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循證社會工作 情感 勝任力 支配力
一、緒言
(一)研究背景
社會工作經歷100多年發展,以多元化的知識體系面世,產生了諸多持續不斷的內部爭議。比如,人們通常認為,社會工作兼具科學與人文的特質,然而科學與人文卻未必能夠協調相處.專業之中存在實證主義與闡釋主義的各種分歧①。在更為具體的實踐層次上,這往往體現為理性一技術與關系為本、理智與情感之間的張力②。科學取向的社會工作秉持實證主義/后實證主義的哲學傳統,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先驅瑪麗·埃倫·里士滿(Mary Ellen Richmond),后經歷經驗臨床實踐運動(EmpiricalClinical Practice)等科學化進程,當下與源自醫學而推廣至眾多學科的循證實踐浪潮匯合,走向循證社會工作這一最新階段③。如今,循證實踐雖已在西方社會的教育和實踐領域占據主流地位,多年來卻也面對各類實踐研究主張的挑戰。這些實踐研究具有治愈(cure)和關懷(care)兩類取向,與“詮釋論”和“人文關懷論”以價值/關顧為取向不同,治愈取向下的批判實在論和關系為本論仍然追求科學的解釋④。其中,關系為本取向所持有的一個重要假設是,人是兼有理性和情感(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存在,情感的維度豐富了人際關系,同時也使其復雜化了;一種重要的實踐方法是開展“反身實踐”(reflective practice),關注社會工作者及案主的情感投入,以及社會工作者與案主間的情感關系⑤。由此可以看出,情感及其處置是關系為本取向的中心議題之一,反身性一關系一情感是其中的關鍵詞。
循證社會工作強調證據是實踐的根基,構建證據金字塔以將不同類型的證據分層,認同隨機對照試驗和基于隨機對照試驗的系統評價為最高等級的證據,要求社會工作者遵循證據所示的操作指南展開介入。與關系為本論將情感置于中心位置不同,本文所關注的循證社會工作,在其試圖建立要求社會工作者依從的規范(prescriptive)框架內⑥,似乎并沒有給情感留下一個位置。從形式上看,理智與情感之間存在一條鴻溝。這條鴻溝契合于西方思維常見的分類,即將理性與情感視為相反的兩種力量,一端是情感和非理性,另一端是理性和認知。這種極化現象在西方社會學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延續。比如,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根據是否合理及合理的程度將社會行動劃分為目的合理、價值合理、傳統和情感的行動四種類型。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將行動區分為工具性行動和表達性行動,都是分離情感與理性的做法⑦。這也讓循證實踐的理論架構中沒有情感的空間變得容易理解。
對于理性與情感、理性一技術與關系為本之間的對立,有的研究試圖尋找解決方案。比如,郭偉和在認識論層次上討論實證主義和主觀解釋主義,指出兩者其實“都以一種批判反思的主體性為前提,都是對生活世界的一種居高臨下的系統控制實驗或者全面經驗反思,由此得出的結論是一種上帝式的普遍性知識或者普遍的意義之網,但是極少能夠貼近案主的生活世界,給他們以實際幫助”,倡導以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意義上的反身性實踐來構建社會工作實務理論①;在后來的研究中,他又指出,“實證主義認識論和詮釋主義認識論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這背后涉及社會本體屬性的分歧”。但是,這兩者的爭論是在關于如何理解和解釋世界的層面上發生的,而社會工作不應滿足于理解和解釋世界。因此,提出用一種由約翰·杜威(John Dewey)而至唐納德·舍恩(DonaldSchon)的新實用主義提供“微觀整合性理論框架,提升社會工作專業的實踐能力和效能”②。可以看出,這類思路是從兩類實踐各自的認識論出發,以承認兩者的差異與區隔為起點,向外尋找超越性的解決方案。而另外一種思路則是從質疑社會工作實踐中上述區隔是否真的存在人手的。理查德·英格拉姆(Richard Ingram)就指出,社會工作實踐中的理智與情感之間事實上并非完全對立,而是存在一定的相互依賴的。如果在一個包含感知、神經學、心理學和社會一文化元素的廣闊視角當中去理解情感,那么上述關于理智與情感之間是相互依賴關系的觀點便變得更容易理解③。這就為探討兩種實踐路徑的分歧開辟了另外一種思路。與過往研究側重于從理論層面探討不同,在本文中這一思路將走人經驗的具體層面,這是將相關討論往前推進不可缺少的中間環節。
(二)研究問題
如前所述,循證實踐作為科學取向的最新范式,突出強調的是社會工作中理智的一面。那么,以社會工作的循證實踐為探究對象,討論具體的經驗過程中情感維度與理智之間的關系何如,其重要意義不可忽略。基于上述考慮,本文以已有的情感研究和情感與社會工作關系研究為基礎,梳理對社會工作實踐的情感理解路徑。在此基礎上,本文聚焦循證社會工作中的情感議題,闡明在循證范式的多層次服務實踐與研究中,情感對于不同操作節點所具有的意義。
二、情感的概念結構及其與理智的關系
(一)情感的概念結構
