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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稻谷

2024-10-08 00:00:00周建新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4年8期

1

公元1945年8月15日,酷暑難挨。

我爺爺周安頂著草帽,拎著鐵鍬,赤著泥腳,踩著濕漉漉的水渠,冒著炎炎烈日,一畦接一畦地挖開田埂,耐心地給稻田灌水。

伏天里,龍王偷了懶,降水不勤。立秋后,老天敞開藍瓦瓦的大臉,任太陽無遮無攔地烤。村外的水泡子瘦了,喜水的三棱草蔫了,莊稼的顏色也不翠綠。旱地作物尚還可以,穗粒飽滿地渡向成熟,只欠白露前一場透雨。水田卻不行,稻秧茂盛地抽穗,正需水滿肥足,卻眼瞅著埂干水枯,秧蔫頭垂。

我爺爺坐不住了,生怕毒日頭烤干稻池,烤黃稻秧,毀了收成,沒等吩咐,自己跑向稻田,甩開膀子,引水入渠。

很早以前,稻田曾是我們家的荒甸子,我爺爺貪圖那片葦子,買了下來。天寒地凍時,我爺爺踩在冰上,割下葦子。我奶奶在家,編成各種圖案的簾子,賣給城里講究的人家,有模有樣地鋪在房子的檁木之上,既好看又干凈。

后來,這里變成了稻田,就不歸我們家了,水田為日本人專屬,“滿洲人”不許擁有,于是,田的主人成了犬冢一郎。十年前,他帶著開拓團,扛著槍,來到遼西古城——興城,到處尋找風水寶地。走到城西十幾里遠的羊安堡,打了個尖,又往村南踅摸一圈兒,駐足在龍河北岸。望著長滿蘆葦的沼澤之地,眼里放出賊亮的光。

從此,我們家與蘆葦的緣分就盡了。

本來,日本人的眼光和我爺爺沒有關系,荒甸子出不了一升半斗的糧,賣葦席子的錢頂多換出半年的油鹽醬醋,占就占去了吧,更何況我們家的生活比較殷實,養著一掛三套馬車,住著七間粗梁抱柱的房子,種著十幾坰平川好地,不在乎每年少了幾車葦子。可是,我爺爺還是讓日本人盯上了,逼著給他們打頭扛活兒。

農家院里的活兒,我爺爺是樣樣精通。村里的保長曹振東一個勁兒地向犬冢一郎舉薦我爺爺,稱讓周安當扛活的把頭,在沼澤之地填溝清淤,鋪泥修渠,挖出百畝良田,那是不二人選。

日本人選把頭,精明極了,保長舉薦了,也不完全相信。犬冢一郎親自到我們家考察,眼睛隔著大門,只往我們家院子一掃,就圈定了我爺爺。我們家的院子,家什農具擺放得特別講究,到處都是我爺爺心靈手巧的痕跡,哪怕掛在墻角的簸箕,懸在牲口棚里的馬鞍子,都是與眾不同的妥帖。這樣的好把式,他們怎肯放過?

許多年過后,我爺爺九旬壽終,人們還在夸,打有村子起,三百多年了,沒出過這么巧的莊稼把式,趕車扶犁、點種育秧、割地打場、舂米磨面、砌墻蓋房、烤煙釀酒、喂豬養羊,周安老爺子無所不精,無所不長。即使是扎掃帚、鋦大缸這等不常干的活計,也是手拿把掐。只要是莊稼活兒,讓老爺子搭上一眼,準是行家里手。

可是,我爺爺卻沒給曹保長面子,拒絕給日本人開荒種稻。其實,我爺爺并不懂民族氣節,他很簡單,干活吃飯,過與世無爭的平常日子。他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沒見過稻谷,更不懂稻田為何物,怕丟了手藝。

我爺爺越是不肯,日本人越是要我爺爺。曹保長本來就討厭我爺爺一副死腦瓜骨,咋拍都不開竅,哪怕是給保長家殺豬宰羊,仍像到平常百姓家,斤是斤兩是兩地拎回頂工錢的肉份子,弄得保長好沒面子。曹保長正愁沒縫下蛆呢,趁此機會,借著日本人的手,讓我爺爺“明白明白”,硬說我爺爺私藏槍支,送進了縣城的大牢,讓我爺爺和日本人計較去。

