯”的馬克斯·韋伯是現代政治社會學的奠基人。他運用歷史比較的分析框架，提出3種權威的理想型，詳細闡述不同權威類型的特征、它們的合法性基礎，以及與之相對應的支配結構。作為理想型方法的實踐典范，韋伯提出的3種權威類型理論闡述清晰、操作性強、適應廣泛，成為歷史經驗研究的重要工具和社會科學的重要分析概念（趙孟營" 1990：64）。

韋伯定義的權威類型不僅具有分類學的意義，還蘊含著獨特的內在運行機制（周雪光" 2013：8）。韋伯構建了3種權威理想型：傳統型權威、超凡魅力權威和合法權威，其合法性基礎各不相同。傳統型權威根植于深厚的傳統和習俗，依賴于人們對古老傳統及其不可侵犯性的堅定信仰。例如，在古代君主制體系中，君主的權威來自家族世襲，人民對君主的順從則源于對悠久傳統的尊重和維護；超凡魅力權威建立在某個超凡魅力人物的英雄氣質、非凡品質和獻身精神之上；而合法權威則是建立在正式的法規以及正當行為之上，統治者依法管理國家。韋伯將這3種理想型視為“純粹范式”，用于理論上抽象和總結現象的基本特征，以供作為分析概念之用。現實中不會出現完全符合某種權威類型的情況。實際運行的權威，可能主要體現某一理想型的特征，同時也包含其他類型的元素（同上：9）。

在歷史比較研究中，韋伯基于3種權威類型，進一步定義了相對應的支配方式的理想型：家長（產）制、超凡魅力的統治和官僚制。家長（產）制下，傳統權威制約著共同體行為；而超凡魅力的統治基于個人魅力，不依賴于傳統或理性規則；官僚制則表現為理性化和組織化的管理結構。在權威的實際行使過程中，統治者通過支配獲得被統治者的服從。每個國家在治理過程中，“根據所要求的正當性的性質、服從的類型、為保證人們服從而得以發展的行政班子的性質以及行使權威的模式，都會出現根本的不同。”（韋伯" 2010：364）

韋伯的3種權威類型理論是分析國家治理的經典工具。該理論已被廣泛應用于不同國家治理模式的分析，但對前殖民地國家，尤其是非洲國家的歷史和政治發展演變研究較少。非洲前殖民地國家共享相似的歷史發展軌跡，他們都曾歷經民族遷移與定居、社會群體間的沖突與融合、西方殖民統治的施行與解體，以及民族獨立運動的興起等關鍵階段，這一系列共同經歷也導致多數國家當前面臨著相似的發展挑戰。這些共同歷史經歷不僅揭示非洲國家相似的發展模式，也指向更深層次的共性，即它們的政權演變與韋伯的權威類型理論深度契合。這一契合為分析非洲前殖民地國家殖民前、殖民時期和獨立后的權威變遷提供了獨特視角，韋伯的權威理想型成為理解這些變化的關鍵思維工具。阿爾及利亞的政治體制變化，也體現出非洲國家政權三階段變化的歷史共性。分析阿爾及利亞的歷史經驗，能夠為我們了解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的統治發展脈絡提供佐證與參考。本文將聚焦非洲前殖民地國家，并以阿爾及利亞作為特定案例具體分析，旨在探究其各個時期的治理模式，以揭示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的普遍歷史特征以及與韋伯權威理論的契合度。

2 古代王國：傳統型權威和超凡魅力權威并行

在殖民入侵之前，非洲大陸經歷過獨特的發展階段，非洲早期王國的統治體現出韋伯傳統型權威和超凡魅力權威的雙重特征。我們將借助韋伯的權威理想型分析框架，回溯非洲早期王國的統治歷史。以北非馬格里布地區穆瓦希德王朝的集權統治為例，深入分析古代非洲王國的權威結構和治理模式。