迄今為止,情感概念沒有得到清晰的定義,其本身與一些相似概念之間存在模糊之處。不過,人們傾向于把sentiment,affection,mood,passion等相關概念皆置于emotion之下,從而包括情感類型的范疇①②③。綜合生物學(神經科學)、社會學、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的研究觀點,情感概念若要得到完整的理解,就需將社會建構、認知、無意識和生物等多重要素包括其中④⑤(參見圖1)。
情感具有生物學的基礎。神經科學的研究表明,情感過程發生于人腦的杏仁體(amygdala)、前額葉(frontal lobe)和皮層(cortex)之中。杏仁體是人腦的情感中樞,它的損傷會引發人的情感學習能力缺失,無法通過與社會背景及之前的經驗相連接產生情感反應。新皮層( neo-cortex)的功能則是將理智和評估應用于最初的情感反應之中。例如,當聽到“呼”的一聲響時,出于安全之需,海馬體會調動人做出快速離開這樣一個即時反應,而新皮層則會幫人思考響聲從何而來進而評估所涉風險的等級。前額葉損傷的影響是人會喪失幫助思考復雜情境的體細胞標記物(somatic markers),而這些體細胞標記物是與直覺(gut feeling)相關聯的,直覺可利用先前的知識和經驗來識別和發動情感反應和推理⑥。在生物學之外,從心理的角度看,情感可分為初級情感和次級情感。初級情感在人類中具有普遍性,不同學科雖然對初級情感的內涵未有統一意見,但都認為至少包含了高興、恐懼、憤怒和悲傷。初級情感經過混合產生了多樣化的次級情感⑦。前述生物學層面的生理變化與心理學意義上的情感體驗之間究竟孰因孰果尚無定論⑧,但兩者的緊密關聯,或者說情感的生物學基礎是確定的。
情感的心理體驗與生理變化的發生需要目標/事件的觸發,這通常有兩種可能的路徑。一是由人對目標/事件所開展的評價引發。這強調了情感中的認知因素,意向性(intentionality)成為情感的重要特性⑨。這種認知的意向性受到文化意識形態、信念、規范和社會結構的約束,這些社會性因素規定了什么被體驗為情感,情感應該如何表達等①。二是在根源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學那里,情感經由無意識而產生。先前的經歷,通常以壓迫式的和未被覺知的方式施加影響于人的當下反應②。
(二)情感與理智的關系
情感與理智的關系,并非如一般所認為的那樣截然對立。相反,兩者之間存在相互連接、相互支持的可能性。這可以從情感自身的可理解性和情感之于理智的必要性來理解,正是這兩個方面構成了人類服務的實踐過程中情感和理智互通的根基。
情感的可理解性是促成情感與理智互惠的重要因素。人具有反身性(reflexivity),即“一種思考我們的價值觀、情感、信仰、文化和經歷如何混合到一起影響我們的行動和判斷的能力”。這意味著“通過檢視情感的來源,包括個人經歷及更廣的文化規范和背景,我們的情感可以得到充分的理解”③。這個理解的過程顯然需要理智的介入,是一種情感與理智交織的過程。
情感的可理解性創造的是理智與情感互惠的可行性,而進一步地,研究表明情感對于理智具有重要的作用。首先,情感與理智的兩極對立已經被神經科學的研究證實是錯誤的做法。研究表明,“如果大腦皮層特別是前額葉與皮層下情感中樞失去聯結的話,個人進行任何決定都會存在困難,幾乎總是做出看上去非理性的或者至少是次優的決定”④。這類生物學上的證據構成了論證理智的決策離不開情感作用的堅實基礎。其次,一些社會科學研究顯示個體的理智離不開情感。“情感是理性的公分母”,理性依賴于處理積極情感的能力:“只有當人們運用了情感,才能把人生的游戲玩好。”最后,社會的維系離不開情感的支撐。理性的個體只關注自己的興趣,因此,社會秩序的生成需要情感發揮作用——“當情感,如愛和同情進入社會情境后,它們將對自我興趣和自我滿足行為給予調整,培育助人行為。久而久之,當助人行為成為互惠性的時候,一個對社會承諾而不是一群自我個人的群體形成了”⑤。
因此,不難理解“所有的社會學理論,都把人們看作受到情感指導的決策者(盡管有時是無意識的)”⑥。在這當中,情感的可理解性和情感之于理智的必要性得到了充分體現。以屬于社會互動論流派的角色領會和社會控制理論為例。在其理論中,人是通過角色領會來發展自我概念的。這種角色領會包括領會他人角色和交往態度以及通過自我批評來實現自我控制。由于人具有從特定他人或一般化他人的角度將自身作為客體進行對話的能力,因此許多角色領會是反身性的。在此過程中,人需要通過情感喚起和標識來控制自己的行為。重要的情感包括負罪感、羞恥感、尷尬感、自豪感、自負和移情。“因為不可能對個人的每一個行為和想法都進行監控和制裁,這樣,產生這些情感的角色領會的過程就是在社會中進行社會控制的極其重要的機制。”①在這個理論建構中,如果沒有情感的標識和控制,那么理智不能做出判斷,亦無法對行為進行控制。類似地,在互動理論譜系下其他各種分析情感的理論觀點,盡管理論構造有諸多差別,但通常都強調了情感在人類互動中喚起判斷和下一步行動的功能②,因而內含情感可理解性及情感之于理智的必要性這兩大要素。
三、情感在社會工作中:勝任力與支配力的理解路徑
諸多研究從不同的方面關注情感在社會工作中的作用。以下分別基于勝任力和支配力兩條路徑(前者的心理學色彩更濃,后者的社會學色彩更濃),從情商一情感工作和批判性的情感勞動角度梳理對社會工作實踐中情感議題的探討(參見圖2)。
(一)勝任力的路徑
勝任力的路徑強調作為專業人士的社會工作者運用情感的能力與意愿。“如果情感對人類生活而言意義如此重大,那么通過聯結(association),情感將在社會工作者的工作中發揮關鍵作用。”從能力層面看,這涉及情商(emotional intelligence)的問題,而從意愿的層面看,這涉及情感工作的問題。這兩個方面著重于探討情感對社會工作實踐的作用機制。
