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北魏均田制包含著同一等級內之均平和等級之間分田不均的兩面性,這體現著以權力為背景的土地之身份占有權,也是土地被多層次兼有在制度上之反映。其結果之一是導致大土地合法占有的同時,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土地兼并。譴責土地兼并,在歷史上一向被視為政治正確,也令均田制往往獲得贊揚。其實,均田制的推行,一方面容納了以權力為后盾的直接或間接占有大土地現象在中國的延續,另一方面也阻礙了通過生產要素流轉而使資源得到優化配置,并加重了行政操作成本。因此,均田制是一個效費比很低的制度。由此亦可發現其中一些所謂的“地主”往往只是一種權位所附帶的身份。
關鍵詞: 北魏;均田制;土地兼并
財權在專制集權體制中是其他權力運行的基礎。在農業社會里,控制土地并獲取其產出的剩余價值構成了專制財權的主要內容。因此,無論采取何種形式,古代王朝都要牢牢地掌握土地以保障政權的經濟基礎,制定“田制”不過是其手段之一。北魏長期存在的大土地占有現象,在“均田制”推行后仍然存在。如何解釋這一現象?這與均田制本身及通常所謂“土地兼并”有什么關聯?雖然相關的研究成果很多,但似仍有可討論之處,故而對此繼續進行探索應該是有益的。
一、北魏太和年間實施均田制動因
經濟與政治是互動的,中國古代王朝制訂經濟制度和政策,往往服從于當時的政治需要。盡管從根本上講,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但自國家組織構架在中國成形之后,維護現有政權,鞏固和擴展在位者既有之特權和既得利益,長久以來都是統治者施政的出發點,其中反映出來的“不是生產安排和決定分配,而相反地是分配安排和決定生產”。①
北魏太和年間實施的均田制當然也不例外。北魏王朝是拓跋鮮卑對占有人口多數的漢人進行統治的一個政權,因此北魏統治者將維護本族利益作為施政的首要任務,孝文帝與其祖母馮太后對此無疑有著清醒的認識。這也是我們在解析包括均田制在內的太和改革中的各種舉措時,不能忽略的一個視角。
以農耕經濟為基礎的中國古代社會,在社會組織結構上表現為一種身份界限分明的等級體制,而“土地與勞動力二者皆是君主的專屬品”。②等級階梯中的中高層,既是這一社會體制的既得利益者,又是體制的維護者,而把這兩種身份連起來的結合點,便是依身份高低獲得大小不等的各種權力。“由于政治上法律上的地位待遇不同,也直接影響到他們在社會中生產要素的分配”。③北魏太和年間(477—499年)的改革就是向這種社會體制轉化的一次跨越。改革意味著權力和利益的調整,如果調整目的明確,力度又恰到好處,阻力就會較小。北魏在立國將近百年之后才大幅度地進行改革,說明拓跋鮮卑的統治者們推動政治體制“封建化”時十分謹慎。太和年間,推動改革的各種因素都已趨于成熟,尤其是耕田面積和農業人口在北魏的社會總量中已占較大比重,故而建立與此相適應的田制和基層行政制度成為改革最早的內容,即均田制與三長制。因此,從大局著眼,北魏“實施百官俸祿制、職官授田制、官品奴婢授田制、三長取鄉人強謹制、公田均田制等,其目的是想將士族、地方豪族、平民,相對地、層次地套入其政治體系之中,增長其政治力和控制力”。【 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頁。】這種加強中央集權的意圖和努力,對一個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政權來說顯得尤為強烈。
如果從直接的經濟效果來審視實行均田制的動因,為解決行政機構不斷擴大的財政需求當列于首位。鑒于當時“家有田產50—100畝者,至少可使其贍養能力增加近一人,達到百畝者則可使其贍養能力增加4人”,【 樓勁:《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的知識階層》,蘭州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05頁?!咳绱嗽诜€定基層民眾生計之同時也保障了朝廷財政收入?!靶⑽牡弁菩芯镏?、三長制之后在籍戶口應處于高峰期,如果以接近甚至超過300萬戶計,僅其中按‘一夫一婦’計征的租調就有粟1000萬石、帛500萬匹左右”,由此“國家的租調收入總量應該是不減反增,取得良好的財政效益和社會影響”?!?陳明光、王萬盈:《中國財政通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52頁?!科鋵?,中國古代所推行的各種土地制度或政策的最重要動機之一,就是為了解決財政收入的相關問題,以及防止權勢者通過兼并分割國家租賦而流入私門。
隨著北魏疆域的不斷擴展,農耕區域和農業經濟比重增大,土地兼并問題也逐漸凸顯。需要說明的是,如此現象是西晉之后的連續動亂所致,“蓋大亂之后,農民無所托命,不得不依附豪強,豪強遂因而虐取之,田雖非其所有,而取之遂同其所有”。【 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55頁?!勘蔽杭热唤y治了這塊地域,當然有責任厘清這些亂象。孝文帝太和九年(485)十月詔云:“爰暨季葉,斯道陵替,富強者兼并山澤,貧弱者望絕一廛,致令地有遺利,民無余財,或爭畝畔以亡身,或因饑饉以棄業?!袂彩拐撸兄菘?,與牧守均給天下之田,還以生死為斷,勸課農桑,興富民之本。”【 《魏書》卷七上《高祖紀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56頁?!看嗽t除針對農耕地區外,還有三個地方值得注意:一是詔書頒布于遷都洛陽之前,而兼并現象系“爰暨季葉,斯道陵替”所致,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二是為克服兼并現象而“遣使者,循行州郡”,說明這已是一個遍及州郡的嚴重問題。三是解決問題的主要辦法是令“牧守均給天下之田”。因此,此后實施均田制的動機之一是為了解決土地兼并的現象。應該指出的是,耕田之所以要“均”,當然是針對在土地占有上已經發生的某種“不均”現象。
