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遼宋夏金王朝是原唐朝統轄的民族在原唐疆域內建立的政權,各王朝統轄的各族人口中以漢人占多數。遼夏金王朝從國情出發,程度不同地繼承中原王朝典章制度的同時,兼容了統治民族的傳統制度和文化特點,體現了中國歷史整體性的內在機制與發展軌跡。南北民族大遷徙使民族雜居狀況更為普遍,客觀上加速了民族融合,分布于內地與邊疆、北族王朝與兩宋王朝的同一民族內部割不斷的親緣關系,強化了古代中國社會底層的整體關系。各王朝統治者皆自稱“正統”,將重建大一統王朝作為最高目標。儒家文化成為各王朝的主體文化,北族王朝積極吸納漢文化精華發展本族文化,在客觀上促進了不同民族在以儒學為主的整體文化層面上,實現了由淺入深的文化認同。
關鍵詞: 遼宋夏金;整體性;內聚力;正統觀;文化認同
秦朝建立大一統中央集權王朝以來,中國古代王朝經歷了由統一到分立,再由分立到統一幾次重大變化,最后形成穩固的統一多民族國家。在分立時期中國的整體性并沒有被破壞,而是國家結構形式由大一統王朝轉變為幾個對峙的王朝(政權)。在各王朝對峙時期,并不妨礙各王朝之間存在“統一意識”,而且這種“統一意識”有時反應很強烈,它的背后是由古代中國整體性的國情所決定的。中外學界通常稱三國、東晉十六國、南北朝、五代十國、遼宋夏金時期為“分裂”時期,然而不論從微觀角度考察同時期各政權、王朝之間關系,還是從宏觀視角考察中國古代王朝發展史,都呈現出中國王朝的整體性始終存在,未曾瓦解。因而稱這個時期為“分裂”時期不夠準確,稱為“分立”時期更為貼切。隋唐以前,分立時期政權和王朝無論是漢族政權(如三國、東晉、南朝)還是少數民族政權(如十六國、北魏等)都是在中原郡縣區建立的,所統轄的人口也主要是郡縣地區的各族人,中國的整體性顯而易見,很少受到國外學術界的質疑。隋唐以后,分立時期各王朝既有建立在漢人州縣區的(宋、西夏),又有建立在邊疆羈縻統轄區后擴展到州縣區的(遼、金)。遼宋夏金時期的中國是否存續著整體性,國內外學界則有不同的看法,國外學界較為流行的觀點認為這個時期只有宋朝是中國,遼金不屬于中國。日本學者田村實造認為遼金是北族在北亞地區建立的王朝,征服了北部中國。①
中國的主流觀點認為遼宋夏金都是中國王朝的一部分,元朝修前朝國史時將宋遼金三朝都納入中國王朝正史,明清兩朝承襲不變。目前,從現代史學研究出發論證遼宋夏金時期中國歷史整體性的成果還不多見,②本文在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段視閾下,從考察建立遼夏金王朝的契丹、黨項、女真及其先世與中國歷代王朝的政治隸屬關系入手,立足于遼宋夏金共存的時空,探究諸王朝內部割不斷的整體性特征是什么?諸王朝之間為何存在強大的內聚力?為什么會從分立走向統一?進而論證遼宋夏金王朝南北對峙是古代中國整體內部不同王朝(政權)的并立,不是整體的破裂,從分立最終走向具有中華一體特征的大一統王朝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必然。
一、遼金西夏統治民族是原統一多民族國家統轄的族群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國家,秦朝建立的大一統中央集權王朝是一個異質性的大型傳統國家,由王朝直轄的中原郡縣區與邊疆羈縻統轄區共同構成。在中國王朝2000多年的發展史上,盡管王朝多次出現統一與分立的更替,但整體上這個國家結構形式沒有明顯變化。當中國王朝陷于分立時期,原來居住在大一統王朝管轄地區(郡縣與羈縻統轄區)的各族人所建立的王朝(政權)仍然是中國古代王朝的一部分。【周偉洲:《關于中國古代疆域理論若干問題的再探索》,《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1年第3期。】建立遼、金、西夏王朝的契丹人、女真人、黨項人及其先世,在建立王朝之前皆是長期處于中原王朝羈縻統轄之下的邊疆民族。
契丹出自宇文鮮卑別種。東漢初年鮮卑始見于中國史籍的記載,漢光武帝建武二十五年(49),“鮮卑始通驛使”。【《后漢書》卷九○《烏桓鮮卑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985頁。 】此后,漢朝在東北塞外鮮卑地區逐步建立起朝貢制度,“自是匈奴衰弱,邊無寇警,鮮卑、烏桓并入朝貢”。【《后漢書》卷二○《祭肜傳》,第745頁。 】漢魏時期納入邊疆朝貢制度的鮮卑部落由邊地諸郡、護烏桓校尉、度遼將軍共同管理。西晉時期,遷入塞內的鮮卑部落越來越多,到西晉后期,幽、平二州之地的鮮卑部落逐漸形成三個較強大的勢力集團,即段氏鮮卑、宇文氏鮮卑、慕容氏鮮卑,與晉朝保持著較為穩定的朝貢關系。宇文鮮卑部居西北部,凡西拉木倫河及老哈河一帶地方盡在其中。【馬長壽:《烏桓與鮮卑》,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92-193頁。 】宇文鮮卑在與慕容鮮卑的爭戰中迅速衰落下來,永和元年(345)前燕王慕容皝破宇文鮮卑后,北部一些原來依附宇文部的鮮卑別部四散,東北西部草原地帶原始族群出現了新一輪的遷徙、分化組合,形成了若干個較大的原始族群。《魏書》記載:“庫莫奚國之先,東部宇文之別種也。”