情商概念的核心是理解作為情感存在物的我們自身及他人的能力。同樣關鍵的是,情商也指向在與別人發生關聯時調整、修正和規制我們的情感的能力①。關于情商高的人,大衛·豪(Davide Howe)總結道,他們“總是能夠意識到并監控他們的情感,能夠注意到(register)他人的情感并給予反饋,能夠運用情感改進他們的推理,能夠理解和分析他們自己的和他人的情感狀態(affective states),能夠規制并管理他們自己的和他人的情感與興奮(arousal),并在互惠的關系中與他人合作”②。情商高者不僅能捕捉前述意識層面的情感運作過程,而且對于無意識層面的情感亦有覺知和反省的能力。情動勞動(affective labor)這個概念可以用來描繪工作中的這種無意識的情感過程。情動(affect)是身體在與其他身體或物體產生感觸時,其存在之力或行動之力隨著愉悅或悲苦的發生而產生的增減流變。這是一種與身體或者生物的關聯,具有非認知和無意識的特征。其重要性在于“在許多情況下,對于信息的接收者來說,有意識接收的信息可能不如她/他與源自非意識的情動/情感共鳴(affectiveresonance)來得重要”③。這是一種不受認知控制的情動潛能,卻也能在社會工作中得到處理。
阿莉·拉塞爾·霍克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在《心靈的整飾》中將由達爾文、弗洛伊德等所主張的有機模式與杜威、米爾斯、戈夫曼等所主張的互動模式,以及弗洛伊德關于感受的信號功能結合起來,闡述了關于情感勞動的一套社會學理論④。在這里情感勞動包含淺層表演和深層表演。其中,深層表演可以說對應于情感工作這一概念。有學者指出,情感工作是一種受自己支配的情感勞動,是在自己的意愿之下所進行的情感勞動⑤,這反映出了一種與意愿相關的情感要素。
事實上,在社會工作實踐中,無論是處理意識層面的還是無意識層面的情感,無論是能力層面的還是意愿層面的情感,與專業關系的建立、反思、道德判斷及干預工具的運用皆發生關聯。當人們具備了運用情感的能力與愿意,其作用可以展現在以下方面:首先,情感對社會工作專業關系生成與維系有促進作用。情感是有用的(functional)且有明確目標(purposeful)的.是與關系建立和與他人聯系的動機相連接的⑥。共情在個案工作和心理治療中被反復提及,對于專業關系的維系而言是關鍵的能力①。不管是基于西方個人主義的共情,還是基于中國文化結構的“歷史的共情”,都是被認為可通向對案主的深入理解和關系的穩固②。其次,情感對社會工作者的決策具有導向作用。社會工作者“對形勢和關系的情感反應會形成一股令人信服和強大的信息流從而引導我們”③。同樣,情感也引導道德判斷。情感常被認為不利于道德決定的做出④,然而事實上發自內心的情感是道德判斷的前提,進而連接了社會工作的介入行動⑤。最后,情感是服務過程中可直接運用的工具。這不僅體現在個案工作中——譬如費利克斯.P.比斯臺克(Felix P.Biestek)所闡述的有目的的情感表達和有控制的情感卷入⑥,以及心理治療中對移情和反移情的關注與利用,在社區工作中亦是如此——正如有學者強調的,應通過結構性情感、情境性情感和自我關聯性情感的優化來推動社區治理的提升⑦。
(二)支配力的路徑
支配力的路徑考察情感發生的主體性問題,這在當下社會學的情感勞動概念當中得到突出的強調。迄今為止,情感勞動理論著重于批判性地探討外部世界如何壓制、規訓個體的情感表達,因此,從這一路徑理解情感與社會工作,實質是將情感呈現與組織一制度連接揭示情感的外在宰制,提出社會工作實踐者的情感由批判意義上的“情感勞動”轉化為“情商”所需要解決的基本問題。
霍克希爾德指出存在情感的私人運用與商業運用,后者是指在公共層面關注情感的商業化,其用意是以一種情感的新社會理論分析后工業社會中勞動的性質和后果。卡爾·馬克思(Karl Marx)的學說構成了霍克希爾德這一旨趣的理論資源,她將馬克思對異化勞動的批判擴展到情感勞動之中。霍爾希爾德以空乘人員的工作為例進行分析,指出情感勞動是“要求一個人為了保持恰當的表情而誘發或抑制自己的感受”⑧。像馬克思所分析的異化勞動者一樣,當她所研究的那些空乘人員從事情感勞動時,其自身也與從事情感勞動的那部分自我產生了疏離。而在霍克希爾德看來,保持一個未被整飾的心靈才是一種理想的狀態⑨。
社會工作被公認為高度情感涉入的工作,因此其實踐過程也經常被置于情感勞動的視野之下討論①。社會工作實踐中的情感勞動既可能產生積極反應,也可能產生消極反應,端賴于其屬于表層表演抑或深層表演。深層表演能和服務使用者產生良好效應,而表層表演則容易帶來情感消耗②。換言之,制度和結構條件所產生的壓迫,會對服務提供者產生身心的不良影響,而這種影響亦將因此傳遞到服務使用者身上。
四、循證社會工作中的情感議題
以下分別從勝任力和支配力的路徑人手討論循證社會工作中的情感議題。在勝任力的層面,筆者從循證社會工作的證據生產(干預研究)與證據運用(循證實踐)兩大層面分別展開討論;在支配力的層面,主要探討情感勞動視角下的循證實踐。
(一)干預研究開展過程中的情感議題
干預研究生產證據,是實踐研究的一個類別,構成循證實踐的基礎。依據循證實踐所進行的證據分級,基于隨機對照試驗的干預研究所產出的成果是高質量等級的證據。這種干預研究建立在對群體的研究之上,通過樣本均值計算與比較得出關于干預有效性的結論。那么,具有這種屬性的干預研究又是如何在其開展過程中處置情感的呢?