鑒于均田制與典籍中的井田制有所契合,故其可被視作理想化的井田之后續,由此亦可增強北魏政權是華夏正統繼承者的形象。它的實施有助于孝文帝此后的“漢化”等改革,故而均田制的制定與推行完全可能包含著這樣的動因。
二、均田制中的“均”與“不均”
由于“田制稅法不但體現著支配階級對被支配階級之間的剝削榨取深度,同時也體現著支配階級內部對于那種榨取物分配的實況”,【 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90、91頁?!恳虼司镏凭S護等級體制的要點之一,即在于“均”與“不均”間如何調節與平衡。等級高低本身就是權力和利益不均的標志,而等級階梯之存在則需要同階層之人保持相同或相近的社會地位與經濟狀況,此即所謂的“均”。等級社會結構非常類似金字塔形,即越處于金字塔的下層,人數就越多。因此,作為金字塔下層的基礎愈是穩固,該塔存在愈是長久。鑒于地基之平整是所有建筑物保持良好的一個重要條件,以此類比,平均或平等對保持社會基層之穩定亦是十分重要。這大概是自井田制起政治家們對耕者應該實行有條件的“地權平均”之共識,早在銀雀山漢簡《守法守令等十三篇·田法》中即可見之:“遁(循)行立稼之狀,而謹□□美亞(惡)之所在,以為地均之歲計。與中□□□□者□巧(考)參,以為歲均計。二歲而均計定,三歲而壹更賦田,十歲而民畢易田,令皆受地美亞(惡)大(?)均之數也?!薄?陳劍:《銀雀山漢簡再整理新釋、新編舉要》,《文物》,2023年第9期?!靠梢?,漢代在受地與征收賦稅時都已注意要做到一個“均”字。這是因為“田制者,影響農人生計;而農人生計,實影響國家社會之秩序與和平者”,所以孝文帝“于田制方面,亦毅然托古。又值其‘時’其‘地’,勢有可行。因而均田之制,遂以發動矣”?!?陳伯瀛:《中國田制叢考》,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頁?!窟@大概也是孝文帝在詔書中稱此制為“均田之制”的意圖所在。
事實上,此前在北魏治下的農耕地區確有“時民困饑流散,豪右多有占奪”之現象,原因在于“州郡之民,或因年儉流移,棄賣田宅,漂居異鄉,事涉數世。三長既立,始返舊墟,廬井荒毀,桑榆改植。事已歷遠,易生假冒。強宗豪族,肆其侵凌,遠認魏晉之家,近引親舊之驗。又年載稍久,鄉老所惑,群證雖多,莫可取據。各附親知,互有長短,兩證徒具,聽者猶疑,爭訟遷延,連紀不判。良疇委而不開,柔??荻徊?,僥幸之徒興,繁多之獄作”。這些情況觸動了孝文帝,“后均田之制起于此矣”?!?《魏書》卷五三《李安世傳》,第1176頁。】此處“州郡之民”“強宗豪族”“魏晉之家”和“鄉老”等詞匯,表明這些民眾都是漢人。又如太和三年(479)薛虎子自彭城上疏說該地因“去年征責不備,或有貨易田宅,質妻賣子,呻吟道路,不可忍聞”。【 《魏書》卷四四《薛虎子傳》,第997頁。值得注意的是,薛虎子所言“征責”是官府所為,造成“質妻賣子,呻吟道路”慘象的是官吏,表現出來的是“苛政猛于虎”。因此,對普通的“無地農民”來說,土地在誰手里或者是誰在剝削他們并非是其考慮的最主要的問題,使他們有切膚之痛的、剝削壓榨他們最厲害的是各級當權者。致使“農不墾殖,田畝多荒,則徭役不時,廢于力也”的一大原因,正在于“牧守百里,不能宣揚恩意,求欲無厭,斷截官物以入于己,使課調懸少,而深文極墨,委罪于民”。參見《魏書》卷五《高宗紀》,第114、116-117頁。】“棄賣田宅”“貨易田宅”勢必助長土地占有不均,并往往會導致國家租賦收入流失。這些都是農耕地區在戰亂后發生的土地占有不均現象。孝文帝實行均田制的動機,即針對上述亂象,要抑制的正是農耕地區趁亂霸占土地的強宗豪族。綜合上述情況,或謂“可以肯定北魏在畿內和近畿之地沒有實行均田令”?!?程應镠:《論北魏實行均田令的對象與地區——北魏均田制研究之一》,《流金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頁。】
如果說在地廣人稀的情況下,廣大農民相對平均地占有耕田是均田制的一方面;那么給鮮卑貴族和各級官吏以數量不等的土地來體現實質上的“不均”,則是均田制的另一方面。此恰如李劍農所論:“魏之均田制,名均而實不均也?!薄?李劍農:《魏晉南北朝隋唐經濟史稿》,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64頁。】其中對耕田的“不均”分配,是通過直接和間接兩個途徑實現的。前者如詔令明文規定:“諸宰民之官,各隨地給公田,刺史十五頃,太守十頃,治中別駕各八頃,縣令、郡丞六頃。更代相付,賣者坐如律?!惫賳T如此多得分田之利,是作為守職效勞之酬,與中原傳統體制相符。不過,北魏遷都洛陽后,“以代遷之士皆為羽林、虎賁”,因此后來“以苑牧之地賜代遷民無田者”,【 《魏書》卷一一○《食貨志》、卷七下《高祖紀下》、卷八《世宗紀》,第2855、180、213頁?!縿t呈現北魏政治之特色。這些來自平城舊都的羽林、虎賁當系鮮卑族眾,他們依據田制獲得田畝應該本在原來之京畿,來到新都后將皇家的苑牧之地再賜給他們,其實是制外開恩,高于“均田”的特殊照顧。同時,“在均田制的實施過程中,并不觸動舊有的土地占有關系”。【 朱雷:《唐代“均田制”實施過程中“受田”與“私田”關系及其他》,《敦煌吐魯番文書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3頁。】間接途徑,例如“奴婢依良。丁牛一頭受田三十畝,限四?!?;給桑田和麻田也是“奴婢依良”。【 《魏hmiOVZsCkxN4JJN9qtMaoA==書》卷一一○《食貨志》,第2853、2854頁?!吭t令未限制擁有奴婢的人數,擁有奴婢越多所受耕田就越多。其“規定奴婢與平民受田數額一樣,但繳納的租調要少得多”?!?