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秦可卿作為金陵十二正釵中唯一一位“全始全終”的角色,歷來受到眾多研究者的極大關注,甚至在“紅學”之外出現了“秦學”。從她判詞和曲文的出場位次與內容來看,皆有統攝結尾之意,同時縈繞在她身上“幻、情、淫、喪”的情節虛實參半,充滿神秘隱幻的色彩,透露出其不凡的身份信息與角色寓意。作者煞費苦心塑造這樣一位看似匪夷所思的女性角色有何深意,撥開字里行間的層層迷霧,或能找到作者對“情”的價值判斷與審美追求,而秦可卿的命運結局亦是整本小說悲劇結局的縮影與預兆。
[關 鍵 詞] 秦可卿;《紅樓夢》;幻情;淫喪
在《紅樓夢》前80回①中,秦可卿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她擁有虛實二象,現實中她是“賈蓉之妻秦氏”,幻境中她是“警幻之妹可卿”,她是“情”之幻身,集“兼美”于一體,卻又沾上“淫”這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最終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成為十二正釵里第一位命喪黃泉的女子。迷離隱幻的色彩貫穿她短暫的一生,幻、情、淫、喪成了縈繞于她身上揮之不去的謎團,學界以及大眾讀者對其爭議極大,褒之者認為她是兼有釵、黛之美的完美女性化身②,貶之者認為她代表淫亂,是賈府禍端的源頭所在③。本文擬以“情”字為眼,圍繞“幻、淫、喪”三字,重新討論和挖掘秦可卿“匪夷所思”的表象背后所隱藏的“合情合理”的精神內涵,找到作者寄托在秦可卿身上對“情”的價值判斷與審美追求,探索秦可卿命運軌跡和整本小說悲劇結局的精神內涵與價值判斷。
一、秦可卿之“幻情身”的隱喻分析
《紅樓夢》善用“幻筆”(脂硯齋語④)寫人寫事,秦可卿就是作者著墨用“幻筆”塑造的一位女性形象。她是“情之幻象”,在虛幻之境中是“兼美可卿”的仙子,在現實層面上是裊娜溫柔的秦氏。正如賈寶玉與神瑛侍者、林黛玉與絳珠仙子、通靈寶玉與補天之石一樣,秦氏與可卿仙子也有一實一虛的對應關系。然則在看似簡單的對應中,這個人物身上又披上了一層撲朔迷離的隱幻色彩,夾雜著錯綜復雜的情纏糾葛,作者幻筆叢生,讀者疑惑四起。基于秦可卿判詞里“幻情身”的理解提出兩點疑問細細推敲:
其一,賈秦聯姻折射出婚姻的“非情”取向。秦家是一個“宦囊羞澀”、連送兒子讀書的24兩學費也需東拼西湊的寒門小戶;賈府中重要的女眷光月錢就有20兩,是一個豪門大族,不論財力、權力還是社會地位,二者具有巨大差距。秦家怎能讓“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第8回)的賈府與其結為姻親?有學者以賈母“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第29回)之論為據者,斷言賈府選擇婚配的標準并不以門第出身為意,如崔瑩認為賈母作為賈府的最高統治者,賈寶玉是她最寵愛的孫子,她給賈寶玉提出的擇偶標準就是最具有權威性的⑤。私以為僅以外貌和性格而聯姻略顯牽強,縱觀前80回,四大家族的婚配情況非常明顯地體現出“門當戶對”的特點:賈珠之妻李紈的父親李守中是國子監祭酒;賈璉之妻鳳姐的母家乃金陵大族王氏;賈敏之夫林如海祖上是列侯,他本人則是科舉出身;賈寶玉的婚配對象是薛、林這樣的世家小姐,故“門第出身”才是賈府這種豪門大族聯姻的第一標準,否則,赫赫百載的家業何以為繼,必得相互“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第4回)。模樣好、性格好不過是賈母對張道士提親的推脫之辭與場面話,豈能當作權威?又或以賈赦之妻邢氏、賈珍之妻尤氏為例,認為她們也沒有能與賈府相匹配的顯赫家世與出身,卻依然嫁入賈家,成為賈府中身份尊貴的女眷①。這種解釋也難以令人信服,因邢氏、尤氏皆非嫡妻,只是續弦,續弦之妻的選擇與嫡妻的選擇本身就不能同一而論,更不能作為賈府擇妻的參照標準。故“營繕郎之女”秦氏嫁給國公之孫賈蓉,確實與其他登對的婚姻顯得格格不入。這是作者設置的關于賈秦兩家關系的第一層迷霧。
