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自冷戰爆發后,對歐政策長期占據現當代美國對外政策的核心位置。隨著國際體系的演變及美國國際地位的變化,美國對歐政策經歷了一個漸進且不斷突破傳統的過程。雖然美國的歐洲政策歷經了反復調整,但鞏固跨大西洋關系并將歐洲納入美國主導的全球秩序,這兩個基本原則未曾出現過動搖。自杜魯門政府的外交決策團隊創立“歐洲優先”原則伊始,美歐對安全威脅的共同認知及其安全利益的一致性即成為大西洋聯盟賴以建立并保持穩定的根基。囿于激烈的反共意識形態,戰后美國政壇甚囂塵上的全面遏制思維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美國外交戰略中的歐洲觀,成為影響西方世界穩定乃至美國全球戰略重心的關鍵因素,勢必對當下拜登政府歐洲政策的調整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
關鍵詞: 冷戰;美歐關系;大西洋主義;雙重遏制;實力地位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文簡稱“二戰”)結束至20世紀50年代冷戰初期,美國外交精英愈發看重歐洲的戰略地位。在滿足霸權心態之外,美國更是要通過樹立白人精英集團主導者的形象,來加強西方世界整體上的凝聚力,強化美國與歐洲在政治制度與意識形態方面的共同取向,美歐關系亦隨著國際格局的演變得以重新界定。美國與歐洲國家結成的大西洋聯盟,以及美國與后來歐洲聯盟的關系,統稱為戰后跨大西洋關系。①
在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后文簡稱“北約”)為現實依托的大西洋聯盟中,美國是主要的參與者和盟主;而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美國又是助推者和戰略支柱。具體而言,所謂戰后美國外交戰略中的“歐洲觀”,就是推動美國政府歐洲外交政策形成及其執行的觀念、認知的集合,是戰后美國對歐政策體系得以建構的基礎。影響戰后美歐關系演變的因素包含政治、經濟、軍事和意識形態等維度,體現為跨大西洋國家共享的文化和價值觀,對蘇聯安全威脅的一致認知,相似的政體、生活方式和主流社會精英彼此間的認同感,以及美歐雙方密切的經濟聯系,這些因素成為戰后美國外交戰略中歐洲觀賴以形成的基礎。②
長期以來,國內外學者關于戰后美國對歐政策的研究已相當深入,其中較具代表性的當數美國著名政治家、曾多次出任美國駐外大使的約翰·哈珀(John Harper)。他認為在美國參戰、援助歐洲及戰后歐洲秩序的重建上,“歐洲優先”理念對美國的對歐政策產生了決定性影響。③以紐約城市大學政治學教授羅伯特·麥吉漢(Robert McGeehan)為代表的一批學者則從軍事戰略的角度對戰后美國的對歐政策進行闡釋,特別對“雙重遏制”這一超前的戰略思維進行了著重分析。【 參見Robert McGeehan, The German Rearmament Question: American Diplomacy and European Defense after World War Ⅱ,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1; Harmut Lehmann, ed., American Policy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West Germany, 1945-1955, Washington, D.C.: Publications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Institute, 1993; Frank A.Mayer, A Constructed Peace: The Making of the European Settlement, 1945-1963,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此外,近年來多位國內學者對戰后的跨大西洋地緣政治及美國的相關決策過程進行了深入分析,描繪了戰后美國同西歐國家的互動,更對拜登政府上臺后,美歐經濟與安全關系在跨大西洋聯盟內部的走向做出了展望和預測。【 參見趙懷普:《當代美歐關系史》,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年版;趙懷普:《變與不變:美國對歐政策的歷史考察》,《美國研究》,2011年第3期;趙懷普:《從歐洲優先到美國優先:美國戰略重心轉移對大西洋聯盟的影響》,《國際論壇》,2020年第3期;洪郵生:《二戰后歐美關系的演進及其動力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趙晨等:《跨大西洋變局——歐美關系的裂變與重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孫成昊:《百年變局和美歐同盟》,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23年版。】然而,學界對美國外交戰略中歐洲觀的系統性研究仍付之闕如,已有研究更多地關注政治家個人因素對美歐關系演變之影響,而事實上“歐洲觀”的確立對歷屆美國政府的外交決策都產生了根本性影響。因此,進一步研究杜魯門政府外交決策團隊對于美國對外戰略中歐洲觀的塑造歷程,進而推及當代拜登政府的歐洲觀較之于戰后初期的蛻變和延續,有助于理解冷戰至今美國對歐洲政策的思想淵源及“歐洲優先”這一現實主義外交的政策邏輯。
本文重點考察戰后初期美國對歐政策的確立過程,解析其階段性特點,從而探尋美國外交決策層之歐洲觀的縱向發展和總體特征。毫無疑問,冷戰結束后特別是21世紀以來,美國的戰略重心逐漸從歐洲向中東、亞太地區轉移,這給原本以維護歐洲安全為主要使命的大西洋聯盟造成一定沖擊。如果說,特朗普政府曾進一步收縮全球戰略,加速推進以遏制中國為主要目標的戰略重心東移,“美國優先”(America First)主導下的“印太戰略”(Indo-Pacific Strategy)對大西洋聯盟產生離心力和稀釋作用。那么,拜登當局則試圖效仿杜魯門政府,再度于全球范圍建構美國的“實力地位”(position of strength),乃至重塑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rules-based international order)。當今美國政府將如何引領美國對大西洋聯盟的回歸,緩解日益緊張的美歐關系,進而傳承戰后歷屆美國政府時刻標榜的多邊主義外交路線?對于戰后美國外交戰略中的歐洲元素的分析,便可對上述問題提供某些指向性依據。
一、大西洋主義:20世紀美歐聯合的思想淵源
“大西洋主義”代表了美國對歐洲的一種“使命觀”,美國人認為自身應該承擔維護歐洲地緣安全和政治穩定的使命,且必須依賴于集體安全制度和多邊主義原則。【 Carl Cavanagh Hodge, Atlanticism for a New Century: The Rise, Triumph, and Decline of NATO, Upper Saddle River, N.J.: Pearson/Prentice Hall, 2005, p.1.】它更代表了大西洋兩岸國家在各領域團結的思想理念,與“聯邦主義”有深刻的歷史淵源,進而在當代衍生為跨大西洋安全架構。20世紀美國對歐洲的使命觀源自于第28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其外交理念完全改變了自美國首任總統喬治·華盛頓告別演說后,美國所確立的漠視歐洲事務的孤立主義傳統。盡管“十四點基本原則”當時并未被國際社會所采納,但其在日后對美國的國際行為模式產生了決定性影響。威爾遜主義在20世紀中葉成為美國制定外交政策的主要依據,大西洋兩岸的民主國家一直將其視為共同的精神遺產和國際準則。威爾遜主義的精髓在于強調“民主國家唯有通過合作,才能共同維系穩固的和平,不能信任專制國家會堅守和平及其所做的任何承諾”。【 Robert Tucker, “A Benediction on the Past: Woodrow Wilson’s War Address,” World Policy Journal, Vol.17, No.2 (Summer 2000), p.87.】二戰后大西洋聯盟的成員已經成功地采納并適應了威爾遜的原則,它們業已成為維護國際和平的要素,威爾遜主義的遺產可謂大西洋聯盟的文化特性。【 Carl Cavanagh Hodge, Atlanticism for a New Century: The Rise, Triumph, and Decline of NATO, preface, p.ix.】