張榮強:《從戶版到紙籍:戰國至唐代戶籍制度考論》,科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317頁?!咳绱艘粊?,不僅大貴族例如元禧能夠擁有“奴婢千數,田業鹽鐵遍于遠近,臣吏僮隸,相繼經營”,【 《魏書》卷二一上《咸陽王元禧傳》,第537頁。】而且一些普通鮮卑族眾亦可借此分得更多土地。北魏前期歷次戰爭俘虜的人口,都或多或少地賞賜給戰士和族眾為奴。例如太武帝始光四年(427)“春正月乙酉,車駕至自西伐,賜留臺文武生口、繒帛、馬牛各有差”;同年六月大破夏國主赫連昌,“以昌宮人及生口、金銀、珍玩、布帛班賚將士各有差”?!?《魏書》卷四上《世祖紀上》,第72、73頁?!渴贩Q拓跋燾“至賞賜,皆是死事勛績之家,親戚愛寵未曾橫有所及”;“性又知人,拔士于卒伍之中,惟其才效所長,不論本末。兼甚嚴斷,明于刑賞。功者賞不遺賊,罪者刑不避親”。【 《魏書》卷四下《世祖紀下》,第107頁?!客碇列⑽牡厶臀迥辏?81)四月“壬子,以南俘萬余口班賜群臣”?!?《魏書》卷七上《高祖紀上》,第150頁?!恳虼?,拓跋族眾和臣僚上下憑借分得的奴婢和牛可以拿到更多的土地,至少要比一般的漢族農民多很多。此外,官僚貴族們還可以憑借特權占得肥沃良田,如“景明以來,北蕃連年災旱,高原陸野,不任營殖,唯有水田,少可菑畝。然主將參僚,專擅腴美,瘠土荒疇給百姓,因此困弊,日月滋甚”。【 《魏書》卷四一《源懷傳》,第926頁?!靠梢?,北魏朝廷的官吏與鮮卑族眾通過均田制中各種“不均”的規定而獲得了多分土地的好處,至少能保住已有之大塊耕田?!斑@也說明均田制度雖然名之為‘均’,從它實施的第一天起就不均”。【 蔣福亞:《魏晉南北朝社會經濟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6頁?!空缋顒r指出:“蓋北魏均田之精神,初不在于均貧富,而在使貧者亦有相當的耕作之地,對于國家能負擔正當之基本課稅,土地也不至于荒閑?!薄?李劍農:《魏晉南北朝隋唐經濟史稿》,第164頁。】保住各種既得利益,正是均田制從頒布到落實的過程中幾乎沒有公開反對的聲音出現的原因所在。
在太和改革中形成的田制中包含的“均”與“不均”具有很精當的針對性,朝廷在滿足鮮卑族眾與普通漢族農民利益訴求之同時,也充分體現了“地力人財,皆待制度而均也;尊卑貴賤,皆待制度而別也”,【 (唐)白居易撰,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卷六三《策林·立制度》,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320頁?!颗c傳統等級社會相契合。鑒于體現在諸如官制、役制、稅制中的各種差異,由門戶、士庶、良賤之別所構成的中國社會分級梯形的社會框架,及其所附之政治體制之所以能夠延續數千年的關鍵之處,就在于它有著維持同一等級內之均平和等級之間的相應落差的兩面性。均田制所包含的“均”與“不均”恰好體現了這兩面性,因此均田制不僅在當時能夠順利推行,并且一直延續到隋唐,在此后士大夫的主流意見中也大受贊許,成為維系社會基本經濟形態和防止社會過度分化的思想根源,乃至“即使到了明朝,猶有均田之名”。【 韓國磐:《北朝隋唐的均田制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55頁?!勘热缑鞒踅饪N向朱元璋上“萬言書”,建議“欲拯困而革其弊,莫若行授田均田之法,兼行常平義倉之舉。積之以漸,至有九年之食無難者”?!?《明史》卷一四七《解縉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118頁。】又如顧炎武謂:“后魏雖起朔漠,據有中原,然其墾田、均田之制有足為后世法者?!薄?(清)顧炎武撰,(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校點:《日知錄集釋》卷一○“后魏田制”條,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526頁。】
三、北魏洛陽時代大土地占有現象
土地兼并現象,基本是農耕社會的特有現象。所謂“土地”一般專指“耕田”,而“兼并”往往帶有使用不當乃至非法手段占有大批田地之意涵。歷代指責這種現象的言論,主要將朝廷對土地掌控力之受損或缺位作為問題產生之根源。這種譴責在理論上的立足點當然是基于儒家思想,即“《周禮》是將戰國的‘家’的莊園體制嘗試推行到‘國家’,使‘國家’成為一個統一的經濟單位”?!?甘懷真:《“周禮”與中古時期的城鄉關系》,夏炎編:《中國中古的都市與社會:南開中古社會史作坊系列文集之一》,中西書局2019年版,第8頁?!吭谌寮业耐恋刂贫仍O計中,以皇帝為代表的國家是唯一的“大地主”,而所謂“大土地所有者”卻是“二地主”“三地主”。【 均田制時代的“二地主”“三地主”的含義與明清時是有差異的。前者是把田客當作蔭戶,體現出來的是對國家租賦的切割,前提是存在力役地租為主情況下的經濟形態;而后者是在賦稅征收主要以田畝為依據和農耕生產得到較大發展的兩個前提下對佃農所創剩余價值之分成。切割是可以完全吞沒,分成則是各有所得,二者差別顯著,相同之處在于土地的最終所有權都是國家的?!孔鳛椤按蟮刂鳌钡幕蕶嘞碛谢谕恋爻霎a并以賦稅名義征用的地租,及擁有對土地的最終支配權。比如宣武帝延昌元年(512)五月“丙午,詔天下有粟之家,供年之外,悉貸饑民”;六月“己卯,詔曰:‘去歲水災,今春炎旱,百姓饑餒,救命靡寄,雖經蠶月,不能養績。今秋輸將及,郡縣期于責辦,尚書可嚴勒諸州,量民資產,明加檢校,以救艱弊’”?!?《魏書》卷八《世宗紀》,第212頁。】這些詔令要求“天下有粟之家”拿出糧食來救貸饑民,根本不管他們種糧食的田地屬性是公田還是私田,也不管那些土地是通過什么途徑獲得的,卻將這些田地在根本上一律視作“王土”,朝廷具有征糧權,即有權在常賦之外任意加額。這也一直是從朝廷到地方各級官府征收苛捐雜稅的“法理”依據。當“二地主”及以下層面之土地關系變換損害了皇權上述權益時,就成為應該被責備和糾正的土地兼并現象。【 當時南朝有個例子。《梁書》卷三《武帝本紀下》載大同七年(541)十一月詔:“凡是田桑廢宅沒入者,公創之外,悉以分給貧民,皆使量其所能以受田分。如聞頃者,豪家富室,多占取公田,貴價僦稅,以與貧民,傷時害政,為蠹已甚。自今公田悉不得假與豪家;已假者特聽不追。其若富室給貧民種糧共營作者,不在禁例?!保ㄖ腥A書局1973年版,第86頁。)此處“豪家富室”屬于典型的“二地主”,他們所“假”之公田已成了事實上的私田。】鑒于古代的“法”或秩序都是為朝廷的最高利益而制定,上述土地兼并現象也正是因有損于朝廷的長治久安而被譴責,因此亦被稱作“非法兼并”或“無序兼并”。
