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二年(761)春,入住成都草堂已經一年有余,在一場細膩入微的夜雨中,杜甫寫下了傳世名篇《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所謂“喜雨”,既可以理解為喜歡一場雨,也可以理解為喜悅的雨、喜氣的雨、安逸的雨。杜甫非常喜歡“喜雨”一詞,以之作為詩題的就有數處。其中一首《喜雨》寫于杜甫即將離開成都的那一年(永泰元年),也是杜甫在成都看到的最后一片春末夏初風景:
南國旱無雨,今朝江出云。
入空才漠漠,灑迥已紛紛。
巢燕高飛盡,林花潤色分。
晚來聲不絕,應得夜深聞。
這首同樣為五律的《喜雨》很少被人提到,和《春夜喜雨》不同,它寫到的是白天的及時雨,雖然說不上好大的雨漠漠紛紛地下著,但由于是久旱之際的造化恩典,所以顯得特別珍貴。詩人希望這場雨下得更大更久一些,最好從白天一直下到深夜。一場甘霖般的喜雨,當然也是一場好雨,詩人也想到了“潤”字。
歷代喜雨詩文,大多出現于久旱祈雨成功之時。魏明帝太和二年(228)大旱,三麥(小麥﹑大麥﹑元麥)無收。經過一番艱苦的祈雨,老天終于降下雨露。詩人曹植為此寫下《喜雨詩》,以感謝上蒼的“苞育”之恩——這也是目前所見較早的以喜雨為題的詩作——
天覆何彌廣,苞育此群生。
棄之必憔悴,惠之則滋榮。
慶云從北來,郁述西南征。
時雨中夜降,長雷周我庭。
嘉種盈膏壤,登秋畢有成。
唐人歐陽詢編纂的《藝文類聚》中,載有一篇西晉傅咸的《喜雨賦》,也是慶賀祈雨成功之作。從其序中可知:晉武帝泰始九年(273),從春天到夏天,一連數月滴雨未下,大地草木一片干枯,使人聯想到商湯時代曾經出現過七年大旱的糟糕狀況。時任太子洗馬兼司徒的傅咸,在皇帝授意下,率領百官祈雨三天,大雨果然如愿而至。
人們似乎更加熱愛不期而至的雨,而不是通過儀式祈得的雨。李白也同樣喜歡自然而然的雨:“雨洗秋山凈,林光澹碧滋。”(《與賈至舍人于龍興寺剪落梧桐枝望灉湖》)“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訪戴天山道士不遇》)“水紋愁不起,風線重難牽。”(《對雨》)。深情綿邈的李商隱也是如此,“巴山夜雨漲秋池”,多么令人眷戀的雨。當然,還有沙湖道中遇雨,同行皆狼狽,只有一人如入無雨之境,“何妨吟嘯且徐行”的蘇東坡——這何嘗不是因為他本身就喜歡夏天的陣雨呢?
蘇軾還有一篇雨水文字值得一提:《喜雨亭記》。發自內心深處的筆墨,總會樸素而動人。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十九日,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蘇軾,被任命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蘇軾從開封出發,帶著妻子王弗和一歲多的長子蘇邁,向著千里之外的陜西鳳翔出發,走了將近一個月,終于在十二月十四日到達任所。蘇軾知道,鳳翔是文獻之邦周朝舊地,著名的石鼓文就出現在此,當然還有普門寺開元寺里珍藏的唐人王維和吳道子的畫像寶貝。蘇軾的上司鳳翔太守宋遠是個老好人,掂得出制科第三等的分量。次年,蘇軾的建筑興趣被首次激發,在鳳翔府公館北側建起一座亭子。是年春,雖然之前在岐山南面有過麥雨的吉兆,但天空一直晴著,看不到一點雨意。就在人們翹首待雨,亭子也剛剛落成的時刻,一場意料之外久違的大雨來了,萬民踴躍。蘇軾遂由此將新亭子命名為“喜雨亭”。
《喜雨亭記》認為,適時的雨水最為昂貴,勝過珍珠和美玉:“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為粟。”太守宋遠讀了《喜雨亭記》后,一改平時端起的架子,拉著蘇軾的手在新亭子里轉圈圈:子瞻啊子瞻,你真是文曲星下凡呢!怪不得當世碩儒歐陽修先生會說,每次讀到你的文章,渾身都會出汗啊!