20世紀40年代,隨著歐洲戰火四起,從“援助盟國保衛美國委員會”(Committee to Defend America by Aiding the Allies)的建立到《驅逐艦換基地協定》(Destroyers for Bases Agreement)執行,再到美國國會最終通過《租借法案》(Lend-Lease Act)支持歐洲抵抗法西斯,美國政府愈發信仰“大西洋主義”,鼓吹美歐共同利益。1941年8月《大西洋憲章》(The Atlantic Charter)的簽署,是美國政府第一次以官方態度對“大西洋主義”做出積極回應,后者成為戰后美國外交戰略的基調。【 Carl Cavanagh Hodge, Atlanticism for a New Century: The Rise, Triumph, and Decline of NATO, p.2.】隨著美國與歐洲盟國反法西斯聯合行動的制度化,二戰中美歐聯合更是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雙方在文化上的同質性為戰后的進一步合作打下堅實基礎。羅斯福總統將美國外交政策的戰略目標轉向“全球主義”,不可避免地促使美歐聯盟轉變為盎格魯—撒克遜英美集團與日后崛起的蘇東斯拉夫集團之間的合作。以羅斯福為代表的美國戰時內閣,開始積極謀求構建大國合作,建立聯合國并締造維持和平的政治與經濟保障機制,使其成為維護世界安全與秩序的新型國際權威組織。美國試圖摸索出一條以大國合作代替區域性聯合的道路,建立由美蘇合作來主導國際政治安全格局的全球主義戰略模式。羅斯福所創立的“四大警察構想”——由美國、蘇聯、英國及中國創立一個維和組織,共同處理對世界和平構成的威脅,便是20世紀中葉美國全球主義思維的體現。【 王立新:《躊躇的霸權——美國崛起后的身份困惑與秩序追求(1913—1945)》,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版社2008年版,第314頁。】然而,德意日軸心國集團垮臺后,美蘇雙方在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上的差異被頃刻放大,美蘇合作路線難以為繼。
誠然,羅斯福試圖以大國合作的方式貫徹其全球目標,實質上是想通過對蘇聯做出有限讓步,以美蘇合作與聯合國機制為紐帶,束縛蘇聯在歐洲進一步擴張勢力范圍,達成美國建立國際新秩序的戰略目標。然而,杜魯門政府對戰后世界政治的復雜性與偶然性明顯準備不足,美國國內關于大國合作的思想基礎亦非常薄弱,加之美蘇雙方對戰后世界的政治指導方針與外交思想風格迥異,蘇聯在戰后的所作所為與美國的預期大相徑庭。其次,美國在貫徹其全球主義戰略、構筑戰后世界新秩序的進程中遭遇挫折,實際上歸因于美國的戰略目標、利益關切與其現實力量之間存在巨大差距,這是導致美蘇聯合破產的主要原因。美國過分夸大自身優勢,導致其外交實踐處處碰壁,最后不得不采取強硬措施來應對蘇聯的挑戰。再次,戰后美國右翼勢力與保守派完全控制了參眾兩院,以阿瑟·范登堡(Arthur Vandenberg)為首的保守派對蘇聯的看法日趨僵化,這必然會對杜魯門政府外交政策的建構產生重大影響,美國政府越來越傾向于將蘇聯對東歐地區的高壓政策視為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擴張。【 許海云:《鍛造冷戰聯盟:“美國大西洋聯盟政策研究”(1945—1955)》,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8頁。】杜魯門政府恰恰認識到西方的實力在冷戰對抗中并不占據絕對優勢,所以才打破“不結盟”這一外交傳統,締造美歐聯合防務體系,以此來避免美蘇雙方因為決策失誤而引發世界大戰。
由上可知,二戰賦予美國最終完成制衡歐洲乃至領導世界的機會。一方面,納粹德國在歐洲的短暫得勢又一次充分暴露了傳統歐洲均勢機制的失靈;另一方面,蘇聯在二戰后崛起為超級大國,改變了世界力量格局且凸顯了其與西方難以調和的矛盾。戰后的歐洲不僅需要美國來制衡德國,更需要美國來遏制蘇聯,歐洲的軍事體系已被納入東西方維持力量均衡的大格局中。正因如此,以迪安·艾奇遜(Dean Acheson)、保羅·尼采(Paul Nitze)和羅伯特·洛維特(Robert Lovett)等人為代表的國務院歐洲派官員,在構建美國外交政策時堅決奉行“歐洲優先”這一原則。有西方學者認為:“相比起共產主義的最終勝利,美國人更為擔心歐洲的沉淪對全球均勢格局所造成的破壞,以至于美國不得不回到兩次世界大戰時那種以武力應對威脅的老路。”【 David S.MacLellan, Dean Acheson: The State Department Years, New York: Mead and Dodd, Mead Company, 1976, pp.380-381.】正因為一貫秉持歐洲優先原則,美國不僅通過經濟援助使得西歐盟國提前擺脫了困窘,而且打造出美歐聯合防務這一集體安全新模式,戰后美歐同盟的實力進一步升級,美國和歐洲國家的利益幾乎均得到體現。美國利用扶植西歐國家再度復興這一歷史機遇,在很大程度上擴展了自身相對于蘇聯的戰略優勢。歐洲國家為了自身的經濟及安全權益不得不做出政治妥協,開啟美歐聯合進程。以孤立主義者為代表的反對派們愈發不能對歐洲政策造成實質性沖擊。【 John L.Harper, American Visions of Europe: Franklin D.Roosevelt, George F.Kennan, and Dean G.Acheson, p.366.】據此而論,美歐關系在二戰結束后進入了其歷史演變的全新時期,美歐霸權實現了轉移,美國對歐洲乃至世界的霸權影響進而形成。由于美歐力量對比的根本性變化,美強歐弱的權力結構決定了“美主歐從”的關系結構,戰后的美歐關系一直運行于該結構之下,是一種雙方結構性合作與矛盾的演進。【 洪郵生:《二戰后歐美關系的演進及其動力研究》,第3頁。】從支配西方經貿關系的布雷頓森林體系、《關稅貿易總協定》到跨大西洋軍事安全同盟北約組織,再到美國的文化霸權,美國已經將包括歐洲在內的西方經貿、安全、政治乃至文化關系全都置于自己的支配和影響之下。
綜上所述,在戰后美國外交戰略決策中,“全球主義”暫時讓位于“大西洋主義”。美國政治家頻繁地開始用“大西洋主義”的觀念來界定戰后的美歐關系和美國的地緣政治利益。首先,作為《北大西洋公約》的先導文件,《大西洋憲章》的精神內涵源于19世紀“英語民族聯盟”這一理念。【 參見Winston S.Churchill, A History of English-Speaking Peoples, London: Dodd Mead, 1983.】美歐結盟基于跨大西洋地區普世性的民主啟蒙文化而非僅僅是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再者,兩次世界大戰極大地摧毀了歐洲民族國家的邊界,歐洲人的主權安全意識相對淡化,反法西斯戰爭中并肩作戰的人們逐漸萌發出“共同公民”(common citizen)觀念。【 Ira Straus, “Atlantic Federalism and the Expanding Atlantic Nucleus,” Peace and Change, Vol.24, No.3(July 1999), p.284.】美國國務院的歐洲派官員,通過傳播“大西洋主義”這一美歐聯合理念,使原本齟齬不斷且互有嫌隙的北美與歐洲逐漸被置于同一個地理和文化空間中。傳統意義上的英美聯盟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的洗禮后,逐漸升級為具有共同心理素質、文化遺產和價值觀,涵蓋西歐與北美國家的“大西洋共同體”。【 王立新:《美國國家身份的重塑與“西方”的形成》,《世界歷史》,2019年第1期,第26頁。】大西洋聯盟逐漸成為西方國家在戰后尋求文化、意識形態和國家安全等多領域協調一致的現實依托,《北大西洋公約》實則是對聯盟意識的回應和對未來安全的承諾,順理成章地成為美國在歐洲執行遏制戰略的基石。換言之,美國政府利用二戰以來自身綜合實力的優勢,逐步攫取了對西方事務的話語主導權。【 Carl Cavanagh Hodge, ed., NATO for New Century: Atlanticism and European Security, Westport, Conn: Praeger, 2002, p.8.】
