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周作人《夜讀抄》,其中提及讀到一冊近人所編《一歲貨聲》,有光緒丙午年(1906)序,記錄一年中北京市上叫賣的各種詞句與聲音。讀時一面想著竟有人專門作這樣的書來記錄市聲,令人詫異又感佩,一面又不禁喚起自己對市聲的特殊情感,想起記憶中難忘的市聲來。
從聽覺上來說,我的童年大抵是安靜的,并未有多少稱得上藝術的音樂可聽,也沒有世俗的熱鬧可看,最多的是鳥鳴松籟、流水清風之聲,因此對于比較大的動靜,印象總是深刻的。
最早被鐫刻在記憶里的貨聲,是村里賣豬肉的屠戶發出的。鄉間闃寂,豬肉不是日日有賣,也無定點,屠戶挑著擔子,一手扶著擔,一手拿著一個大大的海螺,不時吹上一聲,再加上一句“賣豬肉咯”,便是通告了。海螺聲音渾厚且洪亮,可以傳得很遠,往往在這邊聽到了,人還在幾百米開外。屠戶的吆喝聲也如同海螺聲一樣,渾厚有力,但韻腳收束得快,一出即止,遠沒有海螺的聲音裊裊有余韻。或許如此,有時他也并不吆喝,只是把海螺吹響即可。后來與人聊天,才知道原來別人家鄉的屠戶也是這樣吹著海螺叫賣,想來海螺是屠戶們共同的吆喝器用了。我后來也得了一個與屠戶一樣品類一樣大小的海螺,可是無論如何用力總吹不出一點聲音,由是可知吹響海螺是極難的,估計比吹響小號還難。那海螺聲雖只有一個單音,但起音渾厚,余韻縹緲,很值得一聽,也算是寂靜山村里的一點動靜了。
小時故鄉里還有另一個賣豆腐的叫賣聲。大概豆腐是每天都有賣的,只是有時還未走到我們家便已售罄,因此并未能每日聽到,但仍是印象深刻。因為他念的“賣豆干,安溪豆干”,與我們的鄉音并非同一個腔調,比我們的語音來得更加上揚,加上尾音拖得極長,便有種短歌的味道。我很喜歡聽他遠遠地念,長長的尾音像屋頂飄揚的炊煙,裊裊娜娜,迤邐而來,到達耳畔,已是如夜間樓頭昏暈的月色,令人清悵。這又像另一種溫柔的醍醐灌頂,令我知道,外面世界,有人說話的腔調是與我們不同的,像開啟了可以向外窺探的一扇小窗。
后來離開鄉間到鎮上讀書生活,住所臨街,每到暑假,午睡后醒來,幾乎是固定時刻,總能聽到街上傳來“豆花,賣豆花”的叫賣。有時想吃,便趕緊拿起大碗下樓去打兩碗,并要她滴兩滴名叫“香蕉油”、聞起來很香甜可口的東西。香蕉油是新生之物,許是早期的香精,令人感覺神奇。有時并不想吃,只是懶懶地窩在床上,聽著叫賣聲由遠及近,再漸行漸遠,仿佛時光從身旁流淌而過。在那些漫長而混沌的夏日,這個一成不變的市聲,激起了時光的蕩漾。前日讀詩,讀到王嵎“午夢醒來,小窗人靜,春在賣花聲里”一句,一時觸動,想起賣豆花聲里的夏日,便是此種模樣了。
此情此境,亦在陸游的詩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中,也在蔣捷的詞里:“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簾外一聲聲叫,簾里鴉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又在《東京夢華錄》里:“是月季春,萬花爛漫,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最一時之佳況。”原來,靜好歲月,古今一同。
很多年前在成都街頭見一老嫗提著花籃,兜著一籃瑩潔的白蘭花和茉莉花,低聲地叫賣:“賣花,香香的花。”聲音并不響亮,亦不悠揚,只是歲月已老的沉靜,配著一籃子新鮮的花朵,人景清嘉。我走上前去買了一串茉莉花,她溫顏笑語,說:“年輕姑娘,戴花串好看。”那一瞬,仿佛時光回返:我,是年輕的她,腕間戴著茉莉花,笑靨如枝頭最盛的花。
偶爾午后過安靜的街道,會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推著一輛三輪車,車上擺滿刀具,他并不吆喝,只是用鐵棒敲擊著刀面,發出清脆的叮叮之聲。刀具沉重,路雖平坦卻有點陡,他略微吃力地推著車,同時叮叮叮叮地敲著。天色將暮未暮,擊鐵之聲雖然明亮,但敲不破這街市之靜,很快也就消失在空闊里了。想起汪曾祺寫過的賣化風丹的遵義漢子:
我好像只看見這人走來走去,吆喝著,沒有見有人買過他的化風丹。當然會有人買的,否則他吆喝干什么。
可是,此時,我隱隱生出擔心來:會有人買他的刀嗎?如果沒人買,他要如何過活呢?
時光容易把人拋。時代流變,市聲已越來越少,多的是店鋪喇叭音響傳出來的聲響,此起彼伏,不斷重復,喧鬧到令人生厭。此時臨街居住,再不復有兒時的享受。《一歲貨聲》的作者自序,說記錄市聲可“辨鄉味,知勤苦,紀風土,存節令”,而周作人補充說:“可以察知民間生活之一斑。”確乎如是。市聲里有時代的影子,也有地方鄉土的風味、時間節令的變化,然而可惜的是,如今時代總未免太過嘈雜,將本已不多的市聲湮沒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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