“土地兼并”之必然結果是產生一些大土地占有者,作為這種現象的對立面則會出現相當數量的“無地農民”,【 在中國古代田制的話語體系中,所謂“無地農民”一般是指對土地沒有支配權或占有權的農民,而非指這些農民無田可耕。但從占有小塊土地的農民變成別人土地上的勞作者,除意味著財產損失外,在社會等級上也低了一個層次,當然會產生怨恨。同時,這對朝廷而言也失去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稅收對象。另外,所謂“自耕農”是近代受西方影響才形成的概念,至少均田制中的基層農戶與“自耕農”大相徑庭。】成為社會動亂的一個隱患。在農業社會中,土地兼并現象是難以避免的,但是在不同朝代,甚至在同一朝代的不同時段或地域,不僅兼并的程度不一致,兼并的方式亦存在很大差異。北魏前期,以牧業為主的地區鮮有耕田兼并現象,農耕地區雖有出現,但遠未達到危及北魏政權的程度,其中可墾荒田的大量存在是一個客觀原因。均田制雖然是為了對付這些兼并現象制定的,但實則出自如下三點原因:一是太和年間農耕地區成為北魏疆域的主要部分;二是為了供養日益擴大的行政機構,需要增加農業方面的稅賦收入;三是隨著淮河以北進入較長時間的和平,人口有了較多的增長,厘清經濟恢復和發展后的人地關系也便于北魏朝廷對社會的掌控。
在如此動機之下,北魏施行均田制后,出現了一些大土地占有者,即如前引咸陽王元禧廣占田業。不過,至少在史籍上此類涉及土地兼并的現象甚少,其原因大致有如下幾點:第一,在空荒土地尚多的情況下,均田制已通過直接和間接的條文給予高官和鮮卑貴族大量的土地,致使“北朝達官貴人中固然多大土地所有者,即使是低級官吏或庶民,也不乏擁有數頃或數十頃之地者”。【 楊際平:《北朝隋唐均田制新探》,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129頁?!窟@些土地雖然數量頗大,但都是合法所得,因此史家無記錄之必要。而咸陽王元禧“昧求貨賄”,增大田業以滿足其無窮貪欲,實屬劣跡非常,才被載于史冊。第二,北魏遷都洛陽后經濟狀況良好,均田制施行為朝廷獲得了更多的稅賦收入?;实酆统⒔o予鮮卑貴族的待遇十分優厚,如孝明帝時高陽王元雍“歲祿萬余,粟至四萬,伎侍盈房”,【 《魏書》卷二一上《高陽王元雍傳》,第556頁?!恳虼怂麄兗词惯€有所圖謀,心思也放在政治權力上而不在經營產業上。第三,人少地多是均田制得以存在的基本條件之一,因此權貴勢家對勞動力的爭奪要遠過于對土地的爭奪。“有人始有土”,兼并無人耕種的荒田是很不值得的。第四,鑒于所受之田,無論是口分田還是世業田都不得買賣,只有桑田因“有盈者無受無還,不足者受種如法。盈者得賣其盈,不足者得買所不足。不得賣其分,亦不得買過所足”?!?《魏書》卷一一○《食貨志》,第2854頁?!俊澳承┑胤焦倬涂赡芤源藶楦鶕?,將占田過限或侵奪公私田宅者繩之以法”,【 楊際平:《北朝隋唐均田制新探》,第392頁?!克詫σ话忝癖妬碚f,通過對土地的經營和買賣而成為大土地占有者是基本不可能的。土地買賣相關記載之稀少,與《洛陽伽藍記》所言“天下難得之貨,咸悉在焉”的商業繁榮景象,【 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卷三《城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1頁。同條還稱:“別立市于洛水南,號曰四通市,民間謂永橋市。伊、洛之魚,多于此賣,士庶須膾,皆詣取之。魚味甚美。”(第161頁)此足見當時商業之繁榮?!啃纬闪缩r明的對比。綜合以上四點原因,可見均田制施行后在北魏出現的大土地占有現象,并非是把土地作為商品的結果。
伴隨著均田制產生的大土地占有現象,基本出于三個途徑。一是如上文論述,是均田制本身的“不均”規定所致。二是因建立功勛或被皇帝寵信而得到額外之地,比如黃門侍郎、散騎常侍高聰向宣武帝“啟請青州鎮下治中公廨,以為私宅,又乞水田數十頃,皆被遂許”?!?《魏書》卷六八《高聰傳》,第1522頁?!窟@數十頃水田加上他原有之田,足以使高聰成為名副其實的大地主。三是通過霸凌手段強占土地,比如崔暹主掌豫州時“廣占田宅,藏匿官奴”,【 《魏書》卷八九《崔暹傳》,第1925頁。】穆子林任司州別駕時“占奪民田”?!?《魏書》卷二七《穆子林傳》,第677頁?!匡@然,他們能夠“廣占田宅”“占奪民田”,即因其身居職官,手中有權,雖然屬于非法占田,但在很多情況下是能夠如其所欲的。以上三個途徑表明,那些占有大片田地山澤者“既是大貴族大官僚又是大地主的,他們的土地,或是霸占,或是請、借,或是世代相承而來,均田制的推行,沒有能觸動他們的特權”?!?韓國磐:《北魏隋唐的均田制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92頁。】其實,無論是通過均田制中“不均”規定,還是倚仗權勢強行奪取來兼并土地,都與權力之作用相關。沒有以權力為背景的土地兼并不僅是罕見和低層次的,而且是被時議矚目和國家機器打擊的對象?!坝捎跊]有等級特權的保護,庶族、豪民地主經濟極不穩定,常常成為封建國家的征斂對象,土地所有權也易于轉移”?!?簡修煒、夏毅輝:《魏晉南北朝莊園社會的階級結構述論》,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53頁。】這些被轉移土地的主要去處當然是權勢之門??梢?,大地主的身份是果,而官僚貴族的身份是因,北魏均田制所反映出來的是較典型的身份權力對土地占有之形式。
