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登巴如是說之培訓班

“尊敬的阿古老師，請您無論如何抽出時間，賞光看一次。”

昂旺校長這已經是第三次登門拜訪了，并且放出話來——只要尊敬的阿古登巴先生一日不見，他就天天上門請安。

之前，得知這位攪渾了整個爐城的明星要上門，阿古登巴已經東躲西藏好多天，但也不能總在外面漂著，家里還有一大攤子事情。等他回到爐城家里不久，昂旺就捧著大紅請柬登門，阿古登巴指使家里人應付，頭兩次好說，事不過三，阿古登巴也不好意思再當縮頭烏龜。

“不是我沒時間，實在是對您這個行當一無所知，不敢造次。”

“您說哪里的話，大名鼎鼎的阿古老師，什么事情不通曉？”昂旺校長身著整齊西裝，恭敬有加地說，“只是我們培訓成果的小小展示，請您老人家光臨，沒有別的意思，單就非物質文化跟現代理念的結合，勞煩您把把脈。”

昂旺校長他們入駐爐城，已經一年多，遵紀守法，照章納稅，熱心公益，廣交朋友，爐城上上下下，各個部門，無不交口稱贊，是有口碑的。在一年多實際運行中，昂旺校長知道爐城還有阿古登巴這樣一號人物，當然不可能放過，阿古登巴低估了昂旺校長的耐心。其實，不過就是去看一場演出，阿古登巴完全不必這樣緊張，跟進狼窩子似的。

古往今來，爐城就是一個交通要道，南來北往的人群，三教九流的角色，爐城人見得多了，早褪盡了大驚小怪的土氣，凡事都能保持心平氣和，至少看上去是那樣。比如，那年一個航天器的部件掉到東關的小廣場，差點砸到跳廣場舞的大媽，爐城人見怪不怪地說：“二戰的時候，天上就掉下過陳納德的飛機，還有大鼻子的洋人，沒啥稀奇的。”其實，那個飛行器的部件是一個高度機密的部分，好在爐城人泰然處之，使得相關部門能夠不顯山水拉走完事，換到別的地方，還不知道鬧出怎樣的麻煩來。

在見怪不怪的爐城人眼里，昂旺校長他們的培訓班大張旗鼓地開業，各種興趣班的拓展，乃至“美朵大唱臺”隆重開張，都屢見不鮮。

開始，昂旺校長及其團隊對這種反應是滿意的，他們要的就是“隨風潛入夜”的效果，要讓爐城人在不知不覺中離不開他們的培訓，要讓培訓成為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但久而久之，還是這樣不咸不淡，別說昂旺校長著急，就是普通員工，也知道他們是搞文化的，不沸反盈天就得煙消云散，要在爐城深入人心，大見成效，還得熱鬧起來。這也是倉促上馬“美朵大唱臺”的原因。按理，他們應該在培訓班有顯著成績之后，趁熱打鐵，現在這樣，有點急于求成、囫圇吞棗的意思，更加需要阿古登巴這樣的文化名流來幫助消化。

阿古登巴就在半推半就中，來到了爐城格薩爾廣場北邊的“美朵大唱臺”。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美朵頭戴說唱帽的巨幅照片，顯然是經過了美顏，仿佛一個當紅影星，照片上面一行大字——“傳統說唱培訓中心榮譽主席美朵女士”。左側同樣大小一面顯示屏，正在播放培訓說唱的錄像，那情景有點像孫悟空毫毛變出的若干小孫悟空舞弄金箍棒，幾十個少年穿戴統一、動作統一、聲音統一，齊刷刷撲面而來。兩邊高達十幾米的鏤空背景板，散落鑲嵌著一米見方的藏文字母以及《格薩爾》圖書模型，抬頭燈帶密布，宛若燦爛星河。

阿古登巴被迎進大唱臺現場，靠前的位置，空出三排座位的空間，其中安放著一排沙發，沙發前面茶幾上，礦泉水，酥油茶，油香果子，水果花生，一應俱全。這是特等座，票價是普通座的好幾倍，也是昂旺校長他們接待貴賓的一道禮儀。