“契丹國,在庫莫奚東,異種同類……真君以來,求朝獻,歲貢名馬”。【《魏書》卷一○○《庫莫奚傳》《契丹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222、2223頁。】契丹、庫莫奚在北魏獻文帝(顯祖)時開始詣京師朝貢,“得班饗于諸國之末”,之后“遂求為常”,“貢獻不絕”。【《魏書》卷一○○《契丹傳》,第2223頁。】契丹人在北朝邊疆朝貢制度下基本上謹守臣禮。經隋入唐,唐太宗滅亡東突厥后,開始在邊疆屬部、屬國地區廣泛設置羈縻府州。貞觀二十二年(648),唐開始在東北邊疆設置羈縻府州,設置的第一個羈縻都督府即是在契丹地區設置的松漠都督府,以契丹大賀氏酋長窟哥為“使持節十州諸軍事、松漠都督,封無極男,賜氏李”。【《新唐書》卷二一九《契丹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168頁。】受草原游牧政權的干擾,松漠都督府幾經廢止又恢復,到武宗會昌二年(842)撤銷,前后196年。在玄宗開元年間、代宗大歷年間、憲宗到文宗時期,契丹與唐朝保持著較為穩定的羈縻朝貢關系。
女真出自東北土著民肅慎族系的靺鞨人。肅慎是東北古老的土著民,早在先秦時期就向夏商周稱臣納貢,《尚書正義》記載:“成王既伐東夷,肅慎來賀,王俾榮伯,作《賄肅慎之命》。”【(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等疏:《尚書正義》卷一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6頁。】周王認為:“肅慎、燕、亳,吾北土也。”【(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四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056頁。】從漢魏到隋唐,肅慎一族在中國史籍中出現幾次名稱變化,漢魏晉時期稱挹婁,【曹魏人魚豢所撰《魏略》曰:“挹婁一名肅慎氏。”《魏略》久佚,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七○《孔融傳》時引《魏略》此句(第2272頁)。】至曹魏東北邊郡朝貢。十六國時期,晉室南渡,北方陷于分立,挹婁人分別遣使向東晉、后趙、前秦朝貢。大約在5世紀到6世紀初,北部挹婁人由原居地黑龍江中游南北、三江平原北部對外武力擴張,東南越過牡丹江流域,進入綏芬河流域和長白山地區,并溯東流松花江進入西流松花江流域,成為分布地域廣闊的族群,鮮卑人稱之為勿吉,【張甫白:《肅慎·挹婁·女真考辨》,《史學集刊》,1992年第1期。】并與北魏建立起比較穩定的朝貢關系。北朝末年北齊史官對前來朝貢的勿吉人以“靺羯”之名記錄之,隋唐人常將“靺羯”記為“靺鞨”,其后史籍中“靺鞨”成為通用名稱。【參見李玲、東青:《也談“靺鞨”名稱之始見》,《北方文物》,1997年第2期。《北齊書》常將“靺羯”寫作“靺鞨”。《舊唐書·靺鞨傳》記載:“靺鞨,蓋肅慎之地,后魏謂之勿吉,在京師東北六千余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58頁)】唐代靺鞨諸部逐漸形成南北兩大集團,北部黑水靺鞨集團是女真人的先世。唐玄宗開元十三年(725),“安東都護薛泰請于黑水靺鞨內置黑水軍。續更以最大部落為黑水府,仍以其首領為都督,諸部刺史隸屬焉。中國置長史,就其部落監領之。十六年,其都督賜姓李氏,名獻誠,授云麾將軍兼黑水經略使,仍以幽州都督為其押使,自此朝貢不絕”。【《舊唐書》卷一九九下《靺鞨傳》,第5359頁。】靺鞨人地區被納入唐朝羈縻府州統轄體系之下。遼代靺鞨改稱女真,契丹統治者在女真地區先后設置了南女真國大王府、曷蘇館路女真國大王府、鴨淥江女真大王府、北女真國大王府、黃龍府女真部大王府、回跋部大王府、女真國順化王府、長白山女真國大王府和生女真部族節度使司等,將女真人納入北面官統轄的屬國屬部羈縻統轄體制。自先秦到遼代,盡管這期間中國王朝出現多次更替,經歷了兩次統一與分立時期,這一族群始終在中國王朝邊疆羈縻統轄之下,統轄關系從疏松的部落朝貢關系,發展到較為緊密的羈縻建置統轄關系。
黨項人是漢代西羌的別種,【《舊唐書》卷一九八《黨項羌傳》:“黨項羌……漢西羌之別種也。”(第5290頁)】長期生活在今青海河曲、甘肅南部和四川西北一帶,以及甘青川三省毗連地區。西漢武帝時開始經營西北邊疆羌地的羈縻統治,《漢官儀》曰:護羌校尉官“武帝置,秩比二千石,持節,以護西羌”。【《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第一下》,第55頁。】漢魏晉時期護羌校尉持節以恩威撫巡西羌諸部,“理其怨結,歲時循行,問所疾苦。又數遣使驛通動靜,使塞外羌夷為吏耳目”。【《后漢書》卷八七《西羌傳·滇良》,第2878頁。】南北朝后期黨項羌的先世興起,分布廣泛,自稱“彌藥”,北方各族稱之為“唐古特”。【周偉州:《早期黨項史研究·中文提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頁。】“黨項”之名出現于隋代,《隋書》記載:“黨項羌者,三苗之后也。其種有宕昌、白狼,皆自稱獼猴種。”