古代非洲王國的統治結構與韋伯所描述的傳統型權威具有顯著的一致性。在古代非洲大陸上，經過長期生息繁衍和勞作，形成穩定的血緣與地域共同體，這些共同體又逐漸發展為早期的國家組織。17、18世紀，大多數非洲地區已經形成古國家、準國家和初級國家形態（艾周昌" 鄭家馨" 1995：4-5）。早期國家結構基于原始的氏族或家族體系，以共同祖先作為身份認同的核心，首領或家長最初擔任養育者和裁決者的角色，而后逐漸發展成以國王為中心的治理體系（尼昂" 1992：10）。韋伯認為，傳統型權威源于家族首領的角色，這種權威隨著時間的推移形成以國王為中心的治理結構。古代非洲王國基于血緣的國家體制和以家族首領為中心的領導方式，與韋伯描述的傳統型權威理想型高度一致。

古代非洲文明中，國王不僅是政治領袖，也是宗教領袖，這種神秘和神圣特質賦予他們超凡魅力型權威的屬性。古代非洲國王通常被視為神或半神的化身，其統治既依托家族血緣的傳統權威，又依靠神圣地位和個人魅力。例如，剛果王國、姆韋尼·馬塔帕王國和馬里帝國的領導者被視作神的化身，其名字具有神圣的意義，民眾會用他們的名字進行莊嚴宣誓。（同上：13）。這種君受天命的超凡魅力權威與建立在血緣基礎上的傳統權威相輔相成，共同構成古代非洲王國的合法性基礎。

借助韋伯的分析框架，我們可以更深入地理解早期非洲王國政治結構的復雜性和獨特性。作為非洲大陸領土上曾存在的古代王國的代表，我們以北非馬格里布地區興起的穆瓦希德王朝為例，希望通過具體的歷史現實映射韋伯的權威理論，以深化對古代非洲王國的治理邏輯的理解。

殖民統治前的北非社會以部落結構為基本組織形式，血緣關系是部落的組織基礎。每個部落由公認的家族領袖統治，負責規劃生產生活并維護集體利益，這也奠定了社會組織的結構。部落成員共尊一位祖先，傳承共有的歷史和文化。部落領土由家庭世代相傳，確立了獨立的領土邊界。這種建立在家族血緣和文化傳承之上的原始社會結構，構成傳統型權威的基礎。穆瓦希德王朝起源于1130年的高阿特拉斯山脈地區，起初是部落的集結，隨后征服廣闊的馬格里布地區，涵蓋今阿爾及利亞的大部分國土，成為歷史上最強大的柏柏爾王國。穆瓦希德王朝建立起一套先進的行政和司法體系，促進該地區的阿拉伯化進程，并成功地將柏柏爾人納入伊斯蘭社會的框架中（Pierre" 2023：112）。

伊本·圖馬特是穆瓦希德王朝的創始人兼初代統治者。他依托柏柏爾部落出身和阿拉伯先知后裔的雙重身份，構建傳統權威和超凡魅力權威，確立穆瓦希德王朝的合法性基礎。出身柏柏爾部落首領家族的伊本·圖馬特，依靠傳統和血緣的力量獲得支持，這成為傳統型權威合法性的核心。他與繼任者在部落傳統的基礎上，繼承并發展深植于柏柏爾文化的傳統習俗，從而使部落聯合和傳統的力量成為王國發展的關鍵推動力（Fromherz" 2010：22）。這種基于血統繼承的權威，充分體現出韋伯所描述的傳統型權威的典型特征：權威源自于對家族的自然歸屬感和孝道信仰。因此，穆瓦希德王朝的統治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傳統型權威之上的。

伊本·圖馬特不僅強調其部落出身，還自稱是阿拉伯先知的后裔，這賦予他宗教神圣性，使其具備個人宗教超凡魅力，繼承阿拉伯權威的衣缽。根據史料記載，伊本·圖馬特身材修長，膚色白皙，長著鷹鉤鼻、明亮的眼睛、黑痣和濃密的胡須。他的這些外貌特征與宗教經典中對穆罕默德的描述高度一致。伊本·圖馬特不僅外貌酷似先知，還在生活中有意地模仿穆罕默德的行為舉止，將自己與先知緊密聯系起來（同上：28），巧妙地為自己的統治賦予超凡魅力的神圣性。他聲稱自己的權威是神賦而非人為，從而將政治和宗教權威結合，體現了傳統和超凡魅力權威的雙重特征。

