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藝術禮品常見于晚明社會交往中,折射出諸多面向。晚明藝術禮品大致可分為兩類,即內在報酬性藝術禮品與外在報酬性藝術禮品。內在報酬以贈禮本身為目的,外在報酬是要達成一些現實目的。晚明藝術禮品交換多數遵循著互惠原則,其中表達性互惠在于維系情感,工具性互惠用于交易與開拓社會關系。當然,藝術禮品的交換也并非單純依從互惠。在權力影響下,存在著交換的不均衡性及向社會地位等級較高者單向流動的特征。藝術禮品是文化經濟的體現,有益于藝術品交易的發展。藝術禮品的交換與公開化交易其實是藝術品交換的兩面,一面為隱性,一面為顯性,兩面輔車相依。
關鍵詞:晚明 藝術禮品 社會交換 藝術品交易
晚明時期經濟較為發達,藝術品交易、購藏蔚然成風。就文人、藏家而言,除了直接購買以外,也常常贈送、接收藝術品,而此時的藝術品便化身為藝術禮品。在以往的研究中,晚明藝術品交易方式、收藏等方面已有較多成果(按:交易與禮品式的饋贈有著較大區別,不能一概而論)。關于藝術品何以成為禮品也有學者依托社會學、現象學方法進行了分析,不過這只是從一般層面探討,并未結合具體的歷史情境。近年來,出現了“贈禮畫”一詞,研究視角較為新穎,不過成果極少、范圍極小,僅限于某個人的繪畫,藝術品種較為單一。從晚明社會交換角度來審視晚明的藝術禮品(按:這里提到的藝術禮品約等于美術禮品,不包括音樂、舞蹈、戲曲等),則鮮有學者涉及,因而研究空間較大。那么,在晚明的社會交換過程中,藝術禮品樣態[1]有哪些類型?交換時遵循什么原則?從中折射出怎樣的社會權力現象?藝術禮品交換與藝術品交易有何關聯?本文從社會學中的“社會交換”理論出發,結合中國傳統禮品文化,通過梳理大量晚明文獻材料,嘗試對以上問題進行解答與分析。
美國社會學家彼德·布勞將“社會交往”分為兩種,即內在有報酬的交往與提供外在利益的交往。他講道:“第一種交往被參加者看作自在的目的,第二種交往被參加者看作是為實現某些更遠目標的手段。”[2]閻云翔以中國東北的一個村莊為個案,將中國的禮物也分為兩類,即表達性禮品與工具性禮品。[3]布勞與閻云翔的“二分法”內在理念相通,只是后者將社會交換縮小至禮物形態。依照上述理論,筆者從送禮方的視角出發,將晚明社會中的藝術禮品同樣分為內在報酬性藝術禮品與外在報酬性藝術禮品,其中內在報酬即是以自我情感愉悅為目的,外在報酬是要達成一些現實目的。

(一)內在報酬性藝術禮品
晚明時期的內在報酬性藝術禮品交換經常發生于文人士大夫之間,是一種感情的表達與傳遞。書畫古器所具備的清賞價值符合文人士大夫雅致的生活習性與審美品位。其又可簡單地分為兩類,一類是儀式性場合中的藝術禮品,另一類是日常交往中的藝術禮品,兩者均為表達性藝術禮品。
一是儀式性場合中的藝術禮品交換。這些儀式性場合極為常見,如壽宴、百日宴、婚禮、升遷宴、餞別宴等,均會有藝術禮品的饋贈,有些是古代書畫器物,有些是個人所作書畫。萬歷四十四年(1616),李日華的“同年”好友劉一焜生辰,“劉中丞石閭以二月朔日誕辰,余檢畫笥中有張平山畫《白鹿》一幀,筆氣雄健如生,因作《白鹿歌》書其上方,將以為壽”[4]。劉一焜,號石閭,與李日華均在萬歷二十年(1592)考中進士。時年,李日華賦閑嘉興家中,從自己的收藏品中挑選了張路所畫《白鹿》一幅,并在畫中題寫《白鹿歌》以作壽禮之用。明代官場,“師生”“同年”“同鄉”是彼此結交的天然紐帶。文官們多會在禮儀性場合互贈藝術品以增進情誼。同年三月十四,李日華生辰時也收到了藝術禮品,送禮者中有經常登門求售的古董商方樵逸——其將唐寅的《黃花翠竹圖》贈予了李日華。[5]再如,陳洪綬繪于崇禎戊寅年(1638)的人物畫《宣文君授經圖》即受人委托為姑母六旬大壽所制。其以宣文君的多文守節祝喻姑母,畫中有其題跋:“崇禎戊寅八月二日為綬姑母六旬之辰,綬弟自成為姑婿,偕姑季女駱密,外孫楹、楠、梗、耘、楞、柄,孫女惠,漉酒上壽,屬綬圖寫所以頌祝者。”其他儀式性場合里的藝術禮品同為一理,這里不再一一列舉。
