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藍仁的隱逸心態的復雜性

［摘 要］ 藍仁是元末明初時期的閩籍詩人，他的詩歌反映了元末明初的亂離世態，書寫了自己隱居武夷山的生活點滴和復雜心境。他的隱逸心態兼容儒道，有追求抱樸守拙的隱逸之趣，然而世事多艱讓其無法靜心修養身性，因此轉而在哀嘆中表達了自己對國家政治的思考和對天下太平的渴望。

［關 鍵 詞］ 藍仁；隱逸心態；抱樸守拙

藍仁，字靜之，元末明初崇安人。元時清江杜本隱居武夷山，藍人與其弟藍智往師事之，學習四明任士林詩法。遂謝科舉，一意為詩，后辟武夷書院山長，遷邵武尉，不赴。有《藍山集》。藍仁大部分時間都隱居在武夷山，創作了大量的山水田園詩，也有一些感時傷世之作。藍仁一生無意科舉，隱居山林，與友人談詩、賞畫、品酒，然而他身遭世亂、生活悲苦，難以很好地在山林享受隱居生活的恬靜和愜意，悲苦的生活給了他更多關于社會、國家、人生的思考，進而表達了他對天下太平的強烈渴望。對藍仁隱逸心態的深入研究，有助于我們更加全面地理解藍仁的思想，進一步了解元末明初這一社會政治動蕩時期下層士人的思想和心態。關于藍仁的思想心態，已經有一些學者做過研究。陳廣宏的《山林別響 閩派先聲——元明之際藍仁、藍智詩歌創作論》一文認為，藍仁的詩歌多“哀嘆守拙”，“更多地繼承了杜甫表現社會與人生的苦難與憂患”的一面；吳文慶的《藍仁及〈藍山集〉研究》分析了藍仁詩歌“干預現實，關心民瘼”的一面，體現了其“奉儒守官的節操”。本文通過細讀藍仁的詩歌，以期進一步理解藍仁隱逸心態的復雜性和典型性。

一、元末明初的隱逸文化與藍仁的出處選擇

自元代初年起，由于政治動蕩，出現了許多表露退隱之思的山水畫和題畫詩，以陶淵明為精神向導的詠陶詩大量出現。許多士人的思想都經歷了由儒入道的轉變過程，如馬致遠的名作《天凈沙·秋思》在思歸中鮮明透露了他尋求超脫的退隱心態。到了元末明初，戰亂連年，徭役繁重，天災頻發，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如藍仁在《寄張云松》中寫道：“關塞風塵暗，山林出處難。”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動蕩，關塞地區風塵彌漫、戰亂頻繁，詩人在現實中感到迷茫和無助。在這樣的動蕩時局下，許多文人士大夫都選擇歸隱，以全身遠害、保存天性。藍仁在《偶成》中寫道：“楚狂空嘆鳳，莊叟未知魚。”他嘆息鳳凰不出現，政治清明的時代難以到來，就只能過著“藥市壺中隱，瓜田谷口鋤”的隱居生活，像魚入深淵一樣自由自在地活著。當時，藍仁的許多友人也都是方外人士，都是隱者，這種崇尚隱居的思想和人生選擇相互影響，形成一股很強勁的思想潮流，同樣隱居武夷山的還有余復嬰、張云松、葉宗善等許多人。因此這一時期隱逸文化大行其道。受到當時隱逸之風的影響，出現了更多表達文人隱逸之志的詩畫作品，如藍仁就有《題〈樵隱圖〉》《題〈湖山清隱圖〉》等，這些抒寫隱逸情懷的詩畫正是文人在亂世中為自己的心靈營構的棲息之所。

藍仁對于人生短暫有強烈的意識，這也愈發加深了其隱逸的情愫。如《題〈湖山清隱圖〉》云：“倦客不歸頭白，數年空負煙霞。”又如《代毛生答》：“浮世容身狹，韶光過眼非。”詩人感慨人生短暫、時光飛逝，世間的事物變化無常。因此，藍仁最終選擇隱居崇安山林，從根本上說是時代使然。

