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格拉底是“迷狂”的。
這還要從蘇格拉底所處的那個諸神和半神/英雄早已歸隱的年代說起。
過去時代,諸神還是很愿意與人相處。他們徑自來到人的家中,與人同桌用餐,甚至溜到人的床上與人結合,并且由于必死的和不朽的這兩族的交融而生育出美麗、健康的后代。(讓-皮埃爾·韋爾南《古希臘的神話與宗教》,杜小真譯,商務印書館2021年)
當然,古希臘人還是可以走進一座座肅穆的神廟,但是神早已不再顯形于人類空間。神,隱藏在德爾斐神諭之后,神諭也是借助女祭司這個中介之口說出的。赫耳墨斯只留下一堆做路標的鵝卵石,僅此而已,其身影縹緲難尋。歐里庇得斯在悲劇中寫出他對神的懷疑。阿里斯托芬則在喜劇中肆意嘲諷天神,雖說這是酒神節的特權,但是當諸神以滑稽的人扮的形象登臺,接受普羅大眾的哄堂大笑時,神的尊嚴也隨之墜落一地。
古希臘人只能在神廟外的祭壇舉行祭祀。“獻祭犧牲之火使脂肪和骨骸化作香煙升入天空,并且為人烹煮分給他的那部分肉,在這個過程中,火打開了諸神和參加祭祀儀式的人之間的溝通之路。在按照祭祀儀式規則宰殺犧牲,燒烤犧牲的骨頭并食用其肉時,希臘人建立并維持了與神的一種接觸,沒有這種接觸,委身于神的希臘人的生存就會崩潰,喪失意義。”(《古希臘的神話與宗教》)
神的歸隱也不見得都是壞事,人的理性也隨之張揚,哲學開端,人開始認識自己的局限,正如德爾斐神諭的告誡:“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見證了城邦在政治上的興衰,“在他身上體現了那個時代精神上的騷動不安,對傳統的懷疑以及在思想上尋求新的方向的企圖”(君特·費格爾《蘇格拉底》,楊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蘇格拉底甚至去檢驗關于他本人的德爾斐神諭—“沒有人比蘇格拉底更智慧”—是否屬實。檢驗就是一種質疑,是人在挑戰神的權威。這些,都是以神的歸隱為背景。
理性的張揚和對諸神的信仰之間,也并不是絕對的排斥關系,而是在此消彼長的博弈之中達成同盟。蘇格拉底最重要的理念之一:靈魂不滅,這也是在諸神的星空之下產生的。雖然諸神已經“歸隱”,但是并不妨礙諸神對人類靈魂的“觀看”。雅典人判處蘇格拉底死刑的兩大罪狀,一是不尊敬城邦所尊敬的諸神而且還引進了新的神,二是敗壞了青年(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吳永泉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罪狀說得很明顯,是不尊敬,并不是說蘇格拉底不相信諸神。
另一方面,血的祭祀,即公民崇拜并沒有占據希臘信仰的全部領域(《古希臘的神話與宗教》)。“重估一切價值”,愛追問到底的蘇格拉底似乎并不滿足于這一種接觸,他要通過更直接、更緊密、更私密的道路,用戰栗和迷狂,拉近人與神的距離,體驗過去時代人與神的親密。
二
在古希臘,有三種秘儀:酒神狄俄尼索斯秘儀、俄耳甫斯秘儀和埃琉息斯秘儀。