從韋伯的理論視角來看，古代穆瓦希德王國的治理核心在于國王的權威，這體現出家產制支配的特征。伊本·圖馬特及其繼任者利用國王的傳統型權威和宗教超凡魅力權威，建立了一個集權的家長制統治體系，該體系體現出韋伯傳統型統治的理想支配類型——家產制的重要特征。在穆瓦希德王朝，國王的每一項決策都體現出家產制王權的實際運作，國王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同上：123）。韋伯指出，“當君侯擴展其政治權力于其家產制之外的地域與人民，然而其權力的行使仍依循家權力的行使方式時，我們即稱之為家產制國家” （韋伯 2004：103）。通過推動部落融合和等級制的引入，伊本·圖馬特成功將家產制統治擴展到整個王國，并建立一個基于忠誠和血緣的權力等級體系。在此模式中，家產制官員的權力源自對領導者的個人忠誠和親近，而不是他們的具體職責或職位。王國的行政班子緊密地圍繞著君主的絕對權力運作，成為這一特定國家支配方式的組成部分。

穆瓦希德王朝的官員組織建立在國王的授權基礎之上，形成一種“向上負責制”，這與韋伯所描述的家產制中的權力結構相似。伊本·圖馬特通過設立多層級議會組織，構建基于家產制的行政體系。由國王任命的議會，特別是十人、五十人和七十人理事會，構成王國的核心行政機構。理事會成員主要是由伊本·圖馬特的忠誠支持者組成，負責共同制定國家的主要政策。（Bennison 2016：130）。這一體系體現出韋伯對家產制中個人忠誠的重視，他指出：“家產制官吏的地位來自于他對支配者的臣屬關系，家產制官員的職務忠誠并非針對即事化任務的即事化忠誠，而是基于一種婢仆對于主人的忠誠，基于對支配者有著無限義務的人身依附關系之上”（韋伯 2004：132）。這種基于王權的等級制行政班子，其合法性基礎源于自上而下的授權。

質言之，穆瓦希德王朝的統治結構，上至國王的絕對權威，下至各級行政機構和分層理事會，全面體現出韋伯家產制統治的具體特征，這一體系展示出一種以王權合法性為基礎的支配模式的實際運作。通過對非洲前殖民地國家，尤其是對北非馬格里布地區穆瓦希德王國歷史的深入分析，韋伯的權威類型、支配方式以及合法性基礎這三位一體的綜合理論體系，展現出對歷史現實的強大映射能力。借助韋伯理論我們可以發現，在現代官僚制興起之前，建立在王權基礎上的家產制是古代非洲王國最為主要的支配類型，古代非洲國王往往兼具政治和宗教領袖的雙重角色，體現出傳統型權威和神圣的超凡魅力權威的融合。這一歷史觀察為我們揭示出非洲傳統社會組織和治理結構的特殊性，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非洲獨有的社會和政治組織模式。

3 殖民時期：合法型官僚體系

3.1 非洲殖民地的合法型官僚體系

1884年的柏林會議，標志著歐洲國家完成對非洲大陸的瓜分，并建立了行政統一的殖民地體系以便管理。由于官僚體制具有理性和高效的特征，其精確性、穩定性、紀律性和可靠性無與倫比，殖民者在殖民地引入一套層級分明、管理嚴密的官僚體系，其中阿爾及利亞的殖民體系便是法國直接統治模式的代表。

殖民地統治結構是一種特定的歷史形態，其組織形式為官僚體系，體現出合法型統治的典型特征。韋伯認為，官僚制的核心特點包括其明確的層級結構、以書面形式傳遞指令的制度化方式，以及對官員行為的正式規范和約束。西方殖民者建立的成熟殖民體系以自上而下的等級管理制度為特征，殖民政府位于頂層，幾乎所有歐洲殖民國家均設殖民部，直接管理和負責殖民地事務。各殖民地的權力結構相似，形成金字塔式的層級制度，以宗主國任命的總督為核心，底層則為本地酋長（孫紅旗" 2008：77-78）。這種中央集權、等級分明的殖民統治模式，與韋伯描述的獨斷式官僚制特征相符。

這套統治結構旨在讓少數外來殖民者高效統治多數土著人民，并從根本上削弱根基深厚的非洲王國傳統型權威的影響。殖民者主要采用間接統治和直接統治兩種模式。作為當時最大的殖民帝國，英國采用獨特的間接統治模式。這種統治模式植根于一套精細的法律體系之中，結合英國法律和殖民地土著政權，形成復合官僚結構。英國政府通過外交條約和行政法令等法律文書，明確規定其對殖民地的絕對主權，使殖民統治在形式上是建立在合法權威之上的。

