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謬與繁花并生的世界

［摘 要］ 李洱的《石榴樹上結櫻桃》在還原了一個正在不斷融合與裂變的鄉村世界的同時，也還原了一個悖謬現實與人文價值并生的真實世界。如果說解構是李洱在小說中還原悖謬現實的主要手法，那么價值的建構則是與現實的解構一同產生的果實。無論是復雜的權力女性，還是各自執著的個體實踐，抑或是鄉村世界的真實描繪，都并生于李洱對傳統鄉村的解構之中。

［關 鍵 詞］ 《石榴樹上結櫻桃》；文學建構；權力女性；鄉村書寫

在李洱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石榴樹上結櫻桃》中，李洱將關注視野轉向了“20世紀90年代以后鄉土中國的歷史性變革”［1］291。小說以村級選舉為主要事件，以選舉的競選人、現任村委主任孔繁花為主要敘述視點，作者安排了一個冷靜而抽離的敘述人跟在孔繁花身后，將視線收束在她經歷的事件上，同時探究事件在其心中激起的化學反應，企圖由此完整地復刻出一個在現代化進程中“在不停地裂變”的“遠未定型的鄉村”［2］186。

迄今為止，學者們對小說的探討都集中在解構傳統鄉村敘事上，“作家用一種準確的風格把鄉村分解為一個個現實的行為、事件與語言，冷靜而饒有興趣的肢解”［3］115。然而解構與分解并不是作家全部的意圖。“荒謬推理的時候，創造是跟隨著冷漠與發現的”［4］115，在作家筆下，冷酷的肢解與溫蘊的建構是可以并存的。李洱解構的目的不是完全消解已經建構起來的鄉村文學價值體系，而是還原悖謬與價值并生的世界，在解構的同時實現了價值的建構。正如李洱的闡述，“死亡就意味著誕生，忍受就孕育著掙脫，憎惡和憐憫一體，事實王國與價值王國并不背離”［5］294-295。重新探尋作品建構的一面，有助于深化我們對作品和悖謬現實的認知。

一、權力女性的成熟建構

《石榴樹上結櫻桃》中直接以女性角色為主人公，選舉的核心競爭者也是兩位鄉村女性。雖然李洱聲稱自己不擅長描寫女性，也聲稱“沒想過書中的兩個女人與女權主義有什么關系”［6］235，選擇孔繁花為主人公僅是因為“當鄉村的女性融入了世俗化的進程，那么整個鄉村就進入了世俗化的進程”［2］187。但是李洱承認書中女性，尤其是孔繁花，是復雜的角色。雖然主觀上沒有塑造權力女性的意愿，但李洱對角色深度與復雜性的追求，促使他筆下的權力女性比其他男性作家筆下的權力女性更飽滿、更復雜，也更真實。

在跟隨孔繁花經歷荒誕而又真實的諸多事件的同時，小說精準地剖解其內心。而正是因為深潛到鄉村權力女性的心底，挖掘出其自然、隱秘乃至丑陋的思緒，才有可能還原出一個符合人性規律的、自然真實的鄉村權力女性。男性作家深入到女性的內心，很可能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但是李洱憑借對人性駁雜的把握，精準地復刻了鄉村權力女性的心理。