酒神狄俄尼索斯崇拜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原始時代的農民巫術,對植物之神、谷物之神的崇拜。希臘人認為他最初名叫扎格留斯,是宙斯與其女兒冥后珀耳塞福涅所生。他最受母親的寵愛,坐在天神父親的寶座旁邊。當嫉妒的赫拉鼓動泰坦殺他的時候,宙斯先把他變成山羊,然后又變成公牛。雖然如此,泰坦仍然捕獲了他,把他的身體剁碎,放在一個大鍋里煮。雅典娜救出了他的心,將它送還給宙斯,宙斯把它交給塞美勒,她食后懷孕,為這位神作了第二次降生,取名狄俄尼索斯(威爾·杜蘭特《世界文明史:希臘的生活》,天地出版社2017年)。據歐里庇得斯悲劇《酒神的伴侶》里的描述,酒神游行的領隊高舉著熊熊的松脂火炬,火炬在大茴香稈上曳出一道光,他奔跑著,在歡舞中大喊,他那美麗的鬈發在風中飄蕩。游行的其他成員則扎起神杖,披上鹿皮,用常春藤繞著頭。他們敲著手鼓,在“歐嗬”聲中贊頌酒神狄俄尼索斯,他們長途奔波在曠野,不分晝夜地用神杖敲地,仰著頭,甩著頭發—我們可以參考重金屬搖滾音樂節現場,那些瘋狂的歌迷隨著電吉他的節奏搖著長頭發的場景—在某一刻,游行的人們會陷入某種催眠般的迷狂。
它也包含著許多野蠻的成分,例如,把野獸撕成一片片的,全部生吃下去。它有一種神奇的女性主義的成分。有身份的主婦們和少女們成群結隊地在荒山上整夜歡舞欲狂,那種酣醉部分是由于酒力,但大部分,羅素認為“卻是神秘性的”(羅素《西方哲學史》上冊,何兆武、李約瑟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
酒神狄俄尼索斯秘儀后來成為公民宗教,而且為狄俄尼索斯祝壽的各種節日是以在宗教歷法中占據同等位置的節日的相同名義被慶祝的(《古希臘的神話與宗教》)。按照尼采的說法,在日神式的希臘人看來,酒神沖動的作用也是“泰坦的”和“蠻夷的”;同時酒神又不能不承認,自己同那些被推翻了的泰坦諸神和英雄畢竟有著內在的血緣關系,都是屬于“諸神的譜系”,最后和日神精神達成聯盟(尼采《悲劇的誕生》,周國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俄耳甫斯秘儀依舊是一團謎云。人們在其中一方面看到了有關俄耳甫斯和繆斯的圣書傳統,包括神譜、宇宙起源論和“異端”的人類起源論(《古希臘的神話與宗教》)。不過,相傳從地獄歸來的俄耳甫斯是在侍奉酒神的女徒們的一次狂歡秘儀中被撕成碎片吃掉的。可見酒神狄俄尼索斯主義和俄耳甫斯主義之間也存在某種融合。
三
埃琉息斯秘儀強調個人與神靈的溝通,因其具體細節和啟示對未入會者一概保密而得名。它向所有會說希臘語和未犯殺戮罪的人廣開門戶,擁有為數眾多的、來自不同階層和不同地區的入會者。秘儀逐漸從一種地方性祭儀發展為泛希臘性的儀式,也被納入雅典官方崇拜體系之中。也就是說,酒神狄俄尼索斯秘儀、俄耳甫斯秘儀和埃琉息斯秘儀,都屬于雅典官方認可的范圍。
埃琉息斯秘儀在距離雅典不遠的一個地方舉行,用以紀念農業女神或谷物女神得墨忒耳和她的女兒冥后珀耳塞福涅。秘儀有兩個階段:小秘儀向廣大公眾開放,可以看成是大秘儀的準備階段;而大秘儀則只保留給那些被選中的人。在大秘儀的第六天,在齋戒并飲用過卡吉尼亞(kykeon)之后,人們開始舉行“入教儀式”。這是整個秘儀的高潮階段。
在秘儀中,還有一位名喚伊阿庫斯的少年神,近現代學者一般都贊同伊阿庫斯就是酒神狄奧尼修斯,是狄俄尼索斯一個變體的說法。也有學者認為這一說法站不住腳,因為秘儀中的伊阿庫斯是一個手持火炬、走在秘儀隊伍最前列、引導入會者去尋找得墨忒耳的年輕人。而表明狄俄尼索斯身份特征的是常春藤、葡萄藤、蛇,他手中所持之物一般是纏繞著蛇的權杖,這和伊阿庫斯手中的火炬不符。
還有一個很有力的證據是,阿里斯托芬的戲劇《蛙》中,寫了狄俄尼索斯主仆二人去地府途中,初遇秘儀隊伍時的對話,很明顯表示狄俄尼索斯和伊阿庫斯是兩位不同的神。假如狄俄尼索斯是伊阿庫斯,那么他又怎會不知道紀念自己的秘儀慶典呢?(梁小平《古希臘埃琉息斯秘儀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