在國內社會工作學界,最著名的干預研究項目之一,就是引介自美國,在中國的天津、陜西和河北等省數度進行改編、實施的“讓我們做朋友”項目③。在北美,這個社會工作項目采用隨機對照試驗的方式進行,運用社會信息加工理論,對人選的小學生實施14節課程講授,引導學生主動調節情緒以解決社會交往中的問題,學會積極、合作性的互動④;而在中國,項目開展有時同樣采用隨機對照試驗方式,有時則因條件所限并不能采取隨機對照試驗,不過在采取了次優策略之后,干預仍然展示了較好的效果⑤。如前所述,從哲學預設的層面看,一個純粹科學的研究方式似乎不會給情感的使用留下空間。然而,真實的運用場景會是什么樣的呢?研究過程中會遇到什么樣的問題?這些問題將會如何處理?筆者對一位在天津、河北兩度參與“讓我們做朋友”項目執行、管理的社會工作教師Z開展了訪談,就研究執行過程中的情感議題進行了深入交流①。以此次訪談的結果結合相關研究文獻來看,項目管理與執行方在文化改編、備課和授課過程中都會認真考慮干預的保真度問題②③④——這與嚴格執行預定方案緊密相關,而與此同時,情感要素在干預研究的不同議題和環節之中都存在并發揮作用。以下筆者結合有關情感的一般性知識和社會工作干預研究實際進程,從研究項目實施者、服務對象和雙方的關系三個角度來呈現情感的作用。
首先,情感有助于幫助研究管理者把握實施者的工作狀態。人在不同的條件之下會出現情緒狀態的起伏,對于干預研究中的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來說都是如此。從研究實施者的角度看,在干預研究的不同階段,參與人員的狀態需要由其情感表征來識別。正如被訪者Z(干預研究項目管理者、執行者)談到的:“我覺得情感就是一種底色,假如說你是懷著一種認可的、對這個項目的內容感興趣的,同時又是一種認真的態度去參與或者是籌備項目的話,它就是一個積極的開始。而且在項目當中可能就會有不同特色的人都參與進來,每個人的情緒都會相互影響,因為情緒在我的理解下,它可能就是情感的一部分,是情感的一個組成維度。所以說,我覺得情感首先就奠定了一個項目的底色是什么樣的……我覺得情感作為底色有可能是波動的。比如說,我們的項目一般剛開展的時候,同學們(注:該項目由學生負責具體實施)是熱情高漲的態度,因為一切都是新鮮的。但是到達中途的時候,其實不少人都會出現情感倦怠。可能是中間出現的挫折,會打擊到大家的心靈,也可能是一直在上這個課,還要中途再更新內容或備課的話,他的身心承受力到那個階段,生理狀態也會受到影響,在情緒上體現出來,從而有一些波動。等到快結束的時候,大家可能又會對這個項目有一些留戀和不舍的情緒出現。”這意味著,上述情感狀態的外顯化,成為干預研究管理團隊以理智判斷項目執行各個過程的狀況及應對方式的基本依據。在通過情感判斷社會工作者實施項目的情況后,項目管理方“可以通過督導或者實施前的統一培訓,給他們一個提醒或者是一個預警,讓大家注意到自己的情緒調節”。(Z,干預研究項目管理者、執行者)
而從服務對象的角度看,其所展現的情感狀態,是在干預研究過程中難以回避、需要處理的內容。被訪者Z談道:“當然我們發現在這個實施過程當中,其實我們的服務對象也會有情緒波動。比如說在實施過程當中,出現一些比賽的失敗,或者是分東西的時候分得不均勻,像在小南河的時候就出現了,一個女生在一堂課上哭了兩次,都是被調皮的男孩給影響的。大家都在用彩筆涂色的時候,那個男孩就在小女孩涂色的紙上隨意涂鴉,然后女孩瞬間就哭了。”對上述情況,項目執行者顯然無法假裝看不見,需要進行處理。當項目執行者覺察服務對象的情感波動在適當的水平上時,有時可以在干預既定的框架內進行處理。比如,主講人“要再強調我們一起制定的小組契約,另外在組內做協助的同學,他要去調整和澄清。”(Z,干預研究項目管理者、執行者)
而另一些情況則需要在干預的既定框架之外處置,這與社會工作的基本原則“個別化”密切相關。基于隨機對照試驗方法所開展的干預研究,其結果依賴于樣本統計均值的比較,但在干預研究開展的過程中,個別案主的某些狀況會鮮活地體現出來,要求個別化的處理:“我們在不同的小組當中都會發現,跟其他孩子能量不融合的孩子,他可能是低能量,也可能是高能量,要么過分調皮、高昂和亢奮,要么很低落,反正沒有在孩子們能量的平衡線上……如果從單純的統計數字來看那肯定看不出來,但是在干預當中我們身處鮮活的場景中,面對面的是很明顯。”(Z,干預研究項目管理者、執行者)可見,被研究者個體的這些情感特性決定了超越既定框架之外的行動策略:“對大家來說,我們的課件和備課教案其實都是統一的,每個班都是一樣的,大家都是按這個去授課,但是服務對象給我們的反饋不一樣,孩子們不可能百分之百配合,就讓你標準化地去施這個東西,不可能的,就是有變數。”