孔繁花被塑造成既追權逐利又富于煙火氣息的鄉村女性，而大膽赤裸的性心理描寫是她真實又富于超越性的重要原因。李洱多次刻畫孔繁花的性心理，除了她與丈夫夫妻生活時的思緒流動，還有她日常生活中突然冒出的與性相關的念頭。小說中多次點明孔繁花在兩性關系上的大膽與潑辣，張殿軍是上門女婿，處于“附屬”地位，“在房事問題上，繁花也稱得上巾幗不讓須眉”，“她喜歡待在上面”［7］8-9。同時，村后田園景色激起的回憶和她奔跑時對胸部變化的回憶，點明了孔繁花夫婦是自由戀愛，在婚前有著大膽熱烈的性行為。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談及女性性心理時，肯定了精神分析在探求人性方面的重要性，“性在人的生活中起著巨大的作用”，同時也點明了傳統精神分析對“女性性欲的描繪的貧乏”［8］70-73。她認為，在傳統觀念中，“對女人來說，夫妻關系是一種‘服務’”“在這種關系中沒有任何相互性”，而且“如果性行為沒有受到法規和婚配的許可，就是一種錯失、一種墮落、一種失敗、一種缺陷”［8］482。女性處在某種天然的恐懼和長期的規訓下，把自己變成客體而非主體，但“它絕不代表女性性欲正常而成功的充分發展”［8］516。 小說女主人公孔繁花作為一位鄉村女性，卻在兩性關系上達到了充分的發展，“成功地克服自己的被動性，并與性伙伴建立一種相互關系”，她恢復了“超越和自由的主體之尊嚴”。［8］516-517

孔繁花的家庭結構首先就顛覆了傳統的女性附屬于男性的婚戀關系。在婚前，孔繁花就大膽放縱，任由情欲流動和肉體歡愉，而婚后，在夫妻生活上，孔繁花更是處于主體地位。“性的體驗是以最尖銳的方式，向人揭示其生存狀況的模糊性的體驗之一：人從中感受到自身是肉體和精神，是他者和主體”［8］517。對孔繁花性心理的刻畫，不僅體現了她的真實和符合人性規律，更是確立了孔繁花對自我價值和地位的認知，突破傳統女性角色的超越性和主體性由此而生。

孔繁花不是刻板印象中的權力女性角色，不僅僅是因為她并非斷情絕愛，還體現在她作為女性掌權者人性的駁雜。官莊村與現實世界一樣，是“與男性統治群體結合在一起”的世界［8］783，即使在這里孔繁花是最高權力的擁有者，但是她依舊逃脫不掉男性權力角色的圍繞和利益關聯，女性的權力仍然只能從男性為主體的世界中確立。小說中沒有烏托邦式的女性權力建構，而是葷話與粗俗、嬉笑與調情，孔繁花對于圍繞在她身邊的男性話語與權威，“順從總是夾雜著拒絕”“拒絕又夾雜著接受”［8］784。

李洱認為，如果把孔繁花當成真實的人物，“她還是好干部呢，有責任心，不貪污，還很想為百姓謀福利”，但是一旦深入到她的內心世界，人們會對她產生不滿和反感，“這種不滿和反感，正是對一種文化現實的正常反應”［6］236。一旦我們深入到權力女性的內心世界，便會意識到人性的復雜和現實世界的悖謬。孔繁花無疑是有著政治野心的，但是很難分辨是這種政治野心促使她做出利民的實事，還是為百姓謀利催生了她對權力的爭奪。小說中許多政治“功績”都有著駁雜色彩，為了能讓紙廠修橋，孔繁花采納了孟小紅提出的晚放學一小時讓學生掉水里的缺德招數，但是修橋又實際方便了學生上下學。孔繁花企圖給村里的殘疾人和罪犯安排工作，既拉攏了人心，又解決了村民生計。在這種悖謬中，成熟、真實而又晦暗不明的權力女性形象建構了起來，而作家也熱衷于呈現這種無關對與錯、是與非的人物。

二、個體實踐價值的肯定

與其他試圖詩化傳統鄉村的作家不同，李洱還原了現代化進程中鄉村的真實圖景，也還原了真實鄉村人面對急劇變化的當下的真實態度與觀念，他們沒有“原鄉”情結，更多的是“求富的激情”“在死亡與富裕之間，它選擇發展”［2］187。在紛繁、熱鬧而又瑣碎的官莊村里，村民們各自實踐著自己的求富之路，而李洱對現代化進程中鄉村扭曲變化的合理性的認同，“包含著對鄉村人本身要求的肯定”“認同了他們個人生命的合理性，他們欲望和致富要求的合理性”［2］188。