韋伯認為官僚制官員們“僅僅按照他們的職務義務而服從權威；他們是按照明確界定的官職等級組織起來的；每個官職都有一個明確界定的合法權限范圍……候選人是被任命而不是被選舉的”（韋伯 2010：372）。英國在非洲的殖民統治便充分體現韋伯的官僚制邏輯，英國的殖民統治建立在一套復雜的規章制度之上，這套制度不僅規定殖民地官員的職權和責任，還通過明確的職務等級和官僚層次來組織管理結構。從倫敦到最偏遠的殖民地，體系內的每一級官員都有明確定位和職責。殖民地的管理架構經過嚴密設計，每一級都承擔著明確的職責：英國政府和其任命的殖民地總督處于頂層，負責制定大政方針；殖民地內部則細分為省和分省，每個省都有駐節官負責行政和司法事務，而各分省由地區長官管理。這種分層管理確保了倫敦對殖民地的嚴格控制和統一指導（李安山" 2021：118-119）。

英國在分層管理的基礎上，為實現更有效的統治，采取間接統治策略，即保留一定的基層土著政權，通過英國的官僚機構間接管理和控制殖民地。這種復合管理體系，融合英國法律原則和基層土著官員，使英國能在非洲有效施行殖民統治。其官僚結構的設計和運作凸顯韋伯官僚組織理論的關鍵要素，即明確的職權分配、等級制度以及對規章程序的遵循。

法國在其大部分殖民地實行直接統治策略，相較英國的間接統治體系，這是一種更為強硬和直接的官僚體系，對傳統權威的破壞也更加徹底。為提高統治效率，該模式模仿法國本土的行政區劃體系。法國將非洲殖民地納入法屬西非和法屬赤道非洲兩個聯盟。每個殖民地被劃分為區和分區，由駐扎官負責，再細分為縣和村。通過這種行政劃分，法國的省縣制度被直接應用于非洲，建立起一個從中央到地方各級的官僚統治體系，模仿法國本土的管理機制。

法國的這一組織模式不僅復制法國的省縣體系，更意圖取代非洲的傳統部落制度，以建立一套更加集中的官僚行政管理體制。法國殖民官員通過書面文件傳達指令，所有的官僚活動都受到正式的規章制度的約束，官員的職業生涯受到嚴格的招聘和晉升流程的規范，這一切均與韋伯所描述的官僚制特征相吻合。這種管理體系不僅削弱當地的傳統統治機制，也破壞土著社會的組織架構，消解了非洲王權的傳統影響力。

法國不僅重組行政體系，還實施“同化”政策，推廣法語和法國文化價值觀，從根本上削弱非洲傳統型權威的社會基礎和合法性。（李安山" 1991：25）這種文化推廣不僅是對非洲傳統文化的沖擊，也是法國為在殖民地確立統治合法性而采取的策略之一。法國的直接統治政策試圖以自身治理模式替代殖民地傳統制度，將殖民地納入與法國相似的官僚體系中，這一過程不僅是政治層面的征服，更是統治合法性的重構。阿爾及利亞是法國在非洲建立的最早、最系統的殖民地，也是直接統治官僚體系的代表。借助韋伯的官僚理論框架，我們可以深入剖析法國在阿爾及利亞建立和維持統治的模式，以探究官僚體系在殖民地管理中的具體應用。

3.2 阿爾及利亞殖民地的官僚統治實踐

1830年，阿爾及利亞淪為法國殖民地，成為法國在北非殖民擴張的中心（鄭家馨" 2008：29-30）。初期，法國依靠軍事力量和陸軍大臣直屬的殖民總督實施殖民統治，軍事權力在殖民初期統治中具有核心作用。1844年，法國在阿爾及利亞成立阿拉伯局，標志著殖民統治向更正式的官僚管理體系轉變。阿拉伯局直接負責當地居民相關的事務，包括稅收、法律案件處理及監督當地酋長等，就此確立殖民地官僚體系的高層結構和職責權限。1848年，法國宣布將阿爾及利亞并入法國領土，并仿照法國本土的行政區劃，設立阿爾及爾、瓦赫蘭和君士坦丁3個行省，其中歐洲人區由文官管理，阿拉伯人區由軍人管理，各省設有省長、議員等職位（同上：310-311），這一措施標志著阿爾及利亞建立了類似法國本土的官僚體系，由法國派遣的文官和軍官管理，構成一個分層嚴密的行政體系。