日本人的牢房,可不是鬧著玩的,過一次堂就是一次死里逃生。我爺爺從閻王爺的手縫里擠出來好幾回,老虎凳、辣椒水嘗了個夠。

倒是我爺爺的哥哥,我大爺爺周平,腦子靈活。大爺爺在城里開了間名為“德號昌”的雜貨鋪,朋友多,見識也廣,花錢找了個明白人,鋸了兩截鋼管,權當槍管交了,還替我爺爺向日本人承諾,給開拓團當把頭,開一百畝水田。

大爺爺貌似奴顏婢膝的謙卑,換回了我爺爺的命。我爺爺出來時,還挺著脖梗說,我沒犯法。大爺爺照著我爺爺的脖頸就是一巴掌,訓著我爺爺,忘了咱媽是咋說的?

我曾祖父逝于第二次直奉大戰,死前只給曾祖母留下一句話,平安是福。我曾祖母謹遵這句話,把兩個兒子改名為周平、周安。

那一天,我爺爺周安在我曾祖母的安慰下,安定了下來,垂著頭,被保長曹振東牽到了犬冢一郎的尖頂房子里,聆聽翻譯官喋喋不休地傳授如何開墾稻田,如何育秧,如何插秧,如何澆灌,如何施肥,直到如何收割脫粒。

也許,我爺爺天生就是禾苗的奴隸,筑過攔截龍河的水壩,修了阡陌縱橫的水渠,看到秧苗綠茵茵地長在了水里,就喜歡上了,不由自主地讓犬冢一郎這個日本人套上了籠頭,而且一套就是十年。甚至自己家的莊稼都耽擱了,日本人的稻田里,卻找不到一棵稗子。日本縣長放過狠話,稻子減產一斤,村里每戶人家必須多交十斤出荷糧,否則就是經濟犯。

精耕細作的稻子,稍有疏忽,就減產個百八十斤,每家每戶就得多交千八百斤的出荷糧,田少地薄的人家就得賣兒賣女度饑荒。我爺爺害怕極了,竭心盡力地侍候稻田,唯恐自己一時不慎,讓村里餓死人,他瞪圓了眼睛看稻苗,直至籽豐粒滿,顆粒歸倉,才松下一雙勞累的腿。

我爺爺把自己變成了牛。

日頭偏西,暑熱不消,滿世界的知了吵成一團。好在壩高渠寬,水流順暢,一畦接一畦的稻田很快灌滿,我爺爺這才感覺到,身子被日頭曬得發燙,汗也快流干了。可他看到灌過水的稻秧,全都挺直了腰身,心里便一片清涼。眼瞅著稻穗越抽越大,越長越沉,再過四五十天,又是一個豐收的年景,村里人再也不用擔心多交出荷糧了。這么一想,我爺爺甚是歡喜,也像這稻秧一樣,伏在水里,洗了個透徹。

我爺爺總是這樣,喂飽了豬,喂飽了羊,喂飽了牲口,侍候完了莊稼,才猛然想起,自己已是口干舌燥,肚子餓身子乏了。

清爽過自己,我爺爺邁開步子,向犬冢一郎居住的尖頂房子走過去。那是座白墻紅瓦的尖頂房,單獨矗立在碧綠的原野中,格外醒目。房前,有一根高聳的旗桿,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犬冢一郎總是隆重地走出尖頂房,將一面太陽旗高高地升過房頂,直至太陽升至一竿子高,犬冢一郎還在凝視那塊破布。天上的太陽和旗上的紅圓圈重合了,我爺爺便會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一種恐懼感油然而生,他覺得旗上的紅圓圈漸漸地活了,飛撲下來,張開血盆大口,將他一口吞噬進去,骨頭都不剩。

沒有風,沒有云,湛藍的天上,孤獨的白日正在西垂,還有那座尖頂房,也是在原野上孤獨地立。旗桿上的那面旗,不知啥時滑落下半截,無精打采地垂。除了知了在無知地吵鬧,世界靜得要死。正向尖頂房走過去的我爺爺,絲毫沒有意識到,此時的犬冢一郎,對稻田的豐收與否,已索然無味。因為,世界正在天翻地覆。