四
根據史料還原,埃琉息斯秘儀入會者體驗的獲得,主要通過三方面實現:
一是神話故事的表演;二是傳秘師(按,即最高祭師)的講解和啟示;三是藥物的使用,即混合飲料的飲用。
入會者通過對女神遭遇的模擬性表演(按,該故事的梗概是,農業女神或谷物女神得墨忒耳的女兒珀耳塞福涅被冥王哈迪斯擄走,得墨忒耳下地府尋女,后在宙斯的干預下,哈迪斯同意歸還珀耳塞福涅,但是冥王實施了詭計,最終讓珀耳塞福涅成為冥后),能切身體會女神的悲傷、無助、憤怒以及母女重逢時的喜悅,從而引起與神靈心靈上和情感上的共鳴。傳秘師的講解或啟示則從理論和觀念上影響入會者體驗的獲得。
混合飲料中的幻覺劑成分則使入會者在生理機能產生化學變化,從而激發心理上和情緒上的反應,進而產生神秘體驗。希尼西斯(Synesius)提及亞里士多德曾說,“入會者們不是去學習任何東西,而是去遭受,去感受,去體驗某些感覺和心靈情緒”。據特米斯提烏斯(Themistius)說:“入會者進入神秘建筑后,他滿是恐懼和驚訝。孤獨和完全的困惑緊緊地攫住了他;他無法向前行進一步,不知道怎樣找到通往他渴望到達之地的入口,直到先知或向導向他指示神廟的接待室。”普羅克魯斯也論及類似的體驗:“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引起靈魂及其儀式(Promena)的共鳴,這對我們來說是無法了解的和神圣的,所以一些準備入會者被恐懼侵襲,充滿神圣的敬畏;其他人將他們自己吸收進神圣的符號中,拋棄他們自身的身份,變得熟悉神并體驗神圣占有。”(《古希臘埃琉息斯秘儀研究》)
酒神狄俄尼索斯秘儀、俄耳甫斯秘儀和埃琉息斯秘儀,三者之間也會發生某種聯系和融合。當執政王的妻子動身去慶祝與狄俄尼索斯的聯姻時,她受到了埃琉息斯圣使的幫助,參加了在萊那亞舉行的可能是希臘最早的狄俄尼索斯狂歡(《古希臘的神話與宗教》)。在酒神的歌隊中,應和著酒神的宇宙藝術家的斧鑿聲,響著埃琉息斯秘儀上的呼喊:“蒼生啊,你們肅然倒地了嗎?宇宙啊,你領悟到那創造者了嗎?”(《悲劇的誕生》)而在埃琉息斯秘儀之中也有合唱環節。
在三種秘儀之中,都有迷狂、戰栗、狂喜的體驗。酒神狄俄尼索斯秘儀和埃琉息斯秘儀都有與太初存在的“合一”體驗。尼采認為,這種“合一”體驗就是“魔變”的過程。“魔變是一切戲劇藝術的前提。在這種‘魔變’狀態中,酒神的醉心者把自己看成薩提爾(希臘神話中的森林之神,其形狀為半人、半山羊,縱欲好飲,代表原始人的自然沖動),而作為薩提爾他又看見了神,也就是說,他在他的變化中看到一個身外的新幻象,它是他的狀況的日神式的完成。戲劇隨著這一幻象而產生了。”(《悲劇的誕生》)
但是兩者最顯著的區別是獲得合一體驗的方式不同:酒神狄俄尼索斯主義是以“個人解體”的方式—呼應酒神狄俄尼索斯曾被肢解再重生的經歷;而埃琉息斯秘儀是借助神秘飲料卡吉尼亞以及沉浸式的體驗而獲得的。
五
行文至此,我們的文章才算真正切入正題。
宛如在冬日里,當狂風夾著灰塵向光腳的哲人襲來—眾所周知,蘇格拉底不愛穿鞋子—他就站在土墻后躲一躲,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開始和身邊的人講話。恰巧,我這個來自遙遠東方的異鄉人也夾雜在人群之中,就趁機一邊細聽,一邊更進一步地觀察著他。
我認為,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的“迷狂”正是歷史中的蘇格拉底真實的“迷狂”。因為“迷狂的蘇格拉底”同時出現在柏拉圖的諸多對話錄之中,而且是出現在最著名的兩篇對話錄《會飲篇》和《斐德若篇》之中。柏拉圖研究者認為,《會飲篇》《斐德若篇》和《理想國》都是寫于蘇格拉底屈死之后,是對蘇格拉底精神最精湛的總結。