(Z,干預研究項目管理者、執行者)比如,被訪者Z指出,研究過程中“包括還有一些情緒波動很大的,還有我們發現的一些異常的狀況,我們就會把它發展成個案了。像我當時發展的有一個個案,他就覺得好像他之前還有朋友,參加了這個活動之后他感覺自己沒朋友了。”在此過程中,社工自身的個體差異,會影響其共情能力,從而對發現案主的問題能力產生影響:“而且就是我們不同的實施者,他是帶著自己的經驗去的,比如說我們的志愿者小時候可能就是留守兒童,他對于服務對象的共情力就要高一點,他可能會注意到我們其他的志愿者發現不了的問題。”(Z,干預研究項目管理者、執行者)
在社會工作者與服務對象之間,專業關系中的情感不可回避。正如一個關于“讓我們做朋友一河北”干預項目中專業關系建立的研究所指出的,“在項目開展過程中,服務團隊對于地域和文化差異始終保持文化敏感性,并落實到服務行動和日常互動之中,推動了充滿尊重與信任的平等關系的建立,也為踐行服務的專業性拓展出空間”;“在任何服務之中,溝通與聯結都是社會工作者面臨的首要任務。它主要涉及如何與服務對象建立初步關系,如何以服務對象的方式建立情感聯結.如何在服務過程中持續推進關系。服務提供者自身是服務最重要的資源,運用自我是他們建構關系、實現溝通的重要策略”①。例如,在離別情緒的處理上,服務者從專業關系的角度進行了考慮、安排。又如,研究實施者與服務對象之間的稱呼是個需要仔細考量的問題。“大家從開始完全的陌生人,通過授課,逐漸建立起情感,因為從一開始我們去介紹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不是以社會工作者的身份,而是以哥哥姐姐的身份,大家都給自己起了一個昵稱來拉近跟孩子的距離。”(Z,干預研究項目管理者、執行者)對于這個問題,筆者在訪談中專門與被訪者Z進行了探討。在學生面前,社會工作者以哥哥姐姐身份出現,反映的是一種頗具中國特色的擬親化選擇。筆者問:“我們和這些小朋友以哥哥姐姐相稱,然后在不同的維度上關心他們。這個關系是基于這么一種考慮——我們社會工作者本來就應該這樣的,而不只是為了讓我這個課程能夠變得更順利一些嗎?”被訪者Z指出:“我覺得這個就是干預研究一直存在的一個悖論,研究者你是否只要去完成自己的研究、干預,完全不顧日常的生活細節?我們都是人,很明顯可以看明白的事情,很明顯就可以解決的事情,我們這邊還要想著干預研究怎么去做,太死板了,但是干預研究又一直存在著這樣的一個悖論。”這個回答所要表達的是社會工作有自在的、與結果導向無關的本色。當然,除此之外,專業關系中的情感之于干預結果的重要性,仍是干預研究實施者所要考慮的。之所以社會工作者要拉近與案主的情感,除了前述原因之外,還因為它對干預研究的目標實現有利:“我們為什么不能以這樣的名稱呼去拉近彼此呢?不僅孩子們能夠成為朋友,而且我們作為組織者,其實是給他們起到一種示范的作用,我們是他們交朋友的示范者,我們和孩子之間也是可以成為朋友的。為什么能呢?……因為它是跟目標一致的,它不是背離的。它會影響到我們專業的干預呢,還是會影響到什么?其實它對目標的實現是有益的。”(Z,干預研究項目管理者、執行者)同樣地,前述關于這一干預項目的研究指出,項目開展過程中,服務提供者將充分的人文關懷和專業的服務理念投入專業關系的建立,不僅由于它對有效服務的開展以及服務目標的實現具有重要意義,而且由于它本身便構成了服務的一部分并能推動服務對象改變的發生。①
(二)循證實踐各步驟中的情商路徑
業內公認的循證實踐步驟包括:提出可回答問題;尋找證據;評估證據;結合專業技能、證據和案主價值觀進行選擇;運用證據并進行評估。這五個步驟圍繞證據展開,而證據金字塔的等級結構又彰顯了實證主義邏輯的優先性。僅就字面表述來看,如果說這五個步驟當中存在一些實證主義邏輯有些松動的內容,那應該是在第四步。對案主價值觀的關照,顯示了循證實踐的倫理站位。這意味著循證實踐遵循社會工作價值與倫理作為專業本質與核心的立場,其所關注的不再僅僅是客觀的對象。不過,依照馬克斯·韋伯關于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劃分,我們會發現價值觀本身其實也是一種理性的認知,與情感這一要素仍存在距離。依此看來,情感并不在公認的循證實踐過程中占據明確位置。可以說,不同流派在社會工作實踐與情感的關系上似乎出現了深深的壕溝。然而,這是否意味著在一線社會工作實務情境中,循證實踐就能擺脫前文所提到的在社會工作實踐中廣泛存在的情感運用?