二是生活交往中的表達性藝術禮品。此類藝術禮品互換一般發生于同一階層固定的關系圈內,彼此為志同道合的好友,有一定的排外性。晚明“文壇盟主”王世貞曾記錄一事:
歸日始草一記及古體若干首以貽陸丈,存故事耳。居明年之五月,而陸丈來訪,則出古紙十六幅,各為一景,若采余詩之景不重犯者而貌之……陸丈畫品高天下,遠近望里閭而趨者求一水一石而不可得。今乃舉太湖全洞庭之勝而贈我,且復巽辭,以其畫將托余詩而不朽也。[6]
陸丈即陸治,字叔平,晚明著名畫家,與王世貞交好。萬歷前期,陸叔平與王世貞出游,后王世貞為其作游記與詩數首。陸治按王世貞詩意創作了16幅畫,于次年五月來訪并贈之以謝其詩文,并言其畫會因王世貞之詩而不朽。陸治將自己的畫作當作謝禮可看為詩文與畫作之間的交換,兩相受益。李日華曾經參編《書畫想象錄》,書中論及自己的好友盛德潛。盛德潛對此很是感激,感嘆自己很有可能會因李日華之書而流芳后世。萬歷三十八年(1610),重病在身的盛德潛以“正德中吳人劉永暉所制闊板竹骨扇一柄”[7]贈予李日華,以示感謝。
(二)外在報酬性藝術禮品
與內在報酬性藝術禮品對應的是外在報酬性藝術禮品。此類禮品在送出時有著直接、現實的目的,被閻云翔稱為“工具性送禮”。也就是說,此時的藝術禮品成了一種達成目的之工具。在晚明的社會情境下,此類藝術禮品交換活動雖并不局限于文人階層,但仍以文人為主體。大致來看,可分為民間交易性送禮與官場媚上及雅賄型送禮。
一是交易性藝術禮品。在晚明社會生活中,經常有人用藝術禮品去交換自己所需要的服務或其他物品。比如,求知名文人的詩文時贈送等值的藝術禮品——若是能為家中長輩向王世貞求得文集序言、賀壽文、墓志銘,便算是盡了一份大孝心。在王世貞的題跋里,經常可以見到這種情況,如“《晉公子重耳出亡圖》,少保銅梁張公卒,而其子錦衣君某某輩來請志銘,所質玉帶重錦悉歸之,獨收此一卷”[8]。有人拜請王世貞為亡父題寫墓志銘,帶來玉帶、重錦與《晉公子重耳出亡圖》。王世貞獨留該畫,退卻玉帛等物品。其收繪畫、退玉帛之舉正對應了孔子所言“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王世貞也同樣曾求別人為亡父作傳,如“質西川王大夫作先公傳”[9]。兩則材料里的“質”字點明了交換、交易之意,不過這里的書畫首先還是禮品,而不能被視為銀錢。錢謙益也常常收到此類藝術禮品,如“西溪子求墓文于錢牧齋,得為牧齋索去”[10]。
二是作媚上、雅賄之用的藝術禮品。晚明官場中的媚上、雅賄行為也會用到藝術禮品。二者略有區別,如用作媚上的藝術禮品屬于巴結性禮品,送禮者考慮的是個人今后的發展。而用作雅賄的藝術禮品起的是潤滑人際關系之用,[11]送禮者是為了解決當前政治層面的難題。二者實質上都是為了從掌權者那里交換到或為顯性、或為隱性的個人所需利益。萬歷時期的首輔張居正便收到了各種巴結性藝術禮品:“錦衣史繼書……富敵國,凡江陵所需,百方致之,務悅其心。所進七寶冠、白玉如意長二尺,價值巨萬。”[12]史繼書為正三品的錦衣指揮史,即錦衣衛中職位最高者。