色諾芬沒有提到蘇格拉底“迷狂”的詳細經歷,卻讓蘇格拉底以旁人的身份說起此事,“他的美使他能夠令愛他的人迷狂”(劉小楓編《色諾芬的〈會飲〉》,沈默等譯,華夏出版社2005年)。僅此而已,文字一如既往的平實、冷靜。
在阿里斯托芬的《鳥》中,蘇格拉底是一副能招魂的通靈者形象。這是阿里斯托芬對蘇格拉底的夸張描寫,但也暗示他對蘇格拉底“迷狂”的見證。
蘇格拉底的“迷狂”與“秘儀”有關,而與酒無關。對一般人來說,酒有催化“迷狂”的效果,雖然雅典人喝的是兌過水的淡酒,可是蘇格拉底可以一直喝一直喝,喝到天亮,還清醒如初,酒量著實驚人。
六
“柏拉圖的蘇格拉底”是把最高的愛情學問,即哲學,看作一種玄秘的宗教,即“秘儀”的,只有被選中的“有能力”的人,才能窺探到門徑,參證,最后登堂入室,與其“合一”。其過程是“迷狂”的。正如在《會飲篇》中,蘇格拉底假托一個神秘的女巫如是說:
以上這些關于愛情的教義,蘇格拉底,你或許還可以領會。不過對于知道依正路前進的人,這些教義只是達到秘儀(此處朱光潛譯為“最深密教”,為了行文同一,本文改為“秘儀”)的門徑,我就不敢說你有能力參證了……
親愛的蘇格拉底,這種美本身的觀照是一個人最值得過的生活境界,比其他一切都強。如果你將來有一天看到了這種境界,你就會知道比起它來,你們的黃金,華裝艷服,嬌童和美少年—這一切使你和許多人醉心迷眼,不惜廢寢忘餐,以求常看著而且常守著的心愛物—都卑不足道。請想一想,如果一個人有運氣看到那美本身,那如其本然,精純不雜的美,不是凡人皮肉色澤之類凡俗的美,而是那神圣的純然一體的美,你想這樣一個人的心情會像什么樣呢?朝這境界看,以適當的方法凝視它,和它契合無間,渾然一體,你想,這對于一個凡人是一種可憐的生活嗎?只有循這條路徑,一個人才能通過可由視覺見到的東西窺見美本身,所產生的不是幻象而是真實本體,因為他所接觸的不是幻象而是真實本體,你沒有想到這個道理嗎?只有這樣生育真實功德的人才能邀神的寵愛,如果凡人能不朽,也只有像有他這樣才可以不朽。(柏拉圖《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朱光潛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
蘇格拉底說完上面這段話之后,做了一段簡短的總結,也就結束在會飲上的發言。他沒說的是,靈魂見證了比“個別的美的事物”更為神圣的“美本身”之后,究竟是如何的體驗?那是比“醉心迷眼”更為劇烈的體驗究竟如何?詳細的答案就留在《斐德若篇》中。
七
蘇格拉底在《斐德若篇》中解釋了由于神靈的憑附而造成的四種“迷狂”:預言的,秘儀的(此處朱光潛譯為“教儀的”,為了行文統一,本文改為“秘儀的”。下文同),詩歌的,愛情的,每種都是由天神主宰,預言由阿波羅,秘儀由狄俄尼索斯,詩歌由繆斯姊妹們,愛情由阿佛洛狄忒和厄洛斯。這四種迷狂中,愛情要算首屈一指。“愛情不是利害的打算或是肉欲的滿足,而且由神靈憑附的迷狂,從人世間美的摹本窺見美的本體所引起的愛慕,靈魂借以滋長的營養品。”(朱光潛《柏拉圖文藝對話集·題解》,見《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愛情是對美的本體的眷戀,所以它就是哲學。”(同上)蘇格拉底在談到靈魂窺探到“美本身”時寫道:
過去有一個時候,美本身看起來是光輝燦爛的。那時我們跟在宙斯的隊伍里,旁人跟在旁神的隊伍里,看到了那極樂的景象,參加了那秘儀的入教典禮—那秘儀在一切秘儀中可以說是達到最高神仙福分的;那時我們贊頌那秘儀還保持著本來真性的完整,還沒有染到后來我們要染到的那些罪惡;那時隆重的入教典禮所揭開給我們看的那些景象全是完整的,單純的,靜穆的,歡喜的,沉浸在最純潔的光輝之中讓我們凝視,而我們自己也是一樣純潔,還沒有葬在這個叫作身體的墳墓里,還沒有束縛在肉體里,像一個蚌束縛在它的殼里一樣……
至于剛參加入教典禮的人卻不然,他所常觀照的是過去在諸天境界所見到的真實體,如果他見到一個面孔有神明相,或是美本身的一個成功的仿影,他就先打一個寒戰,仿佛從前在上界掙扎時的惶恐再來侵襲他;他凝視這美形,于是心里起一種虔敬,敬它如敬神;如果他不怕人說他迷狂到了極頂,他就會向愛人馨香禱祝,如向神靈一樣。當他凝視的時候,寒戰就經過自然的轉變,變成一種從未經驗過的高熱,渾身發汗……
這痛喜兩種感覺的混合使靈魂不安于他所處的離奇情況,彷徨不知所措,又深恨無法解脫,于是他就陷入迷狂狀態,夜不能安寢,日不能安坐,只是帶著焦急的神情,到處徘徊,希望可以看那具有美的人一眼。若是他果然看到了,從那美吸取情波了,原來那些毛根的塞口就都開起來,他吸了一口氣,刺疼已不再來,他又暫時享受到極甘美的樂境。(《柏拉圖文藝對話集》)
一對比就會發現,蘇格拉底對靈魂觀照“美本身”時的體驗描述,從“迷狂”到“徘徊”到最后的“合一”,都完全符合埃琉息斯秘儀。
首先,它并不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秘儀。蘇格拉底明確區分了四種不同的“迷狂”,“秘儀的迷狂”歸狄俄尼索斯主宰;“愛情的迷狂”,也就是靈魂對“美本身”的觀照;“哲學的迷狂”,可以看作另一種“秘儀”,卻歸阿佛洛狄忒和厄洛斯主宰。
靈魂觀照“美本身”時產生的“迷狂”,并沒有“個人解體”的體驗。另外,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把蘇格拉底樹立為理性的典型,而放在酒神的對立面,敵人的位置。這種特意忽視蘇格拉底身上“迷狂”的、神秘主義的色彩,而得出來的論斷對不對,姑且不論,不過我們也可以看出,尼采認為蘇格拉底的“迷狂”,一定不是酒神精神的迷狂。
八
還有幾點需要說明。蘇格拉底在《斐德若篇》解釋“愛情的迷狂”時,先把這種靈魂歸宙斯主宰,“我們跟在宙斯的隊伍里,旁人跟在旁神的隊伍里,看到了那極樂的景象,參加了那秘儀的入教典禮”;可在接下來的對話中,又讓阿佛洛狄忒和厄洛斯主宰。看上去似乎是矛盾,其實也是自洽的。
“愛情的迷狂”當然屬于阿佛洛狄忒和厄洛斯主宰,但是在蘇格拉底的語境中,這種“愛情的迷狂”也正是窺探到“神圣純然”境界的“哲學的迷狂”。跟在宙斯的隊伍里的“我們”,說穿了,其實并不是普羅大眾,而是“達到最高神仙福分的”哲人的靈魂,只有這樣的靈魂,才能看到“神圣純然”的境界。這樣的靈魂自然也歸主神宙斯主宰。
宙斯的隨從就找性格像宙斯的愛人,所以要看他在本性上是不是一個哲人,是否宜于督導。(《柏拉圖文藝對話集》)
蘇格拉底固然是把“愛情的迷狂”—也就是靈魂對“美本身”的觀照,“哲學的迷狂”—看作另一種“秘儀”,是一種類比的手法,但是他對情境如此生動的、極具細節的、驚心動魄的描寫,不得不讓人懷疑,他確實加入了埃琉息斯秘儀。放在當時的背景,蘇格拉底加入埃琉息斯秘儀,一點也不會受到旁人指責。埃琉息斯秘儀對信徒的選定,也呼應了宙斯對哲人靈魂的選定。蘇格拉底其實是把在埃琉息斯秘儀上得到的體驗—其實是一種美學體驗—移植到他對美學的看法,對哲學的看法,這才構成他的“靈魂觀”。“靈魂觀”,也是蘇格拉底哲學的基石。