為了給這樁門第不符的婚姻一個合理的解釋,有學者還猜測在賈府奉旨建造寧榮二府時,秦業以其“營繕郎”的身份,與賈府有著很多業務上的往來,也因此建立了與賈府的關系②。正是這種關系讓秦家搭上了賈府這架龐然大車,秦可卿才能嫁入賈府。此種猜測似乎有其合理性,但依然沒能解決“門不當戶不對”這個根本問題。能夠與賈府產生關系的宦門吏府何其多,但與賈府攀上嫡親的只有“素與賈家有些瓜葛”(第8回)的秦家。值得注意的是,書中還寫了另一家與賈府有關系的破落小戶,即劉姥姥一家。劉姥姥也是憑著當年王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第6回)而得以兩進賈府,作者在此處把賈王兩家“略有”的瓜葛說得非常詳盡,甚至直接提醒讀者“待蠢物逐細言來”(第6回)。從“略有”與“素有”的親疏之感可以看出賈秦兩家的瓜葛比賈王(劉姥姥)兩家的瓜葛要深得多。按照正常的情理邏輯,作者更應該把秦家如何與賈家建立起來的關系“逐細言來”,但作者并沒有這樣做,只是一筆帶過,看似言明,實則未清,為賈秦兩家的關系增添了第二層疑惑。總之,秦氏能夠嫁給賈家長房長孫、一脈單傳的賈蓉為嫡妻,的確太可疑了。《紅樓夢》無一處閑筆,筆者認為這是作者有意為之,在此處留下一個破綻,為秦氏伏筆(見后文贅述)。
其二,秦可卿身世呈現的“秦情同形、幻情于人”的象征意味。秦氏的身世來歷太過匪夷所思,若只是“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尚有多種解釋勉強讓讀者接受,但更奇之處在于秦氏不可思議的身世來歷:她并非秦業親生女兒,竟是從養生堂抱來的一個不知父母為誰的孤女。作者在第8回里對秦可卿家庭的介紹中,字里行間處處透露出無比詭異的色彩:秦業官職不高,只是一個小小的營繕郎;秦業年近七十,幾乎和賈母一樣的年紀;秦家人丁單薄,五十多歲的時候才有了親生兒子秦鐘;秦可卿無父無母,是秦業從養生堂抱來的養女。
暫不論賈府是否知曉秦氏的這層身份,于讀者而言,若將“秦氏是從養生堂抱養而來的”這個背景避而不談,那么秦氏以“秦業親生女兒”的身份嫁給賈蓉這樁婚姻就只存在“卑微”的問題,并不會產生“神秘感”,豈非比“秦業養女”更加合乎情理?但作者并不想要這種“情理”,他為了把秦氏“無父無母”這樣的事實公之于眾,硬是出人意料地把“從養生堂抱來”這樣更隱秘、更觸目驚心的文字暴露在讀者眼前,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讓古今多少讀者費盡心思想要一探究竟。索隱派、考證派皆以此為據,認為秦氏的原型或為太子遺孤,或為前朝公主,或為抗清義士遺孤等,這些探源都超出了文本范疇,正如李希凡所說:“《紅樓夢》是小說 ,不能把它作為事實考證的對象、曹家家世考證的對象。”③按照小說的文本理解,作者故意強調“秦業養女”這個身份,究竟要表達什么?賴振寅的觀點頗有啟發,他認為秦可卿是由“情”所孕育出來的一個幻象,作者借此幻象來表達某種情感觀念,所以她并不像普通人一樣,她不是經過完整的生命孕育過程而降生的,是從太虛幻境中幻化而來④。筆者認為這恰是作者對“情天情海幻情身”這句判詞的解注,秦氏作為“情”在現實中的“幻身”,不同于神瑛侍者、絳珠仙子的“投胎轉世”,而是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幻化為賴頭和尚、跛腳道人一致,是幻形入世。