此時的藝術禮品多用作雅賄,受禮方是掌權官員。《王穉登集》有記:“今讀邸中書,若某人為御史則曰‘以某器進某人’,為監司則曰‘以某圖入’,是古鐘鼎金石圖書為金錢貨賂矣。”[13]王穉登,字伯谷,號松壇道士,蘇州長洲人,生活于嘉靖至萬歷后期,其所言正表明了萬歷時期官場藝術品雅賄的狀況。“御史”直屬朝廷的監察部門,這里應該僅指在京官員。“監司”在明代稱為“提刑按察使司”,主管地方司法。王穉登所言表明,無論是京官還是地方官,都常見藝術品雅賄行為,區別僅在于京官常用古鐘鼎,而地方官常用書畫。有關晚明雅賄的研究已較為深入,故筆者對雅賄中的藝術禮品僅舉一則概括性材料,不再列舉例證性史料。[14]我們只需要知道晚明書畫雅賄有沿襲性、普遍性、商品化三大特征,相關藝術禮品在彼時屢見不鮮。[15]
本文為了便于分析才對藝術禮品進行如上分類,其實在具體的送禮過程中,無論是內在報酬性還是外在報酬性,各類藝術禮品往往是混雜在一起的。也就是說,可能儀式中的表達性藝術禮品也含有媚上的成分,同時具備內在報酬與外在報酬的性質,而這正體現出了“樣態”一詞的暫時性與多樣性。
西方社會學者研究禮物,多信奉“互惠原則”,即通過禮物互換,雙方都得到利益。列維·施特勞斯甚至認為所有交換關系都受到互惠規則的制約,那些得到貴重資源的人必須向那些提供資源的人回饋其他有價值的東西。[16]就晚明內在報酬性藝術禮品交換而言,是符合“互惠原則”的。

(一)表達性互惠:情感的維護
在表達性贈禮過程中,藝術禮品在于維護日常人情關系,有些能收到直接的回禮,有些雖然沒有收到回禮,但也能得到相應的收益,基本遵循了“互惠原則”。中國傳統講求“禮尚往來”,這里的“禮”既有禮物的物質性含義,又象征著某種文化精神。“往來”即表明禮品有來有往,體現的是一種直接的互惠性,藝術禮品即是如此。在中國民間,禮品主要是在節日或儀式上互相贈送,目的是增進不同層面的情感。整體來看,藝術禮品已不是簡單的兩方交換,而是宏觀性的網絡交換,其間仍保持著平等的互惠性。藝術創作本就與儀式中的情感交流相關。禮物是具有儀式性和象征性的物品,[17]英國學者哈里森認為“藝術源于一種為藝術和儀式所共有的沖動,即通過表演、造型、行為、裝飾等手段,展現那些真切的激情和渴望”[18]。這里提到的“展現那些真切的激情與渴望”也是情感交流的表現。因此,在晚明的社會情境中,藝術禮品在儀式性場合用于表達個人情感、維系社會關系自在情理之中。
日常生活中的禮物交換不像儀式那樣受節令局限,相對自由許多,更能體現人情交往。按照中國傳統文化心理,許多交往中的情誼都以“報”字為內核,正如生活中交換禮品多用于回報恩情。所謂“報”是在得到收益之后的回禮行為,一定是受惠在先。徐渭后半生困頓潦倒,常受友人禮遇與接濟,故而常以個人所作書畫答謝。萬歷四年(1576),徐渭行至宣化,受到多人禮遇,隨即作畫回報:
慚享我公分庖之惠,令人每飯不下咽。顧無可仰答者,聊作墨君一枝,以見眇微。欲陳情素,益露酸寒。譬如錦綺滿席,羔馱盈俎,貴介王孫,奕奕彬彬,方以裘馬相雄,墻角忽出疏梅,不笑必厭矣。非公妙雅,寧易賞識耶?[19]