近些年，因為氣候條件優越，加之交通條件改善，每逢節假日，爐城的街道就被來自省城甚至更遠的車輛占滿。亞拉河兩岸，早就規劃成單行環線，溜邊劃出停車區，30元一輛，內外無別，但還不夠用。爐城腦子靈活人士，已經在自己的地界上開挖地下，這也是風傳爐城家家挖避難所的原因。

令阿古登巴意外的是，來大唱臺的觀眾里外地的游客并不多，大部分都是爐城本地人，要知道，這里的票價按爐城的消費水平，還是奢靡的。更令阿古登巴想不到，傳統的格薩爾說唱，在“美朵大唱臺”能夠翻新出這么多的花樣，讓人眼花繚亂。

在電光火石交織的舞臺上，首先是幾個飛天造型的女藝人上場，系著升降繩在舞臺上下翻飛，花枝招展，在落地的瞬間，“嘭嘭嘭”幾聲大響，天女散花般落下許多五彩紙屑，臺下人群頂著這琳瑯滿目，一片驚嘆。接著這幾位女藝人亮開嗓子，是聲部不一的格薩爾唱段。十幾分鐘后，裝扮一新的男藝人上臺，又是翻跟頭，又是拿大頂，最后站在幾張桌子摞起的高臺上說唱，聲音之洪亮，響遏行云。接下來，有流行歌曲套路滿場亂跑的，有焚香靜坐梵音風格的，還有黃土高坡派，黑人說唱派……總之，兩個半小時中，全場精彩不斷。觀眾時而興奮，時而沉浸，中間幾次，臺上的藝人說唱中，臺下站起來幾個人，和著臺上的表演聲情并茂說唱起來。順便說一句，“美朵大唱臺”的演出，除了伴音，都是原唱原說，不用麥克風的。臺下的自然也沒有麥克風，也是聲音高亢，音震四座。

昂旺校長俯在阿古登巴耳邊告訴他，這些臺下自發說唱的，大都是他們培訓班的學員，許多人是零基礎，其中還有外地游客慕名留下來學習的。“我們的目標就是，讓人人都能說唱《格薩爾》，讓格薩爾說唱走進千家萬戶。”演唱結束時，昂旺校長對阿古登巴說。

一場演出下來，阿古登巴頭都昏了，在“希望尊敬的阿古老師留下寶貴意見”的小型座談中，不知所云地胡說了幾句，匆匆與昂旺校長握手告別，臨行，稀里糊涂又應下了去培訓班看看的邀請。

洛桑去培訓班學習，跟哥哥巴桑不一樣，完全不是出于自愿的。巴桑整天像綠頭蒼蠅一樣，只要有機會就往設在格薩爾大廈的培訓中心跑，名義上是看看在小二班上課的女兒，實際上想著的是那個風情萬種的索珍。班主任索珍操著一口標準的拉薩話，既有東部女人的窈窕身材，又有大城市女性的成熟大方，讓爐城的小年輕很是著迷，沒想到巴桑哥哥老大不小了，還保持著年輕的心。

洛桑那會兒正在網絡上跟一個AI姑娘聊得熱火朝天，已經進入了非常關鍵的階段，卻被父母強行從電腦里拉出來，要去什么格薩爾中心學習說唱。

這都什么年代了？洛桑早在大學學習期間，就對格薩爾的傳說有深入了解，畢業論文寫的就是有關不同地域格薩爾傳說的區別。在他看來，格薩爾的傳說就是人類童年時期的一個童話，或者說是人類集體做的一個天真幼稚的夢。在那個夢里，格薩爾總是無所不能，打完北邊打南邊，好像人家都是泥捏的。從天上下來，出身好，后臺硬，手里掌握大把資源，這都是人類童年的夢囈，經不起琢磨的。沒想到這個所謂的培訓機構，在爐城搞得風風火火，把“格薩爾大王的未竟事業”，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連他這樣與世無爭的人，也沒有逃出再次被培訓的結果。