“(開皇)六年春正月甲子,黨項羌內附”,【《隋書》卷八三《黨項傳》、卷一《文帝紀》,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845、23頁。】此后朝貢不絕。唐太宗貞觀年間,黨項部落紛紛內附,《唐會要·黨項》記載:“(貞觀)五年,詔遣使開其河曲地為六十(十六之誤)州,內附者三十四萬口。有羌酋拓拔赤詞者……后與其從子思頭并率眾與諸首領歸款,列其地為懿、嵯、麟、可等三十二州,以松州為都督府,羈縻存撫之,拜赤詞為西戎州都督,賜姓李氏。自是,從河首大積石山已東,并為中國之境。”【(宋)王溥撰:《唐會要》卷九八《黨項》,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756頁。】受吐蕃勢力的侵擾,黨項部落向唐朝邊地州縣境內遷徙,分布于今甘肅東部、寧夏和陜西北部及內蒙古河套地區,唐在關內道所屬的銀州(治今陜西橫山黨岔鄉)、靈州都督府(治今寧夏吳忠西)轄有黨項羈縻府12個、州28個,【周偉州:《早期黨項史研究》,第43頁。】眾多黨項部落相繼被納入羈縻府州統轄體系。唐末,黃巢起義爆發后,黨項諸部的勢力大增,黨項平夏部酋長拓跋思恭出兵助唐攻打占據長安的黃巢軍,唐僖宗以思恭為夏州節度使,封夏國公,賜姓李。【《新唐書》卷二二一《黨項傳》,第6218頁。】其后黨項李氏勢力逐漸強大,據有夏、綏、銀、宥數州。唐亡后,夏州黨項李氏先后與后晉、后唐、后漢、后周等政權發生朝貢關系。北宋建立后,夏州黨項首領李繼捧入朝稱臣,獻土,夏州李氏黨項的勢力范圍曾一度被納入宋朝州縣統治區,但很快又恢復原有的羈縻關系。李德明繼立后,與北宋訂立和約,發展經濟,擴大勢力范圍,奠定了建國基礎。
契丹、女真、黨項的先世自秦漢王朝建立后,長期處于中國王朝邊疆羈縻統轄體系之下,無論是統一王朝時期,還是分立時期,都沒有脫離王朝統治。隨著中國王朝對邊疆民族地區羈縻統轄關系的強化,契丹、靺鞨(女真先世)、黨項皆被納入唐朝邊疆羈縻府州統轄體系,羈縻府州長官被授官號,進爵位,賜姓李。在中國王朝的羈縻統轄體制下朝貢成員久被皇化,身縻好爵,逐步形成“世受國恩”的觀念,在唐王朝有戰事時“皆貯匡邦之略,咸傾致主之誠”,“永圖社稷之勛,以報君親之德”。【《舊唐書》卷一七八《鄭畋傳》,第4636頁。】同處邊疆朝貢體系之下,朝貢成員彼此之間或多或少有一定的交往,參與朝廷重大活動也加強了彼此的認同,如“賀正”是隋唐邊疆朝貢制度的一項重要內容,隋煬帝大業十一年(615)正旦,“靺鞨……契丹等國并遣使朝貢”。【《隋書》卷四《煬帝紀下》,第88頁。】同時參加朝廷重大典禮等一系列禮儀活動,不僅確立了邊疆羈縻朝貢成員與王朝帝王是君臣關系的認同,也建立了朝貢成員彼此同為中原王朝屬民的認同。
二、遼金西夏王朝統治區在原唐朝疆域之內,統轄人口以漢人為多數
唐朝滅亡后,古代中國陷入分立時期,在原唐朝疆域內契丹人建立遼朝、漢人建立宋朝、黨項人建立西夏、女真人繼遼朝之后建立金朝,各王朝的疆域都跨內地(州縣區)與邊疆(羈縻區)。各王朝都是多民族政權,值得注意的是漢人在各王朝的人口中皆為多數。宋朝承唐朝主體部分,漢人占絕大多數,自不待言。西夏是建立在原州縣地區,統轄的人口以黨項和漢人為主,漢人可能占多數,但因資料的限制,漢人在總人口中所占比重有多大,目前尚不十分清楚。遼朝與金朝則是建立在原邊疆羈縻統轄區,以往學界主要關注作為統治民族的契丹人和女真人的軍事實力,對遼金王朝的強大與漢人州縣區的關系則關注不夠,對于各族人口分布與分立時期中國整體性的關注也明顯不足。
建立遼朝的契丹人勃興于東蒙古草原南部西拉木倫河流域,建立金朝的女真人勃興于東北北部東流松花江流域,都是在原唐朝(遼朝)邊疆羈縻統轄區建立的政權。遼金政權在建立初期皆向鄰近的州縣地區擴張勢力,遼太祖耶律阿保機時期,北滅渤海國,南入遼河流域州縣地區,基本完成了東北地區的統一;金太祖完顏阿骨打時期,先后攻下遼朝五京,因與宋朝有“海上之盟”,將燕京六州交給北宋,回軍北撤,以東北為王朝統治中心地區。從遼金王朝的勃興發展軌跡看,都是在占領了遼河流域州縣地區后,便初具王朝規模,而且國家實力明顯增強,開始萌發了進據中原的野心。遼太宗時期占領了燕云十六州,奠定了遼宋“澶淵之盟”劃界的基礎;金太宗時期最后抓獲天祚帝,遼朝滅亡(天會三年,1125),之后僅用兩年時間滅亡北宋(天會五年,1127),占領了黃河以北大片州縣區,奠定了皇統和議(紹興和議)金宋劃界的基礎。遼金王朝都是在越過燕山占領中原州縣地區后,具備了與兩宋南北對峙的實力。漢人州縣地區是遼金王朝最富庶的地區,是王朝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地,支撐遼金王朝從弱小走向強大。
遼金王朝是由北方民族建立的多民族王朝,主要有契丹人、女真人、漢人、渤海人、奚人、烏古人、敵烈人、室韋人、阻卜(阻)人和蒙古人等。關于遼代人口,早年美國學者魏特夫與馮家昇估測總計380萬口,契丹人75萬口,渤海人45萬口、其他蕃部最低20萬口、漢人最低240萬口。【Karl A.Wittogel and Feng Chia-Sheng,History of Chinese Society: Liao(907-1125),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49,p.58.