事實上,如果仔細辨識,可以看出,在循證實踐的具體步驟中,情感仍顯示了其在服務中的作用。首先是提出可回答問題的階段。上一節談到的“讓我們做朋友”項目先后在中國的不同省份實施,這期間其實也面對文化適應難題。“即使服務對象屬于同一個文化場域,干預的復制也涉及文化適應方面的問題,因為文化適應不僅存在于不同國家或種族之間,跨地域甚至在同一個群體內部亞群之間的文化差異也是存在的。”①因此,當進入同屬一個文化區域的另一個地方實施某項干預時,仍舊面臨如何提出問題的需要。以下訪談記錄所呈現的是情感在提出問題的階段所具有的意義。
被訪者Z:在本土化落地的時候就覺得它(指“讓我們做朋友”項目)可能是有實證證據的,之前有,你比如說之前在天津有過的,因而河北應該也沒問題。項目本身有前測,但是不是對小學的孩子們來說,重點就是需要人際交往方面的干預呢?其實我們是默認有實證證據,這個項目對他們有益,因此我要把項目落地在這里的。其實忽略了最開始發現問題的環節。如果說按最慣常的這樣一個步驟的話,最開始對問題的感受都是感性的,就像您說的情感方面的一些影響,就是說我內心有觸動了,我對這個問題有觸動了,然后我才想去好好地把這個問題系統化,所以我才想去搜集跟這個問題有關的政策。
訪談者:所以也就是說提出問題的階段,其實用情感去感受也是很關鍵的。
被訪者Z:對,因為我們最開始的感受都是感性材料,其實科學研究就是把感性材料進行理性化的一個過程,所以說學生實踐了七天,我覺得也是以感性為基礎,不可能是以理性為基礎的。因為所有理性基礎還是要從感性出發的,慢慢才形成了各種東西,所以一開始的時候以情感為起點,只不過我們經歷了一個把情感變得更系統化更科學化,最后讓它變成大腦邏輯認知的這樣一個過程。
如果說上文所涉及的是干預研究中的提出問題,那么以下筆者以認知行為療法在一線實踐中的運用為ndxYzNhNEgXHq4W+meaI5w==例來進一步論證循證實踐無法離開情感的運用。認知行為療法在心理學與社會工作的個案治療中廣為流行②。一項對591名隨機抽取的美國心理協會(APA)會員開展的調查顯示,45.4%的被調查者認為自己的取向是認知行為療法③。這樣的認可度來源于廣泛的證據,顯示認知行為療法對成人精神健康問題而言是強有力的干預手段④。這意味著,我們可以通過梳理循證認知行為治療過程中的情感議題來回應本研究的關注。
現在接續前述關于提出問題的階段情感作用的議題。任何心理治療中病人與治療師之間的工作關系都是實質性部分,但認知治療法指南卻很少涉及這個要素①。一般情況下,人們將來訪者和治療師之間建立的關系稱為治療聯盟(therapeutic alliance)。來訪者和治療師之間建立共情聯結,是“一種極為關鍵的具有治療性的媒介和動因(agent)”。治療聯盟之能建立,取決于治療師的社會智力(socialintelligence)和情商②。循證認知行為療法的專家承認關系對于其治療成功的重要性③。關于這一點,《認知行為療法的循證實踐》一書的作者指出,在整個認知行為療法的歷史中,導向工作聯盟形成的治療師品質和關系質量一直是被強調的,這包括熱情、共情、無條件的積極關注和對案主的尊重等④。可以看出,關系的建立中包含了很豐富的情感要素。在治療關系中存在三個交互性因素,即病人與治療師間的情感聯結,他們對治療任務的同意,以及對可欲的治療結果或目標的共享觀點。在這三者當中,聯結影響同意的程度,并進而影響情感聯結的質量。因此,技術和關系因素在一個單獨的心理治療進程中是相互依賴的⑤。從這個角度看,基于情感聯結的專業關系建立是循證實踐完成問題提出從而進入證據搜尋階段的條件,只有準確地錨定所要解決的問題,證據才可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進一步地,證據的運用環節——這包括第四個步驟和第五個步驟——也往往離不開情感的作用。在循證干預中,保真度一改編兩難(fidelity-adaptation dilemma)是一個常見的、不可忽略的難題。這是因為,最高等級證據——元分析與隨機對照試驗提供的是群體平均水平尺度上的效力證明,但對于每一個不同文化的群體和鮮活、有個性的個體而言,其適用存在可變性;干預研究中的手冊是具有普遍性的,而每一個介入情境和案例本身可以說是具有獨特性的。為此,需要進行文化改編⑥和針對個案的改編。與此相適應,循證社會工作在證據運用環節(步驟四、步驟五)上要求證據、社會工作者的專業技術與案主的價值觀相互結合,但總體上來說對于如何進行結合仍是語焉不詳。對此,更為深入的探究要求將情感納入其中。正如在《認知行為療法的循證實踐(第二版)》一書中作者所指出的,認知行為療法存在一種中介假設,即我們的思考是在協調我們對賴以發現自我的各種情境的情感反應,“認知行為模型并不認為人們簡單地對事件或情境產生情感反應,相反,我們思考事件的方式對我們感知的方式是關鍵性的。