二、歐洲優先:戰后初期美國外交的基本原則
冷戰伊始,正是由于美國對歐洲事務的介入具有歷史延續性,西方民主國家與第三帝國納粹獨裁政權在意識形態和國家利益上的根本對立,成為促成跨大西洋合作的決定性因素。戰后美國的對歐政策中,防止再度出現歐洲霸權和以美歐聯合為抓手確立全球秩序成為雙重核心目標。從地緣政治和區域安全的角度看,戰后歐洲面臨兩個主要任務:一是如何處置戰敗的德國,二是如何應對來自蘇聯的威脅。如若借助美國的力量,既可以制衡蘇聯,又可以有效地應對德國的潛在威脅,此種結構性合作成為當時歐洲國家的唯一選擇。毋庸置疑,戰后以北約為核心的大西洋聯盟是美國全球同盟體系的重要支柱,也是影響歐洲安全和全球地緣政治格局的一個關鍵因素。美國和歐洲創立北約的目的,就是將解決德國問題和應對蘇聯挑戰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進而實現“擋住俄國,壓住德國、拉住美國”的戰略目標。另一方面,美國極力協助西歐進行超國家一體化的制度構建,以化解引發兩次世界大戰的法德宿怨,實現西歐經濟的共同發展,進而使歐洲能夠重新崛起。隨之成立的歐洲煤鋼聯營乃至歐洲共同體都服務于這一戰略宗旨。總體而論,“歐洲優先”成為戰后美國外交戰略所標榜的基本原則。
就整體而論,美蘇兩極格局的形成和冷戰的爆發構成了戰后美國對歐政策的國際背景。從遏制蘇聯的全球戰略出發,美國奉行大西洋聯盟政策,意欲聯合西歐國家共同遏制蘇聯,以此構建西方意識形態為主導的全球體系。首先,全球霸權理論認為,國際體系內的各國尤其是大國都追求自身相對權力的最大化,或者說謀求成為體系內的霸權。歐洲是除美國之外世界上最為發達的地區,且與美國有著最密切的政治經濟關系。因此,美國戰后重返歐洲是為鞏固自身的利益和霸權而來,在確立了與蘇聯爭霸世界的戰略目標后,美國必先控制歐洲。【 趙懷普:《從歐洲優先到美國優先:美國戰略重心轉移對大西洋聯盟的影響》,《國際論壇》,2020年第3期,第50頁。】其次,影響戰后美國對歐政策的“反霸權”理論著重強調,美國在戰后的目標是保持自己在西半球的霸權地位,同時防止在歐洲或世界其他地區出現挑戰美國的地區性霸權。既然蘇聯是戰后歐洲的一個潛在霸權國,美國便必須介入以防止蘇聯在歐洲稱霸。再次,地區穩定理論更加支持美國重返歐洲并扮演“和平促進者”角色。【 Josef Joffe, “Europe’s American Pacifier,” Foreign Policy, No.54 (1984), pp.64-82.】該理論認為二戰后歐洲的穩定符合美國的利益,因此美國必須介入歐洲并壓制德國。正如喬治·凱南(George Kennan)所言:“歐洲統一是將德國問題與歐洲其他國家相關聯的唯一途徑,統一進程的前提是美國履行其安全承諾。”【 Robert Kagan, “The New German Question: What Happens When Europe Comes Apart?” Foreign Affairs, Vol.98, No.3(May/June 2019), p.109.】最后,根據弗雷德里克·特納(Frederick Turner)的新邊疆理論,19世紀末美國的陸地邊疆已達極限,美利堅發展模式已經由大陸擴張轉向海外擴張。【 參見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 in Martin Ridge, ed., Wisconsin’s Historian of the Frontier, Madison: State Historical Society of Wisconsin, 1986.】時至20世紀中葉,美國政府必然再度尋求新的邊疆以謀求國家安全利益最大化。那么,以強化美歐關系為跳板來全面介入海外事務乃是戰后美國政府的唯一選擇。雖然以上幾種理論的側重點有所不同,但它們均支持美國積極介入歐洲事務并以此掌控全球。
冷戰以及兩極格局的確立讓美歐迅速走近,成為雙方結盟的重要時代背景。就戰后歐洲政策的實踐而言,美國采取了“革命性”的大西洋聯盟政策,對“蘇聯威脅”的共同認知是美歐結盟的首要因素,同時也奠定了大西洋聯盟合作的政治基礎,戰時聯盟進而升級為跨大西洋和平同盟。北約是美國首次與西半球以外的國家建立軍事同盟關系,標志著美歐關系的新起點。一方面,美歐雙方面臨共同的安全威脅,雖然美歐實力的不對等導致歐洲更加依賴美國,但美國在歐洲存有的巨大戰略利益緩解了雙方關系的不平衡性。【 Glenn H.Snyder, “Alliance Theory: A Neorealist First Cut,”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11, No.1(1990), pp.119-121.】另一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歐洲旋即再度成為戰爭策源地的慘痛教訓,使二戰后的美國政府必須徹底摒棄過往孤立主義的狹隘思路,對歐洲進行全方位的戰略扶持。上述因素導致“歐洲優先”這一理念迅速主導戰后初期美國外交決策進程,亦是美國人對美歐關系從之前的“互為他者”到后來的“互相依存”這一認知重新構建的結果。早在1947年11月,美國時任國務卿馬歇爾就已經提出了“歐洲共同體”(European Community)這一概念。他強調:“幾個世紀以來,歐洲各國盡管在宗教和種族方面存在差異,貿易上相互競爭,甚至時而爆發戰爭,但是依然發展出多樣的政府機制和先進文明,美國恰恰是這種文明的一部分。美國的民族傳統和美國文明賴以生存的根基便是歐洲文明,美國文明部分發端于歐洲共同體,歐洲的復興是美歐最大利益的結合,歐洲與美國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Address by the George Marshall at a dinner sponsored jointly by the Chicago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18 November, 1947, Committee for the Marshall Plan: Press Releases, 1947-1948 folder(1 of 2), box 4, Dean Acheson Papers, pp.1-2.(Unpublished Archives), Harry S.Truman Library, Independence, MO.】
隨著美歐戰時聯盟取得二戰勝利,大西洋主義從精英層面的討論逐漸轉為普羅大眾的共識。冷戰期間,美歐和蘇聯的對峙讓美國的大西洋主義進一步制度化,美歐共同推出了一系列機制性安排,這些合作機制在全球事務協調和管理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穩固了美歐同盟關系。其中,北約是美國首次與西半球以外的國家建立軍事同盟關系,標志著美歐關系的新起點。美國憑借其強大的軍事實力和防務投入在北約擁有主導權,歐洲因自身實力的欠缺,以及對美國的安全需求,而長期處于依附地位。正因如此,北約和歐盟(前身為歐共體)作為各具鮮明性質與特點的國際組織而各有分工:北約負責跨大西洋區域的軍事與安全,歐共體則主要進行經濟合作與一體化。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既是遏制蘇聯,也是控制歐洲大陸的重要工具;在北約的核保護傘——對蘇延伸威懾之下,西歐國家得以集中精力推進經濟一體化;冷戰期間的西歐并不擁有獨立的外交與安全防務政策,長期從屬于美國的戰略需求。【 趙晨等著:《跨大西洋變局——歐美關系的裂變與重組》,第100頁。】冷戰結束后,隨著美歐共同軍事威脅的消失,北約作為集體安全性質的區域性軍事同盟逐步尋求戰略概念和角色功能轉型,在保留集體防御功能的同時向域外擴展了其行動的范圍和類型。