由此可以明白“情”、可卿仙子、秦氏三者的關系,即“情”在太虛幻境中修煉成的幻象即可卿仙子,可卿仙子下世“幻身”為秦氏。和這種關系類似的還有另一組,即絳珠草——絳珠仙子——林黛玉,絳珠草在太虛幻境中修成的幻象是“絳珠仙子”,絳珠仙子投胎轉世成為林黛玉。不同之處在于“可卿仙子”是幻形入世,“絳珠仙子”是投胎轉世。所以林黛玉及一干風流冤家的身世背景與成長軌跡清晰可循,因為他們都是生于凡塵長于俗世的活生生的人,而秦氏由可卿仙子幻化而來,在人間本就無根無由、無父無母,只能寄身于養生堂,以待有緣之人將其收養。只有這樣理解,才能解釋為何金陵十二釵正冊的眾女兒都是簪纓富貴的豪門世家小姐,唯有秦氏的身世不僅低微,而且隱秘。
其三,秦可卿人物形象與《紅樓夢》“以情警世”主旨的價值旨歸。基于上述“幻情身”的分析,理清秦氏匪夷所思的身世后,則秦氏嫁入賈府的“瓜葛”也就逐漸明朗起來,變得合情合理了。《紅樓夢》“大旨談情”,“木石前盟”這樁公案不僅讓一干風流冤家下世為人去歷經人間情孽,作為神職存在的一僧一道也因此事幻形入世,干起了“度脫”世人的營生,賴頭和尚度化“怨女”,跛腳道人度化“癡男”。可卿仙子幻身為秦氏,也應肩負著某種使命,否則,她完全沒有“幻形入世”的必要,而她的這種使命在書中也有端倪可循。第5回賈寶玉夢入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念寧榮二公之靈,承諾以金陵十二釵女子之終身冊籍和“飲饌聲色之幻”欲使寶玉覺悟。“色之幻”即可卿仙子,警幻稱她為“吾妹”,并將她許與寶玉,欲使之在經歷過仙閨幻境風光之后,能“改悟前情”,把更多時間和精力放在安身立命的經濟之道上。此段描述看似荒誕,但頗有元稹“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之感。故可卿仙子在幻境中的使命是以“情”警醒寶玉。幻形入世后,她的使命則不再限于一個人,而是以“情”警世。
《紅樓夢》的故事主線發生在賈府,賈府就是那個“世”,故“以情(秦)警世(賈府)”的可卿仙子必須和賈府產生聯系,在小說中即為“天機”。而這種“天機”恰好就是作者所言秦(情)家“素與賈家有些瓜葛”。為了建立起這種瓜葛,作者巧妙地塑造了一位關鍵人物——秦業。筆者認為,秦業與甄士隱、賈雨村一樣,是設隱喻深、暗伏全旨之人,可卿既為“情”所幻,所以“出名秦氏”(脂批甲戌本第8回)是最合適不過了。根據脂硯齋的批語,秦業的名字與“營繕郎”這個官職都意有所指,即全書因“情孽”繕結而成。書中所載秦業的生育能力沒有問題,但偏偏五十歲之前無一所出,只能在養生堂收養一兒一女,可惜偏偏兒子死了,只有可卿長大,結下“情”緣以后才有了秦鐘(情種)。不難看出,秦業的人生軌跡似乎完全就是為“秦可卿”而存在的,他就是可卿在養生堂等的那個有緣人。結合一僧一道幻形入世的目的來看,書中很多人如甄士隱、薛林二女、賈瑞、柳湘蓮等都曾受到賴頭和尚或跛腳道人的度脫,而秦業很有可能也是其中之一,甚至我們可以大膽猜測他背后的故事:秦業半世一無所出,因其人品清正廉潔,便得一僧一道點化,點化內容大致是秦業需到養生堂抱養一兒一女,方能有親生血脈,養女日后也必嫁入富貴之家。這種聯想并非脫離文本的胡思亂想,而是基于《紅樓夢》文本參考和作者故意留下的破綻而得。于是可卿成為秦業(情孽)之女,又因她肩負著以“情”(秦)警世(賈府)的使命,故憑著這層機緣關系嫁入賈府成為秦氏,作者才能“因情孽而繕此一書”。至此,秦家與賈家“素有些瓜葛”之謎也就真相大白了。
二、發乎于“情”的“色淫”與“意淫”