眾所周知,柏拉圖在《理想國》里對靈魂做了成分剖析,這是公認的柏拉圖核心的思想。但是現代意義上的“靈魂”觀念,卻是由蘇格拉底提出的。在古希臘文中有“精神”(psyche)這個字,但荷馬等早期詩人賦予它的含義是“生命”“精神”,死后可以與軀體分離的“鬼魂”。蘇格拉底強調的是作為自覺人格和決定人的賢、愚、德行等“精神生活”的東西(A. E.泰勒《蘇格拉底傳》,趙繼銓、李真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
蘇格拉底“創造”了靈魂的概念,作為正常的智力和性格的所在地的靈魂這一個概念流行于蘇格拉底剛剛去世之后的那一代人的文學作品中,從此之后統治著歐洲思維(《蘇格拉底傳》)。也就是說,“靈魂”溢出了宗教、哲學的領域,成為日常用語,也進入每一個現代人的觀念之中。
蘇格拉底的“迷狂”,也正是“靈魂的迷狂”。當然,我們也要把它放在蘇格拉底整個的人生拼圖里來考察。我們用理性來推論—這個工具恰恰就是蘇格拉底提供給我們的。
首先是投身哲學事業的虔誠,用他自己的話說,投身哲學事業,是按照神的意愿。
經過長久的訓練,他變得很專注。蘇格拉底會在路上、野外突然陷入深思,這是一種獨特的專注力,身邊的熟人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隨著學術的精進,最后聽到“神性的精靈的聲音”。蒙田認為,這種神秘的聲音,“是一種意愿的沖動,是未經理性思考的突發奇想”,盡管隨心所欲、輕率、唐突,但對于像蘇格拉底那樣純潔、審慎和品德高尚的人來說,似乎“頗有用處,值得研究”(蒙田《蒙田隨筆全集》[上卷],潘麗珍等譯,譯林出版社1996年)。也就是說,它是非理性的,卻是有用的,也或多或少出現在我們每一人身上,只是濃度不同而已。于是乎,它的出現,也就是合理的,符合人性的。
最后,是蘇格拉底加入埃琉息斯秘儀而獲得“迷狂”,他再把這種“迷狂”體驗返回到哲學領域。
九
現在我們來談談蘇格拉底平靜的死亡。
在著名的《斐多篇》中,死前的蘇格拉底喝了毒藥,平靜地接受死亡:
“因為我說過,人最好是在安靜中死。你們要安靜,要勇敢。”我們聽了很慚愧,忙制住眼淚。他走著走著,后來他說腿重了,就臉朝天躺下,因為陪護著他的人叫他這樣躺的。掌管他毒藥的那人雙手按著他,過一會兒又觀察他的腳和腿,然后又使勁捏他的腳,問有沒有感覺;他說“沒有”;然后又捏他的大腿,一路捏上去,讓我們知道他正漸漸僵冷。那人再又摸摸他,說冷到心臟,他就去了。這時候他已經冷到肚子和大腿交接的地方,他把已經蒙上的臉又露出來說(這是他臨終的話):“克里,咱們該向醫藥神獻祭一只公雞。去買一只,別疏忽。”克里說:“我們會照辦的,還有別的吩咐嗎?”他對這一問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動了一下,陪伴他的人揭開他臉上蓋的東西,他的眼睛已經定了。克里看見他眼睛定了,就為他閉上嘴、閉上眼睛。(柏拉圖《斐多》,楊絳譯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xSJEiSBpf2ia9pmLPAqOCe7ijPvCYBEMfWCTZ6dpt4c=11年)
“過一會兒他動了一下”,這是蘇格拉底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戰栗。