洛桑從北京的一所著名學府畢業回來，上過一段時間的行政班。要知道，考上公務員，不比考名牌大學輕松，但對洛桑來說卻不在話下，這著實讓父母松了一口氣。他們覺得這個兒子腦瓜子靈活，也比較善解人意，接下來順理成章就是貸款買車買房（首付他們都準備好了），娶妻生子，混個小官，甚至當大。將來，成為爐城的著名人物，也不是不可能的。那時候洛桑在單位頗受器重，辦公室才讓主任當著他父母的面夸獎過他“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洛桑父母被這樣的言論鼓舞，就把光宗耀祖的重任，寄托到了他們本不看好的洛桑身上。

洛桑上著班，越上越覺得無聊。首先是會議太多，本來以為上班之后東跑西顛，上山下鄉，出差開會，吃香的喝辣的，應該很充實才對，沒想到在辦公室，每天不是開會做記錄，就是準備開會整理記錄，只有會議室的座簽、茶杯一天換好幾輪。

辦公室的才讓主任極其講究，茶杯必須洗得能夠泛光，搓出聲音，座簽的擺放要用繩子來量，會議記錄必須謄寫在專門的記錄本子上。有一次，為了會議指南封面“2020·爐城”點的前面用“年”字還是不用，折騰辦公室幾個人到半夜，查看字典詞典，對照各種資料文件，最后以省城最新的一份會議須知為依據，要求洛桑他們連夜將已經印好的會議文件改正。第二天早上，面對兩眼通紅的洛桑他們，才讓主任說：“做事情就得這樣精益求精，一絲不茍。”

除了開會，還要填寫表格，單位的表格，關于學習的、關于工資的、關于出差的等等。個人的表格，關于祖宗三代的、關于興趣愛好的、關于一年收獲的等等。終于有一天，在上吐下瀉臥床幾天后，洛桑向父母宣布，一看見帶紙的東西就眼暈，連帶書本都不能看，可能上不了班了。

洛桑父母怎么也想不到，這個著名學府畢業的兒子，從那以后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個大家閨秀，吃飯都要請好幾次，面皮越來越白里透紅，完全不像生病的樣子，但是醫生說了這是病態，還讓他們千萬不要被表面現象所迷惑，一定要加倍小心。

洛桑父母去單位告病假，隔三差五就得想辦法弄病假條，搞得焦頭爛額，洛桑得知后，一紙辭職報告送到才讓主任手里，主任拿著報告給來辦公室的兩位家長說，現在像洛桑這種狀況的，不在少數，就怕越拖越嚴重，也讓洛桑父母千萬不能掉以輕心。“什么工作不工作的，看病要緊，命都沒了，工作算個屁呀。”這個才讓主任，真是夠直接的。

話糙理不糙。在那些跑醫院的日子，洛桑父母發現，爐城跟洛桑狀況相近的，還真的不少。平常在街面上，看見的都是衣著鮮艷、喜氣洋洋的年輕人，那些到自家涼粉店吃小吃的，個個步履匆匆，一碗涼粉恨不得三兩口就劃拉到嘴里，洛桑父母看著他們就覺得歡喜，自己切涼粉的節奏都會不自覺加快。但怎么洛桑一生病，看到的聽到的全是不一樣的情景，難道爐城有兩個界限分明平行著的年輕人世界？

在洛桑剛剛閉門不出的那些日子，洛桑父親快要愁死了，心想自己這是得罪了哪一路神仙，沒有少去求神拜佛。賣涼粉的時候，不是切到自己的手指頭，就是缺斤少兩，要不把洗餐具的食用堿當味精。直到進了醫院，發現像洛桑這樣的小孩，自己熟悉的人家里頭，就有好幾個，交流情況后了解到，有白天睡覺半夜精神的，有一個月不換睡衣不出門的，有一天能吃十頓飯的，屋子里臭氣熏天，快遞盒子堆到天花板。