關于均田制的議論暴露出來的是傳統政治觀念對土地所有權的認識,包括對“公田”與“私田”的區分,與現代學術話語里的含義存在差異。崛敏一認為:“中國的國家不是作為象古典古代那種由土地私有者構成的共同體而建立的,所以私田的權利,也不是古典古代那樣純粹的私有權。就共同體的問題來說,在中國,專制國家掌握了其機能,私田是在這種國家的控制之下出現的。因此,私田的所有權是一種國家既承認私人的一定權利,又可以施加某種限制的所有權。國家權力并不是超越所有權的公權,而就體現在所有權內?!薄?[日]崛敏一著,韓國磐等譯:《均田制的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66頁。】直白地說,如此被專制政權“可以施加某種限制的”“土地所有權”實際上具有多層參與的“公私合營”性質,即“是一種具有國有和私有兩重性質的土地所有制形態”。【 武建國:《五代十國土地所有制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85頁。】確切地說,所謂“土地私有”僅是一種相對占有權,所謂“私田”只是一個在社會生活中用于方便描述土地被私人占有的概念,至多可視作成色不足的“所有權”,尤其在不立田制的宋代之后,故而簡單地用土地公有與私有之對立去套用中國古代的土地所有權性質是不妥當的。北魏“推行均田制的重要條件是國家掌握大量拋荒土地”,【 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56頁?!克栽诰镏泼x下進行操作的土地,國家擁有包含占有權在內的完整所有權。授田則是意味著將帶有限制條件的土地占有權下放,比如“農民一般地對露田和麻田只有有勞動力時才有占有和使用權,對桑田則有長期的占有使用權”?!?韓國磐:《南北朝經濟史略》,廈門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49頁?!繃铱蓪⑹谟璧耐恋鼗厥蘸瓦M行重新分配,表明土地占有權在法理上始終處于國家所有權之下位。均田制的設立乃至消亡,是在所有權確定的前提下國家對土地占有比重發生變化所致。當國家對土地的占有權減低到不足以支撐制度的運轉,就是一般所謂的“公田”演化成了“私田”。
公私兼有的中國土地制度,【 “公私兼有”指一塊土地既具國有屬性,又為有地契者所有。若此人將該田贈給寺院為寺產,新的契約中往往規定田雖為寺院所有,但若要出賣卻須得到原主同意。如此形成土地所有權之多重分割(寺院田產至少名義上還是僧眾集體所有),呈現出一種土地被多層次兼有形態。中國歷史悠久、地域廣大,土地制度內容十分復雜,多層次兼有為其中之一。至于“清代江南土地產制度有‘田面’權與‘田底’權之區分,即所謂‘一田二主’的雙重產權”,就更復雜了。參見邢丙彥:《近代松江土地租佃制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69頁。本文僅就均田制中情況言之?!吭凇肮钡乃袡喾矫?,由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信條作為中國古代政治體制的基礎意識是長期不變的,國家始終是法定的土地產權主體,【 這種情況猶如孟彥弘指出,在中國古代一方面國家“可以用強制手段將本屬個人私有的土地予以剝奪,這還不考慮死絕戶或無主荒地之歸國有,也不考慮所謂抄家是否合理。另一方面,又存在著將國家土地(稱作官地或公地)私有化的情況;這也不考慮個人之間存在的土地所有權的含混乃至轉移,如所謂永佃權的問題等”。詳見孟彥弘:《“吏民田家莂”所錄田地與漢晉間的民屯形式》,《出土文獻與漢唐典制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5-56頁?!科渌恋卣加行问蕉际菑倪@個主體派生出來的。唐長孺認為西晉的“課田乃是國家對于自由民的強制歸農,特別是強制墾荒,占田乃是對于土地占有的限制,這里意味著國家不但有權支配荒地,并且也有權干涉與支配私有土地,這種權力的由來自然根據古代的土地王有的傳統?!@就提供了北魏推行國有土地制度的一個歷史淵源”?!?唐長孺:《均田制度的產生及其破壞》,《山居存稿續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87頁。】在“私”的方面,占有權能夠以各種形式流轉,這成為社會經濟要素通過流動而產生活力的一種表現。但當占有權的流轉趨向于“兼并”,則表明社會經濟活力的凝滯與減低,此亦為歷代有識見的政治家反對土地兼并的重要原因之一?!?土地買賣的現象在中國古代一直存在,土地買賣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由權力直接或間接促成,“買賣”僅是表面。比如《梁書·太宗王皇后傳》稱梁武帝“于鐘山造大愛敬寺,(王)騫舊墅在寺側,有良田八十余頃,即晉丞相王導賜田也。高祖遣主書宣旨就騫求市,欲以施寺。騫答旨云:‘此田不賣;若是敕取,所不敢言?!陮τ置撀?。高祖怒,遂付市評田價,以直逼還之”(第159頁)。此類買賣是土地兼并的重要途徑,尤其在“不立田制”時期。另一類則與商品經濟發展同步,較遵循市場規則,成交數額一般不大,在古代幾乎找不到沒有官場背景的普通人能由此成為“大地主”的例子?!啃⑽牡鄹母锏闹匾庠钢?,就是要將北魏政權納入中華正統王朝之列,獲得王朝合法性。北魏推行均田制也具有如此指向。均田制將土地占有權收歸朝廷,在相當程度上抑制了非法兼并現象,使民眾擁有一定自主之田可耕,由此均田可比擬井田而被視為良制。這符合孝文帝推行此制的初心。