究其實質,支持歐洲一體化是美國對歐戰略的核心要素,其根本目的在于限制西歐的自主權,防止其再度出現區域霸權。美國認為歐洲一體化有助于防止西歐退回到過去的民族主義和大國競爭,同時也提供了解決德國問題的現實可行的方案,可以將聯邦德國對平等地位的追求與西方遏制聯邦德國的需要巧妙結合起來,因此美國支持歐洲聯合。歐洲一體化在戰后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除了歐洲國家自身努力之外,美國的戰略支持也極為重要。盡管美國與歐洲一直有不同的利益和優先事項,跨大西洋關系經常受到經濟競爭和政治爭議的影響,但從杜魯門到拜登,幾乎歷任美國政府均支持歐洲一體化進程。原因在于,在持自由主義立場的美國看來,一個強大、繁榮且統一的歐洲是美國維持其戰后霸權秩序的有力伙伴。首先,戰后美國一直致力于確保歐洲的安全和穩定,通過給予西歐國家安全保證使得英法樂于將聯邦德國納入西方陣營,從而在多個維度增強了西方的實力。其次,由于經濟民族主義是20世紀引發世界大戰的關鍵誘因,美國所創立的自由主義秩序實則是一種倡導自由貿易的國際經濟體制。正因如此,逐步復興的聯邦德國可以通過自身的資源和技術優勢與歐洲國家互惠互利,德國的地緣政治野心轉變為追求經濟繁榮的蓬勃動力。再次,就意識形態的角度而言,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在戰后對聯邦德國的管制完全阻斷了其重回納粹主義的可能性,進一步加速了西德的民主化進程。后冷戰時代,統一后的德國政府逐漸獲得安全與繁榮,德國與自由世界秩序早已密不可分。在歐盟中的主導地位及與北約愈發緊密的羈絆更是賦予了德國在歐洲新的身份,德國與西方擁有了共同的政治理念。
總而言之,戰后美國政府歐洲派官員認為歐洲再度崛起對構建有利于美國的全球均勢至關重要。美國一直試圖將自身的意識形態作為“普世價值”,美歐雙方價值觀的同質性恰好迎合了美國人在戰后的心理訴求。杜魯門政府所構建的美國外交戰略以“歐洲優先”為準則,使大西洋主義成為美國外交決策者對美歐關系未來走向的首要認知,歐洲復興業已成為冷戰戰略的基石。憑借歐洲復蘇來遏制蘇聯勢力范圍的擴張,更是西方決策者們一致認可的大戰略目標。美國外交戰略中歐洲觀的確立遵循了冷戰初期跨大西洋區域的地緣政治邏輯,同時兼顧美國國家的根本利益,其思路便是憑借西方聯盟之“實力態勢”(situation of strength)來塑造和推動“整體外交”(total diplomacy)。【 王道、夏亞峰:《實力與外交——迪安·艾奇遜與戰后美國對歐政策構建》,《史學集刊》,2020年第5期,第61頁。】美國依賴以北約為核心的美歐同盟體系,順理成章地攫取了全球主導地位。
三、雙重遏制:戰后美國對歐洲地緣安全觀念的革新
冷戰期間美國的歐洲大戰略有兩個核心要素:一是通過組建北約為西歐的安全承擔主要責任,二是支持歐洲一體化來避免西歐再度引發安全危機。就兩者的關系而言,后者從屬于前者,核心目標是建立美國對歐洲的霸權。美國在為西歐提供軍事保護的同時,也通過北大西洋歐洲盟軍最高司令部來行使軍事主導權。美國認為通過北約可以確保歐洲一體化符合自身利益,艾奇遜曾對杜魯門說:“只有將歐洲一體化的發展納入大西洋聯盟框架之中,才能夠確保美國對歐洲權力的安全。”【 Acheson and Lovett to Truman, Vol.3, July 30, 1951,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hereafter cited as FRUS), European Security and the German Question, Washington D.C.: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7, p.850.】北約的成立既要防范蘇聯,也要鉗制德國。這種安排可謂巧妙地利用對德國隱性的遏制達成對蘇聯顯性的遏制,“雙重遏制”(dual containment)實則是戰后初期美國對歐洲地緣政治全新認知的體現。
由上文可知,隨著兩德分裂局面的確立,杜魯門政府的國務院歐洲派官員逐漸將美國戰后歐洲政策的重點定位為“雙重遏制”,簡言之就是“美國通過在西歐建立一個包含聯邦德國的西方聯盟來遏制蘇聯;與此同時,美國又通過將聯邦德國置于西方聯盟及其自由國際主義經濟體系當中,對德國的潛在威脅加以遏制”。這樣,德國的分裂便成為實現美國及整個西方國家戰略利益的一種政策手段,體現出鮮明的雙軌(two tracks)特征。德國和蘇聯因此被巧妙地同時置入美國的戰略閉環之中:“一方面,美國通過把重新復興的聯邦德國納入大西洋聯盟,切實增強西方防務體系的力量,從而有效地遏制蘇東陣營的威脅;另一方面,美國又依靠強化大西洋聯盟體系,支持把聯邦德國融入西歐一體化進程,以此來平衡西歐內部的緊張關系,進而徹底遏制德國的潛在威脅。”【 Frank A.Ninkovich,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German Question, 1949-1968,” in Detlef Junker, ed., The United States and Germany in the Era of the Cold Wa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18-119.】
歷史地來看,德國在追求世界權力的斗爭中,遭遇到兩種對立世界觀的沖突。西方視第三帝國的極權主義為民主的致命敵人,納粹分子則把西方民主制度視為民族社會主義和帝國利益的天敵。在深刻反省極權主義給德意志民族帶來深重災難的前提下,康拉德·阿登納(Konrad Adenauer)等西德首腦視極權主義為德國國家利益的克星,唯有民主化與西方化才是德國未來的唯一希望。因此,聯邦德國堅定地站在西方陣營一邊,甚至愿意為融入西方做出某種讓步,這就為“雙重遏制”的實施提供了必要前提。戰后初期,波恩政府堅決拒絕任何可能再度成為反動力量的政治野心,承認戰爭罪責并接受國際社會對本國施加的限制,并且積極開啟西方化進程。隨著聯邦德國成為美國實施雙重遏制戰略的必要組成部分,德國在歐洲大陸制衡法國的外交杠桿作用愈發明顯。【 Wolfram F.Hanrieder, Germany, America, Europe: Forty Years of Germany of German Foreign Polic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36.】進言之,美國外交戰略的深刻意圖在于同時彈壓蘇聯和德國,將德國納入歐洲一體化的政治、經濟和軍事結構之中。同時,由于美國在西歐聯盟的主導地位以及德國和蘇聯的雙重威脅,法國政府所謀求的靈活多變、縱橫東西的外交思維難以有效施展。德國崛起亦可以約束法國,降低其外交機動性。
美國于戰后組建大西洋聯盟的主要意圖在于執行雙重遏制,這一理念體現于跨大西洋聯盟的體制建構中,同時針對蘇聯和西德。長遠來看,北約聯合機制是解決“德國問題”的最佳途徑。一方面,因為蘇聯對西歐安全構成了嚴重的潛在威脅,所以美國加入跨大西洋安全聯盟是必要的;另一方面,一個由美國主導的聯盟,可以使聯邦德國對歐洲安全做出在政治上為德國人及其歐洲盟友都能接受的貢獻。【 Robert E.Osgood, American and European Approaches to East-West Relations, Occasional Papers in International Affairs, Washington: John Hopkins Foreign Policy Institute, 1982.p.1.】在跨大西洋關系中,這一雙向共識在日后使西方聯盟渡過了眾多危機。具體而言,美國的戰略計劃可以概括為:在北約框架內建立由西歐各國派兵組成的歐洲聯合防務部隊,設立北約歐洲盟軍最高司令部統一指揮,圍繞這一計劃的關鍵問題就是聯邦德國的重新武裝。1955年《倫敦—巴黎協定》生效后,聯邦德國不僅恢復了國家主權,甚至成為北約盟友乃至西歐領袖,美國加強了對西歐的安全承諾,英法也以條約的形式對歐洲大陸承擔了軍事義務。【 參見Protocol of the Termination of the Occupation Regime in the Federal Republic of Germany, October 21, 1954, FRUS, 1952-1954, Western European Security, VoI.V, part 2, pp.1345-1365, 1435-1457.】北約從一項軍事保證計劃升級為跨大西洋區域軍事共同體,乃至大西洋同盟的紐帶和象征,美歐關系得以繼續強化。