】近期中國學者估算的遼代人口總數有大幅增加,從900萬到1000多萬,【參見吳松弟:《中國人口史》第3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96頁;王孝俊:《遼代人口研究》,博士學位論文,鄭州大學,2007年,第94頁。】楊軍估計遼朝控制下的總戶數約為166.2萬戶,契丹人18萬戶左右,州縣人戶86萬戶,蕃漢轉戶12.4萬戶,女真人17萬戶,非契丹部族16.9萬戶,西南鄰近西夏的各部約7萬帳(戶),其他族鎮戍部隊9萬,還有80萬僧尼不入籍。【參見楊軍:《遼朝人口總量考》,《史學集刊》,2014年第3期。】州縣人戶與蕃漢轉戶共98.4萬戶,主要是漢人與渤海人,其中絕大多數是漢人。據王承禮研究,遼代渤海人有47萬左右,約9萬4千余戶。【參見王承禮:《渤海簡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77頁。】遼代漢人約89萬戶,占總人口的一半以上。
關于金代人口,《金史·食貨志》記載,大定二十三年(1183)八月,“奏猛安謀克戶口、墾地、牛具之數。猛安二百二,謀克千八百七十八,戶六十一萬五千六百二十四,口六百一十五萬八千六百三十六,(內正口四百八十一萬二千六百六十九,奴婢口一百三十四萬五千九百六十七。)【這個自然段引用《金史·食貨志》原文中的小字放入括號中,以區別正文。】……在都宗室將軍司,戶一百七十,口二萬八千七百九十,(內正口九百八十二,奴婢口二萬七千八百八。)……迭剌、唐古二部五乣,戶五千五百八十五,口十三萬七千五百四十四,(內正口十一萬九千四百六十三,奴婢口一萬八千八十一。)墾田萬六千二十四頃一十七畝”。【《金史》卷四六《食貨志一》,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108-1109頁。】猛安謀克戶以女真人為主,還有部分契丹(奚)人。大定三年(1163)平定契丹叛亂后,世宗“詔罷契丹猛安謀克,其戶分隸女直猛安謀克”。【《金史》卷六《世宗紀》,第148頁。】不久,“世宗以諸契丹未嘗為亂者與來降者一概隸女直猛安中,非是,未嘗從亂可且仍舊”,【《金史》卷九○《完顏兀不喝傳》,第2121頁。】恢復了部分契丹猛安謀克,但契丹猛安謀克數量大幅減少,此后金朝猛安謀克絕大多數是女真人,加上都宗室將軍司女真人戶,總計615 794戶,6 187 426口,其中奴婢口1 373 775。金章宗泰和七年(1207)“十二月,奏天下戶七百六十八萬四千四百三十八,口四千五百八十一萬六千七十九。(戶增于大定二十七年一百六十二萬三千七百一十五,口增八百八十二萬七千六十五。)此金版籍之極盛也”。然而金世宗大定二十七年(1187)有司奏“天下戶六百七十八萬九千四百四十九,口四千四百七十萬五千八十六”。【《金史》卷四六《食貨志一》,第1110、1109頁。】與泰和七年所增人戶相加所得戶口數為8 413 164戶,53 532 151口,與上引正文所記載戶口數字不符。劉浦江認為正文記載的數字未包括猛安謀克戶口,兩者之間的戶口數差,是泰和七年的猛安謀克的戶口數,即728 726戶,7 716 072口。【劉浦江:《金代戶口研究》,《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2期。雖然劉氏的推測沒有其他史料的佐證,但是在目前尚未發現有關猛安謀克戶口數量的記載,姑且用作參考。】在猛安謀克戶口中有100多萬奴婢口,奴婢口不是女真人,而是漢、渤海、契丹等族人。劉浦江估計契丹人、奚人以及少量由奴婢免為良人的漢人、渤海人等占20%左右,【劉浦江:《金代猛安謀克人口狀況研究》,《民族研究》,1994年第2期。】100多萬口,此時女真大約500余萬口。據上引文記載,契丹、烏古、唐古等部族、糺的戶口數,大定二十三年為5585戶,137 544口,按同期全國戶、口的年均增長率10.8%和9.1%計算,【劉浦江:《金代戶口研究》,《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2期。】泰和七年為43 433戶,785 121口。從泰和七年有司所奏天下戶7 684 438戶,45 816 079口中除去部族、糺的戶口數,即是州縣戶口數,州縣戶口有漢人和渤海人,遼代渤海人為47.5萬口,金代有所增長,其戶口數當不足百萬,漢人為4300多萬,在州縣人口NjkvCg0sNjnloS4jcg5YlQ==中占絕大多數。綜合學者們的研究,金朝人口繁盛時期,漢人4300多萬口,女真人500余萬口,契丹、奚人約200萬口,渤海人不足100萬口。遼金王朝漢人都是占多數,從漢人占總人口的比重看,金代遠超過遼代。
遼金西夏王朝時期,出于強化統治的需要,都曾出現人口南北遷徙的現象。將漢人向北面統治民族勃興地遷徙,將統治民族向南面州縣各地遷徙。契丹建國前后大肆擄掠州縣人口,如唐天復二年(902),耶律阿保機“以兵四十萬伐河東代北,攻下九郡,獲生口九萬五千”。遼太祖神冊六年(921)“分兵略檀、順、安遠、三河、良鄉、望都、潞、滿城、遂城等十余城,俘其民徙內地”。【《遼史》卷一《太祖紀》、卷二《太祖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7頁。】契丹內地在東蒙古草原南部西拉木倫河流域。鄒逸麟推測遼朝前期被遷至長城以外遼河流域的漢人可能有三四十萬。【鄒逸麟:《遼代西遼河流域的農業開發》,陳述主編:《遼金史論集》第2輯,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69-84頁。】契丹統治者為安置內遷的漢人和渤海人,在契丹內地設置州縣、在游牧區與農耕區結合部設置頭下軍州,以漢制治漢人。遼太祖滅渤海國后,以其地設立東丹國。天顯三年(928)遼太宗下詔將東丹國的渤海遺民整體遷往遼東,以州縣制度統轄之。同時,遼朝又將相當數量的契丹人戶遷入州縣地區。遼代每位契丹皇帝都有自己的斡魯朵(營衛),“遼國之法:天子踐位置宮衛,分州縣,析部族,設官府,籍戶口,備兵馬。崩則扈從后妃宮帳,以奉陵寢”。【《遼史》卷三一《營衛志》,第362頁。】遼世宗、遼景宗、承天皇太后、孝文皇太弟(遼圣宗弟)的陵寢在遼西醫巫閭山一帶顯州(今遼寧北鎮)、乾州(今遼寧北鎮西南)境內,這使遼西州縣地區有相當數量的契丹人分布。為加強對州縣漢人、渤海人的統治,五京府州的重要官職多由契丹官員擔任,一些契丹官吏及家屬隨之被遷入州縣地區。如燕云地區首府南京(今北京)的留守,在各族任職者中契丹官員占大多數。【學界相關考證成果較多,雖然得出的人數不盡相同,但在遼代南京留守任職者中契丹官員占大多數,這點是相同的。參見吳廷燮:《遼方鎮年表》,金毓黻:《遼海叢書》第1冊,遼沈書社 1984 年版,第 39-78 頁;楊若薇:《契丹王朝政治軍事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1 年版,第 286-292 頁;王旭東:《遼代五京留守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14年,第63-72頁。】遼末,耶律和魯斡與耶律淳父子先后出任南京留守,遼金戰爭爆發后,天祚帝被金軍追擊四處逃竄時,耶律淳據燕京即帝位,號“天錫皇帝”,足見契丹人在燕云地區存在著相當勢力。