中國文化自古有“重情”的傳統,《紅樓夢》更是一本“大旨談情”之書。古之謂“情”,往往與性、欲并提,荀子說:“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荀子·正名》)他認為情、欲都是人的天性表達。《紅樓夢》于蕓蕓眾生中,透過細膩的筆觸,描繪出形形色色的“情”之百態:濫情、淫情、癡情、真情、烈情、悲情、純情、絕情等,這是現實社會中的“實情”,“實情”往往充斥著“性”“欲”的色彩。然作者對“情”的理解不止于此,在“實情”之外,又于幻境虛空中,衍生出超然而生、人皆有之的“幻情”: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第1回),遂易名為“情僧”;警幻仙姑也有“因情悟道”“改悟前情”(第5回)之語;甚至“情”這種看似虛無縹緲之物也能修成“女體”,幻化為可卿仙子。而“幻情”則與“道”“空”相通,寓意著“情”之終極即為空,“‘空’是‘情’的高級境界,是‘大情’”①。不論賈瑞、秦鐘那樣的濫情、淫情,還是寶玉、黛玉的癡情、真情,書中癡男怨女的種種“情”素,全部都走向毀滅,所有的“情”不過是一場虛幻。周汝昌說:“一部《紅樓夢》,正是借‘空’為名,遣‘情’是實②。”
(一)秦可卿之“情”的內涵
要明白《紅樓夢》中“情”為何物,恐怕得從“情既相逢必主淫”這句判詞中尋找答案。作為“情之幻身”的秦可卿,不論是被刪掉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回目,還是通過焦大之口說出的“爬灰”“養小叔子”之言,似乎都暗示著秦可卿的確和“淫”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大多讀者最容易想到的是她與公公賈珍的亂倫行為,畢竟這是最能引人胃口的窺奇獵艷之文,于是便以“淫”字給秦可卿定論,認為她是淫亂無恥、道德淪喪的壞女人,是不守婦道、禍亂賈府的罪魁禍首①。若以此來理解“淫”,恐怕深誤作者意也。
“淫”字何解?第5回借警幻仙姑之口,將“色、淫、意”的關系進行闡述,即“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又說“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生理上的膚淺蠢濫之淫為“色淫”;精神上的會心神通之淫為“意淫”,兩種“淫”都發乎于“情”,耽于“色淫”者為濫情之人,如賈瑞、賈珍、賈蓉、賈璉之流;耽于“意淫”者為癡情之人,如被稱作“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賈寶玉。奈何大部分人與前者無異,看到“淫”就想到“色”,皆為皮膚濫淫之蠢物,辜負了作者借“情”來警譬世人的一番苦心。筆者以為,秦可卿之“淫”在書中的表現有二:在太虛幻境中,可卿仙子以“色淫”警示寶玉,欲使之開悟;在現實世界中,秦氏以“意淫”警世,欲喚醒一眾癡男怨女。
(二)情在生理上表現為“色淫”
先談談可卿以“色淫”警示寶玉。在太虛幻境的眾位仙姑里,除了“主管”警幻仙姑,可卿仙子與絳珠仙子是作者特別著墨的兩位,她們都與賈寶玉這個人物產生了聯系。可卿是“色之幻象”,作為賈寶玉的性啟蒙對象,讓他在生理上初次感受到“情愛”之歡。絳珠則通過“還淚報情”成為賈寶玉的愛情寄托,是他在精神上能夠產生情感共鳴的知音。不難發現,賈寶玉的成長和覺悟與這二位仙子息息相關。賈寶玉在夢境中與可卿仙子初嘗“色淫”之歡,使青春期男孩第一次感受到“情”為何物,但他并未因此“耽于色淫”而變成濫情之人。秦氏死的當晚,賈寶玉似有感應一般,噴出一口鮮血,大家都著急忙慌,唯獨他笑著說不相干。此處描寫乍一看特別突兀,細細品之則頗有深意。警幻仙姑說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所以他的悟性比常人更高。私以為,口吐鮮血代表賈寶玉完成了從“色淫”到“意淫”的初次開悟,即他對“情”的理解從生理上的欲望上升到心靈上的欲望,從此寶玉的“意淫”之象愈發明顯。一方面,他對“皮膚濫淫”之事表現出一種明顯排斥的態度,如在秦鐘與智能兒、小廝茗煙與萬兒欲行云雨之事時他都出言喝止。另一方面,他對女兒及世間美好之物表現出發自內心的意迷情癡,對林黛玉流露出類似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而寶玉的徹底覺悟則來自林黛玉“淚盡情逝”的死亡,當絳珠仙子重歸幻境之時,寶玉對“情”再次頓悟,以情入道,自色悟空,完成了從“色淫”到“意淫”再到“情空”的徹悟,這個過程既是寶玉悟情的過程,亦是作者悟情的過程。