但是,若要精準實施旨在“扶歐抑蘇”的遏制戰略,需要軍事力量作為其現實載體。特別在朝鮮戰爭爆發后,為應對蘇聯可能的進攻,北約建立了軍事一體化指揮機制,并推動成員國“盡早建立一支集中指揮的一體化軍隊……以阻止侵略和確保西歐的防務”。【 Raymond Dennett and Robert K.Turner, eds., Documents on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Vol.Ⅻ, Bos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for World Peace Foundation, 1951, p.213.】就此而論,美國常駐歐洲(西德)部隊在所謂雙重遏制的實施方面,持續威懾及安撫盟友都至關重要,與美國的核威懾戰略連為一體。再者,這支部隊同樣加強了北約在中歐腹地的無核防御能力。常規力量無疑是美國對西歐安全承諾的必要條件,抑制了戰后歐洲國家內部的不穩定因素。即便奉行軍事緊縮政策的首任北約歐洲盟軍司令艾森豪威爾也極力強調:“駐歐美軍是穩定跨大西洋地緣安全和穩固同盟關系的政治需要,其作用早已超出了美國核威懾戰略和政治關聯,北約因此不必訴諸核武器就可以擊潰或封鎖任何常規襲擊,形成一道維護大西洋聯盟的安全屏障。”【 Wolfram F.Hanrieder, Germany America Europe, Forty Years of German Foreign Policy, pp.55-56.】概言之,“雙重遏制”以威懾和安撫為戰略宗旨,從而保持美國同蘇聯穩定的戰略對峙態勢。
誠然,冷戰期間北約逐漸演變為美國保持其全球霸權的工具,雙方關系不平等導致美歐之間存在控制與反控制的矛盾。由于美歐雙方在遏制蘇聯威脅方面始終存在共同利益,它們之間的矛盾被控制在一定的程度和范圍內。雖然美國從提升常規防御力量的“全面遏制”(overall containment)
轉變為依賴核威懾的“延伸威懾”(extended deterrence),
但這并未改變大西洋聯盟的“雙重遏制”基調。冷戰期間美國將北約的戰略重心放在歐洲,堅持“歐洲優先”這一基本原則,由此確保了大西洋聯盟和美歐關系的穩定。隨著蘇聯解體,后冷戰時代的到來讓歐盟逐漸意識到加快推進歐洲防務一體化、增強戰略自主及平衡歐美防務安全關系的重要性與緊迫性。美國一方面對歐洲獨立防務建設保持警惕態度;另一方面又希望歐洲盟國能分擔軍事責任和防務負擔。隨著當今跨大西洋地緣危機此起彼伏,北約內部關于美歐任務分工的模式仍是美國擔任“主攻”,即負責前期軍事干預和對戰略目標實施軍事打擊;而歐洲充當“接應”,即在美國完成軍事行動和控制局勢之后派駐維和部隊。從長遠的戰略角度看,美國永遠無法完全脫離歐洲,而歐洲提升戰略自主性的相關實際作用尚需實踐檢驗,歐盟尚無能力也沒有意愿取代美國在北約內的領導地位。因此,在北約框架下的歐美防務“再平衡”仍將是一個任重道遠的長期過程。同盟構建伊始,美國通過聯合歐洲遏制蘇聯,而歐洲的極端民族主義在這一過程中也受到了相當程度的抑制。此種地緣格局,會伴隨美歐綜合實力的不平衡,以及歐洲在對外軍事干預和本土防衛中對北約機制的依賴而繼續下去。
綜上所述,自杜魯門時期開始,戰后的歐洲安全體系逐漸演變為這樣一種局面:整個西歐協同美國結成西方聯盟,蘇聯及東歐國家組成東方陣營,兩者構成一種以歐洲分裂為代價的全球“大均勢”(grand balance of power)。由于西方世界始終蘊含著懼怕德國權勢復活的因子,美國為此極力促使英法等國接納聯邦德國,從而進一步把西歐塑造成足以抗衡蘇聯權勢的中堅力量。正因如此,在“大均勢”的全球體系當中,美國通過北約對德國實施控制,從而在歐洲構建起“小均勢”(tiny balance of power)。“雙重遏制”便是美國對歐政策中這種“嵌套均勢”(linkage balance of power)戰略思維的基石,構建聯盟成為一種手段,遏制與威懾才是根本目的。聯邦德國加入西歐的一體化進程,成為遏制德國侵略野心及蘇聯勢力擴張的最佳途徑,戰后美國對歐戰略中的普遍主義邏輯和全面遏制思維在此得到充分體現。“雙重遏制”代表了戰后美歐關系遞進過程中兼具實用主義特征和意識形態色彩的環節,更是戰后美國對歐地緣安全觀念的革新,美國遏制戰略的基本框架得以建立。
四、超越“美國優先”:戰后歐洲觀于當代的再度回歸
冷戰終結無疑改變了歐洲的安全環境,促使美國重新審視其對歐政策。冷戰后歐洲地緣安全狀況的改善,日益成為新孤立主義者反對美國繼續承擔歐洲防務義務的一個重要理由,新孤立主義認為北約的存續已經毫無價值。【 Ted Galen Carpenter, “U.S.Must Shake Its NATO Habit,”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19 June, 1991, p.18.】而干涉主義者則認為冷戰終結為美國提供了一個按照自身價值觀來塑造世界并擴張美國“單極霸權”的大好機會,“美國應該愈發標榜單邊主義,更加肆無忌憚地聯合盟友發動多場海外軍事行動”。【 Joseph S.Nye, Jr., Bound to Lead,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0, p.21.】然而,當代美國對歐政策的困境實際上更甚于冷戰時期。傳統的跨大西洋關系以美國霸權為前提,隨著美國國際影響力相對下降,其對大西洋聯盟的控制力也相對減弱。美國既不能完全漠視跨大西洋關系,也不能全面延續過去的歐洲優先思維。在世界格局加速轉變和大國競爭日趨激烈的態勢下,如何克服美歐結構性矛盾和修補盟友關系,仍是一個難度系數頗高的課題,美歐關系的調整必將持續。
依據國際關系的同盟理論和冷戰的歷史沿革,美歐同盟長期存在“拋棄”與“牽連”
(Abandonment/Entrapment)
的困境。戰后美國歷屆政府都在遏制戰略框架下根據自身實力和國際形勢調整對蘇政策,蘇聯的威脅成為冷戰期間影響美歐同盟困境之性質和程度的重要因素。從歐洲的角度而言,如果蘇聯的威脅較為嚴重,美國實行緩和戰略,那么歐洲主要的擔憂就是遭到美國“拋棄”;而當蘇聯相對弱勢
時,美國的地緣戰略過于強硬,歐洲則會擔心使自己受到“牽連”,成為美蘇對峙的犧牲品。【 孫成昊:《百年變局和美歐同盟》,第47-53頁。】就美國的角度而言,在存在蘇聯威脅的情況下,美國希望歐洲能夠幫助美國分擔同盟責任,減少“牽連”美國的風險,共同構建戰后國際秩序。與此同時,“牽連”可能性的減少將帶來“背叛”風險的增加,因此美國長期強調歐洲一體化應當在跨大西洋同盟的框架下展開,歐洲應當有助于維護美歐同盟關系,而不是增加自身“背叛”美國的底氣和離心力。由于同盟困境的存在,減少“牽連”風險要求美國不得對歐洲做出強有力的承諾,一旦減少承諾便會造成對抗蘇聯的西方陣營出現松散。概言之,扶持歐洲并促使歐洲承擔一部分對抗蘇聯的重任,成為美國化解同盟困境與凝聚同盟力量的途徑。
后冷戰時代,國際體系的劇烈變革對美歐同盟關系產生深刻影響,外部威脅的消失讓美歐同盟從傳統的安全困境轉向新興的機制困境。尋找同盟尤其是北約的目標和意義、實現適應新形勢的同盟機制轉型,以及管控美歐之間出現的有限競爭,成為這一時期美歐同盟面臨的主要挑戰。雖然兩極格局的坍塌使“拋棄”與“牽連”的兩難困境大幅緩解,但是美國將維持所謂“單極霸權”作為戰略目標,并試圖在“美主歐從”的框架下勘定歐洲的發展方向,這與歐洲追求獨立自主、促進自我認同和渴望發展為強大一極的戰略目標存在顯著矛盾:第一,歐洲既想要戰略自主又難以擺脫美國的安全保護,而轉型后的北約未能徹底解決這一問題。第二,美國不希望歐洲再搭美國的便車,希望歐洲能夠分擔防務責任;但當歐洲真正朝著外交與安全一體化邁進時,美國又擔心失去對歐洲的控制。【 孫成昊:《百年變局和美歐同盟》,第90-91頁。】特別是當新保守主義掌控美國政壇之后,在美國的認知中,歐洲是否愿意且能夠在全球扮演更為積極的美國的伙伴角色,成為影響美歐關系的一個重要變量。面對美國發動的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歐洲國家認為美國不再自我約束,對權力的使用與歐洲倡導的方式背道而馳。歐洲不愿提供全力支持,也讓美國對歐洲的認知發生變化,進一步削弱了美歐同盟的同質性,雙方的集體認同在美國屢次發起單邊軍事行動后出現了嚴重危機。