在金朝滅遼過程中,女真統治者開始將大批漢人北遷。如金太祖天輔六年(1122),“既定山西諸州,以上京為內地,則移其民實之”。【《金史》卷四六《食貨志》,第1106頁。】此處“上京”指熙宗時期確定的金上京(今黑龍江哈爾濱阿城),為生女真勃興地,金朝以為“內地”。天輔七年(1123),金取遼南京道,按照“海上之盟”將燕京六州歸宋,金軍“盡徙六州氏族富強工技之民于內地”。【《金史》卷四六《食貨志》,第1107頁。】天會五年(1127),金朝滅北宋,并在中原地區大肆擄掠人口,“華人男女驅而北者,無慮十余萬”。【(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四,建炎元年四月條,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05頁。】女真人是農耕民族,但農業技術水平明顯低于漢人,他們利用漢人在女真內地開墾土地和發展手工業,黑龍江地區農業種植和手工業技術都達到歷史上最高水平。同時,金朝從建國之始,就將女真猛安謀克向州縣區遷徙,金太祖天輔五年(1121)“二月,遣昱及宗雄分諸路猛安謀克之民萬戶屯泰州,以婆盧火統之,賜耕牛五十”。【《金史》卷二《太祖紀》,第37頁。】金滅北宋后,太宗、熙宗、海陵三朝皆向中原地區大規模遷徙猛安謀克戶。金太宗天會十一年(1133),“是秋,金帥宗維悉起女真土人散居漢地,惟金主及將相親屬、衛兵之家得留”。【(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六八,紹興三年九月條,第1344頁。】金熙宗“皇統和議”以后,“女真、奚、契丹之人,皆自本部徙居中州,與百姓雜處。計其戶口,授以官田,使自播種。春秋量給衣馬,若遇出軍,始給其錢米。凡屯田之所,自燕之南,淮、隴之北俱有之”。【(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三八,紹興十年條,第2606-2607頁。】金海陵王遷都燕京后,“恐上京宗室起而圖之,故不問疏近,并徙之南”。【《金史》卷八《世宗紀》,第204頁。】日本學者三上次男統計后認為,女真猛安謀克除了上京路(女真內地)以外,主要分布在長城以北諸路(原遼州縣區)五六十萬口,長城以南華北地區河北各路一百余萬,河南六七十萬。【[日]三上次男著,金啟孮譯:《金代女真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52頁。】大批女真人遷入中原州縣地區,金廷劃地安置女真猛安謀克戶,“所居止處,皆不在州縣,筑寨處村落間,千戶、百戶雖設官府,亦在其內”。【(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二四四引張棣《金虜圖經》,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754頁。】金朝實行猛安謀克與州縣并行的地方制度,分別統轄女真人和漢人。
遼金時期人口大規模的南北遷徙,致使遼金王朝轄區內民族雜居的現象十分普遍,由于遼金統治者都奉行因俗而治的國策,對不同民族采取不同的統治制度,這使在民族雜居的大環境下,各民族又相對聚居,保持了各民族自身的親緣關系。南遷入居州縣地區的契丹、女真等北方民族與起源地的本民族之間,以及北遷到契丹、女真內地的漢人與州縣地區漢人之間,都存在著割不斷的親緣關系,從而將中原與邊疆連為一體。大面積的民族雜居狀況,在客觀上加速了不同民族間的融合,在整體上強化了邊疆與中原的一體關系。在元朝重建大統一王朝時,中國領土范圍并沒有因為曾經分立而縮小,反而有明顯的擴大。
在遼宋、金宋戰爭中被迫北遷的大量漢人,在遼宋、金宋劃界后,尤其是金宋以淮河到大散關為界,原屬北宋的黃河流域漢人州縣地區被劃入金朝疆界,強行使原北宋漢人分屬于南北不同王朝。遼金與兩宋所統轄的漢人之間,同樣有著割不斷的親緣關系,正如方國瑜所說“政權分立并沒有割裂中國的整體”。【方國瑜:《論中國歷史發展的整體性》,《學術研究》,1963年第9期。】生活在底層的民眾向往著大一統王朝的重建,在底層社會維系著中國歷史的整體性。
三、遼金西夏王朝皆以中原制度為主,并保留部分本族傳統制度
遼夏金王朝的轄區在從邊疆向內地發展的過程中,都經歷了民族成分從以本族人(或契丹、或黨項、或女真)為主向以漢人占多數變化,漢人是各王朝內社會經濟與文化最為發達的民族,漢人地區的稅收是各王朝的主要財政收入,關系著王朝經濟命脈,為了穩固漢人地區的統治,各王朝都經歷了由本族傳統制度向以中原王朝制度為主的變革過程。遼金西夏王朝皆采取以漢制治漢人的統治方針,保留了漢人地區的州縣制度。為了理順中央對地方的統轄機制,王朝中樞機構必須相應地采用漢制。遼夏金王朝中樞機構的漢制比重有所不同,這與統治民族的經濟類型,以及轄區內各種經濟類型的比重息息相關。在承用漢制的同時,為了保持統治民族的地位,遼金西夏統治者都程度不同地保留了本族的傳統制度與文化,同時適當地吸收中原漢文化的某些因素,改革本族的舊俗舊制。
遼朝統治者契丹人是游牧民族,其國土有大面積的草原地帶,生活著契丹、奚、烏古、敵烈、室韋、阻卜等游牧民族,東北邊地還分布著女真、五國部等以狩獵和原始農業為生的原始族群。為適應國情,遼朝確立了從中央到地方兩種不同統轄體制的南北面官制,“國制簡樸,漢制則沿名之風固存也”,“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遼史》卷四五《百官志》,第685頁。】遼朝為有效統治占人口多數的漢人,根據本國的國情參照和吸收唐、五代、宋制,逐步建構了一套南面官制體系,中央設南樞密院(漢人樞密院)、中書省、吏、戶、兵刑、工房(部)、翰林院、宣徽院、大理寺和國子監等。地方設有五京、府、州、縣各級官府機構。州縣制度是隨著漢人、渤海人的分布而設置。如前文所述,遼前期和中期都曾將大批漢人、渤海人遷入契丹內地,在契丹內地出現插花式農田,遼上京附近隨之出現州縣設置。如遼朝在上京臨潢府(今內蒙古巴林左旗)附近先后設置了臨潢、長泰、定霸、保和、潞、易俗、遷遼、渤海、興仁和宣化等10個縣,以安置內遷的漢人、渤海人。