“墨君”應為“疏梅”,即墨梅圖。徐渭并不認為自己的墨梅能夠抵得上別人的酒食款待,故此才有“欲陳情素,益露酸寒”之語,只因身無長物以“仰答”。同理,在《蔬果》卷末,徐渭題款云:“余避暑碧霞宮中,客有以瓜果餉余,臨別,出側理一束于袖中。余曰:‘是欲余作負進賬耶?’客笑不答,余即握管畫瓜果……”其實,以個人所作書畫回報他人恩惠更能顯現“禮”的情感性內涵,繼而削弱其經濟價值。正德年間,沈周在贈予他人的畫作上題寫道:“贈君恥無紫玉玦,贈君更無黃金棰。為君十日畫一山,為君五日畫一水。”[20]沈周沒有金玉之物,而能為友人十日畫山、五日畫水。此時,山水畫成為一種情感表征,非金玉之類的外物可比擬,即“禮非玉帛”。這里的“禮”不是實物性質的,而是內在的一種感懷。同時代的文徵明也多將自己的繪畫塑造成“恰如其分”的禮物,使之成為“贈禮畫”,借助禮物的流動來維持自己的畫壇聲望。[21]毋庸置疑,藝術禮品對文士而言,在社會交往中發揮的人情維護作用不亞于經濟性物品。
(二)工具性互惠:交易與開拓
表達性的藝術禮品交換是一種長遠的情感維護,而一部分工具性禮品的交換周期往往較短,更專注于解決當前的問題,對互惠原則的貫徹更為直接。比如,有人以藝術禮品為潤資,平等交換文人的詩文。此時的藝術禮品充當了貨幣的角色,既擁有經濟價值,又擁有貨幣通常不具備的審美價值。當持贈者的交換對象是經濟優渥、崇尚風雅的文人士大夫時,藝術禮品就比銀錢的交換價值更大。這時的藝術禮品更像一種交易性禮品,而非表達性禮品。上文的“錦衣君”實際在與王世貞做交易,即以《晉公子重耳出亡圖》交換墓志銘。李日華有載:“二十三日……吳興孝廉王皞如名德化書來,乞行草單條,以紫端硯板一、薛鏡二,附以種種為潤筆。”[22]王德化以一硯臺、兩銅鏡換得了李日華的行草書法。在晚明文人書畫潤例尚未完全公開之際,以藝術禮品為潤資明顯比銀錢顯得清雅,保留了文人“恥于言利”的道德風骨。
嘉靖年間,不少權貴主動結交閑居于家的文徵明,如“周王以古鼎古鏡、徽王以金寶缶、他珍貨值數百鎰贄”[23]。“周王”“徽王”借由藝術禮品與文徵明結交,若文徵明以個人所作書畫答謝,則一種簡單的互惠關系就會成立,[24]然而不巧的是,這觸犯了文徵明的詩畫“三戒”,即“一不為閹宦作,二不為諸侯王作,三不為外夷作”[25],故其“竟弗啟”。在下級官員間的交往中,同樣有藝術禮品的交換行為。晚明小說《喻世明言》第十九卷《楊謙之客舫遇俠僧》中有一情節:
且說楊公退入衙里來,向李氏稱謝。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了。”楊公道:“容備禮方好去得。”李氏道:“禮已備了:金花金緞,兩匹文葛,一個名人手卷,一個古硯。”[26]
名人字畫手卷與古硯等皆為晚明常見的清賞之物。彼時在同一階層之間,回禮似乎成了一種義務,這與法國社會學家馬塞爾·莫斯提到的“表面上這是自愿的,但實質上送禮和回禮都是義務性的”[27]相契合。即使對方不回禮,送禮者也會得到一種內在報酬,或是樂趣,或是思想上的啟迪,或是一種聲望。[28]比如,對前文提到的“周王”“徽王”而言,文徵明雖然沒有收下他們所贈之禮,但博得了樂于結交大儒、賢士之名。

在社會交換的過程中,伴隨著權力的分化,禮物交換過程同樣體現著權力的不同,晚明的藝術禮品交換概莫能外。筆者從資源控制的角度發現,權力影響下的晚明藝術禮品交換并非單純依從平等自愿的互惠原則,而是存在著交換的不均衡性以及向社會地位等級較高者單向流動的特征。
(一)藝術禮品交換的不均衡