必須指出的是,北魏在均田制實施期間土地兼并現象少見與大土地占有現象是并行不悖的,而且后一現象成為有利于前一現象產生之條件。因北魏施行均田制,貴族、官僚依法即可占有大量土地;而“兼并”為法制外的非法占田,兼并過多土地既顯得多余,又可能被視作犯法,至少會招致名聲敗壞,與其“身份”不符,即如當時元禧所為。是故,時人很少會圖謀在法制之外兼并土地??梢哉f,常規的“兼并”作為促成大土地占有的重要途徑之一,在北魏卻頗顯得無足輕重。據朱大渭推算,孝文帝改制后高級官員俸祿之年收入,“北魏第一階梯一品應為一千三百匹,各級之差應為一百六十三匹……三品六百四十八匹”。【 朱大渭:《兩晉南北朝的官俸》,《六朝史論》,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54頁。】宣武帝時,河北每畝田價不到三匹,【 參見王仲犖:《田畝價》,《金泥玉屑考》,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90、91頁?!咳饭俚馁旱摼涂少I216畝田。但幾乎未見高官們買入土地的記載,這似可認為他們從田制中獲得土地已足夠,錢可以花在別處。正如前文所論,均田制中的“不均”在其間起到相當大的作用。
其實,還有一層原因值得注意:均田制中土地配給額度等規則都是按照受田者身份而定,即如授田多少、土質如何等,皆依官爵、平民、奴婢等不同身份而列出等級,年齡、性別和殘疾程度等也是構成身份之要素。換言之,均田制體現的土地占有權是一種身份占有權,其占有權及附帶收益大小按照身份等級而定。若一定要把此種土地占有權說成是所有權,那么這些以身份獲得的土地所有權同樣可視作生產資料的身份所有權。但“身份”體現著皇權對臣民的控制,如此“變成既是對物又是對人的權利,從而使土地的占有者陷入更加依附的地位”。【 [法]盧梭著,李平漚譯:《社會契約論》,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26頁?!吭龠M一步說,均田制下的受田者,是按照“均”的規定分得土地的大多數普通民眾,而能夠享受給田制度里“不均”規定好處的,基本上都是具有官職或名位的人。這些有著官職或名位的人,亦因位置高低不同而等級有別,以致得田存在多寡之分。因此,這亦可說是一種土地國有前提下的權位占有制或所有制。由于身份權利是按社會等級劃分,所以這種所有制是多級的,而非是簡單的公私二分。在這種制度下,所謂“土地兼并”基本都是權力運行的結果,其中的區別只是在于合法或非法、合規或濫用;而均田制下出現的大土地占有者都是合乎法制的,不能和一般話語中的“土地兼并”混為一談。
由此還引出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即由買賣所導致的土地兼并現象應當抑制還是不應當抑制?正如上文所論,一方面,買賣作為兼并土地的一種手段是歷朝歷代之常態現象,且被當局所容忍;另一方面,在史籍中又經常見到有反對兼并之議論發表和政令頒布的記載,但這并不影響占有大土地現象的實際存在。那么,如此看似矛盾的狀況,為何可以長久并存呢?關鍵在于,至少中國古代的土地買賣并不決定“土地所有制”性質,土地使用權和租佃權都可以包含在“土地買賣”范圍內,且在中古時期更是與分割耕者所創的剩余價值相關。所謂土地公有制或私有制一類的概念,都是近代以來從西方傳入的用詞,在解析中國古代土地所有權的復雜情況時,當謹慎用之。對當時的人民而言,土地既是屬天子朝廷之所有,又可為各色人等實際占有?!肮铩迸c“私田”雖有特定語境上的區別,卻也是某一塊土地之共有屬性中的區分。土地在“占有”和“所有”的雙重性質上偏重何方,則要依時局情勢而定?!?所謂“公田”與“私田”僅表示土地占有上的相對性。正如尚秉和指出,《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只是井田制下共耕田與自耕田之別。參見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卷一八《農田》,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版,第225頁。后世的“族田”“寺田”之類,性質與此相仿,但它們對官田而言卻又是另類“私田”或“私產”。由此將傳統話語的“公田”與“私田”概念與二元論框架下的“生產資料所有制”理論強行搭接,并不妥當。】也正因土地具有雙重性質,所以土地買賣只是部分所有權或占有權之轉讓,不會改變其雙重乃至多重性質。土地買賣現象的多寡,至多使其性質的比重發生變化,以此作為所謂土地公有制或私有制的標志就顯得教條,也不符合中國古代社會實況。
需要一再申明的是,在處理各種土地買賣及兼并問題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根本依據,是一切律令的上位法,如此定位在司法實踐上為官府與民眾所接受。在日常的土地兼并過程中,大土地占有或已實現。土地國有的根本法看似高懸在上,但實際上給予相關各級機構和官吏很大的自由裁量權。它所發揮的實際作用,主要體現在兩種情形下:其一,朝廷財政收入危機和社會動蕩之際。上引《魏書·世宗紀》載世宗詔天下有粟之家將家里糧食“悉貸饑民”即可作為旁證。由于對時局形勢的判斷在于當朝在位者,在這種情形下出臺的反兼并政策和議論,一般都以“利國”的名義。其二,地方上反土地兼并之際。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地方長官的觀念、識見、能力和做派,客觀上還受到地方政治勢力格局的影響,因時因地而差異頗大。同時,皇權至上原則,給地方官較大的解釋權和處置權,解決土地問題的條件是不引起政治麻煩和稅賦減少。反兼并與否,無論在地方還是在中央朝廷層面,都不會消除大土地占有的現象,能夠改變的至多是由誰來占有土地,以及用何種途徑來占有土地,一如均田制之立與不立。
四、土地兼并現象再思考
作為均田制施行的結果之一,北魏出現了并非通過一般意義上的兼并途徑而占有大土地的特殊現象。這對北魏政局會產生什么影響?