死亡是哲學的終極命題,而蘇格拉底能平靜地接受死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在秘儀中接受了靈魂能不朽、重生的觀點。西塞羅說得好,秘儀使人們從中學會如何生活,“不僅獲得了幸福生活的力量,而且獲得了帶著更好的希望死去的力量”(西塞羅《國家篇·法律篇》,商務印書館2011年)。
蘇格拉底臨終的話,注釋者有不同解釋。有人認為這是他服毒后的囈語。更為普遍的看法是:蘇格拉底不愿意疏忽當時希臘人的傳統信仰(醫藥神是阿波羅的兒子,有起死回生的醫術),同時又表示他從此解脫了一切人間疾苦。
十
蘇格拉底身上迷狂、神秘主義的色彩,被新柏拉圖主義繼承,最明顯的例子是羅馬時代哲學家,新柏拉圖主義的奠基者普羅提諾(206-270)。他身處西方文化兩大類型(希臘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的交匯、匯通、交替之際,后世的學者在他身上總能看到有關“神秘主義”的哲學描述。他對美的論述,就是蘇格拉底“迷狂”說的升級版。我們隨便摘抄一處:
至于那超越的美,是任何感官都無法看見的,唯有靈魂能不借助于任何工具就能看見它們,談論它們—我們必須上升到它們那里,凝思它們,而把感覺留在下面。正如就感覺領域的美來說,從未見過它們或者體會過它們的美的人—比如天生的瞎子—是不可能談論它們的。同樣,唯有那些接受了生活方式的美、各種知識的美以及諸如此類的美的人,才能談論這種美。從來未曾想象過正直的臉和道德秩序有多美的人,不可能談論德性的壯美。“暮星和晨星沒有一個是美的。”然而,必然有人能夠借著靈魂的洞識力看到這種美。一旦看到了這種美,就必然比看到我們前面所講的那些美更加興奮、激動和入迷,因為他們現在所看到的乃是真正的美。每當接觸一種美的事物時,必然會產生以下這些體驗:迷惑、驚喜、渴望、摯愛以及激動得發抖的幸福。人在接觸不可見之美時會有這些體驗:所有的靈魂多多少少都會經歷所有這些體驗,但是那些熾烈地喜愛不可見之物的人,則有特別深刻的體驗;正如就有形體之物來說,所有人都看見它們的美,但并非所有人都受到強烈震動,唯有那些被稱為愛人(愛美者)的人才會感受至深。(普羅提諾《九章集》,石敏敏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
雅典陷落之后,馬其頓和羅馬統治者的先后介入,破壞了秘儀的傳統。后來基督教在羅馬帝國興起,秘儀成為異教。公元三九五年,哥特人洗劫埃琉息斯神廟,并放火焚毀,這也標志著埃琉息斯秘儀歷史悠久的命運,徹底終結(《古希臘埃琉息斯秘儀研究》)。
不過也有學者認為,埃琉息斯秘儀最終命運,并非傳統觀點認為的消亡,而是以沉積的方式保留在希臘文化中,對古希臘的哲學、戲劇、政治、法律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埃琉息斯秘儀可能在思想觀念上、某些具體儀式上,對基督教也具有一定的影響(同上)。
法國學者呂克·布里松也提醒我們,“神秘的”一詞來源于希臘詞匯,后來被基督教利用,雖然語境發生了變化,但是它依然保持著希臘詞源中的含義。所以,我們在論述普羅提諾的“神秘主義”時,要非常謹慎,不要直接套用基督教的闡釋。如果直接套用,會剝奪普羅提諾的“原創性”。(呂克·布里松《普羅提諾哲學導論》,陳寧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
這是一處善意的提醒。不過,呂克·布里松一不小心略過了源頭蘇格拉底,卻拔高了普羅提諾“神秘主義”的“原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