二、抱樸守拙與隱逸之殤

生在山林的藍仁確實有“性本愛丘山”的本性，這在他的許多詩作中時有流露。他時常陶醉于山水田園的自然美景，如“花鳥最娛人，良工筆更真”。（《桃花雙雀》）藍仁十分喜愛山居生活，他在《山居》一詩中寫道：“數月方休沐，山行不覺勞。塵容渾老盡，詩思與秋高。飯顆應逢社，柴桑未入陶。閑門荒徑窄，此日剪蓬蒿。”詩人經過數月才得以休息沐浴，而在山中行走卻不覺得勞累。“閑門荒徑窄，此日剪蓬蒿”，描寫了山居生活的幽靜和自由。又有《山居（其二）》：“無人知隱處，古木伴荒丘。茅屋三年筑，沙田七月收。林疏休剪竹，溪滿可行舟。偶與鄰翁飲，斜陽起更留。”寫出了山居之地的清幽僻靜，展現出一種與自然和諧相處、與友人之淳樸交往的寧靜時光，悠然自得、寧靜愜意且充滿生活氣息，讓人體會到詩人對這種山居狀態的滿足和喜愛。藍仁對于“瓦盆盛社酒，槲葉制秋衣”（《代毛生答》）這樣簡單而樸實的生活感到滿足，因為這樣的生活“禮樂休拘束，漁樵乞放歸”，不必受禮樂的拘束，自由自在，“未與素心違”，沒有違背自己的本心。因此，他能感受到“山林別有鈞天奏，長在松風澗水中”。（《戲題二絕》）

藍仁喜愛山居生活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能與友人盡情地論詩賞畫，他一生無意仕進，熱愛寫詩，尤喜歡與二三知音論詩品畫。如《山居》中說：“塵容渾老盡，詩思與秋高”，說自己容顏雖已老去，而詩情卻如同秋日天空般高遠，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內心的豐富充盈。從藍仁的一些詩句如“風雨相期夜，詩成更細論”（《題伯穎〈云林茅屋圖〉（其三）》）“談詩不知倦，看畫欲忘還”（《柬云松昆仲》）“擬約道人云壑外，茶鐺煮瀑共談詩”（《至梅村別業再用前韻寄云壑》）“詩囊一夜談無底，共笑雞鳴夢不成”（《云松、云壑會宿翁源，別后追賦》），可以看出友人之間談詩論畫興致極高，這是他們忘卻俗世煩惱，使疲憊的心靈得以休憩的一種重要方式。

藍仁深受道家道法自然、抱樸守拙思想的影響。《拙者自號》一詩反映出他對于隱者的守拙精神有較為深入的理解。“守拙”的智慧是老子提出的，他認為人應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道德經》）。老子所強調的是辯證的思想，而陶淵明的“守拙歸園田”強調的是守住人性的本真，藍仁也不是追求所謂的“大巧”，而是為了守住人性之真，因此他的詩中也多次提到陶淵明，以陶淵明為自己的精神向導。