(三)情在精神上表現為“意淫”
秦氏以“意淫”警世又當何論?秦氏作為賈蓉之妻,她在賈府的“淫”并非“色淫”,而是“意淫”,也恰恰是她的“意淫”導致了她的死亡,所謂“淫喪”也。歷來論述秦氏乃“色淫”濫情之人的論點有三:一是寧府仆人焦大“爬灰”“養小叔子”之論,認為賈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秦氏與公公賈珍的亂倫關系,她最終因奸情被撞破羞憤自縊或積郁成疾而死;二是秦氏屋子里的陳設香艷誘人,充滿奢靡淫浪的氛圍,這正是“淫”的象征;三是秦氏引誘賈寶玉到自己房中入睡,是不知檢點的蕩婦之舉。對這三個論點仔細考較,皆經不起推敲。
首先,焦大醉酒之言是否一定是金科玉律的定論?賈府人多口雜,仆人的言論多有道聽途說、八卦不實的成分,“背后加減些言語,自是常情”(第68回)。即便“爬灰”確有其實,也不能說明秦氏是淫亂之人。按照書中對公公賈珍的描述,在這段不倫關系里,恐怕秦氏更多的是無奈的被迫屈從②,她也是這段感情中的受害者③。第二,秦氏的屋內陳設華麗異常,與“淫”無關,而是營造如夢如幻的色彩,暗指此處是現實中的“太虛幻境”。秦氏屋內掛有秦太虛的對聯,“太虛”是道教詞匯,表空寂玄奧之境,恰好對應作者營造的幻象之境,對聯中的“春”“香”二字照應的是放春山、遣香洞,正是太虛幻境所在地。作者以賈寶玉的視角,用設譬調侃的筆法寫了幾件虛實參半的器物,這與歷史上七位奇艷女子相關,而太虛幻境恰好有“癡情”“結怨”“朝啼”“夜哭”“春感”“秋悲”“薄命”七司,這種巧合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秦氏居室與太虛幻境的對應關系。秦氏自言她的屋子連神仙也可以住,《紅樓夢》中的神仙居所不正是太虛幻境嗎?第三,秦氏引寶玉到自己房中入睡,是為了引其入夢幻境。秦氏房中焚燒著“引夢香”(脂批語),而秦氏就是那個“遣香”之人,隨即寶玉因“香”入夢,由夢入幻,開啟了在太虛幻境中的一段經歷。基于以上三點論述可知,作者在塑造秦可卿時,她作為“情”之幻身,固然帶有“性欲”的色彩,但“色淫”絕非她的主要標簽。
(四)意淫的最高境界是博愛
前文已述淫有二別,有濫情之“色淫”,有癡情之“意淫”。筆者以為,秦氏之“淫”更側重表達的是她“素日孝順”“素日和睦親密”“素日慈愛”“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的癡情之“意淫”,正如寶玉對待世間美好事物的態度一樣,秦可卿對蕓蕓眾生產生的是溫順、親近、尊重、愛惜、體貼、呵護之情,類似西方“泛愛眾”的圣母形象,具有圣人般的友善,比賈寶玉的“意淫”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僅因為她是“情之幻身”,也是她“以情警世”的使命所在。可卿字“兼美”,私以為,“兼美”除了“兼釵、黛之美”外,更有兼“色淫、意淫”之情。作者賦予她這樣美好寓意的名字,更在書中對她不吝贊美,賈母評她是個“極妥當的人”(第5回),不僅長得好看,而且性格好,做事待人也是一流,是她最得意的重孫媳婦;公公婆婆把她當自己的女兒對待;她與丈夫賈蓉的關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連吵架紅臉都沒有;潑辣厲害的王熙鳳視她為知己,與之關系親厚,賈府里幾乎沒有誰對她不滿意。