晚明藝術禮品交換的不均衡建立在兩個緣由之上——文人占據文化主導權和朝廷官員掌握行政權力。從民間層面而言,文人占據文化主導權,其與他人的藝術禮品交換并不均衡。明代的文化主導權發生過轉移,從明初、中期的皇室貴族轉向了晚明的民間文人群體,在繪畫領域則表現為從代表宮廷繪畫的浙派轉向代表文人畫的吳門畫派、松江畫派。在藝術趣味方面,彼時民間甚至能夠影響宮廷,如王世貞所云:“近聞此好流入宮掖,其勢尚未已也。”[29]蘇州的治玉、漆器、竹扇、銅器等工藝已影響至宮廷。美國學者喬迅在解讀明清器物的裝飾時,提到“到了大明王朝的末期,宮廷已經成了城市文化的追隨者,處處模仿著城市奇觀”[30]。這應是參考了王世貞所言。文人牢牢占據著藝術創作、鑒賞權力,并雅好此道,其他階層如商人、平民等若送文人禮品,便會投其所好,而文人無須回禮。在當時的人們看來,禮物有著“符號轉喻”的功能,“用文雅禮物指出收禮者的文化品位,既高雅,又得體”[31]。因此,在民間的社會文化權力影響下,藝術禮品逐漸匯聚王世貞、李日華、錢謙益等文人之手。
明代的文官集團掌握著極大的政治權力,他們社會交換中的藝術禮品流動亦不對稱。范濂《云間據目抄》的“風俗”一條有云:“近來各學及士夫承奉有司,每遇慶賀,必用上等泥金冊頁手卷,遍索書畫,裝綴錦套玉軸,極其珍重。”[32]晚明時期,松江(今上海)的學子與士大夫每逢節慶之時便以書畫為禮,足見書畫媚上之風的盛行。彼時的商人亦以藝術禮品媚上、巴結官員,這一點雖鮮見于正史、文人筆記,但在通俗小說中能尋到線索。在凌濛初《拍案驚奇》卷二十七《顧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會芙蓉屏》中,商人郭慶春為結交官員,在寺廟中購得《芙蓉屏》并贈予御史大夫高納麟:“其時有個御史大夫高公,名納麟,退居姑蘇,最喜歡書畫。郭慶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價錢買了這幅紙屏去獻予他。高公看見畫得精致,收了他的。”[33]有學者指出:“禮物交換在中國是‘個人身份的文化結構’的一種反映,個人被要求通過禮物交換來定位自己在不同種類人際關系中的地位。”[34]朝廷上層官員控制著政治資源,下層官員通過贈禮表達對其之依賴是常事,可見“依賴性可謂是權力的間接根源”[35]。
(二)向高等級官員的單向流動

晚明的高階官員也是文人出身,同樣雅好藝術品,只因掌握著國家的政治命脈,熟諳權謀手段,故而脫離了一般意義上的文人群體。嘉靖年間內閣首輔嚴嵩和萬歷時期的首輔張居正被沈德符歸為“好事家”。他們所藏藝術品大多來自下級官吏的儀式性送禮或工具性送禮。嘉靖、萬歷年間,起碼出現了兩次藝術禮品向高層的大型單向流動,高階官員所得“幾敵內府”。
我們先來看藝術禮品向嚴嵩的單向流動。嚴嵩與其子嚴世蕃把持朝政多年,又好藝術品收藏,門人弟子多投其所好,屢屢贈其藝術禮品。《明史》載:“因文華結嚴嵩父子,歲遺金帛子女珍奇淫巧無數。”[36]趙文華認嚴嵩為義父后在江南地區出任要職,為嚴氏父子搜集了各種“珍奇淫巧”,其中不乏古器物及書畫。胡宗憲也攀勢嚴嵩,于東南抗倭得志后“首以書畫賄嵩父子,金玉珍玩,相繼半入其槖。江南公私,為之一空”[37]。沈德符雖然道出了嚴氏父子所藏藝術品是“嚴以勢劫”[38]的實質,但明面上仍只是下級官員的贈禮行為,可以是媚上,也可以是雅賄。這些藝術禮品大大擴充了嚴嵩父子的家藏,僅古今名畫手卷、冊頁便有“三千二百零一軸卷冊”[39]。嚴氏獲罪被抄沒家產后,文徵明之子文嘉參與整理,“歷三月始克畢事。當時漫記數目以呈,不暇詳別”[40],后輯為三十四卷《嚴氏書畫記》,其中書畫精品有唐代懷素的《自敘帖》、五代郭忠恕的《越王宮殿圖》卷、宋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等。有學者指出,嚴氏的藝術品收藏幾乎全部是以非正常手段獲得的,主要便是禮品形式。[41]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內閣首輔動用權力為自己收集藝術品,必然會出現藝術品向其單向流動的場面。