從短期看,由于充分利用了當時存在大量荒地的有利條件,均田制推行似乎達到了一種滿足各方面利益的效果:朝廷財政收入增加,貴族官僚理所當然地占有大量土地,農民獲得合法耕田,因通常概念之土地兼并現象少見而減少了社會矛盾。不過,為何此后不到四十年,北魏政權就發生動亂而走向崩潰呢?對此,學界存在多種說法,各有一定依據,但總體而言是孝文帝改革令社會身份及附帶權益“凝固化”而減弱了社會活力。
在社會上層,孝文帝將以鮮卑貴族為主的統治集團納入等級森嚴的門閥制度, “從定姓族起,北魏選舉便只問姓族的高卑。像鮮卑八姓,孝文帝即明言‘下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 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2頁?!空紊仙ǖ蓝氯粏问拐紦呶徽咭赘⒍嗷栌?,也令有才干、有抱負者則因前途受阻而心懷怨恨,從而使“世胄躡高位,英俊沈下僚”現象愈發嚴重?!?(晉)左太沖:《詠史》,(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卷二一《詩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88頁。】這無疑損害了政權的行政能力和道德信譽,還埋下了促成動亂的因子。但應指出的是:并非通過買賣形式而是依據制度合法占據大量土地,則是社會體制在經濟上喪失活力的一種表現。
土地是中國古代主要的生產資料,是以農立國的基礎,因此歷朝對土地占有現象十分敏感,均田制本身即為此制定。所謂“土地兼并”是土地占有權發生轉變的一種突出表現,但也是體現生產資料流動性的形式之一。由于這會帶動其他社會因子變化,所以一貫被執政者和社會精英所注目,并考慮它的弊病及可能促成的社會危機,因此反對土地兼并的呼聲始終不絕于耳。較具代表性者,例如南宋兩浙轉運副使李椿年言:“臣聞孟子曰:‘仁政必自經界始?!镏▔模娌⒅咨?,其來遠矣。況兵火之后,文籍散亡,戶口租稅,雖版曹尚無所稽考,況于州縣乎!豪民猾吏因緣為奸,機巧多端,情偽萬狀,以有為無,以強吞弱,有田者未必有稅,有稅者未必有田。富者日以兼并,貧者日以困弱,皆由經界之不正耳。”【 (清)徐松輯,劉琳等點校:《宋會要輯稿·食貨六·經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104頁?!坷畲荒攴磳娌⒌睦碛芍饕袃牲c:一是促成貧富差別擴大,二是隨著朝廷對土地掌控權的減弱或喪失,會出現“有田者未必有稅,有稅者未必有田”,從而影響朝廷的財政稅收。曹操在建安九年(204)頒布一條反豪強兼并的法令,裴松之注引該令內容:“袁氏之治也,使豪強擅恣,親戚兼并;下民貧弱,代出租賦,衒鬻家財,不足應命。”【 《三國志》卷一《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引《魏書》,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6頁?!窟@恰道出了土地兼并之要害在于侵吞國家租賦收入。李椿年指出這是“豪民猾吏因緣為奸”的結果,表明當時的土地兼并從手段到結果都是非法的,是對既有權力結構的一種沖擊。其實,在歷代反對土地兼并的議論中,大多都包含著對兼并中存在違法情節的指責,而且所謂違法是在刑法框架內來講的。正常的土地買賣作為生產資料的流轉,則是優化資源配置的方式之一,也是對生產積極性的一種刺激。在這一過程中,即便產生了一些土地多占現象,其對社會生產力的增長應還是有益的?!?即便是以權力為后盾的強行土地買賣,亦會因權勢轉移而重新分配土地。比如咸陽王元禧一旦被殺,其莊園、屬地又重新加入流轉。兩宋以降,權勢者死亡后,其生前兼并的土地漸漸流失,更是屢見不鮮,當時賣出的田地基本上已屬商品性質。這種土地轉換,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通過生產資料要素流動而優化配置的功能?!恳驗楸患娌⒌耐恋匾惨ㄟ^人力耕種來創造剩余價值,否則就失去了兼并意義。
事實上,只要不妨害朝廷稅收、不造成嚴重貧富分化的土地買賣,就不會產生大的弊端。無論從實例還是邏輯來講,如此土地兼并與當地農業生產狀況好壞,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從歷代指責土地兼并的言論內容看,凡是構成重大危害的兼并現象都是公權力直接或間接插手所導致的,是權勢力量之間斗爭與利益平衡關系的一種失常表現,甚至存在“放任兼并”作為政治交易。因此,土地兼并,“就一般情況而言,總是與一部分人享有政治經濟上的特權有關,而與純粹的土地買賣無關”。【 程念祺:《國家力量與中國經濟的歷史變遷》,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73頁?!勘M管對土地兼并存在種種批評,卻阻擋不住各類兼并的進行,包括那些由權力之手暗中操縱的兼并,即曹操在反兼并令中要求官吏“不得擅興,藏強賦弱”?!?《晉書》卷二六《食貨志》,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82頁?!空瞧扔谶@一潮流,“唐宋之際國家適應經濟社會的發展形勢,在土地制度方面,轉而采取‘田制不立’、‘不抑兼并’的政策。某種意義上,‘田制不立’就是‘不抑兼并’”。【 林文勛:《唐宋社會變革論綱》,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90頁?!烤镏浦械摹安痪被揪哂信懦庵贫韧饧娌⑿袨榈耐苿恿Γ瓷鐣懈骷壷潆A層可以合法地、幾乎無限制地“用貴族或官僚的名義,享有那種勞動剩余”。【 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第79頁。】然而,這些因素隨田制不立而消失,等于是解除了對土地兼并的禁錮而使之加速流轉。換言之,在中國歷史上,土地兼并現象的連續存在和反兼并言論的時常出現,表明土地兼并是農業經濟發展中的一種通過生產資料流動來充分利用其活力的必然現象,也反映出這種現象會帶來不良的副作用,而兩者都有著存在的合理性。
從上述角度來回視北魏施行均田制后土地兼并甚少的現象,就會對北魏歷史的發展提出一些新的理解。上文已指出均田制中的“不均”使得一批高官貴族,尤其是拓跋皇室成員,可以合法地成為大土地占有者,基本上無需自己費心勞力地再去進行兼并土地,因此在史籍上很少見到相關記載。但這也導致了生產資料流動通道的堵塞,失去了對它進行優化配置的經濟活力。有學者指出,均田制“把農民限制在某一小塊碰巧分配到的土地上,因此嚴重地剝奪了他們經濟選擇的自由權”?!?Derk Bodde,“Feudalism in China,”Essays on Chinese Civilizatio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2,p.127.譯文參見[美]何肯著,盧康華譯:《在漢帝國的陰影下——南朝初期的士人思想和社會》,第72-73頁。】更嚴重的是,這一經濟形態與門閥制度相銜接,令北魏社會利益分配呈現出空前的“固化”。造成此現象的關鍵點在于權力,權力成為社會政治矛盾的集中之處。孝文帝逝世后至北魏朝廷分裂崩潰的二十來年里,一幕又一幕的歷史場景,都是以命相搏的權力之爭。例如孝明帝朝,尚書令高肇、清河王元懌、中山王元熙等相繼被殺,而明帝本人也被胡太后毒死。而這又給爾朱榮發動河陰之變提供了借口,“乃害靈太后及幼主,次害無上王劭、始平王子正,又害丞相高陽王雍、司空公元欽、儀同三司元恒芝、儀同三司東平王略、廣平王悌、常山王邵、北平王超、任城王彝、趙郡王毓、中山王叔仁、齊郡王溫,公卿已下二千余人”,【 《魏書》卷一○《孝莊紀》,第256頁。】敲響了北魏皇朝走向覆滅的喪鐘。六鎮動亂也是身為守邊將士的“中原強宗子弟”與作為“國之肺腑”的鮮卑族人,因“官婚班齒,致失清流。而本宗舊類,各各榮顯,顧瞻彼此,理當憤怨”所致,【 《北齊書》卷二三《魏蘭根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329-330頁?!客耆蓺w結于社會體制的凝固僵化而催生出來的禍害。北魏王朝的分崩離析主要是因體制失去自我調節的活力,權力結構失衡而導致沖突與瓦解,看不出與所謂土地兼并加劇有什么大的關聯。