按洛桑父親的想法，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于是琢磨著要把洛桑送回農村老家。洛桑父親設想，在那個山溝溝里，三頓飯得自己操心，沒有外賣可依靠，網絡時有時無，也不能夠整天趴在電腦上，物質精神皆無保障，可治得洛桑的毛病！這個想法一提出，就遭到洛桑母親，也包括街坊四鄰的斷然否決：“你沒聽次央說嗎，他們家兒子，放到牧區幾個月，天天跟幾個舅舅放羊趕牛，太陽沒有少曬，吃的都是高蛋白，回來照樣宅在家里，還添了個紫外線過敏。你要想兒子好起來，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但總得想辦法，這樣長期窩在家里，何時是個頭。

對洛桑父母來說，經濟不是問題，早在洛桑還在學校讀書時，他們就為兩個兒子攢下來一筆財富，那是早年辛苦做生意在省城買的兩套房子，包括車位和兩個鋪面。他們對此秘而不宣，就是預防著兒子們不思進取。可惜怕什么來什么，這回洛桑何止是不思進取，完全是躺平不干了。

醫院拿著洛桑這樣的，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連確診都做不出來。說是抑郁吧，也挺陽光燦爛，說社交恐懼吧，跟醫生能聊大半天，也只能開些維生素之類的應付著，每周去一次心理健康門診，父母哥哥輪番陪，只是不見起色。

大兒子巴桑也是要上班的。

巴桑沒有上過太多的學，是因為他自己認定將來就是要繼承父母的事業，操持那個賣涼粉的小店。但父母不同意。他們用涼粉結下的人脈和基礎，好歹把巴桑送進了郵電局當工人，天天騎著摩托往鄉下送郵件。現在郵件稀少，機構整合，巴桑就在縣里的門市部上班，每天沒太多事情，也不能總不在崗，老往醫院跑。

巴桑結婚時，父母堅持著沒有暴露省城財富，只是操辦了兩天的婚禮，結婚的房子家具，一應由女方老朱家承擔。老朱家是獨生女，巴不得巴桑入贅上門，對此并不在意。但巴桑有想法，在他看來，父母的豌豆涼粉生意，在爐城也算得上一號，不敢說攢下來金山銀山，但也絕不會像兩位老人所說，“你們兩兄弟上學開銷，吃喝拉撒，家里的人情世故，稅收水電，哪一樣不花錢，哪里剩得下多少？”

說起這個豌豆涼粉，可是爐城一寶，不要說爐城本地人，在爐城待久了的人，也無不趨之若鶩，甚至就算人在外地，如果可行，都要想方設法請人順帶捎一點解饞。在外地人看來，不就是一碗豌豆涼粉嘛，何至于此？但坐下品嘗之后，都擦著油嘴說好。怎么個好法，說不出來。有人做了總結，根本原因是爐城的水好。調豌豆涼粉，用的是爐城特有的山泉水，含豐富的微量元素，用文藝話語來表述，可以這么說：在一定溫度下，泉水與豌豆粉相遇，激發出來的特殊清香，是此間最好的禮物。這個最好的禮物，佐之以蒜末，紅油辣子和秘制醬汁，吃了一碗還想一碗。

一碗五塊錢，想想也不能虧了。早上送完女兒，上班前，巴桑坐在自家的小吃店，邊吃涼粉鍋盔邊想。就在這時，小吃店的門口，傳來一陣喧囂，“就這兒就這兒，好吃涼粉！”“不是好吃涼粉，是好吃涼粉，三聲。”一個女聲糾正道，隨后進來五六位衣著光鮮的男女，吵吵嚷嚷，一看就不是本地的。巴桑就在這里認識了格薩爾培訓中心的人。