我們再來看藝術禮品向張居正的單向流動。在“奪情”事件之后,張居正“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賄賂”,[42]收到的藝術禮品不在少數,其中有些是儀式性場合的表達性藝術禮品,如“聞其誕日,有繪周公負成王獻者……又有獻大禹下車泣囚圖……又長夢人贈以一鑒,長尺許,光耀四壁,皆有銘……憲長張九一差官貢鏡”[43],其中既有繪畫,又有鑒、鏡之類的古器物。此時的表達性藝術禮品可視為工具性媚上用藝術禮品,送禮者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不需要掌權者為其解決什么難題,即此類送禮是單向度、無回報的。有些送禮行為是直接求張居正為自己謀取私利。王世貞也曾送張居正書法作品以求其提攜,可惜未能成功。他收到了張居正的回信:“才人見忌,自古已然。吳干越鉤,輕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44]王世貞之弟王世懋曾重金購得宋徽宗的《雪江歸棹圖》,適逢張居正搜羅該畫,有人建議王世懋贈送貴人,不要以物買罪,如其在該畫中題跋:“未幾,江陵張相盡收朱氏物,索此卷甚急。客有為余危者。余以尤物賈罪,殊自愧米顛之癖,顧業已有之,持贈貴人。士節所系,有死不能,遂持歸。”[45]由此可見書畫向權臣集聚之勢非常猛烈,識時務者通常會主動“持贈貴人”,如王世懋般能夠保持士人操守實屬難能可貴。張居正畢竟不同于嚴嵩。他“通識時變,勇于任事”[46],故而接受單向流動藝術品的數量不及前者。沈德符曾說:“張江陵當國,亦有此嗜,但所入之途稍狹,而所收精好。”[47]

晚明時期文化權力、政治權力的資源性壟斷,使得他人被迫向資源掌握者“進貢性”贈禮,還要表現出自愿與恭敬,做到不提回報。總之,晚明藝術禮品交換的不均衡、單向流動是時代的必然。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不對稱與單向是從藝術禮品角度而言的,若從整個社會交換層面來看,送禮者得到了文人的服務、權臣的庇護,同樣實現了社會交換的互惠、均衡。
禮物不同于商品,不能直接以經濟價值來衡量,不過送禮者需要有經濟收入來購得藝術禮品,即便文人書畫家也要投入生產勞動。藝術禮品的交換是文化經濟的體現,一些禮品交換行為本身便可等同于經濟交易。
(一)與經濟交易類似
晚明有不少藝術禮品的交換行為相當于經濟交易,如上文提到的以藝術禮品作為潤資來換取文人詩文。文人出售詩文換取潤資似乎自古以來就不用避諱,而出售書畫換取潤資則相對晚得多,如果他人用藝術禮品交換文人所作書畫,則交易行為會因為變通化的處理方式而不失清雅,使文人更加樂于接受。事實上,此類禮品交換活動在晚明極為常見,在藝術品交易層面體現出了一定的時代進步性。文人李流芳喜歡把玩賞石,一次“孟陽乞余畫石,因買英石數十頭為余潤筆,以余有石癖也”[48]。鄒之嶧向李流芳求畫,以十余枚英石換取李流芳為之創作《怪石》卷。在晚明乃至當代,賞石均可視為“天然藝術品”,有著較高的賞玩價值,鄒之嶧因此才有“以真易假”之說。其所帶英石既可以看作禮品,又可以看作交易之物。一人得到了繪畫作品,另一人“不費一錢買,割此三十峰”,最終達成了雙方皆滿意的藝術交易。
嚴格來說,鄒之嶧是以藝術品換取李流芳的服務,那么晚明友人之間的藝術禮品互贈其實相當于以物易物式的交易。汪砢玉與其好友高道素之間也有一次互贈式交易。高道素在信中有記:
昨領清教竟日,珍圖名墨,目境豁然,受益多矣。茲啟元人短云山卷,蒙兄相許割愛。景陽云恐兄裝成卷,或有難色,敢奉梅花詩畫扇一握,以償裝潢之直。惟兄哂留慨許,為何如。桂子將舒,容屈領言教,不一。玉水世兄教厚。教弟道素頓首頓首。[49]
汪砢玉是明末江南地區的一位知名藏家,其父便多有庋藏。高道素在汪砢玉處瀏覽了不少珍畫、名帖,還得到了汪氏贈送的元人山水畫卷。后來,高道素為其送上了梅花詩畫扇一把,自稱是對汪砢玉耗費裝裱的補償,而未直接明說是以畫扇交易元人山水畫。表面上看,這次交換行為是兩人之間以書畫禮品互贈,實質上就是一種性質直接的物物交換。當然,若從情感角度來看,高道素在這次禮品交換中欠了汪砢玉一個人情,而此非一把畫扇能抵,尚需日后再還。
柯律格在分析文徵明的書畫“雅債”時寫道:“文徵明那些具有社交目的并依情況而作的作品在他死后迅速轉化為商品。”[50]同理,他人相贈的藝術禮品也可以變成藝術商品。晚明時期的送禮者并不認為禮物如莫斯所言“帶有贈送者的部分靈魂”[51],畢竟在被生活所迫時,先人之物亦可出手交易。因此,明代士人們禮尚往來——或言之“酬酢”——可被視為一種隱性的藝術品交易。[52]
(二)藝術禮品的公開交易

禮品的贈、授與晚明公開化的藝術品交易并存,共同促進了晚明的藝術品流通和藝術品市場的發展。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提到了“嚴以勢劫,朱以貨取”[53],即嚴嵩以權勢“劫取”門人、義子所贈藝術禮品,而朱希忠、朱希孝兄弟則以錢財購買藝術品,兩家均能達到所藏不亞于皇宮內府的程度。嚴氏與朱氏得到藝術品的手段不同,正顯示出禮品收受同公開交易是并存的。這里還可舉晚明知名商人藏家項元汴為例。其與張居正同年出生,晚張氏八年而卒。項氏與張氏的藝術品收藏同樣體現出禮品收受與公開交易的不同。項元汴,字子京,號墨林,浙江嘉興人,謝肇淛曰:“其家累世富厚,不惜重貲以購,故江南故家寶藏皆入其手。”[54]項元汴開有當鋪,為其購求藝術品大開方便之門。清代朱彞尊稱其“坐質庫估價海內珍異,十九多歸之”[55]。“重貲以購”“質庫估價”皆表明項氏所藏藝術品多來自公開交易。萬歷年間,張居正與項元汴成為晚明頂級藏家的兩種典型代表,一個居廟堂之高,一個處江湖之遠,一個廣收藝術禮品,一個海內“重貲以購”。按照沈德符所記,項元汴的不少藝術品還是輾轉收自張居正:嚴嵩的藏品籍沒內府后,隆慶年間以“折俸”形式發放給官員,其中朱氏兄弟得到很多,然而他們又轉送一批給張居正,待張居正家產被抄沒后,“不數年為掌庫宦官盜出售之,一時‘好事者’,如韓敬堂太史、項太學墨林輩爭購之,所蓄皆精絕”[56]。這里的“項太學墨林”指的便是項元汴。項元汴去世后,雖然他在某些書畫上明確鈐蓋了“子孫永寶”印,但“乙酉以后,書畫未燼者盡散人間”[57],最終還是重入社會交換的輪回之中。
可以說,收受藝術禮品與用貨幣購買藝術品都屬于廣義上的社會交換,其中禮品的交換是一種隱性交易。柯律格也曾寫道:“在這些歷史情境中,禮物的邏輯與商品的邏輯同時并存。”[58]只不過,柯律格僅從文徵明以書畫禮品抵“雅債”一隅出發,未基于整個晚明的社會情境來考慮,也未涉及其他藝術品類。實際上,在晚明的社會交換過程中,無論是藝術品的贈送、收取還是買賣,均有益于藝術品交易市場的發展。最終到了清代,我國真正形成了實質意義上的藝術品市場。從這一角度來講,晚明藝術禮品交換與公開化交易其實是藝術品交換的兩面,一面為隱、一面為顯,兩面輔車相依。