我爺爺洗凈泥腳,換上木屐,正準備邁進尖頂房子,忽然聽到屋里的收音機傳來沙啞遲滯而又憂郁的聲音。我爺爺探頭望過去,看到屋子的拉門大敞著,里面一片狼藉,碎紙片、碎布條、碎瓷片鋪滿了木地板和榻榻米。犬冢一郎全家老少六七口人跪在地上,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一家老少,不管我爺爺如何勸解,依舊悲痛欲絕,淚如滂沱,悲傷程度,如遇天崩。

風和日麗,天晴氣爽,家人齊全,無災無難,哭的是哪門子喪?我爺爺困惑不已。

收音機里沙啞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犬冢一郎全家沖著收音機,一遍又一遍地跪拜磕頭。畢竟常年給日本人干活,耳濡目染知道些日語,漸漸地,我爺爺聽出了些門道,原來,他們的天皇正在宣布投降。

我爺爺頓時釋然,心也像外邊的天空,一片晴朗。他終于明白,一直視稻田為心肝的犬冢一郎,為啥對快要干涸了的稻池不管不問。

犬冢一郎連連給我爺爺鞠大躬磕響頭,吩咐孩子們端茶倒水剝糖果。

世界真的顛倒了,東家怕雇工了,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我爺爺一時難以適應。平時穿著高傲的和服,戴著渾圓的眼鏡,靠文明棍指點我爺爺那群泥腿子的犬冢一郎,全然不見了,變得格外謙恭與卑賤,眼神比落水狗還要可憐,我爺爺簡直不認識了。

直至犬冢一郎掏出了心窩子,我爺爺才恍然大悟。這個小日本,哭昏了還懷著鬼胎呢,看到我爺爺憨厚質樸,趁著村里人還蒙在鼓里,即刻安頓后路,乞求我爺爺將他的孩子們藏起來,以防不測。我爺爺遲疑了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誰能把你的孩子扔井里?犬冢一郎便把頭磕成了雞啄米,眼淚和鼻涕涌成泉水,硬是泡軟了我爺爺的心。

那天晚上,我爺爺頭一次從犬冢一郎家往外拉東西,除了十幾架腳踏稻谷脫粒機,還有幾百條麻袋,幾百米長的纜繩,幾十把鋼口鋒利的鐮刀。這些都是生產用具,我爺爺當然喜歡,欣然受之,手巧不如家什妙嘛。至于金銀細軟,首飾鐘表,與莊稼活兒無關,我爺爺一概回絕。

犬冢一郎將他們家三個懂事的孩子推過來,我爺爺在大馬車上,用麻袋搭成了窩,把三個孩子藏在里邊,和那些工具一并拉回了家。

我七歲的父親有了玩伴,把打那三個孩子的嘴巴當成過年放炮仗,因為我父親從記事起,印象最深的就是挨他們欺負。三個孩子連哭都不敢,害怕別人知道他們藏在我們家。我父親的暴力常常被我爺爺熊掌般的大手阻斷,屁股上留下的紅手印經久不衰。不過,這依然阻擋不住我父親聽“炮仗”的熱情。離開爺爺的視線,我父親照打不誤。

事實證明,犬冢一郎比我爺爺有先見之明。第二天一早,久違了的胡子(土匪),突然死灰復燃,闖進犬冢一郎的家,劫掠一空后,把尖頂房子燒得片瓦不留,落荒而逃的犬冢一郎夫妻下落不明。

偽縣府內,人人自危,樹倒猢猻散了,全縣陷入無政府狀態。胡子頭孫蜂子繳了警察署的械,裝模作樣地當了一天縣長,大車小輛地拉走了一大溜東西,回到了山里的老窩。

蘇聯紅軍直抵興城,封鎖了日本軍營,可是,他們分不清街頭上誰是中國人誰是日本人,弄不懂誰哄搶了誰,睜著空洞的眼睛,就是不管。直至八路軍曾克林部搶先出關,接管了興城,才恢復了秩序。

這些變故,我爺爺并不知曉。我爺爺全部心思都放在高粱穗有多大,苞米棒子有多沉,黃豆株上掛了多少莢,大白菜能不能壯滿芯,大蘿卜會不會長到絆倒驢。再有,他竊竊自喜的事情,就是偌大的一片快要成熟的稻谷,沒了主人,收獲自然要歸勞動者——我爺爺所有。

后來,我舅爺爺張冠武來了,一切都改變了。

舅爺爺不是孤身來的,帶個叫林夢舒的人,舅爺爺喊他林主任。林主任與我爺爺同齡,從海上來的,滿嘴山東腔,年紀輕輕地就當了縣里最大的官兒——八路軍駐興城辦事處主任。舅爺爺云山霧罩地夸林主任,搞武裝,抓俘虜,打日寇,比孫悟空都有本事。

林主任一副書生樣,被舅爺爺夸得面紅耳赤。我奶奶敲著茶碗,讓她的弟弟說話有點譜兒,別扯八竿子遠,把神仙夸蒙了,算你有本事啊?