早在契丹建國前,在契丹部族官中已有唐和五代的官名,《遼史·百官志》記載:“契丹國自唐太宗置都督、刺史,武后加以王封,玄宗置經略使,始有唐官爵矣。其后習聞河北藩鎮受唐官名,于是太師、太保、司徒、司空施于部族。”在遼朝建國初期,“契丹舊俗,事簡職專,官制樸實”,【《遼史》卷四五《百官志》,第685頁。】契丹傳統制度尚處于早期國家發展階段,無法適應進入成熟國家發展階段的遼朝對北方民族統治的需要,同時中央北面最高官職權重于南面官,需要兼顧與漢制之間的協調發展。從遼初太祖時期到遼中期圣宗時期,在建構和不斷完善北面官制的過程中,可以看到參用漢制的明顯痕跡。以遼朝北面官的宣徽院為例,唐朝最早設置宣徽院,主要掌管內廷諸司機構,朝會、宴饗禮儀中的一些職責、傳宣詔命等。遼太宗在獲得石晉進奉的燕云十六州后,會同元年(938)開始大規模引進中原制度,“置宣徽、閤門使,控鶴、客省、御史大夫、中丞、侍御、判官、文班牙署、諸宮院世燭,馬群、遙輦世燭,南北府、國舅帳郎君官為敞史,諸部宰相、節度使帳為司空,二室韋闥林為仆射,鷹坊、監冶等局官長為詳穩” 。【《遼史》卷四《太宗紀》,第45頁。】遼世宗時期確立南北面官體制后,北面官和南面官都設置宣徽院,宣徽北院“掌北院御前祗應之事”。【《遼史》卷四五《百官志》,第693頁。學界關于遼代設置幾個樞密院有爭議,有2個與3個之爭,但無論哪種觀點,北面官內設有宣徽院是毋庸置疑的。】
北面官體系地方基層建置的主體部分是具有游牧特點的部族制度,這一制度是在建國前契丹部族制度的基礎上,吸收唐宋州縣官制的要素改革而成。遼朝奉行因族而制的方針,在契丹、奚等北族分布的地區實行部族制,不僅在草原地帶,以及農牧結合部契丹、奚等族分布地區實行部族制度,而且對于遷入州縣的契丹、奚人也實行部族制度。如遼末金初,遼外戚遙輦昭古牙部族設在建州(今遼寧朝陽境內),金朝女真大將完顏撻懶率軍攻打遼西,“降遙輦二部,再破興中兵,降建州官屬,得山寨二十,村堡五百八十”。【《金史》卷七七《昌傳》,第1875-1876頁。遼代興中府在今遼寧朝陽。】遼朝的北面官制是根據國情吸收某些漢制因素對契丹傳統制度改造和變通建構的,這使遼朝契丹制不可避免地具有某些漢制特點;南面官制同樣是根據遼朝國情,參照和吸收唐、五代、宋朝的典章制度建構的,這使遼朝漢制不可避免地具有某些契丹政治特點。如何天明所言:“各民族間的橫向吸收和改造,就使許多制度、典章、文化產生變異,以一種新的狀態出現。從而達到在傳承中發展,在變異中豐富。”【何天明:《遼代政權機構史稿·前言》,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金代統治者女真人是農耕民族,在滅亡北宋占領黃河流域之時,金太宗、國論勃極烈成員完顏杲和完顏宗幹等人就認識到采用唐宋王朝中央集權制度是金朝國家發展的必由之路,經過十余年的改革和建設,金熙宗時期金朝頒行了“天眷官制”(1138),以中原三省制取代了女真國論勃極烈制。金代三省制度兼采唐、宋、遼三朝制度,并融入了某些女真傳統特點。中央設尚書、中書、門下三省,以尚書省為主,門下、中書二省幾如形同虛設,三省最高長官以三師領三省事,由女真大貴族擔任,掌控國家軍政大權。金朝地方制度的建立體現了因俗而治的國策,以州縣制度統轄漢人、渤海人,以猛安謀克統轄女真人和從事農業生產的契丹、奚、唐古人,以部族制和糺制統轄從事游牧生產的契丹、烏古等族人。海陵王時期金朝進一步深化漢制改革,正隆元年(1156)頒行“正隆官制”,在中央裁撤中書、門下二省,實行一省制度,“自省而下官司之別,曰院、曰臺、曰府、曰司、曰寺、曰監、曰局、曰署、曰所,各統其屬以修其職。職有定位,員有常數,紀綱明,庶務舉,是以終金之世守而不敢變焉”。【《金史》卷五五《百官志》,第1298頁。】
金代女真傳統制度的發展同樣是在吸收漢制的基礎上完成的。猛安謀克制度是金朝建國前夕完顏阿骨打將原始軍事組織猛安謀克與女真村寨相結合而建立的具有政治、軍事、生產三種職能的女真地方行政組織。金朝初年,猛安謀克官員的職掌與建國前氏族部落長有許多相似之處,緩則生產射獵,急則出戰,官府機構不健全,官員無明確的職掌,既無官品亦無俸祿。熙宗“天眷官制”改革后,猛安謀克被納入三省制體系之后,為適應上級行政機構的管理,在保留猛安謀克制度基本特點的同時,比照漢人州縣官制確定了猛安謀克官職的行政職掌、品階、俸祿與遷官之制,使猛安謀克官制脫離了落后的形態,理順了從中央到地方行政管理運轉機制,也適應了女真社會由低級向高級發展的全過程。
西夏是以黨項人為統治者的多民族政權,境內分布著黨項、漢、吐蕃、回鶻等民族。黨項人是游牧民族,遷入邊郡地區后,畜牧經濟仍占黨項人社會經濟的主體,在蕃漢雜居地區,受漢人農耕經濟的影響,這里的黨項人逐漸轉向兼營農牧或從事農業生產,“歲時以耕稼為事,略與漢同”。【(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五,仁宗慶歷二年二月癸未條,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222頁。】元昊建立西夏政權時,根據國情建立一套仿效宋朝制度兼容黨項自身特點的政權機構。《宋史·夏國傳》:“其官分文武班,曰中書,曰樞密,曰三司,曰御史臺,曰開封府,曰翊衛司,曰官計司,曰受納司,曰農田司,曰群牧司,曰飛龍院,曰磨勘司,曰文思院,曰蕃學,曰漢學。自中書令、宰相、樞使、大夫、侍中、太尉已下,皆分命蕃漢人為之。” 【《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上》,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 13993 頁。】中央以“中書”“樞密”為中樞機構,分掌文、武大政。地方設府、州、軍、郡、縣、城、寨等不同規模的行政單位,“置十二監軍司,委豪右分統其眾”。【《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上》,第13994頁。】府的行政規格最高,其次為州,二者是地方行政建置的主體部分。各種行政單位互不統屬,其下基層社會組織分為兩種因俗而治,一是在農業人口地區設置鄉里,二是在游牧人口地區設置部落。在宋人眼中西夏黨項統治集團“得中國土地,役中國人力,稱中國位號,仿中國官屬,任中國賢才,讀中國書籍,用中國車服,行中國法令”。【(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五○,宋仁宗慶歷四年六月戊午條,第3641頁。】顯然西夏王朝華風很盛,但深入研究西夏社會與制度,可以看到西夏雖然“設官之制,多與宋同”,【《宋史》卷四八六《夏國傳下》,第14028 頁。】但國家制度的運轉卻是漢制與黨項制交會并存,總體發展呈現出漢制比重日益加大的趨勢。
遼金西夏王朝是以北族為統治者,漢人占多數的多民族國家,為了適應國情的發展,采用漢制是一種必然趨勢,體現了中國歷史整體性的內在機制。統治者保留本民族傳統制度,是為了保證本族在多民族王朝中的地位,這一特點為后來的元、清王朝所繼承,成為具有新的中華一體特征的大一統王朝。