當時，這幾個人擠在后廚的玻璃窗前，指指點點，意見很不統一，作為爐城人，而且是少東家，巴桑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出相應的熱情，于是站起身給他們介紹說：“這里最佳搭配就是好吃涼粉加鍋盔，像肉夾饃那樣，把涼粉夾在鍋盔里面，還可以來一碗牛雜湯。”特意將“好”字咬定是三聲。

“那個肉夾饃是饃夾肉，你這叫饃夾涼粉吧。”其中一位說完，大家都笑了，巴桑不失時機向后廚招呼道：“涼粉切細一點哦，切細點入味。”后廚也很應景地配合道：“拉索，少東家。”“嚯嚯嚯，好吃少東家。”大家又笑起來。

那個“饃夾涼粉”就是索珍。索珍后來告訴巴桑，她還沒來爐城，就有朋友介紹一定要吃豌豆涼粉，而且就是這家“好吃涼粉”。索珍在夸贊豌豆涼粉的美味時，熱情介紹他們的培訓事業，特別是知道了巴桑還有一個不滿三歲的女兒時，更是強烈要求巴桑帶著女兒來看看，“想想看，懵懂未開，效果頂呱呱，我有時候都埋怨我爸媽，為什么不在我小的時候就讓我接觸《格薩爾》，不過，那時候也沒有我們這樣的機構。”

巴桑帶著女兒央娜，應邀去培訓中心觀摩。正值周末，爐城中心廣場上，升起兩個掛著廣告語的巨大氣球，上面寫道：雖不是天選之人，也能成傳奇的事。一個吹氣彩虹門，橫向寫道：還在等什么！不要讓孩子輸在等待上。進到格薩爾大樓，樓道里張燈結彩，連樓梯上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大家你推我搡，來到大樓七層，此時七層已經不是過去展銷服裝的格局，裝飾出了教室風格，而且是那種高端大氣的小教室，已經有許多家長帶著孩子在咨詢，也有許多熊孩子竄進竄出，熱鬧非凡。

巴桑輾轉找到索珍，索珍那天穿著一件拉薩款改良藏袍，沒有系邦典圍裙，表明了她的未婚身份。索珍娉娉婷婷站在那里，身邊人頭攢動，使她看上去像一個降臨凡間的仙女。“仙女”看見巴桑，招手把他們領進一間小屋，屋子里早有三四個年齡不一的孩子坐著，等巴桑和女兒央娜坐定，進來一個身著說唱服的帥哥，半蹲下來問孩子們喜不喜歡格薩爾說唱，幾個小孩看見他身上的五顏六色，頭戴羽毛飄拂的帽子，紛紛說喜歡，并要去摘那頂帽子。帥哥護著帽子給各位家長說：“看看，孩子們是發自內心地喜歡。”

觀摩結束，進入咨詢階段，家長們被分散給不同的老師，索珍負責巴桑。其實，不用咨詢，巴桑已經打定主意把央娜送過來。央娜的那個幼兒園，幾個老師管著一堆孩子，由著孩子們瘋跑打鬧，每天早飯后送過去，等下午接回來，早就成了泥猴。現在的大城市，哪里還有這種野放的？現在有了這樣的興趣培訓，肯定不能放過。但索珍一定要給巴桑講解清楚，這是學校嚴格規定的。

索珍正了正佩戴在胸前的記錄儀，對巴桑說：“家長您看啊，國家現在明令禁止，要給孩子們減負，但好多機構變著花樣增加孩子們的負擔，什么奧數外語，生物化學，換湯不換藥。您想想，大家都這樣，不斷給孩子們加碼，孩子們受得了嗎？我們不能這樣。再說了，我們這里，就是拼命也趕不上大城市呀。格薩爾說唱不一樣，它既是我們優秀的傳統文化，又是有廣闊市場的精神產品。我們現在給小孩一個啟蒙，保不齊就是未來享譽海內外的藝術大師。我們既培育市場，又提供產品，不久的將來，格薩爾說唱的蛋糕會越做越大，到了那個時候，全國各地不知道會有多少培訓班應運而生呢。所以我們一定要抓住人生的好機遇。”索珍這一套說辭，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風格，但核心內容還是學校提供的模本，已經有眾多家長在她的鼓動下，心潮澎湃替孩子報了名，巴桑就更不在話下，趕緊簽字畫押。