顯而易見,特朗普政府基于“美國優先”這一理念,單方面追求美國自身利益。其目標是減少美國以往作為霸權國的國際義務,減輕因領導和維護國際秩序所產生的負擔。較之于戰后美國一直奉行的“歐洲優先”原則,“美國優先”必然會強烈沖擊以自由主義和多邊主義為基礎的傳統美歐關系框架,不僅重創大西洋聯盟,也激化了美國與歐盟在國際秩序理念和大西洋價值觀上的矛盾和分歧。美歐對安全威脅的共同認知與雙方安全利益的一致性是大西洋聯盟賴以建立的基礎,而美國將戰略重心放在歐洲更是聯盟穩定運行的必要條件。然而,冷戰結束后美國失去了主要對手和遏制政策的戰略界限,外交決策的使命感逐漸模糊。美歐雙方的安全戰略認知與安全利益出現差異,歐洲不再成為美國關注的重點。【 Charles W.Maynes, “America without the Cold War,” Foreign Policy, No.1(Spring 1990), p.5.】隨著自身的戰略重心逐步轉向亞太,美國要求歐洲盟國在防務上增加開支與承擔更多責任,但同時又不想放棄自己在北約的主導地位。上述因素均導致大西洋聯盟的危機進一步惡化。
在關乎跨大西洋地緣安全的議題中,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治下的美國,都在制定規則、達成協議和推動機制方面扮演領導角色。而這些規則、協議和機制引導了美歐各國之間的關系,促進共同安全和繁榮,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特朗普執政之前。與冷戰初期的杜魯門政府類似,如今拜登政府試圖將價值觀置于美國外交政策的中心,從而構建“民主國家聯合體”,重新找回“西方”,以應對新興大國崛起帶來的挑戰。拜登強調,如果美國不承擔這種責任,會面臨兩種后果:一是其他國家將會替代美國的地位,美國的利益和價值觀都將難以得到維護;二是沒有國家扮演美國的角色,世界將陷入長期的混亂與動蕩。與特朗普政府相比,拜登政府傾向于回歸美國外交的“正常狀態”,重視對美國民主價值觀和同盟體系的維護,強調通過構建“民主國家聯合體”讓美國繼續發揮全球領導者作用。【 Hanh Nguyen, “U.S.Foreign Policy under a Biden Administration: A Return to Normalcy?” Modern Diplomacy, November 18, 2020, https://moderndiplomacy.eu/2020/11/18/u-s-foreign-policy-under-a-biden-administration-a-return-to-normalcy, 2023-06-18.】然而,拜登政府對這一目標的追求勢必會面臨政治性和結構性的阻礙,也必然會受到特朗普外交政策遺產的牽絆。這主要源自美國社會內部圍繞黨派、族群與階層所形成的深刻裂痕,以及美國民眾對美國扮演全球領導者角色的意愿和支持度不斷下降。正因如此,拜登政府將自身的總體外交戰略目標確定為“重新領導世界,重塑規則世界”,強調要恢復美國的全球領導力,修補特朗普政府對美國國際領導地位的損害,消除“特朗普主義”的負面影響,與世界重新接觸,尤其是深化與美國和歐洲盟友的關系。
美歐關系在特朗普擔任總統期間跌入谷底,戰后初期確立的跨大西洋關系受到侵蝕。特朗普將美國外交轉向單邊主義模式,其中充斥著要求及時獲益的實用思維色彩,突出體現為將美歐經濟相互依賴轉變為雙方交換籌碼的現實外交甚至“交易式”外交模式。此舉對美歐關系造成多方面沖擊:首先,在全球層面導致歐洲普遍認可和贊賞的國際機制嚴重受挫;其次,令歐洲在安全和外交領域的“跟風”思維觸礁。歐洲在對外軍事干預和本土防衛上對美國主導下的北約機制過度依賴,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戰略則放大了這種結構性不平衡。【 趙晨等:《跨大西洋變局——歐美關系的裂變與重塑》,第46頁。】拜登上臺后,美國的單邊主義政策及由其引發的戰略不確定性有一定程度的改善,拜登政府更加關注多邊參與和對自由民主價值的承諾,美國外交政策將會向戰后美國政府一貫的思路靠攏。美國雖然更加關注亞太地區,但同時也會加強與歐洲傳統盟友的紐帶關聯。依照目前的局勢,歐美安全關系逐漸呈升溫態勢,在跨大西洋聯盟的內部層面來看,美歐雙方在伙伴關系上不但持續修復,還努力地回歸“再平衡”。拜登政府決心與歐洲接觸磋商、重建信任并遵守北約的集體防御條款,顯示出對歐洲盟友的尊重和對跨大西洋聯盟的重視。拜登政府一方面以民主意識形態和共有價值觀對歐洲盟友進行“重新綁定”,另一方面在經濟和安全領域對歐洲“讓利”,力求緩和特朗普時期的美歐矛盾。
毋庸置疑,拜登上臺后立即實施了美國對外政策的部分“去特朗普化”。其上任后立即宣稱:“美國回來了,大西洋同盟回來了。”【 The White House, “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at the 2021 Virtual 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 February 19, 2021, http://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r-remarks/2021/02/19/remarks-by-president-Biden-at the 2021 Virtual-Munich-Security-Conference/, 2023-06-18.】2021年3月3日,拜登政府發布了關于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指導性文件《臨時國家安全戰略方針》(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 Joseph R.Biden, Jr., “Interim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ic Guidance,” March 2021, http://www.whitehouse.gov/w
-p-content/uploads/2021/03/NSC-1v2.pdf, 2023-06-18.】與特朗普時期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相比,拜登政府更加強調構建所謂“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和地區秩序”,更加希望通過重返國際體系,以美國的價值觀為基礎重建由美國主導的全球治理體系。拜登一再聲稱:“為了兌現美國對盟友的承諾,并展示民主國家在應對新時代挑戰和威脅時的能力,美國必須以實力地位領導世界。”【 Opinion by Joe Biden, June 6, 2021, The Washington Post, p.1,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 2021/06/05/joe-biden-europe-trip-agenda/?outputType=amp, 2023-06-20.】上述論調代表了美國外交政策將重新激活美國與盟友的伙伴關系,并將其作為首要外交規劃。與戰后杜魯門對歐政策構建模式類似,拜登將重點以價值觀、盟友體系與多邊合作為重振美歐關系的基石,力圖打破跨大西洋關系的結構性限制:第一,強調西方民主價值觀,重塑美國國際地位并恢復美歐“價值觀同盟”;第二,鞏固同盟內部關系,彌補“特朗普沖擊波”造成的跨大西洋裂痕;第三,恢復多邊合作,重拾國際主義,為美歐合作創造契機。【 Alina Polyakova and Benjamin Haddad, “Europe Alone, What Comes After the Transatlantic Alliance,” Foreign Affairs, No.4(July/ August 2019), p.119.】與此同時,拜登反復重申美國對《北大西洋公約》中第5款有關集體防御策略的承諾,并強調北約是民主國家所組成的世界上最成功的聯盟。【 Opinion by Joe Biden, June 6, 2021, The Washington Post, p.1,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1/06/05/joe-biden-europe-trip-agenda/?outputType=amp, 2023-06-20.】此舉預示著美歐在北約框架下的防務安全合作將有所加強,拜登對待歐盟防務建設的態度謀求彈性,鼓勵歐盟在維護歐洲及周邊穩定方面發揮更大作用,承擔更多責任。