四、各王朝秉承“大一統”“正統觀”,中國整體性文化出現新特點
“大一統”思想是中國(中華)整體觀的核心思想,張博泉、陳連開等前輩學者早有深刻論述。【張博泉:《中華一體的歷史軌跡》,遼寧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陳連開:《中國民族史綱要》,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9年版。】從先秦華夏人主張“華夷有序”的“春秋大一統”,到西漢桓寬在《鹽鐵論》中闡釋的中原(中國)與邊境不可分割的一體關系:“中國與邊境,猶支體與腹心也。夫肌膚寒于外,腹心疾于內,內外之相勞,非相為賜也!唇亡則齒寒,支體傷而心憯怛。故無手足則支體廢,無邊境則內國害。”【(漢)桓寬撰,陳桐生譯注:《鹽鐵論》卷八《誅秦第四十四》,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430頁。】“大一統”成為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核心概念,各王朝統治者所奉行的“正統觀”即是從“大一統”這個中國整體觀念中派生的。這在統一王朝時期自不待言。遼宋夏金時期,一改之前少數民族多處于弱勢地位的政治格局,遼金相對兩宋處于強勢地位,激發了契丹、女真統治者強烈的民族自樹心理,遼金王朝統治者與宋朝統治者同樣秉承“大一統”思想,皆自稱“正統”,以重新恢復大一統王朝作為自己的最高政治目標。宋人歐陽修《正統論》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宋)歐陽修撰,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一六《居士集卷十六·正統論上》,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67頁。】金海陵王稱:“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為正統。”【《金史》卷八四《耨盌溫敦思忠傳》,第2003頁。】北宋初年的幾次宋遼大戰,以及金朝海陵王末年南下攻宋,都是為統一南北而發動的戰爭。
為表明本朝具有重建大一統王朝的正統資格,宋遼金王朝統治集團都運用傳統的“五德終始說”為自己的正統地位尋找德運依據,以標榜本朝在自秦漢以來歷代正統王朝序列中的位置。宋朝建立之初,便開始議定宋朝德運,有司上言:“國家受周禪,周木德,木生火,則本朝運膺火德,色當尚赤。臘以戌日。”太祖詔從之。【《宋史》卷七○《律歷志三》,第1596-1597頁。】唐亡之后,五代政權承唐緒,趙匡胤陳橋兵變受周禪建立宋朝,柴周為木德,木生火,宋朝以“火德”為本朝德運稱正統。遼朝以傳國璽與德運來標榜本朝的正統地位,遼太宗會同九年(938),“太宗伐晉,末帝表上傳國寶一、金印三,天子符瑞于是歸遼”。此方“傳國寶”為后晉人偽造的“秦之傳國璽”,晉末帝向遼太宗獻“傳國璽”,以表示尊遼朝為“正統”。契丹皇帝明知此為偽璽,但“(圣宗)開泰十年,馳驛取石晉所上玉璽于中京。興宗重熙七年,以《有傳國寶者為正統賦》試進士” 。【《遼史》卷五七 《儀衛志三》,第913、913-914頁。】石晉向遼稱臣,后被遼所滅,遼朝以承五代之石晉進入中原王朝序列,石晉為金德,金生水,遼朝以“水德”為本朝德運稱正統。【(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第648冊第309頁。】金朝中期章宗朝為本朝德運承前代哪朝進行了幾次大討論,金初先后滅遼與北宋,最后金章宗選定承趙宋,“以繼亡宋火行之絕”,【《金史》卷一○七《張行信傳》,第2505頁。】“章宗泰和二年十一月,更定德運為土,臘月辰,詔告中外”。 【(金)佚名:《大金德運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48冊第310頁。】金承宋德,火生土,以“土德”為本朝德運稱正統,視南宋為僭偽政權。西夏政權弱小,建國前后先后向遼宋金稱臣,《圣立義海》記載:“年末臘日。國屬金,土日,君出射獵,備諸食。”【克恰諾夫、李范文、羅矛昆:《圣立義海研究》,寧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5頁。】有學者認為西夏尚白,自稱“大白高國”,意在標榜自身承唐朝土德,土生金,西夏以“金德”為正統。【王炯、彭向前:《“五德終始說”視野下的“大白高國”》,《青海民族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從遼宋夏金統治者皆自稱正統的目的看,分立時期的各王朝不是追求四分五裂各自發展,而是將彼此視為整體中的一部分,將重建大一統王朝視為最高政治目標。元朝重建大一統王朝后,遼宋夏金時期這種各為“正統”的現象為蒙古統治者所接受,分別修《宋史》《遼史》《金史》,皆納入中國正史之中。
遼宋夏金時期,各族統治者們皆奉行尊孔崇儒的文化政策。遼金夏三朝統治者們吸納中原儒家文化為王朝的主體文化,將中原文化與本族文化并行。契丹、女真、黨項都創制了本族文字,他們以開放的心態,吸收中原文化的精華發展本族文化,用本族文字翻譯儒家典籍,推廣儒家文化。遼興宗重熙年間,“(蕭)韓家奴既被詔,博考經籍,自天子達于庶人,情文制度可行于世,不繆于古者,撰成三卷,進之。又詔譯諸書,韓家奴欲帝知古今成敗,譯《通歷》《貞觀政要》《五代史》”。【《遼史》卷一○三《蕭韓家奴傳》,第1450頁。】這里所謂“詔譯諸書”當指用契丹文翻譯漢文儒家典籍,并不僅僅是蕭韓家奴“欲帝知古今成敗”所翻譯的幾部漢籍。金朝國家制度中原化程度高于遼和西夏,在女真人中推行儒學教育更為深入。金世宗大定四年(1164),“世宗命頒行女直大小字所譯經書,每謀克選二人習之”。【《金史》卷五一《選舉志一》,第1220-1221頁。 】大定十三年(1173),開設女真科舉,“詔策女直進士,問以求賢為治之道”。【《金史》卷九九《徒單鎰傳》,第2318頁。】“始設女直國子學,諸路設女直府學,以新進士為教授”。【《金史》卷五一《選舉志一》,第1213頁。】金朝不僅將女真文的儒家典籍作為女真學校的課本,而且世宗還“以女直字《孝經》千部付點檢司分賜護衛親軍”,章宗“詔親軍三十五以下令習《孝經》《論語》”。【《金史》卷八《世宗紀》、卷一二《章宗紀》,第202、294頁。】金世宗謂宰臣曰:“朕所以令譯《五經》者,正欲女直人知仁義道德所在耳。” 【《金史》卷八《世宗紀》,第203頁。】西夏開國君主元昊自制蕃書(西夏文),“教國人紀事用蕃書,而譯《孝經》《爾雅》《四言雜字》為蕃語”。夏仁宗時,“尊孔子為帝,設科取士,又置宮學,自為訓導”。【《宋史》卷四八五《夏國傳上》、卷四八六《夏國傳下》,第13995、14030頁。】遼夏金三朝非漢族的各族士大夫很多通曉漢文經史,博通儒家經籍之人并不鮮見。以三朝統治民族語言文字翻譯的漢文經史典籍,是在非漢族民眾中更為有效地傳播儒家思想和漢文化的重要載體,客觀上促進不同民族在以儒學為主的整體文化層面上,實現由淺入深的文化認同。
