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行人走著走著,就走成了數行人。像云朵一樣散漫,如溪流一般分道。我對李震說:你們從瑯琊寺回來后路過白鷺山莊時,喊我一聲,我在這里曬太陽,等你們。
李震身上揣著退伍軍人傷殘證,到哪個景點都不用購票,一出示就進去了。不仔細打量看不出他走路有點別扭。當年談戀愛第一次去她家,丈母娘就看出來了。既然稱“丈母娘”,我就知道他的戀愛成功了,卻暫時不想以問促談了解他從戀愛到成家的過程。因為剛才與他一起抵達醉翁亭時,我的注意力放到了一群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身上,他們當中有兩對牽著手的男女。
還記得1988年的那個春天來瑯琊山,我正處在那種既想牽女孩的手又靦腆害羞的青春期。同游者為一起在滁州參加“電子配料”培訓的數位工廠女同事,她們都已戀愛。我和另一個男同事走在她們身后,壓陣似的進入景區地標性景點。當時,我僅僅是淺顯地知道歐陽修與《醉翁亭記》而已。大家湊錢請游動的攝影師給我們在醉翁亭前留影,我還單獨花錢在幾個景點拍了照,表示自己來過。半個月后在廠里收到郵寄來的照片,傳閱了車間大小崗位,它成為我談戀愛時一種極有體面和自豪感的炫耀——一點也不夸張,能夠出本市旅游的人都不簡單。我贈送女朋友的第一張照片,就是在“意在亭”以曲水流觴為背景拍的。
三十五年后的今天再到瑯琊山,手機拍照方便,我卻沒有留影。不是沒有興致,而是興致不在拍照上面。除了端詳醉翁亭,巡視一圈,還瀏覽了眾多亭子。仿佛自行滋生的亭子,從一到百,乃至環滁所有的山山嶺嶺皆有。
比較歐陽修的兩個號“醉翁”與“六一居士”,我現在更在意“六一”所透露的人生況味。少時不知其意,坎坎坷坷走來,今已初悟歐陽公一生與書文琴棋酒相伴終究成為“六結”,而解縛得從“結心”處開始的“心法秘要”。這實行起來很難。歐陽修晚年經常拿出自己年輕時寫的文章進行修改。他的夫人心疼地勸:這么大歲數了,還費這個心,難道還是小孩子,怕先生罵你嗎?歐陽修笑道:“不畏先生嗔,卻怕后生笑。”
望著那些挺直高聳的水杉,我猜歐陽修當年是不會見到的,卻不知他所言“銳意力爭前”取譬于什么。畢竟有著“官高責愈重”的自覺,故而當發現青年才俊蘇軾時,他坦然說:“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歐陽修“避路”,因為他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各方面的能力受身體條件限制很難提升與突破。為年輕人讓道,可以促使他們在最好的年齡,以最好的狀態,發揮最佳的作用。
瑯琊之山,不高,不高而深秀。意境在此。
那么,對于那些高山,歐陽修又怎么看待呢?他早年遇到梅圣俞,發現對方很有才華,作結交詩推舉他:
圣俞翹楚才,乃是東南秀。
玉山高岑岑,映我覺形陋。
離騷喻草香,詩人識鳥獸。
城中爭擁鼻,欲學不能就。
平日禮文賢,寧久滯奔走。
(《七交七首·梅主簿》)
懷才不遇的梅圣俞得到如此稱贊,非常激動,一直把美好的遇見珍藏在記憶里。多年后歐陽修遇到挫折,梅圣俞贈詩《送永叔歸乾德》:“悠然目遠空,曠爾遺群物。”兩個人的友誼保持了一輩子,沒有受彼此命運沉浮、官階升降的影響。
李震發信息給我,說他與子若已從瑯琊寺出來,正在往回走,并問孫小疼在哪兒。孫小疼和我在一起,正閉目靠在帆布躺椅上,或許一首詩已在打瞌睡時完成腹稿。他今天多次口誤,將瑯琊山說成是敬亭山,這是執念所致。他參加過敬亭山筆會,印象深刻而成了“滯礙”。他寫詩二十八年了,最初我評論他是一塊堅硬的石頭,后來見他過于癡迷,寫詩占據了生活的大部分時間,人到中年被不少病找上,我就想勸他放下,可終沒敢開口。前年疫情防控期間他焦慮郁悶,有一天,他向我訴說無法伏案寫東西該如何是好,我叫他上網買一個支架擱塊板,站著寫,他聽了我的,說又可以寫詩了。他這石頭,原來是塊頑石啊!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歐陽修《畫眉鳥》)