從現實層面看,隨著戰后歐洲一體化的程度逐漸加深,歐盟不斷尋求政治、軍事及外交自主性并持續追求在世界事務中的獨立地位,這已成為一種“規范性力量”。【 秦亞青:《世界秩序的變革——從霸權到包容性多邊主義》,《亞太安全與海洋研究》,2021年第2期,第2-4頁。】然而,正所謂獨立防務任重道遠,戰略自主知易行難,美國隨時都可以構建“集體防務小圈子”。2021年3月,拜登提出“美日印澳四邊機制精神”(The Spirit of Quad)這一概念,聲稱構建“自由、開放、包容和有韌性的印太地區”。同年9月,拜登政府又宣布建立美英澳三邊安全伙伴關系(AUKUS),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印太事務協調員、前助理國務卿庫爾特·坎貝爾(Kurt Campbell)甚至宣稱此舉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戰略創新”。【 Sarah Canales, “AUKUS ‘Most Important Strategic Innovations’ as China Looks to ‘Break’ Australia: US President Joe Biden Advisor Kurt Campbell,” The Canberra Times, December 1, 2021.】從2021—2024年,美國陸續組建美日韓、美日澳、美日菲乃至美日澳菲等小型多邊機制,妄圖打造“亞太版小北約”。上述活動都是美國在印太地區謀求所謂“實力地位”的重要手段。美國推行的所謂“印太戰略”使歐洲更加不會讓北約“腦死亡”,跨大西洋同盟的命運需要美歐雙方對戰略利益的權衡,特別是美國對歐洲的戰略傾斜。 總體而言,雖然近年來歐洲對美國出現信任降級,但是歐盟針對美國印太戰略的一系列抗議行為,名為肢解北約,實則是向美國謀求更多戰略籌碼,盡可能稀釋“美國優先”對拜登政府的影響,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平衡跨大西洋關系。據此而論,在當前大國博弈的特定時空背景下,拜登政府需要在美歐締造“新大西洋主義”及歐盟堅持“戰略自主”的雙重因素驅動下,迎合新的大西洋聯盟的特點。
從歷史層面看,20世紀中葉以來,歐美國家共同信奉的民主制度和自由市場原則,已經成為大西洋主義所蘊含的政治文化的顯著特征。戰后的美國外交決策者們,大都具備歐洲主義者和大西洋主義者的雙重身份,極力推動建立美歐戰略伙伴關系,倡導歐美國家貫徹“多邊性原則”,美國在當時為歐洲國家提供了相對平等的對話平臺。冷戰終結后,大西洋聯盟并未隨著固有戰略目標的消亡而沉寂,北約組織的核心使命進而發生變化。一方面,歐洲國家尋求政治、軍事及外交自主性的呼聲愈發強烈,美國與歐盟之間的競爭日趨激烈。另一方面,原先兩極格局遮蔽之下的種族敵對、領土爭端和政治紛爭接踵而至,恐怖主義的抬頭更成為威脅歐美各國國家安全的心腹大患。正因如此,美國不僅需要繼續加強北約的存在感來維護集體安全,遏制潛在的敵對勢力,更要避免歐盟發展獨立防務的努力削弱美國和北約在歐洲安全防務中的地位。【 Bruce W.Jentleso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The Dynamics of Choice in the 21st Century, New York:W.W.Norton& Co., 2010, p.513.】就后冷戰時期北約的存續與發展而言,美歐對安全威脅的共同認知與雙方安全利益的一致性仍是未來大西洋聯盟得以延續的根本。無論“歐洲優先”還是“美國優先”,美歐聯合鞏固大西洋共同體的主色調,大西洋主義所蘊含的美國對歐洲之“使命感”,會隨著跨大西洋地緣安全危機的延續而長期發酵。從杜魯門到拜登,防范與壓制并非美國對歐政策的主軸,美國會繼續提升北約的實力,加強與歐盟的深度合作,這些乃是確保西方世界穩定的關鍵要素。
一直以來,在歐洲一體化的進程中構建防御邊界的確具有某種必然性。歐洲國家更希望創造一個實力強大且切實代表自身利益的安全實體。然而,歐洲人始終缺乏達成這一目標的現實能力,大西洋聯盟順勢成為冷戰后維系歐洲安全的工具。正如美國前總統比爾·克林頓(Bill Clinton)所言:“歐洲安全依賴于包括北約、歐盟及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在內的一系列組織,它們是應對一般性挑戰的多維度工具。”【 Stephanie C.Hofmann, “Why Institutional Overlap Matters: CSDP in the European Security Architecture,” 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Volume 49, No.1(2011), p.102.】回溯戰后美國外交戰略的制定過程,決策者們一直秉持歐洲優先的外交理念,成功締造出以多邊主義為基礎的跨大西洋關系。有鑒于此,拜登政府更傾向于塑造一種新型的大西洋伙伴關系,使得美歐戰略合作能夠持續升級,其上臺后所提出的“回歸同盟,重塑實力”的外交新思維,恰恰與戰后初期杜魯門政府以實力塑造外交的理念實現了跨時空的精神契合。這也意味著歐洲國家更有希望在北約中加強話語權,進而增加大西洋聯盟的平衡感。毫無疑問,歐洲國家對北約的防務政策仍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相對獨立性,歐盟堅持認為北約的行動應該集中于大西洋而非深度介入域外地區,這符合大西洋聯盟的歷史傳承和現實需要。然而,北約目前已經基本為美國所操縱,成為進行大國戰略競爭的工具,其主要職能為美國的戰略意圖所左右。就此而論,面對當下的全球百年變局,在未來相當長的時段內,美歐雙方仍需要在對各自制度和規則的不斷調試中尋求一個美歐聯合新范式。
結 語
戰后初期,美國外交處于從孤立主義向國際主義的最終轉型期,美歐社會精英愈發傾向于拋棄自美利堅建國以來的“他者”認知。兩次世界大戰先后策源于歐洲的歷史教訓及現實主義的國際政治思維,成為塑造杜魯門政府外交戰略之“歐洲觀”的關鍵因素。而此種歐洲觀念的形成更加依賴于跨大西洋關系的發展,美國在其中既扮演了大西洋聯盟的盟主,又充當了歐洲一體化助推者的角色。以跨大西洋關系作為基石,美國主導的西方社會構建了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在與蘇聯的兩極博弈中占據先機。彼時的美國外交決策者們將美歐結盟與歐洲聯合作為制衡蘇聯擴張地緣勢力的戰略手段,這一思維凸顯了戰后美國政府的戰略前瞻性。而美國在戰后大打“德國牌”的最大成果,就是導致德國和蘇聯均被美國拉入預設的戰略框架中,冷戰的結局自然水到渠成。