村級選舉是最容易凸顯鄉村個體實踐的舞臺。在選舉戰中，小說主要展現了主人公孔繁花和最終勝利者孟小紅的政治理想與實踐。整部作品以孔繁花為視點集中表現了她為實現自己的政治野心所做出的行動，行動與言語上虛實混雜，聲東擊西、恩威并施，充分體現了她的智慧與狡猾。除了正在為選舉做的準備，小說還回顧了她任期內的“政績”。小說有一章多的內容寫她與丈夫出門散心，實則是讓丈夫和讀者一同了解自己的政治手段和愿景。

孟小紅的政治實踐在小說中一直是條暗線，作者故意留白，卻又一直通過暗示性的語言表現她暗藏的野心、縝密的心思與果敢的手段。如臨近“選舉”時她打不通的手機、“英勇”地跳下墓坑，還有隱藏懷孕的雪娥等。與政治實踐的晦暗不明不同，在選舉當天，孟小紅直接講述了她的政治愿景。

孔繁花和孟小紅在政治手段上的狠辣不相上下，充分體現了權力女性的智慧與果敢。而結果上一敗一勝，呼應了“石榴樹上結櫻桃”的隱喻。二人的政治愿景也不盡相同，比如紙廠的利用。孔繁花希望發展成養殖場并為村民安排工作，而孟小紅重開了紙廠并號召居民入股。然而成功失敗與否、實踐與愿景的異同，并不是李洱想讓讀者關注的重點，在表現“石榴樹上結櫻桃”這一“悖謬性的經驗”的同時，李洱肯定了“復雜語境中人的存在狀態”［6］233-237。

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中表示，在現實世界中“荒謬、希望和死亡在這游戲中角逐爭斗”，而希望和信仰“超越了生活，使生活升華，它賦予生活某種意義，并背離了生活”［4］10-12。加繆并不認同熾熱的希望賦予人的“唐吉訶德”式的生活，他認為“事實推理法和抒情詩表達法的平衡是使我們能同時獲得激情與清醒的唯一途徑”［4］5。但是他卻肯定了西西弗及擁有著西西弗般命運的人們事業的意義，即使他們的命運是荒謬的，但是他們是充實且幸福的。

小說中全部的鄉村人物都在欲火炎炎地投身到自己為自己選擇的“事業”中，無論是養狼配種致富的慶林，還是企圖捐修教堂牟利的祥民，抑或是費盡心機也要生下三胎的雪娥，他們都有著某種堅信的觀念并為之鍥而不舍的實踐，他們都是有著西西弗般荒謬命運的人。李洱對鄉村人掙扎與奮進合理性的肯定，正如加繆對擁有西西弗般命運的人們事業的肯定，意義從來都是人賦予自己的產物，鄉村世界中個體實踐的意義是個體賦予自己的，而不是作者或他人賦予的，作者肯定的也正是無數個個體的意義。

雖然加繆和李洱肯定了個體實踐的意義，但是他們真正推崇的是清醒之下依舊激情的“荒謬的英雄”［4］142。李洱熱衷于書寫“悖謬性的經驗”，是為了讓人們意識到“人存在的意義可能就在于穿透這種虛無，這才是一種真正的存在的勇氣。”［6］237對蕓蕓眾生生存方式的肯定，是為了呼喚更加清醒抽離而又突破了虛無的“英雄。”

三、鄉村世界的真實建構

無論是權力女性的成熟建構，還是個體實踐價值的肯定，都是基于李洱更加宏大的寫作意圖，那就是對悖謬真實的還原。李洱說自己有想法再寫一部鄉村小說，卻肯定它會有所重復，這是因為雖然《石榴樹上結櫻桃》中“許多生活的細枝末節無法顧及到”［2］191，但是卻已經包含了作者想要完全復刻現代鄉村的意圖，并也基本上實現了。他在《石榴樹上結櫻桃》中構筑了一個正在進行著不斷裂變的中國鄉村世界，這個世界基本上是現實鄉村世界的倒影或鏡像。