然而，讀《藍山集》我們會發現，藍仁的這種隱逸之趣并沒有因為他隱居山林而得到真正的實現，而是常常憂愁滿懷，以致常常需要借酒消愁。如《人日偶成》云：“呼兒催酌酒，一醉百憂輕。”這是由于在他生活的元末明初時期，連年戰亂，徭役繁重，天災頻繁，當時包括藍仁在內的大部分百姓生活極度貧苦。藍仁的一大部分詩歌反映的正是這一時期人民生活的慘狀。汪端評價藍仁的詩時稱：“亂離在目，誦之凄然。”（《明三十家詩選》）的確如此，如“石田既無收，兵食今又繁”（《夏日可畏》）“旦食有狙分芋地，春耕無犢廢芝田。野人不但貧輸力，甲首敲門橫索錢”（《贈西山本純》）“林屋饑蚊響似雷，成群作隊夜深來。道人傳得希夷睡，燒盡葭煙一束灰”“生民膏血能多少，盡在饞腸利嘴中”（《效馮老泉詠西山蚊蟲》），都反映了繁重的賦稅給百姓帶來的痛苦，表達了作者對官府橫征暴斂的控訴。除此之外，還有繁重的雜役和兵役。藍仁自己在洪武初年就曾有遠行之役，被徙臨濠數月。兵役更是繁重，如《有感五首》所云：“部伍年年定，饑寒處處聞。 道路頻征發，悲號孰忍聽。老翁憂絕嗣，童子畏成丁。”對藍仁打擊最大的是他唯一的兒子被抽丁征兵，后來死于返鄉途中；唯一的女婿游彥輝也在服役期間病逝。藍仁對于兒子仲穆十分疼愛，在兒子離家后，藍仁就經常想念兒子，寫有《除夜憶小兒，泊峽口》《聞小兒欲歸》等詩。其《示兒》寫道：“老牛舐犢終存愛，白發蕭蕭淚眼枯。”寫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后來得知兒子的死訊，藍仁悲痛欲絕，作有《哭兒骨殖還故山》。抽丁充軍，不僅使得村莊勞動力不足，給百姓的生產帶來嚴重的破壞，而且導致親人骨肉離散，如《南村》所云：“亂來村野幾家全，近長丁男亦戍邊。”如果再加上天災，那百姓就更加苦不堪言，從藍仁的詩作我們看到當時旱澇災害頻發的情景。反映澇災的詩如《雨中四首（其二）》：“久雨不能休，花時慘似秋。牛羊僵在野，魚鱉困中流。敢嘆泥涂苦，常懷畎畝憂。滂沱非潤物，天意遠難求。”《苦雨吟》：“南山獨稔禾滿疇，連村疾疫無人收。雨聲三月不得絕，臥穗在水秧齊抽。民為邦固不可活，我恐天將破誰尤。調和元氣在弼輔，五風十雨歌有秋。”反映旱災的如《秋日觀稼》：“不意垂老年，值此大干旱。先朝亦有之，民力幸稍完。迨今公賦重，況乃私債繁。”

本來藍仁幽居山谷，塵俗罕接，與大自然中的“泉石草木為侶”，每天徜徉其間，覺得“醒悅心目”，但是到了老年，尤其入明之后，生活遭遇到太多的坎坷，使得“向之醒心悅目者，反足以損靈亂思”。藍仁說大概是因為“養于中者既異，故應于外者自殊”，即遭受到人生的變故之后，心境發生了很大的改變。物是人非，眼前的景，都令人觸目傷懷，內心抑郁，導致“石失其貞而存其亂，木失其美而存其惡，泉失其清而存其污，草失其勁而存其弱”。

所以，山居的生活使藍仁時而感到愜意自足，又時常感到憂慮，甚至驚慌。也因此，他無法像陶淵明一樣遠離塵世。在藍仁的詩中，我們看到的多不是陶淵明筆下的和平安寧的田園，更多的是抽丁時“疲癃遮道路，童稚守柴荊”（《征兵》）的慘狀，和生產受到破壞后“回首草青青”（《寫懷四首（其四）》）的荒蕪田園。看不到陶淵明筆下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寧靜生活，只看到“鄉村煙火少，豺虎得縱橫”（《征兵》）的荒涼景象。就連除夕夜也是“烽煙多警報，燈火少安居”。（《石村除夕》）

三、儒式隱逸與太平之愿

藍仁信奉道教的修仙求道，他的歸隱選擇也帶有濃厚的道家抱樸守拙的味道，這二者有內在的一致性。但他的隱逸思想并非純粹的道家式的，而是兼容了儒道，具有明顯的儒家式的超出小我、以天下蒼生為念，有鮮明的政治理念和對太平盛世的渴望。