若秦氏真是不知檢點之人,在封建禮教森嚴如斯的賈府,又怎會對一個淫蕩之婦如此看重?作者塑造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幻情身”,表達的恰是他以悲憫的情懷對身處“末世”的眾生的一種博愛之情。不論身份尊卑,不論性格模樣,每一個人都是有“情”之人,所有的“情”都是兼美可親的,正如寶玉以“癡情”對待眾姊妹丫鬟,她們也都愿意和寶玉親近一樣,可以說整個賈府上上下下對秦氏都有著極高的評價,這些恰好是秦氏以極重、極深的癡情對待賈府眾人而換來的反饋。
三、“情”終于“喪”悟于“空”
秦可卿作為一個近乎完美的人物形象,卻在短暫出場后匆匆離去,她的死讓人唏噓,更留下重重疑點。關于秦氏之死,歷來有兩種觀點,一是病死,二是自縊,主流觀點認為自縊出于作者原文,病死是后改之文。不管秦可卿是積郁成疾而死,還是憤懣自縊而亡,她都因“淫”而“喪”。書中符合“淫喪”二字的還有一個人,即賈瑞,他因沉溺于“色淫”而走向死亡,是典型的“皮膚濫淫”。與賈瑞的“淫喪”不同,秦可卿的“淫”并非“生理上的縱欲過度”,書中多次強調秦可卿是個“心細心重”“思慮太過”之人,一件事一句話她都要思量個三天五日。弟M6I0S9HoP2QmpVmRLFxxW1UAQtaY7ZSfAypv5QA6yqE=弟秦鐘在學堂里受欺負,即便生病她也免不了關切操心,可見秦可卿之“淫”是精神上、心理上的放縱,即“意淫”過度。也正因用情極深,秦氏才一病不起。生理上的“縱情”之淫導致了賈瑞的死,心理上的“縱情”之淫導致了秦可卿的“喪”,作者通過二者的“淫喪”警示世人,淫發乎于情,若陷于其中,不知節制,終將走向“喪”的結局。太虛幻境里賈寶玉曾誤入“迷津”,警幻仙姑告誡他“再休前進,速回頭要緊”(第5回),稱只有“木居士”“灰侍者”遇有緣人可度,正是警示世人情雖發乎于天性,但切不可耽溺于其中,只有心如槁木死灰者才能度過“迷津”,因色悟情,以情至空。整部《紅樓夢》“因情成文”,前80回里,一眾癡男怨女困于“情”中,或陷于“色淫”,或囿于“意淫”,真正度過“迷津”者,皆是了卻情緣、心如槁灰之人,如甄士隱、尤三姐、尤二姐、柳湘蓮等。在重重打擊之下,他們往往陷入“當局者迷”的困境中找不到出路,所以需要外在力量的“他度”,即賴頭和尚與跛足道人的度脫,方能達到大徹大悟、超脫自我的境界,他們的離場,多是源于對自身命運的覺醒。
而秦氏作為情之幻身,她對自己即將殞命這件事不以為意,只是笑著以一句“治得病,治不得命”(第11回)從容面對死亡。作者濃墨重書的是她以“托夢”的方式,向世人發出最后的“警世”之論。在夢中,秦氏表現出來的是對整個賈府、整個社會乃至整個時代的關懷與警告。她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到的是整個時代背景下身處“末世”的蒼白無力感。她窺探天機,預見世家豪族最后的烈火烹油、瞬息繁華和大廈將傾的時代悲劇;她心懷悲憫又無比清醒,告訴鳳姐如何于榮時籌劃衰時的世業,所言所述不似一僧一道的偈語誦文那樣虛幻,道理卻通透務實。秦可卿的死亡,宣告“以情警世”的任務失敗,預示著“作者‘兼美’審美理想的失敗”①,也意味著“情”這朵艷麗的花在黑暗無望的末路社會中短暫綻放之后,必然枯萎凋謝,直至死亡,兼具世間所有美好之情只能存在于虛空的幻境里,不能為現實俗世所容。故不論“色淫”之情還是“意淫”之情,情之終極是幻滅,是歸于虛空。