韋伯將官僚體系定義為一個基于規則、職責、分工和等級制度的理性權威體系，法國在阿爾及利亞建立的殖民統治體系，正是這一理論的實踐。殖民政權引進官僚體系，取代原有統治結構，這種新結構不再依賴個人魅力和傳統權威，而是基于規則和程序進行管理。這種管理方式的實施，促進殖民體系的穩定和效率，導致古代家產制王國政治體制的解體和新官僚統治體系的發展。在新的社會階級結構中，法國殖民官員和法國移民位居社會頂層，構成統治階級的主體。他們依賴法國中央政府引入的官僚體系維持控制，而這一體系的建立和運作嚴格遵循韋伯官僚制的原則。如此，法國不僅在阿爾及利亞建立強有力的統治機構，還凸顯官僚體系在維持殖民秩序和控制中的關鍵作用。

殖民者建立的殖民制度具有組織嚴密、層級分明的特點，客觀上為非洲大陸引入現代民族國家標志性的官僚制統治系統。然而，韋伯在分析歷史發展時強調，資本主義和現代國家的發展才是官僚體系發展形成的根本條件。盡管殖民統治引入現代民族國家的理念，但非洲缺乏資本主義發展的基礎。傳統力量的持續影響為后來獨立的民族國家政權建設增添不確定性。

4 獨立后的民族國家：超凡魅力權威內嵌于合法權威

4.1 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獨立后的權威建構

獨立后的阿爾及利亞建立起現代國家體制，但由于缺乏現代民族國家統治模式所需的社會與經濟基礎，其合法權威面臨重大挑戰。殖民前的部落和種族制度在社會結構和文化傳統中仍然具有深遠的影響，與新建立且基礎薄弱的合法權威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張力。面對民族國家治理的危機，政治人物的超凡魅力權威卷土重來，使阿爾及利亞呈現出合法權威和超凡魅力權威并行的混合狀態。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非洲前殖民地國家掀起民族解放浪潮，相繼建立獨立的民族國家。根據韋伯的觀點，合法權威是現代國家典型的權威形式，現代國家統治權力的合法性來源于法律（韋伯" 2010：375），現代國家行政體系中，總統、總理以及政府機關的權力都由正式的憲法規則賦予。獨立后，大多數非洲國家紛紛效仿原西方宗主國的政治體制進行政權建設， 采納英國的議會內閣制或法國的總統共和制（李莊" 2007：93）。各國獨立后，先后頒布憲法，確立基于法律的統治合法性。通過選舉，非洲各國建立起一套現代官僚制的行政體系，體現出韋伯所述合法權威的特征。然而，韋伯所提出的合法權威以及官僚制概念是西方現代性在政治方面的體現。官僚制及其發展，都深植于西方的行為模式和文化傳統，資本主義是它發展的基礎。非洲國家由于缺乏與之相適應的經濟、政治和法律環境，所建立的合法權威根基不穩。西方殖民入侵前，大部分非洲國家仍處于原始社會晚期階段，社會組織以部落為基礎。而后，西方殖民者直接將官僚政治體制強加給非洲，非洲本身并不具備這種官僚體制發展的基礎。因此，非洲國家缺乏建立和運行現代國家政治體制的歷史經驗，在獨立后，既無法恢復部落社會的統治制度，也無法完全沿用殖民地的政治體制（舒運國" 2020：109）。

歷史上，統治的“純粹類型”往往呈現為混合狀態。統治制度中的相異之物，與體制結構的修改以及合法性信念的變更緊密相關（周雪光" 2013：10）。在非洲原殖民地國家獨立后的民族國家建構和政權組織過程中，受到前殖民時期部落傳統、殖民時期官僚體制以及多種宗教、民族因素交織影響，不同統治制度的合法性影響力此消彼長。非洲前殖民地國家歷史的發展對于通過英雄人物創造奇跡以穩定統治擁有路徑依賴，在面臨精神、物質、經濟、倫理、宗教或政治危機時，擁有超凡魅力的領導人能夠依靠其個人能力和魅力獲得民眾的支持和忠誠，施行一種非正式的、基于個人威望的統治（Runciman 1978：226）。