打這開始，每天晚飯后，巴桑就把央娜送到興趣班，然后找個板凳坐在培訓中心走廊里，看著索珍在培訓中心醒目標識下面的前臺忙碌，看著培訓班由少兒興趣班擴展到青少年提高班，擴展到農牧民技能培訓班、成人愛好班、推廣班、大師班等等。

巴桑天天在培訓中心守著女兒上課，他的爸媽，也就是洛桑的爸媽，已經為改善洛桑的狀況進行過不下十種嘗試，還要照顧小店生意，手忙腳亂時想起巴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帶孫女回來了。爸媽給巴桑打電話，聽見巴桑說有這么一個機構，在巴桑嘴里，那是一個遍地蓮花的地方，爐城的孩子們都在那里幸福成長，也為他們走向未來社會鋪墊著堅實的基礎。

這個機構，現在已經把關注對象擴大到了中青年群體，為情況不同的大齡青年們，解決生活中、思想上的各種難題，“難言之隱，一學解除”。也是萬般無奈，抱著死馬當著活馬醫的想法，洛桑的爸媽，給洛桑也報了一個全國班。

洛桑父母在巴桑那里了解的情況是這樣的：爐城有好多父母，都在給大齡子女報班，像洛桑這種情況的也不少，宅在家里不出門，有的是戀愛恐懼癥，不愿意談婚論嫁，還有的是抑郁怕生，也有些性取向混亂的，藏著壞心思圖謀不軌的，但主要是前面兩種情況。培訓中心按需求增設了“說唱角”，主要用于大齡青年的家長們交流情況，然后分流到各個班級。

洛桑將要就讀的全國班，根據需要，安排了來自全國各個地方的格薩爾說唱藝術家任教，都頂著非遺傳承人桂冠，學員來自全國各地，甚至有大東北慕名而來的。大東北的人本來就秉承“二人轉”傳統，學習起來得心應手，很快在學員中嶄露頭角，還融會貫通，自主開發出許多新的形式，未來將基本占領全國的格薩爾說唱市場，三分天下有其二，這是后話。

洛桑在“全國班”里，屬于年齡居中，學歷居中，智商也居中的。這個全國班，貨真價實，學員全國各地，除了前面說的大東北，還有來自北上廣等大城市的，最顯眼的是一位來自一個著名研究所的女博士，有人問她怎么會大老遠到這里學習格薩爾說唱，這跟她的研究可是風馬牛不相及，女博士說了句“好玩唄！”這讓培訓班的老師們大跌眼鏡，他們費盡心思，可不是為了好玩，而是為了宏圖大業。

全國班的學員，在課堂上大有你追我趕的架勢，洛桑在家里待得好好的，突然掉進這樣積極向上的場合，非常不適應，幾次試圖溜走，都被巴桑在門口堵住，拜托給了一位來自甘南草原的藝術家。這位藝術家，表情和善，行動堅決，洛桑感覺就是被一個強大磁鐵釘住，絲毫動彈不得。事實上，已經有好幾位洛桑這樣的學員，不管是軟磨硬泡還是撒潑打滾，都被甘南老師一一化解，就像一面橡皮墻，來的是唇槍舌劍也好，糖衣炮彈也罷，哪怕是超級炸彈，一碰到這面橡皮墻，都如泥牛入海，泡都不冒一個。

這天，培訓進入說唱實操，甘南老師拿著說唱帽，繪聲繪色地演示一番，學員們輪流上場，依樣畫葫蘆，甘南老師在一邊，越看越不像，也找不出緣由。女博士在下面說了句“呆若木雞！”一句話點醒了甘南老師，回頭看在臺上的學員們，手捧說唱帽，兩眼直勾勾盯著，表情僵硬呆板，就像被施了定身法。格薩爾說唱，很大的魅力在于繪聲繪色，讓聽眾們僅憑耳朵聽，就能聽出金戈鐵馬，就能聽出“風蕭蕭兮易水寒”，這個樣子，顯然不過關。