新朝剛建立時，藍仁也有短暫的欣喜，但繁重的賦役、頻發的天災、骨肉的離散讓其遭受極大的打擊，他無法在山林很好地修身養性、抱樸守拙，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他雖然也不積極用世，但也不主張退回到小國寡民的原始社會，而是更認同儒家的“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隱逸思想。他曾說：“明時官可拾，誰不笑閑居。”（《題江彥載〈竹林田舍卷〉二首》）在《題方壺畫〈垂綸〉意》中寫道：“欲浮滄海去，又逐暮潮歸。”這也隱約透露出他隱逸心態的矛盾性和復雜性。其《述懷》詩也寫道：“五十無聞心已休，賣書直欲買耕牛。”說明他曾經多少也有仕進之想，只是由于天下無道，所以這種想法并不十分強烈。而且，他對于他人追求功名的態度也是肯定的，如《題朱士堅〈屏山隱居圖〉》云：“年少功名方快意，早持恩誥入門廬。”對有經邦濟世之才的人，還是肯定其能夠建功立業、發揮自己的作用。如《送貢秘書入京》所云：“一代文章推大手，百年禮樂抱遺經。”對于弟弟藍智也出仕為官，藍仁并不反對，而是認為自己“畎畝豈知鴻鵠志，山林自愛棣華歌”。（《次藍澗弟韻》）

藍仁的儒家隱逸思想還體現在仁政愛民的治國理念上。首先，藍仁強調國家應該減省刑罰。《時事五首》云：“治國宜寬典，新民在布恩。欲追三代盛，莫使一夫冤。”對于“皇威加四海，民力取三丁”（《寫懷》）的沉重兵役，對農業生產的破壞嚴重，藍仁希望“有疾宜寬恤”（《寫懷》），使家家能夠“不廢耕”，并希望能夠減輕租賦。其次，藍仁還十分強調司法公正。因為他自己曾因仕張士誠而被流放臨濠，他的兒子也因此被征戍成都。當時流民眾多，他認為朱元璋的這一行為更多的是發泄一己私憤，并不公正。詩云：“天怒寧論罪有無，荷戈萬里戍成都。”（《示兒》）“道傍辛苦問流人，非罪相干誤此身。”（《問流人》）藍仁的《悲流人》一詩全面反映了流放罰役給人民帶來的苦難：“布衣一日任民社，鞭撻不救肌膚完。足兵足食萬世計，征衣戰甲無寧歲。但知城郭倍光輝，誰問閭閻久凋敝。深機巧宦何為者，暴虐施民自寬假。山頭白石城下泥，已有行人先問答。前車后車相繼摧，滿山枯骨白成堆。”這些生活的慘象，讓他真正意識到只有“經術存公正，刑章析是非”（《時事五首》），才能國泰民安。然而，對于一個下層士人來說，這也只不過一聲聲無畏的哀嘆。藍仁對國家的“奸邪頻得志，忠信動成仇”（《書悶二首》）的政治腐敗現象感到失望，且為自己看不到國家政治清明而痛心疾首。他在《偶成二首》中還寫道：“無勞分枉直，兼欲戒貪殘。”詩人強調了不要過分分辨是非曲直，同時也要戒除貪婪和殘暴的行為，體現了其正確的治國理念。

藍仁在詩作中一次又一次表達了自己對于太平治世的期待：“殺機何日息，天際暮云開。”（《颶風》）他是多么希望自己和天下百姓能像盆竹那樣“且無斤斧慮，終老雪霜柯”（《盆竹》），能夠過著寧靜祥和的生活。可惜的是，“白頭將暗眼，更望太平時”（《石村除夕》），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他的希望并沒有實現，他也只能在哀嘆中走完自己的一生。

總之，藍仁的隱逸心態兼容了儒道的隱逸思想，有其復雜性和典型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個時代下層文士隱逸心態的特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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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陳慶元.福建文學發展史［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

作者單位：閩南師范大學閩南文化研究院

作者簡介：連志榮（1985—），男，漢族，福建漳州人，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近代閩臺文學與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