秦可卿死后,她的葬禮規格之高、排場之大、用度之盛,甚至連身世顯赫的“四王六公”、各路王侯將軍都前來送殯,凡此種種不僅有違封建禮法,也與她重孫媳婦、出身卑微的身份極其不符。作者因何要為秦可卿“舉辦”一場如此隆重的喪禮呢?私以為“秦氏亡”寓意“情實亡”。薄命司中諸女子各有各的因緣,各有各的情,她們的判詞都指向了“情終人散”。俞平伯認為,“可卿之在十二釵,占重要之位置;故首以釵黛,而終之以可卿”①。 十二正釵的判詞里,其他人的伏筆都指向個人的命運悲劇,而最后壓軸出場的秦可卿的判詞卻沒有這層意思,“漫言不肖皆榮出”是對整個賈府現狀的總結,“造釁開端實在寧”則點明了造成這種現狀的原因,兩句判詞寫出了賈府不可逆的由盛轉衰的過程,起到了統攝總攬的作用,揭示的是整個家族、整個末世的悲劇。當末世來臨之時,賈府必然大廈傾覆,走向滅亡,而大觀園里所有的青春美好之象也將隨“情”而逝,煙消云散。所以秦可卿的判詞是全書的總論,她的葬禮是“情”的葬禮,都知“葬花”是黛玉對青春短暫、韶華易逝的命運的悲憐,而“葬秦(情)”則是作者傾盡筆力,給整個“賈府”的葬禮,給末世的葬禮,給“孽海情天”中癡男怨女的葬禮。王倫說作者如此寫秦氏的葬禮,是“暗示‘賈府’必然衰亡”②。這場喪禮中隱藏的是“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情之幻滅,寓意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才是情之終極,所以它必須隆重,必須盛大。作者通過秦可卿之死將全書主旨告訴我們,她既是“造釁開端”,也是最終結局。
然而令人動容的是,哪怕明知結局是情空情滅,可依然阻止不了作者對“情”飛蛾撲火般的追求,所以秦可卿死后,大觀園里的一眾兒女依然因“情”而鮮活靈動,因“情”而可親可愛,因“情”而演繹出一段千古傳奇。也正因如此,當烈火烹油的熱鬧與美好褪去后,現實社會的末路之態才顯得愈加陰森可怖,我們對那些美好的有情兒女的逝去也愈發感慨萬千。
四、結束語
綜上所述,秦可卿是“情”的幻身,是作者塑造的一個關于“情”的藝術形象。關于《紅樓夢》中“情”的審美價值的釋讀,作者其實通過秦可卿的命運給出了三個方面的理解。
第一,“情”即是性,是人生而有之的天性。這種天性一方面是生理上的欲望之情,但更深層次的是精神上的“感情”。作者正是通過秦可卿所代表的“情”告訴讀者,“情”是人的本性,與身份地位無關,世家大族也好,寒門小戶也好,每個人都是有“情”的個體,“情”與欲望有關,但我們更應該看到人類情感的共性,把對“情”的理解從生理的角度上升到心靈的碰撞。作者賦予秦可卿“兼美”的審美理想,寄托了作者對“情”的主觀感受,即“情”是美好的,對“情”的向往與追求是生生不息的,“情”是人類永恒的主題。
第二,雖然“情”是天性,但對待“情”的態度是不能放任縱容的,需加以理性地節制。《紅樓夢》中凡是“縱情過度”的人,不管是生理上欲望放縱的賈瑞,還是精神層面思慮過甚的秦可卿,其命運結局都是“早逝”。作者通過刻畫這兩個人物,其實就是告誡、警示世人,對待“情”應當有所節制,“縱情”容易耗損人的精神,最終導致個體的覆滅,這是不可取的。
第三,“情”的終極幻滅,是“空”。在作者架構的《紅樓夢》世界中,“情”貫徹始終,從開頭的“情僧”傳錄《石頭記》到文末“情榜”,千般情緒縈繞糾纏,哪怕再動人心魄、再百轉回腸,所有“情”隨著賈府的倒塌而轟然幻滅。這種幻滅從秦可卿的結局命運已初見端倪,也包含了作者對“情”的終極理解,即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的那句箴言“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種“空”在哲學精神上比“情”的境界更高,是一種“大情”、一種對眾生悲憫的“博愛”之情。
作者單位:內江職業技術學院
基金項目:內江職業技術學院2024年院級課題研究成果(項目編號:NZ2024C06)。
作者簡介:葉靜(1986—),女,碩士研究生,講師,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