甘南老師再次上臺示范，強調一定要帶著表情，先不說你能帶領聽眾置身現場，聽見萬馬奔騰，至少要讓大家感覺到你的投入和感情。這么一說，臺上更熱鬧了，五花八門，有的呲牙咧嘴，有的斗雞眼，面部抽筋嘴唇歪斜，總之達不到效果。

就在甘南老師無計可施時，偶然想起在老家的時候，老人們總是告誡，如果在野外碰到狗熊呀狼呀之類的野物，千萬不要為了討好去微笑，一旦露出牙齒，野物就會誤認為你有攻擊性，那就很危險了。這給了甘南老師一個啟發，對了，露出牙齒，不要去管故事里的千軍萬馬，生離死別，你們只要在說唱的同時不要忘記露出牙齒，這個會吧？這可關系到你們能不能靠說唱掙錢，關系到你們的投入會不會打水漂。這么一說，大家懂了，都是來自四面八方見過世面的人，很快上道，說唱起來從面帶微笑到繪聲繪色，也沒有太費功夫，全國班的培訓效果，在整個培訓中心，遙遙領先。

遙遙領先的全國班，也有一個軟肋，就是洛桑。洛桑現在雖然無法抽身，但身在曹營心在漢，心思完全不在這里，滿腦子只有那個AI姑娘和她妙語連珠的對話（都是字打出來的），他現在連她的聲音都沒有聽見過，但他一廂情愿地認為，那一定是一個集善解人意和凡事自有主張為一體的天仙，此人只應天上有。于是，徹底被她迷住了。

為此，培訓中心專門組織力量，對他這個事例研究剖析，制定解決方案，并一致認為拿下洛桑，對培訓中心的未來、對培訓事業的發展都有決定性的意義。中心特別給甘南老師配備了兩名助手，一男一女，女的就是小二班班主任，現在在前臺負責接待，已經比較熟悉業務的索珍。昂旺校長會后專門給甘南老師和兩個助手強調，拿下洛桑的重大意義就不必說了，如果在這件事情上效果顯著，在月度和季度的考核中，都將給他們帶來看得見的幫助。這個幫助，是可以折算成實際收入的。

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索珍一改對巴桑的不冷不熱，熱情邀請巴桑加入他們的公關小組。在公關小組看來，巴桑能夠像門神一樣杵在這里，化解了好幾次洛桑出逃的風險，作用不能小覷。巴桑加入了公關小組后，更加理直氣壯地進出培訓中心，除了上班和回家吃飯，基本就長在了那里。

早先，巴桑媳婦朱女士，看見巴桑對女兒的教育這樣上心，高興了一陣，直到她有兩次接送小孩，發現了一些端倪，才開始對巴桑實施管教。無奈于她的工作性質，醫院里不是加班就是夜班，找不到合適的辦法替換巴桑，有時候她都動了不讓央娜學《格薩爾》的念頭，無奈《格薩爾》培訓的魅力實在太大，對孩子的未來實在太重要，爐城上下現在無不以送沒送孩子進培訓班，為是不是合格家長的標準，這足以打消朱女士這些想法。

為了孩子，她也是豁出去了，大不了另起爐灶，老公將來會怎么樣，哪個說得清楚？孩子的未來可耽誤不得。所以，洛桑這個擋箭牌，在朱女士那里，完全等同無物。可在巴桑這里不一樣，至少可以打消他的提心吊膽，最近一段時間，覺睡得著了，飯量也恢復如常。

巴桑現在每天下班，順道在幼兒園接上女兒，回到家里打開平板電腦，安頓女兒學習，然后把頭天晚上準備好的食材加工，半小時后跟孩子吃完飯，從新城的住所到老城區，開車二十分鐘前往格薩爾大樓，嚴絲合縫地像一個優秀程序員寫的小程序。