非洲原殖民地國家在進行民族國家政權建設的過程中，為了維護社會穩定，政治人物經常將超凡魅力權威融入借鑒而來的政治體系之中，并以合法權威的形式呈現（張春" 2020：71）。對于絕大多數從殖民統治中獲得解放的非洲國家而言，開國領袖因其領導反殖民主義斗爭而贏得民眾的愛戴，往往擁有超凡魅力權威。例如，加納國父恩克魯瑪被稱作“解放者”，坦桑尼亞國父尼雷爾被稱作“導師”。建國后，開國領袖們依靠超凡魅力由領導民族解放運動轉向長期執政新生政權，大多數非洲前殖民地國家概莫能外（同上）。因此，超凡魅力權威在非洲政治治理中的作用突出，“國父政治”或“老人政治”屢見不鮮，成為非洲自上而下政府治理的顯著特征。這種混合治理模式支持韋伯的混合狀態理論。分析非洲國家獨立后的統治異質性因素，有助于我們厘清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獨特的歷史發展路徑。

4.2 阿爾及利亞獨立后的統治演變

我們仍以阿爾及利亞為例，關注前殖民地國家獨立后政權建構的歷史實例。長期的殖民統治導致阿爾及利亞獨立后的政治仍深受法國影響。一方面，阿爾及利亞吸收法國文化和政治制度的特點，成為一個世俗化水平較高的阿拉伯國家；另一方面，法國殖民統治催生了阿爾及利亞民族主義的覺醒，在獨立戰爭中孕育了現代阿爾及利亞民族國家。在這兩種觀念的影響之下，阿爾及利亞于1962年獨立并建立了基于合法權威的現代民族國家制度。

1962年，《的黎波里綱領》的制定和全民公投奠定阿爾及利亞的獨立和民主憲政的基礎。隨后，首次國民議會選舉、制憲會議的召開，以及通過憲法和總統選舉，均標志著阿爾及利亞致力于構建基于合法權威的現代官僚制度，合法權威毫無疑問成為阿爾及利亞現代民族國家的合法性基礎。然而，由于缺乏現代國家建設的歷史和經濟基礎，阿爾及利亞的合法權威面臨危機，這為領導者的超凡魅力權威提供滋生土壤，開國總統本·貝拉的統治就是典型案例。阿爾及利亞的開國總統本·貝拉是一位著名的民族英雄，被譽為國父。他領導了阿爾及利亞的民族解放運動，并建立了爭取獨立的武裝組織。獨立后，他贏得阿爾及利亞人民的一致擁護，擔任首屆政府總理。本·貝拉的政權合法性建立在他自身的超凡魅力權威之上，他一直努力突破合法統治對其權力的內在限制，鞏固基于個人超凡魅力的威權統治。

然而，韋伯理論框架下的超凡魅力權威是一種不穩定的結構，因為領導者可能失去其非凡能力，且唯一維持權威的方式是不斷證明其力量。當阿爾及利亞脫離戰爭環境，本·貝拉被戰爭英雄身份賦予的超凡魅力權威逐漸削弱，他需要通過政績獲取新的合法性來源。盡管他采取一系列措施以維持統治，但收效甚微。其統治后期面臨多重挑戰：政治上，其集權行為激起其他政治團體的反彈；經濟上，其實行的自管制度并未根本改變阿爾及利亞的經濟結構，國家的經濟和社會發展依舊面臨危機；意識形態上，其所堅持的社會主義路線并未在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阿爾及利亞找到合適的發展環境。戰爭時期建立的本·貝拉的超凡魅力已經消耗殆盡，他未能通過政績重新獲得統治的合法性。