不過,即便才華橫溢如蘇軾,這些青春文字拿來和杜甫的《春夜喜雨》相比,還是不免有些相形失色。而膽子夠肥的元人王惲所作小令《點絳唇》:
好雨知時,萬金欲買初無價。種花才罷。似為芳枝下。花重宮城,好個風人雅。從飄灑。探花走馬。明日春如畫。
這在《春夜喜雨》面前,大概也只能說是一個“饒舌版”吧。
如同詩歌的魔術師或巫師,杜甫常能無中生有,他仿佛能隱去一切,召喚一切,揮斥一切。春夜喜雨,喜在何處?詩中看不見一個喜字(除了詩題以外),卻自始至終洋溢著隱秘的喜悅。就像戀人之間的絮語,可能竟夜聽不見一個愛字,但整晚都彌漫著甜蜜的愛情味道。首聯寫應時而至的雨之喜,頷聯寫萬物之喜,頸聯寫漁父之喜,尾聯則寫城市之喜。所有的喜悅,皆源于漫天春雨。這種高妙的寫作,完全應了錢鍾書在《四言》一詩中所述的詩境:
欲調無箏,欲撫無琴。
赤口白舌,何以寫心。
詠歌不足,絲竹勝肉。
漸近自然,難傳衷曲。
如春在花,如鹽在水。
如無卻有,悒悒莫解。
繭中有腎,化蛾能飛。
心中有物,即之忽希。
以成都為中心的古蜀由于地處盆地,高山環抱,常常云遮霧罩,陽光顯得格外稀罕,故有“蜀犬吠日”之說。每到春夏之際,即會出現一種獨特的氣候景觀——夜雨。晚上下雨白天放晴,民間對此還有“強盜雨”的說法,意思是說雨像強盜一樣一到晚上就悄無聲息地下起來,黎明時分才停下。杜甫的《水檻遣興二首·其二》就寫到這樣的蜀中景觀:
蜀天常夜雨,江檻已朝晴。
葉潤林塘密,衣干枕席清。
不堪支老病,何得尚浮名。
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
只有一個極擅從細微處見精神的詩人,才寫得出這樣的詩。此詩可以與《春夜喜雨》一起互讀。這是南方的生活細節:夜雨之后,水塘周圍茂密的樹葉還是濕漉漉的,早晨的空氣像清洗過一樣干凈而清爽,聞不到一點昨夜枕席間以及衣裳中的潮濕氣味。這種感覺,只有在南方,尤其是在成都生活過的人才深有體會。值得注意的是,杜甫這兒再次使用了“潤”字。不過,“葉潤”只是一個很小的鏡頭,一個很小的特寫,而“潤物”則是浩大的,屬于宇宙天地之間的法則層面。
通常,喜悅之詩的色調應該是明亮的,然而《春夜喜雨》的色調,除了尾聯出現一片推想中的明亮之外,其余部分的色調都是灰色甚至黑暗的,而人們卻在這一團黑色之中感受到了細膩又壯大的生命力,一種欣欣向榮的新生感,這力量必將突破黑暗,化生出光明與福祉。黑暗中的喜悅,常常更為迷人也更為深沉。為了加重廣闊的黑色背景,杜甫甚至大膽地直接使用了一個“黑”字——“野徑云俱黑”,郊外的道道小徑已與低矮的烏云連為一體!此刻的“黑”,隱含的恰恰是一種帶有母體氣質的存在,這一場好雨的母體,正是這一片烏云。
“俱黑”的天地間,陡然閃出了一盞漁火!
被一個“俱”字渲染的一片無邊黑暗,托出了一個“獨”字。而這個“獨”字托出的,并不是寂寥孤獨,而是人間煙火的意外喜悅。
夜雨中的錦江漁夫,為什么不返回岸邊碼頭,還要燃著漁火呢?