進言之,依據建構主義的理論命題,國家乃至國際社會的利益是在持續互動中建構的。相應地,國家行為及其觀念也會隨著上層精英的信念、身份乃至社會規范而改變。【 Stephen M.Walt,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ne World, Many Theories,” Foreign Policy, No.110(Spring 1998), pp.29-46NydqC+yOj+rG1ploO0ZIBA==.】戰后至今,美國外交決策的價值取向經歷了從多邊到單邊,繼而再度回歸多邊主義的歷程。美歐跨大西洋關系必然隨著國際秩序的演變而更迭,其中的確具有某種延續性,同時亦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深刻變化。冷戰期間,美國將大西洋聯盟作為實施其對歐政策的多邊機制性框架,并主要在該框架內處理美歐關系。盡管歐洲一體化從經貿向外交和安全領域不斷外溢,歐洲國家逐漸在歐盟框架下共同與美國競爭,但美國并未將歐盟作為一個獨立且統一的對話者來看待。后冷戰時代,美國雖然重視歐盟,并試圖在北約框架下重新界定其與歐盟的關系,但是始終缺乏一個清晰的戰略。美歐的相互依存程度和共同命運信念大為降低,雙方的集體認同感也大為削弱,美歐同盟在當代逐漸面臨認同危機的考驗。美國所謂全球霸權下的深層危機,以及歐洲對美國信任走低和歐洲戰略自主的大趨勢,使美歐關系的確難以回到從前。但是,面對全球百年變局,秉承冷戰期間依賴于跨大西洋關系的相關經驗,當今美國政府仍不會放棄修復乃至發展美歐關系的任何可能,美歐雙方更不會在如何界定共同目標的博弈中耗盡彼此的精力。正如戰后美歐關系的發展基調,美歐雙方依然致力于在跨大西洋地區的戰略方向上達成共識。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歐盟還沒有成功地創造出一種政治認同感和政治意識,這就需要美國和歐洲各方面的戰略協調,使歐洲內部形成統一的價值觀和政治思維。
概言之,正如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所言:“政府內部推動外交政策的團體正在努力恢復他們所認同的歐美關系的傳統模式。這些變化更多地強調國家利益,而不是美國對外交政策的概念性思考。上屆美國政府強調分歧,因為他們堅信,如果不強調國家利益,美國人就不可能被動員起來。這種思維方式的困境在于,當今世界的國家利益需要全球基礎,它早已不再局限于自身及周邊地區。”【 Axel Springer, “Interview: Henry Kissinger on the Political Consequences of the Pandemic, China’s rise, and the Future of the European Union”, Business Insider, April 25, 2021, https://www.businessinsider.com/henry-kissen-ger-interview-politics-after-pandemic-china-europe-2021-4-25, 2023-06-23.】上述言論揭示了拜登追求所謂“新大西洋主義”時必須考慮的因素,美歐修復關系是雙方必然的選擇。但由于拜登政府難以解決美歐同盟關系中的結構性問題,雙方關系的修復卻又注定是有限度的。因此,美國在對待歐洲盟友的問題上,需要秉承和借鑒冷戰之初的遺訓和經驗,保持一種跨大西洋整體性的戰略觀和美歐聯合的大局觀。總體而言,伴隨全球形勢和地緣環境的更迭,美國外交戰略“歐洲觀”的嬗變,改變的是形式、手段和策略,戰后美歐政治家協力締造出的“大西洋共同體”及“大西洋主義”等一系列勾勒美國外交戰略歐洲觀的經典概念卻得以傳承。在當今全球大變局的特殊背景下,美國政府只有徹底摒棄新冷戰思維和脫鉤斷鏈戰略,深入參與全球治理和全球合作,進一步塑造趨于平等的跨大西洋伙伴關系,才是進一步強化美歐關系的唯一出路,才能確保未來美歐關系的生命力。
(本文初稿節選自作者在紐約大學國際關系學系擔任客座助理研究員的研修報告。美國長島大學社會科學系夏亞峰教授為本文提供了諸多很有價值的指導意見,謹致謝忱!)
責任編輯:鄭廣超
Continu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European Visions of America’s
Foreign Strategy from Early Postwar to Contemporary Period
WANG Dao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China
)Abstract:Since the Cold War, European policy has long occupied the core position of moder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With the evolu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and the American status, America’s European policy has undergone a continuous process of breaking tradition.Although the European policy did experience many adjustments, insisting on strengthening transatlantic relations and bringing Europe into the global order dominated by the US have been two basic principles which had not been fundamentally shaken during the Cold War.With the early establishment of “Europe First” by the foreign policy decision team of the Truman administration, the common recognition of security threats and the consistency of security interests from transatlantic area immediately became the foundation for the creation and stability of the Atlantic alliance.Constrained by the fierce anti-Communist ideology, the overwhelming idea of universal containment within American politics greatly shaped the European visions of America’s foreign strategic process in the early Cold War, making them construct the stability of the Western world and the location of the US global strategic pivot thereafter.Nowadays these visions are bound to have a subtle effect on the reorientation of the Biden administration’s European policy.
Key words:Cold War; US-Europe Relationship; Atlanticism; Dual Containment; Position of Strength
收稿日期:2023-08-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美國的非政府組織與東西方冷戰研究”(17ZDA224)
作者簡介:王道,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冷戰史、20世紀美國外交與現當代美歐關系。
① 趙懷普:《當代美歐關系史》,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年版,第159頁。
② [美]邁克爾·曼著,劉北城、李少軍譯:《社會權力的來源》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32頁。
③ 參見John L.Harper, American Visions of Europe: Franklin D.Roosevelt, George F.Kennan, and Dean G.Acheson,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