類似地,在各種生命情境中,是我們的認知或思考強烈地影響著我們的行為模式。例如,只有我們視一種情境為威脅時,我們才會感到焦慮。當我們有一個‘關于威脅的認知’時,我們可能被激發起來,如果可能的話在未來擺脫這種情境或回避它。這些思考和與之相應的情感回應和行為反應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常態化和自動化”①。在這種基本假設之下,情感發揮著識別一個個具體的來訪者認知模式的重要作用。“由患者(來訪者/案主)和療愈者(治療師)所共享的情感和關系經歷,以及他們達成共識的改變步驟安排,被視為治療取得成功的關鍵。”②換言之,在具體的證據運用中,情感在幫助治療師做判斷方面上所起的重要作用仍然需要得到重視。
(三)社會工作的循證實踐與情感勞動路徑
證據如何才能更好地得到認可和運用,這是循證研究所關注的領域之一。證據運用過程中的諸多阻力,催生了循證研究的一個新領域——實施研究(implementation research)。循證實踐的實施研究者對于影響證據運用的因素進行了多維度的分析,提出了諸多實施模型,開發了各種各樣的實施工具包③。總體來說,影響證據運用的條件包含了從宏觀層面、中觀層面到微觀層面的要素。在這些要素中,情感是不能忽視的一個維度。
在社會工作的場域中,一方面業內在社會工作者應具備的情感素養方面具有高度的共識,另一方面從業者在情感上存在的困境卻也層出不窮。霍克希爾德指出,“展演與感受的長期分離在長時間內難以維系。這時,類似于認知失調的情感失調原則,就會發揮作用。長時間維持感受與假裝之間的差異必將導致壓力”④。這里指的是表層表演會使情感勞動無效⑤,導致社會工作者認知和情緒失調,進而產生諸如情緒疲勞、職業倦怠、工作滿意度下降的后果⑥。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工作者就無法為案主提供適切的和有效的服務。如前所述,社會工作的循證實踐同樣離不開情感的運用,因此有關淺層表演及其所帶來的困難同樣需要引起重視。正如一些研究指出的,影響社會工作者情感勞動的包括個人因素、角色認同和組織環境⑦。如果社會工作者自身在情商一情感工作方面的勝任力有所不足——這通常表現為上述個人因素和角色認同方面的問題,就容易產生上述后果。當然,造成上述困難的原因,并不能僅僅歸結為社會工作者情商一情感工作方面的缺失,組織的內外環境也是不能忽視的一環。
今日的社會工作處于一個對評估的要求日益嚴格的結構環境中。在美國,立法與行政當局皆采取了推動措施。諸如《1964年經濟機會法》、1962年和1967年的《社會保障法修正案》這樣的法案對評估增長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①。自1965年起,美國聯邦政府發起了長達數十年的績效運動(Performance Movement)。績效運動主要是為了改進治理,測量項目目標在多大程度上實現,并根據結果來對項目進行獎賞或懲罰。數十年中,政府一共開展了十次命名各不相同的聯邦績效改革,不斷試圖改進績效認定②。而自循證實踐(EBP)、證據支持的干預(ESI)等概念日漸流行后,政府部門越來越傾向于直接要求項目的循證基礎。比如,2018年通過的《家庭優先預防服務法案》明確了對循證干預進行注冊登記,并且對在涉及家庭的兒童福利服務中使用循證干預的進行補償;俄勒岡州議會要求州財政所資助的上癮和精神衛生服務有75%須為證據支持的干預,該州將其經過獨立評審鑒定通過的ESI清單列在官網上供查;另一些州的做法是提供循證準則,服務提供者需要在答辯中陳明其項目和實踐如何與這些準則相符③。循證實踐的開展一方面回應了政府與公眾在問責性方面的要求,另一方面也對社會工作機構和社會工作者形成了更大的壓力。這種壓力來自,在循證社會工作實踐過程中,所需要的不僅僅是單純的技術運用,從其對知識獲得和方案選取有更為復雜的規定這一角度來看,這對社會工作提出了更多的知識和勞動要求,社會工作者承載更強的工作負荷,因此,更需要從一種批判性的情感勞動視角對機構環境進行檢視。