其實,從前的漁火,并不僅僅是用于照明,甚至主要不是為了照明。
在其《淮南子》中,西漢的劉安提到當時的一種以火取蟬的方法。在劉安看來,魚與蟬都是舌尖美味,通過一定的方法就可以捕獲——
耀蟬者務在明其火,釣魚者務在芳其餌。明其火者,所以耀而致之也;芳其餌者,所以誘而利之也。欲致魚者先通水,欲致鳥者先樹木。水積而魚聚,木茂而鳥集。好弋者先具繳與矰,好魚者先具罟與罛,未有無其具而得其利。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世上也沒有白吃的蟬和魚,想要捕捉到手,得有方法,還得有便于使喚的工具才成。所謂“耀蟬”,就是利用蟬的驅光性,在夜間點燃火把,蟬見火光即自投羅網,可稱火焰或火光捕蟬法。那么捕魚的方法又是怎樣呢?劉安說,要有芬芳的魚餌,沒有誘魚上鉤或撲網的餌食,我們是吃不到魚鮮的。
事實上,魚也是可以通過火來捕獲的。以色列多爾海岸曾發現一艘公元七世紀的船骸,從船上殘物中找到了一只奇怪的鐵籠,考古學家最終確認了這只鐵籠的用途:夜色中,漁夫們將燃著火焰的鐵籠放置于船尾,魚群看見火光的倒影便會追隨而至,此時漁夫就可以下釣竿、撒大網了。利用火光獲魚,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就曾記載過,這種方法在當年地中海一帶頗為流行,別的民族中也廣泛存在以火捕魚的技術,古西伯利亞獵人,就愛在夜深人靜時于船頭燃燒木頭,用火光招引魚群,再以尖利的骨叉或木叉刺魚。中國臺灣也有一種被稱為“蹦火仔”的捕魚方式,漁夫利用磺石遇水即燃的特性,用強烈的磺石火光,讓青鱗魚等性喜光亮的魚類圍合過來,再將水中磺火拉離水面,那些逐火的魚群遂發瘋般向上跳躍,形成一道極具視覺沖擊力的黑夜風景,殘忍而美麗。
詩人所寫的漁火,并不僅僅是指漁夫們用于照明或炊事的光亮,也可能是捕魚的誘餌,漁夫們能在雨夜中捕魚,而那些漁火沒有被澆熄,原因正在于,這春夜的雨很細很柔,像一些細小的春風中的客人,到來和離去都是悄無聲息的。春夜的喜雨,以極其盡量不打擾的微弱方式滋潤萬物。這讓我想起年長杜甫近二十歲的王維的名句:“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這一夜成都的春雨,以近乎不存在的形式存在著。王嗣奭在《杜臆》中認為,錦江的漁火不僅照亮了漁夫,也對詩人杜甫贈以光亮:“‘野徑云俱黑’,知雨不遽止,蓋緣‘江船火明’,徑臨江上,從火光中見云之黑,皆寫眼中實景,故妙。”
詩歌的最后一聯:“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前三聯全是夜晚細雨,為什么到了這里突然出現清晨的雨后城市景觀?有人說,肯定是杜甫喜悅得難以入眠,一直在寫詩,從晚上寫到早上,所以才有了“曉看”。不過,我更傾向于這兩句是杜甫在夜晚作詩時根據生活經驗而推想、想象出來的次日風景,其詩思脈絡與孟浩然的《春曉》剛剛相反——孟浩然是早上起來看見庭院的樣子,推想出昨夜的風雨聲。
今年“五一”前后,我和妻子一同回到青城山下的可園。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各種名字好聽得不行的歐洲月季:夏洛特夫人、詩人的妻子、自由精神、安德烈、卡門、櫻霞……數不勝數。叫醒其中的任何一朵,都如同讀出一句璀璨的頌詩。那些花朵既是可可的孩子,也是她侍候的小神仙。半夜突降一場豪雨,這把可園主人心疼死了,感覺每一顆雨滴不是打在花葉上,而是打在她的心尖上。誰知次日一早來到園中,展現在眼前的,并不是雨橫風狂之后的殘敗景象,雖然花朵在雨滴和露珠的壓墜下低垂了下來,但仍然充盈著盎然的生氣。我下意識地說:“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隨手托起一朵紅如寶石般的大紅袍,突然感受到一種平時很難察覺的重量——杜甫的用詞是多么準確啊!這個“重”字,用得太好,根本沒有辦法更換成別的詞,比如換作“濕”或“浥”都不行,一換,就不是杜甫了,更不是成都了。
眾所周知,“重”字是個多音字,讀音不同,意思也完全不同。經常有人在朗讀杜甫這首詩時會讀成“花重(chóng)錦官城”,我聽到后都會予以糾正,現在突然覺得,讀成“chóng”好像也未嘗不可,甚至還多了一層“zhòng”所不具備的意義:雨中的花朵,讓錦官城變得更為重重疊疊,變得更加幽深和幽遠,有點“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意味,與杜甫初到成都時“曾城填華屋”的印象相吻合。
我曾詢問過很多人,也問過自己,為什么會如此喜歡《春夜喜雨》,這四十個字中,到底隱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神跡?
歷史上的杜甫研究者們曾給出各自喜歡的理由,似乎說得都有些道理,又好像都沒有說到要害處。倒是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中的說法值得一提:
雨驟風狂,亦足損物。曰“潛”曰“細”,寫得脈脈綿綿,于造化發生之機,最為密切。
是啊,看似寫的只是一場司空見慣的成都夜雨,詩人卻以“驚風雨”的筆墨觸碰到“造化發生”的機密,因而也就觸碰了每一個人內心的機密。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