隨著本·貝拉的超凡魅力權威減弱，阿爾及利亞民族主義的強大動力推動軍隊成為政治舞臺上的中心力量。由于其他政治團體尚未足夠成熟以參與國家改革，軍政體系開始扮演主導角色（慈志剛" 2006：21），在這一背景下，另一位民族英雄布邁丁開始顯現其政治影響力，作為軍隊的領袖，他通過軍事政變確立自己的統治。布邁丁在阿爾及利亞對抗法國殖民統治的獨立戰爭中贏得廣泛認可。擔任民族解放陣線軍隊參謀長期間，他為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的勝利作出關鍵貢獻，這一歷史角色賦予他超凡魅力。（邵麗英 慈志剛" 2022：207-214）同本·貝拉相似，為了延續和強化超凡魅力權威的合法性基礎，布邁丁也需要依靠持續創造“奇跡”來彰顯其卓越天賦，在現代國家體系中，實現經濟發展和政治穩定便是實現此目標的關鍵。布邁丁執政期間，阿爾及利亞經歷了獨立初期的重大挑戰。不僅實現國家的穩定與統一，并借助大規模的現代化建設來滿足人民對新生活的期待。其任期結束時，阿爾及利亞形成較為穩定和健全的政治體系。通過加速工業化、推進大規模的社會主義建設項目以及擴張石油出口，阿爾及利亞的經濟發展前景呈現出樂觀的態勢。（慈志剛" 2010：57）這些卓越政績成功強化了布邁丁的超凡魅力權威。

但是，高度個人化的政治體制存在明顯內在缺陷，超凡魅力型政治人物的離場可能導致政治發展陷入混亂。因為缺乏制度性保障，政治權威的倒塌也意味著政治權力的重新構建，這通常是一個伴隨不確定性的過程（同上" 2015：51）。因此，盡管超凡魅力權威往往伴隨著威權統治，同時也蘊含反威權主義的元素。隨著超凡魅力組織的理性化，威權統治將發生演變，追隨者的認可逐漸成為統治合法性的基礎，這也成為向民主體制轉型的條件（周雪光" 2017）。布邁丁去世之后，阿爾及利亞的政治格局趨向多元，軍政體系的影響力逐漸減弱，進入“威權自由主義”階段，為非洲民主政治的發展提供新的范式。

阿爾及利亞作為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的一個典型代表，獨立后致力于建立一個基于合法權威的現代國家體系。然而，由于合法權威根基不深，超凡魅力權威應運而生，阿爾及利亞的政治發展歷程體現這兩種權威之間的復雜交互。在面對危機和挑戰時，呈現出一種超凡魅力權威內嵌于合法權威的混合型統治結構。這種結構反映了韋伯理論的深遠洞見：在特定歷史和社會背景下，不同類型的權威可能相互交織，塑造國家的政治和治理格局。運用韋伯理論分析阿爾及利亞政治體系，不僅深化對該國政治演進復雜性的理解，而且彰顯韋伯理論在解讀現代國家構建及預見非洲前殖民地政治動態方面的廣泛適用性和指導價值。

5 結束語

本文旨在運用馬克斯·韋伯的權威類型、合法性基礎以及支配方式的不同組織形式理論，分析阿爾及利亞各個歷史階段的權威類型和統治模式。回顧古代王國時期并存的傳統型權威和超凡魅力型權威、殖民時期實施的官僚體系，以及獨立后合法權威與超凡魅力型權威的融合，有助于理解當今阿爾及利亞乃至其他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的政治治理模式。1962年獨立后，阿爾及利亞的民族國家建設歷經反復波折，這個新興的民族國家，正在艱難地尋找適合自身特點的治理路徑。布邁丁去世后，阿爾及利亞社會動蕩，軍政體系在保障社會穩定方面扮演關鍵角色。20世紀90年代，阿爾及利亞嘗試進行多黨制民主政治改革，合法權威與威權體制之間的張力激化，軍政體系繼續發揮維持社會穩定的重要作用。在阿爾及利亞民族國家建設曲折反復的過程中，合法權威的概念逐漸得到加強和深化，特別是對于沒有經歷過殖民歷史的年輕一代，他們對于國家的民主化有更深層次的期望。2019年希拉克運動在阿爾及利亞爆發，對阿爾及利亞威權主義政權合法性提出新挑戰，也為政治體系的變革開辟新的可能性。阿爾及利亞的歷史歷程表明，合法權威的建立和發展是一個復雜且非線性的過程，受到歷史遺留、社會結構和政治文化的深刻影響。在現代民族國家建設過程中，合法權威的不斷強化對于治理模式的改進和民主體制的確立至關重要。阿爾及利亞的經驗，對于理解和解決非洲國家治理中的困境提供重要的啟示，也為民族國家建設提供新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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