李洱想要還原一個與現實別無二致的鄉村世界，于是用瑣碎的細節來編織“細膩的日常紋理”，“從容地將官莊村的日子針腳細密地鋪開”［9］13，庸常而復雜曖昧的特性凸顯出來，而許多重要事件的關鍵也隱藏在細節之間。小說開篇就是村委主任孔繁花在干農活，等到帶著墨鏡、鴨舌帽與沙土的張殿軍歸家時，女兒豆豆在唱著“顛倒話”的童謠。官莊村發生的一切都是日常瑣碎的，人物的言行都是符合現實環境的，作者虛構出來的2fPiw0FO2ek01lxlyA35FqrUJEXuFG3xum2pjNDaaFU=“真實”就此展現。但是每一處細節都是作家埋下的伏筆和隱藏的關鍵，張殿軍身上的墨鏡、鴨舌帽和沙土隱藏了在他身上發生的受傷失業和考察“養駱駝”等事件，也為他的瘋癲埋下了伏筆。女兒豆豆唱著的童謠更是隱喻了選舉的結局和整個官莊村顛倒與悖謬的現實邏輯。現實世界就是如此，關鍵性的因素與無關緊要的瑣碎日常混雜一處，身處于其中的人們無法用超脫的視角來辨析，于是令人意外的悖謬結局產生了。《石榴樹上結櫻桃》用平庸的日常和瑣碎的細節編織起普通鄉村的模樣，而作家從容且不動聲色地把隱患和起源也編織進“日常紋理”當中，建構起悖謬的現實世界。

官莊村“是一個置于后現代話語中的鄉村”，這樣的鄉村可以接收到共時性的一切信息，“各種價值觀念在此聚合、消散” ［2］186。它早已不是傳統鄉土中國的愚昧與落后，鄉村居民通過各種新型媒介接收到外界的信息與資源，于是村民一張口就是西方的國際時勢、國家政策和流行詞匯。小說詳細描寫了鄉村教堂的景觀，孔繁花甚至想靠發放宗教物品來拉攏信教村民和建設教堂拉動經濟。李洱通過構建文化熔爐般的鄉村世界，反映中國文化的復雜性，反映“中國文化的那種一鍋煮的能力” ［6］236。在悖謬的現實世界，任何文化都可以混合在一起，“在這個煮的過程中，原本清潔的文化，也會不斷產生新的變異，變腥，變臊；同時，本來腥臊的東西，在煮的過程中，也會產生新的變異，有些香噴噴的”［6］236。李洱通過構筑倒映的文化世界，反映的是悖謬的文化現實。

李洱建構的鄉村世界，不完全是其他學者認為的那樣丑陋與冰冷，它只是更加真實，而真實的世界也有人文性的價值與艱難的進步。誠然，官莊村的官場上還殘留著千百年的“孔孟之道”與狡黠的生存法則，但孔繁花和孟小紅這樣的權力女性登上了政治舞臺，就是中國鄉村艱難蛻變的證明。雖然政治人物一個個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爭權奪位甚至私自牟利，但是他們也確實提高了村民的生活水平，也都有著各自的利民政治愿景。人們飽含期望的種下了“石榴樹”，而悖謬的現實規律可能會讓它長出“櫻桃”，雖然不完全如人所愿，但并非一無所獲。現實世界就是如此，既殘酷又溫情，價值與悖謬并生。李洱將鄉村世界還原于真實，也還原于它的扭曲、殘酷與溫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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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南帆.笑聲與陰影里的情節［J］.讀書，2006（1）：12-18.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姜景澤 （1998—），女，遼寧鞍山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翟永明（1976—），男，山西大同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20世紀中國文學整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