結 語
遼宋夏金王朝是在原統一多民族的唐王朝疆域內建立的政權,建立政權的民族皆為原唐朝統治下的臣民(直轄與羈縻),各王朝都是多民族國家,所統轄的人口均以漢人占多數。中原王朝的基本制度和傳統的“大一統”觀念被分立時期遼宋夏金王朝所繼承,重建大一統王朝不僅是各王朝統治者的最高政治目標,也是底層民眾心所向往的王朝社會。北族統治者強烈的民族優越感和自樹心理,使其在吸納前朝中原傳統文化的同時,兼容本族文化,并吸收中原文化的精華發展本族文化,這使漢唐以來中國傳統的整體文化出現了新因素、新特點。在此基礎上建立的元朝,成為具有新的中華一體特征的大一統王朝。
(附記:感謝寧夏大學彭向前教授提供西夏文《圣立義海》的史料!)
責任編輯:孫久龍
Separation and Integrity: The Integral Development of Chinese
History during the Liao, Song, Western Xia, and Jin Dynasties
CHENG Ni-na
(School of the Humanitie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130012, Chin
)Abstract:The Liao, Song, Western Xia, and Jin dynasties were established by ethnic groups under the rule of Tang dynasty in the original Tang territory, with the Han population constituting a majority within their respective realms. Based from the national conditions, the Liao, Western Xia, and Jin dynasties inherited the regulations and ordinances of the Central Plains dynasties to varying degrees, while incorporating the traditional system and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ruling ethnic groups, which reflected the internal mechanism and development track of the integrity of Chinese history. The great migration of ethnic groups from the north to the south had intensified the intermingling of cultures commonly and catalyzed ethnic fusion objectively. The inseparable kinship bonded the inland, border areas as well as between the northern ethnic dynasties and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Song dynasties, and strengthened the integral relationship in the lower class. The rulers of each dynasty claimed to be “orthodoxy” and regarded the reconstruction of a unified dynasty as their paramount aspiration. Confucianism became the main culture of each dynasty, with the northern ethnic dynasties actively absorbed the essence of Han cult4c4388181770eba6745570be90713612ure to develop their own culture,?which thereby promoted the cultural identity among diverse ethnic groups from the shallower to the deeper in the integral culture dominated by Confucianism.
Key words:the Liao, Song, Western Xia and Jin Dynasties; integrity; cohesion; orthodoxy; cultural identity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4.0054
收稿日期:2023-12-2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專項項目“認同視閾下遼金渤海族研究”(21VGB003);國家社科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重大招標項目“古代邊疆市場發展與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研究”(23VLS018)
作者簡介:程尼娜,吉林大學文學院中國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遼金史、東北民族史、中國邊疆史。
① 田村實造:『中國征服王朝の研究』上冊、東京:東洋史研究會、1964年;田村實造:『中國征服王朝の研究』中冊、東京:東洋史研究會、1971年;田村實造:『中國征服王朝の研究』下冊、東京:同朋舎、1985年。
② 專門論述中國整體性的論文,主要有方國瑜:《論中國歷史發展的整體性》,《學術研究》,196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