再延伸一步說,在北魏均田制中形成的大土地占有將土地兼并現象壓抑到最低限度,雖呈現出近似“耕者有其地”的表象,但制度執行需依賴各級官吏,增加了行政成本,還給權力腐敗提供了很多機會。比如宣武帝延昌年間發生不均不平現象:“真偽混淆,知而不糾,得者不欣,失者倍怨。使門齊身等而涇、渭奄殊;類應同役而苦樂懸異。士人居職,不以為榮;兵士役苦,心不忘亂。故有競棄本生,飄藏他土,或詭名托養,散沒人間;或亡命山藪,漁獵為命;或投杖強豪,寄命衣食。又應遷之戶,逐樂諸州;應留之徒,避寒歸暖。職人子弟,隨榮浮游,南北東西,卜居莫定。關禁不修,任意取適,如此之徒,不可勝數。”【 《北史》卷四六《孫紹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688頁?!窟@些至少是北魏政權垮臺的部分原因。
結 語
無論是均田制“均”與“不均”的制度特點,還是它與土地兼并之間的關系,抑或均田制對北魏社會和政局的影響,多多少少都與“權”字相關??梢哉f,以均田制為代表的土地制度之立或不立,都被一雙時隱時現的權力之手所操控,以滿足統治者對穩固自身權力和既得利益的需求。一般來說,土地兼并現象的出現,往往有著地方權勢撐腰或縱容的背景,而反對兼并者則基本上是站在朝廷的立場上發言,蘊含著對中央集權被“碎片化”并引發財政危機的憂慮。因此,這種爭議也是中央與地方之間事權和利益分割斗爭的一個側面。就此來講,在中國古代國家框架下的土地關系,主線是政治權力決定經濟制度和政策,而非經濟制度和政策決定政治權力,一切包含所謂“私有制”等相關內容的條規都是處于專制集權政治體制中的下位,甚至是末端。因此,在土地被流轉兼并過程中起主要作用的不是經濟因素,而是圍繞著權力斗爭的運轉變化。
政治公權力處于土地支配權的上位,是均田制的基本原則,也是中國古代各種土地問題或相關現象產生的關鍵所在?!皺嗔Y構即表現為權力分配的形式”,“如果權力允許分割或分享,那就必然會使皇權專制統治解體”?!?羅義?。骸稄耐蹶柮鞯近S梨洲》,《中國文化》編輯部編:《中國文化》第8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3年版,第48頁?!客恋刂錂嗾侵袊糯鷻嗔Y構的重要內涵之一,因此歷史上關于田制和土地兼并的諸多議論基本上是從維護國家作為土地產權主體出發的,并以此解讀相關律法條款作為判別是非和處理實例的標準。如此做法在反對非法兼并的同時,也令有序的土地兼并難以展開,從而使中國的農業因無法實現資源的優化配置而久久停滯不前。就此而言,我們需牢記,“在歷史科學中,專靠一些公式是辦不了什么事的”,【 [德]卡爾·馬克思:《哲學的貧困》,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6頁。】而應對大土地占有和土地兼并現象所導致的社會經濟與政治之利弊做出更細致的分類和剖析。
責任編輯:陳 鵬
Revisting the Issue of System of Land Equalization and
Land Annexation in Northern Wei Dynasty
YAN Yao-zhong
(School of the Humanitie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Abstract:The system of land equalization in Northern Wei Dynasty contains two- sideness, namely the equalization within the same class and the unequal division of land betweenbdRlSgVctg9JGLPIq9/NLg== classes, which reflected the importance of statuoclzn11806aeKoCFjPHa4g==s to land ownership in the context of power, and is also a reflection of the system in which land is owned at multiple levels. One of the results is that it has led to the legal appropriation of large tracts of land while at the same time inhibiting land annexation to a certain extent. Condemnation of land annexation has historically been regarded as political correctness and has often led to praise for the system of land equalization. In fact,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system of land equalization has, on the one hand, accommodated the continuation of the phenomenon of direct or indirect appropriation of large tracts of land backed by power in China, and, on the other hand, impeded the optimal allocation of resources through the flow of factors of production and increased the cost of administrative operations. As a result, the system of land equalization was a system with a very low cost-effectiveness ratio, and it can be seen that some of the so-called “landlords” were often just a status attached to a position of power.
Key words:Northern Wei Dynsty; land annexation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4.0053
收稿日期:2024-01-06
作者簡介:嚴耀中,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史。
① [德]卡爾·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論》,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96頁。
② [美]何肯著,盧康華譯:《在漢帝國的陰影下——南朝初期的士人思想和社會》,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13頁。
③ 熊德基:《魏晉南北朝時期階級結構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六朝史考實》,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