在我國,政府層面總體上對于循證實踐尚未有要求,但在司法矯正領域內是個例外。由司法行政部門推動的循證實踐讓人們有機會了解微觀層面上從事循證實踐的社會工作者的情感勞動狀況。筆者曾在K市司法行政系統內開展有關循證矯正的調研。該市多年來在社區矯正工作中推行循證實踐,一般的做法是要求每個基層司法所選擇一定數量的矯正對象采用循證方式開展矯正工作。入選循證矯正的通常都是矯正難度較大的個案。按照上級司法行政部門下發的工作指南,對這一群體的犯因分析、需求評估、方案制定和結果評估等環節的工作量都明顯大于非循證矯正個案。循證矯正案例由社會工作機構社會工作者與司法所社會工作者合作開展介入。承接循證社區矯正項目的社會工作機構開展矯正對象服務時,司法所社會工作者作為合作者需要配合參與。而除了循證矯正對象外,司法所社會工作者還需要負責分配到的其他社區矯正對象的矯正工作。對于這項工作,一位縣級司法局矯正管理科科長談道:“矯正社會工作者(注:指的是基層司法所社會工作者,即直接負責矯正對象矯正事務的工作人員)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如果說社會工作者跟一天社區活動(注:開展循證矯正對象服務),他可能今天的走訪任務(注:面向非循證矯正對象的工作)就完成不了。由此導致投入跟產出不成正比。那么,我們的工作壓力也比較大,開展工作的收益會有一些疑慮。2021年,我們矯正對象的人數是654人,現在增加到810人,最高的時候達854人,(矯正社會工作者與矯正對象)配比嚴重不足,我們開展這項工作也存在一定問題。”可以看出,社區矯正工作原本即處于超負荷的狀態,而循證矯正的引入進一步加大了工作負荷,對社會工作者形成較大的壓力。
桑德拉·德懷爾(Sandra Dwyer)細致地深入具體的情感如焦慮(anxiety)和害怕(fear)中去討論相關的問題,強調社會工作者本身需要處理自身的焦慮、害怕,否則無法為服務對象工作,而這需要機構具有友好的實踐環境。然而,如果機構扮演的是一種官僚組織的角色,“通過結構、過程和程序、規則和規制,協助參與者歪曲、操縱情感,將情感重新定向并中性化”①,那么這種環境難以提供給社會工作者以關懷。尤其是在工作量與服務需求日益增多的背景下,社會工作者可能面臨資源、情感工具或情緒指導匱乏的結構性困境。而在一個無法提供支撐的環境里,社會工作者將容易出現職業枯竭,其核心便是情感耗盡(emotional exhaustion)③。
總而言之,情感困境是一個長期存在于社會工作專業之中的議題。在一個日益強調循證實踐的時代,負荷的提升使相關的問題更需要得到關注,而情感困境的認識和回應有助于良好的循證實踐所需要的環境建構。
五、結語
哲學層次的對立并不意味著實踐層面的陌路。具體到本文所關注的主題,實踐中的情感與理智之間、關系為本與理性一技術之間并非截然對立,相反,存在相互促進的可能性。這種情感與理性的關系同樣體現在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當中。本研究從勝任力和支配力兩個不同的路徑展開論證。勝任力路徑牽涉的是情商與情感工作方面的議題,由于循證社會工作不改社會工作在促進服務對象改變當中以人自身為主要工具(與之對應,醫學在促進病患改變過程中以物為主要工具)的本質,因而人際關系的重要性即情感的重要性在循證實踐中并沒有減少。具體表現在,循證取向的服務實踐與干預研究中,雖然理性一技術特征貫穿始終,情感對于包含問題識別、服務開展/證據運用等在內的不同節點皆具有重要意義。支配力路徑關涉的是批判性情感勞動議題。社會工作作為高度情感涉人的實踐,格外需要注意淺層表演所產生的耗竭問題。社會工作循證實踐因其高工作負荷的特征,更需要業界對這類問題予以關注。在這個意義上,情感的展現有助于循證實踐所處的環境得到識別從而為改變提供契機。總而言之,人們可通過勝任力和支配力兩種路徑的結合,合理地運用情感,促使情感成為改進循證實踐的重要橋梁。
值得進一步討論的是,社會中的循證取向與關系為本取向作為在核心議題上立論各異的范式,雖然都屢屢受到各種指摘,但卻各自在實踐中得到了效果的驗證。這應該如何解釋?也許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人手。首先,每一種流派在認識論和方法論上的主張與其現實的運作之間總是存在一定的距離,這個距離所產生的模糊地帶其實為各流派知識體系之外的實踐留下了空間,正如本文所分析的那樣。其次,郭本禹在《心理治療叢書》的譯叢序言中可能也道出了個中奧妙。心理治療與咨詢在百年歷史中如雨后春筍般出現了數百種治療理論和方法,其中有一些始終走在時代的前沿。這種多樣性可用“渡渡鳥效應”來理解,即,心理治療有可能是一些共同因素在發揮作用,而不是哪一種特定的技術在治愈來訪者。這些共同因素包括來訪者的期望、治療師的人格、咨訪關系的親密程度等。已有實證研究證實,共同因素對治療效果發揮的作用遠遠超過了技術因素”。“對于疾病來說,可能很多’藥物’都能起作用,但是對于人來說,每個人喜歡的‘藥’的味道卻不一樣。”因此,各種不同治療取向的存在還是很有必要的①。對于社會工作來說,循證取向與關系為本取向間的關系或許也是如此。最后,不同流派都有其適用的范圍,但卻往往未被言明。這是需要社會工作學界著力去辨析的一個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