過去，格薩爾廣場是老人們的天地，左半邊基本被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占據，幾支隊伍——傳統古風的，隔天換一套服裝，非唐即漢；繁雜一些的，是宋明打扮，都不少花錢。錢少些的大媽們，因地制宜，民族服飾，加上熟悉曼妙的歌舞，照樣吸引眼球。還有時尚運動型，一會兒純白一會兒全黑，屬于“少年大媽”一路，活力四射。右邊更豐富多彩，有年輕人的滑板，嬰幼兒的童車，老年人的棋牌。地上寫大字的，樹上撞腰背的，提籠架鳥的，每到傍晚，這里就集中展示著爐城的人間煙火，神仙都不用羨慕。

這個時候，廣場已經風格大變，沒有了震耳欲聾的音樂，也沒有煙熏火燎的燒烤，左側的廣場舞讓位給了格薩爾說唱，有時是一個大場子，有時分好幾攤。大場子的時候，必定是哪里又來了某位著名的非遺傳承人，在這里展現風采。而在右邊，則全部變成了說唱角，不是沒錢進到培訓中心的，就是學習效果不明顯在這里加強的，更多的是那些為兒女操心的父母，拿著老大不小子女的生辰八字學歷簡歷，比照樹間繩子上掛著的照片簡歷進行配對，交流心得，也分好幾個群體，北門上的、東關的、公務員家庭的、做小生意的，諸如此類。巴桑熟門熟路上了電梯，把央娜送進教室之后，拿著今天帶的兩個餐盒去找公關小組。

巴桑今天包的牛肉芹菜餡餃子，得了老媽真傳，味道很不一般，他專門給洛桑和索珍各帶了一份。對住宿培訓的人，中心是負責食宿的，只不過食堂的味道，吃過的人都知道，時間一長，就效益遞減，有外來的味道改善，總歸是好的。

巴桑推門進去的時候，餃子還是熱的。這時候洛桑和公關小組的老師們正在一塊兒吃飯，一人一個配餐盒，味同嚼蠟。巴桑沒有料到是這樣一種情況，捧著兩個飯盒尷尬在那里，還是索珍反應敏捷，起身歡迎道：“洛桑哥哥來了，給洛桑帶什么好吃的啦？”巴桑連忙接口說：“自己包的餃子，正好，大家都嘗嘗。”

公關小組設在一間小會議室里，沒窗戶，四面白墻，一面墻上的投影停留在美朵說唱的畫面上，背景是草原上的河灣，美朵坐在一個高凳上，手握銅鏡，全神貫注。前面的雕花藏桌上放著一瓶礦泉水，一個帶底托有銀蓋的木碗，木碗用來喝茶，礦泉水是美朵不時用它洗濯銅鏡的。最顯眼的地方，放著美朵舅舅群培那頂買過保險、插著十六種羽毛的說唱帽，停滯的畫面里，都似乎能夠感覺到眾多羽毛的飄動。

公關小組圍坐在會議桌上，交口稱贊巴桑的餃子，巴桑看著墻上的畫面，正想問索珍這是給洛桑講什么，扭頭發現洛桑不在屋里，問道：“洛桑呢？”甘南老師和男助手四下看看，說：“剛剛還在呢，啥時候出去了。”

洛桑趁著大樓里吃飯時的熱鬧勁，抽身下樓來到廣場上。廣場上人不多，有幾個老人還在說唱角交流著各自的煩心事，陽光透過楊樹枝葉，斑駁地灑在她們身上，倒像是大自然掩飾著她們頭上斑白的頭發。洛桑嗅著傍晚清新的空氣，突然感覺到了一種陌生的、來自大地的親切和安寧。忽然，他聽到背后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伴著慌亂的叫喊，洛桑頭也不回，邁開大步跑了起來……

責任編輯：次旦堅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