現在,我把歐陽修的這首詩送給他以互勉,不為晚矣。
逗留瑯琊山數小時,沒看見有人獨飲于野,對飲于亭,群飲于溪谷,我就覺得此行沒有遇見歐陽公,有些美中不足。問題是我們這些人也無攜酒作醉翁之飲,雅集,失去韻致了嗎?聞山莊前的空地上,一處處圍桌打撲克的人們發出快樂的笑聲,使我喟嘆現代感太強了。
二
坐高鐵在安慶與南京間往返,每次聽報站“全椒”時,我就會想到《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透過車窗看到的是林立的高樓,與想象中的吳敬梓的生活環境隔了很遠。
終于踏上了這塊土地。參觀吳敬梓故居,穿梭于規模甚大的仿古建筑,進出庭、院、堂、室、房,觀匾額、對聯、字畫、書籍,不禁想到了“價值取向”的說法。吳敬梓的年代,崇尚的是科舉及第和功名富貴,一代四進士的巨大成就,帶來的是家世顯赫,而吳敬梓未能步上仕途,寫不入流的小說,不能光宗耀祖,卻在后世因《儒林外史》被譽為具有開創意義的杰作、奠定了中國諷刺小說的基石而贏得偉大小說家的名聲,占據文學史的重要一席,反觀其祖先當中的成功者,則早已湮沒于浩瀚的進士名錄。
一代有一代之所勝,故居當此蘊藉。
名人故居看過不少,有簡陋者一堂兩室,如海子故居;有恢宏者七進五院一園一場,如趙樸初故居(世太史第)。吳敬梓故居是在祖宅“遺園”原址上復建的家族住宅群,為東宅西園院落式結構,形制規整而內里因隔墻、玄關及每一棟住宅四門通達形成夾巷、走廊而顯得曲繞紛繁,也就讓人覺得其中隱伏著許多曲折的故事。光影斑駁如幻,讓人產生置身多維空間的感覺。
突然想起我曾寫過吾鄉清代書畫家、詩人、揚州八怪之一的李嘯村與吳敬梓的交往。他倆都沒考上進士,混跡于民間,惺惺相惜。李嘯村有一方閑章“用我法”,透露出不倚傍他人而自立門庭的主張,吳敬梓則稱其為“佯狂李白,思原無敵”。他倆分別后,吳敬梓思念李嘯村,作《沁園春·送別李嘯村》:“君思我,在秦淮十里,楊柳千條。”他期待再相處,“何日論文倒濁醒”。想到這里,我便轉去尋找吳、李的墨跡,終無所得。
在“文木山房”遇到了子若。他專注于攝影,對每一處都看得細致,或拍藝術照,或翻拍文圖資料。他念大學時是文青一枚,活躍于校園文壇,編刊辦報,朗誦演出。畢業后在海子母校高河中學任教,做行政工作,忙碌中放棄了寫作。五年前,已是副校長的他又重拾愛好,前年調任中專學校任校長,成立“火紅的六月”文學社,有一百多名師生加入。如今技工學校普遍追求就業率,他卻在年輕人身上播下“不合時宜”的文學種子,與自己年輕時種下的夢想一起生長。我見他在故居里待的時間過久,而自己不像他那么有耐性,便擇一隅坐下,看銀杏樹落葉從墻頭飄到墻外,凝視屋檐下的光線往巷道里延伸。頓時,故居中有了草木氣息與時光鮮活的氣氛。《儒林外史》早年讀過,情節大多忘記了,能念出名字的人物所剩無幾:范進、周進、嚴監生、杜少卿。忽然,思緒被一串腳步聲和投來的身影打斷。是詩人孫小疼過來了,他站到我旁邊,然后轉身拍照“賜書樓”。他告訴我,今年得了幾個征文獎,感覺越來越難了。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得獎還是寫詩。他又說,不管怎樣還得寫,不寫,哪兒來的希望?我笑說很多人認為現在文學邊緣化了,但從身邊寫作者的數量看,文學還遠遠沒到邊緣。你瞧這么多人,一批又一批參觀吳敬梓故居,其中肯定有不少人是因為文學情結吧,或者至少對古代杰出的小說家懷有一份敬意。
孫小疼點點頭,似有所思。他離開我走進一棟宅子的邊門,我也站起來朝掛著“吳敬梓研究會”的牌子的門樓走,恰巧與李震迎面相遇,便兩人邊聊邊觀看。我得知他當兵時開始寫詩,在艦艇上寫,除了寫詩,還寫過幾回遺書,因隨時可能出征。他說轉業后當工人,下崗后自謀職業,做生意賺到錢后從事土方工程,幾十年來一直保持著對文學的愛好。他說:近些年寫得多了,好玩,就為這。