在晚明文人階層中,藝術品禮尚往來地流通,實現了雙方互惠。市民、商人雖然也參與其中,但多為進獻的一方,且較難收到藝術回禮。因此,以往晚明歷史研究中思想啟蒙的出現、商人地位的提升等現象似乎在這里不易充分取證——他們處于依賴權力的一方,藝術禮品多出不進或只出不進。在晚明這樣等級森嚴的社會框架下,藝術禮品必然會出現單向流動的局面,下級官員、底層民眾很少收到回禮,通常只能得到其他形式的報酬。藝術禮品作為晚明朝廷和社會機制運作的潤滑劑,與公開化的交易并行不悖,以一體兩面的形態促進了藝術品的交換、流通。在當今社會,藝術禮品的交換依然常見。我們應該揚其長而避之短,提倡古人情感表達性的藝術禮品交換,杜絕工具性尤其是媚上、雅賄的贈禮行為。
[本文系2024年度河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指導性計劃項目)“晚明社會交換中的藝術禮品”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24-ZDJH-623。]
注釋
[1]本文取“樣態”一詞在哲學層面的含義,指事物在某種狀態下所具有的特性。斯賓諾莎認為,實體的一切暫時狀態都稱作“樣態”,這表現出了事物的多樣性與暫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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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同注[3],66頁。
[12]參見商務印書館出版民國二十八年(1939)版周元暐《涇林續記》。
[13]參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姚之骃《元明事類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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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參見民國十七年(1928)奉賢褚氏重刊鉛印本范濂《云間據目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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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同注[27],22頁。
[52]宋長江.“顯”“隱”并重——晚明藝術品交易方式研究[J].美術學報,2020(1):59-68.
[53]同注[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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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同注[38],2118頁。
[57]同注[55],42頁。
[58]同注[50],1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