我和李震走出故居,在“太平古鎮”門樓對面等候其他人。過了一會兒,先后有人聚攏過來,卻不見那兩位青年女教師桂桂和小惠,打手機才曉得她倆離開故居后到吳敬梓紀念館看《儒林外史》的各種版本、《文木山房集》和“落園石刻”“默巖手稿”去了。
三
晚餐喝鳳陽當地產的白酒,六十度,頗似殺威棒,南方來的我們個個嚇得手抖眼直。開喝之后,從喉管到胃底滾動陣陣熱流,好不痛快。下午在大明皇陵隨陰冷的空氣一起裝入胸中的神獸人石像夾道營造的沉郁之氣,一燒而光。
盡地主之誼的不是土生土長的鳳陽人,而是我們的老鄉、新鳳陽人,儼然保存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慓悍之風。什么君子之飲酒受一爵而色灑如,罷了罷了。
歷史系畢業的子若與在鳳陽一所高校當教授的同鄉夏先生,你來我往干了數杯,大有要放倒對方的意思。這大概是因為論姓氏之變遷時子若稱夏教授與自己原本同姓汪,結果酒濃于血了。我第一次領略子若酒量之驚人。
不得不承認五百年的時光釀出了一壇度數雖高而品質不劣的老酒,厚土窖藏之物讓人第二天在別處仍念起它的好來。同行中的多數人流露出相同的舌頭體驗及追憶——這難道就是“人之大欲存焉”的生理根本?
朱元璋對于孟子所言“口之于味,有同嗜焉”,無論如何是否定不了的,然而他也絕不會跟著孟子的邏輯走,什么“人皆可以為堯舜”“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等,他對此極其反感而采取抵制手段,剝奪了孟子的“亞圣”地位,下詔“孔廟春秋釋奠,止行于曲阜,天下不必通祀”。這行為使朝野一大群“知味”的讀書人特別地憤怒,陷入痛苦甚至絕望。
走過皇明神道,我們在南端東側看到了那塊早有耳聞的無字石碑。明明無字,它卻仍然吸引了一雙雙眼睛。大家在此處停留了半個小時。游客中有個陌生老者待的時間更長。他皺紋密布的額頭,也是一塊飽經風雨侵蝕的碑。多少人的一生是無法用語言評定的,所有的文字都會產生歧義,所有的歧義都會讓人的靈魂得不到安寧。我從看碑轉向看人,想到在無字碑跟前,每個人都會根據自己的思想去尋找大明歷史舞臺背景上的觀念符號,構建自己在這個世界與歷史和社會的關系。在明處或在暗處,我捕捉到躑躕的目光相互碰撞擦出火花,點亮了人性中所包含的同理心:朱元璋的父母長眠于此,父母之恩之愛之德,沒有任何絕對貼切的文字記述,何況他們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們就是這塊土地本身,一個龐大的群體,沉默而卑微,無字碑代表無數且無言的養育者,朱元璋的父母是無數中的極少數,而他自己是無窮之中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極為有限的角色。
斜陽西照,我們去看了“鐘樓”和“鼓樓”。兩座樓均巍峨壯觀,但樓前廣場有大小之差別。鐘樓的廣場大,偶有參觀者或路人穿行而過,顯得空曠寂靜,也許是氣溫陡降加上風聲的緣故,愈發給人以古意濃郁的感覺。鼓樓在修繕,廣場不大,有一群婦女在跳集體舞,還有做視頻直播的人,揚聲器音量開得挺大。我在廣場上隨意叫住一個人,問這里是否經常唱花鼓戲,他說今晚或許就有一場。此人身材魁梧,頗有武者風范。徐達,是的,他與影視作品中大明第一功臣徐達的形象很相似。
據傳,民歌《茉莉花》最初的版本即由鳳陽人徐達創作,以花鼓調的形式流傳,喻示君臣關系的變化。而我能確證的,只有徐達的詩《金陵重九》,其中有兩句:“天上不栽陶令菊,人間空整杜陵冠。”其寓意似能揣度一二。從茉莉花的芬芳到菊花的淡雅,我傾向于認為此乃開國名臣的人生寫照與自況。
鐘樓上有四個大字,“丹鳳朝陽”,光明、溫暖、吉祥,令人欣悅。鼓樓上也有四個大字,“萬世根本”,有人問:根本是什么?旁邊的人回答:民心。
天黑前,“各懷異志”、興趣點不同的數行人,走著走著,終于又走成了一行,同赴一場老鄉為我們準備的風味晚宴。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