舅爺爺是典型的落魄八旗子弟,渾身臭毛病,嗓門大、脾氣大,過日子有一個花倆,成天東跑西顛,家里僅有的幾畝地也嘚瑟光了,常來我爺爺這里蹭飯吃。奶奶瞧不起他,看他時,眼白比眼仁多,給他盛飯也是摔盆打碗的。畢竟哥倆沒分家,即使是吃小灶,吃掉的也是兩家的日子,奶奶不愿意看大奶奶的眼色。

舅爺爺不在乎,吃飽了還伸懶腰睡一覺。

當著林主任的面兒,舅爺爺又擺上了譜兒,一見面就讓我奶奶殺雞宰鵝賒羊肉,款待貴賓,我爺爺示意著奶奶一一照辦。

眼見得就要無端地奪了花公雞和大白鵝的命,我奶奶顯得有些磨蹭,不是小氣,而是在意大奶奶事后耍脾氣。大奶奶能把針鼻大的小孔鬧成斗大的風,到頭來還得麻煩曾祖母動用家法才能平息,奶奶不想因為小事惹是非。幸好林主任謝絕了在我爺爺家吃飯,說八路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才避免了一場我們家有可能爆發的紛爭。

林主任正了正灰色的軍裝,從警衛員手里拎過一個沉甸甸的面袋子,“嘩啦啦”地堆在炕上,單刀直入地切入正題,周家二哥,地里長的稻子,我們全要了,這二百塊大洋,是訂金,盡早打出稻谷,送到縣城,隊伍上的人,大多來自蘇北水鄉,高粱米吃壞了他們的胃。

我爺爺吃了一驚,這么多年了,當兵征糧,嗓門比腰都粗,少給一斤都會挨槍子。雖說地是自家的地,稻谷卻是日本人的稻谷,被隊伍收走了,也不見怪。奇怪的是,沒見過這樣的隊伍,本來可以白拿,卻扔下了大洋,足可以買下所有的稻谷,還說是訂金。我爺爺無所適從了,緊張地搓著手,不知怎么辦才好,后來才想明白,應該留下點啥。于是,他立刻抓過一支毛筆,讓我父親研墨,寫下一張收條,兩個月后,無論林主任來否,見到收條,支付兩百麻袋稻谷。

林主任起身告辭,握我爺爺的手,藤纏樹一樣緊,看我爺爺的眼睛,比湖水還要澄澈。

我爺爺的眼睛潮濕了,后悔了沒有堅決地讓奶奶宰殺掉花公雞和大白鵝。

后來的許多年,我爺爺一直在等,等著林夢舒的出現,等了一輩子。年近九旬時,還督促我父親,去找林夢舒,補上欠下的那頓飯。

2

霜降割稻,節氣恰好。

我爺爺提前開鐮了,八路犯胃病的越來越多,等不得霜降。好在村里的青壯年勞力閑暇了下來,人手不再是問題,都被我爺爺雇來割稻子。那一天,我爺爺特意將早熟的半麻袋稻谷舂成大米,提前殺了一頭準備過年的豬,圖的就是把大家的情緒鼓搗得高高的,快點割完稻谷。

多年來,我爺爺把眼光練成了秤,哪怕是一畝地,估產的誤差都不會超過十斤,肯用大米飯招待雇工,那是有十足的把握,準能給八路打出滿滿的兩百麻袋稻谷。

別看稻谷金燦燦地長在村南,村里人從來沒敢奢望過,日本人不讓吃,抓住了就是經濟犯,輕則進大牢、服苦役,重則暴尸荒野。現在,能夠毫無忌憚地吃大米飯,那是天降的福分,何況還有可夠吃的豬肉呢,周家兄弟沒薄待雇工,夠意思。

無形中,割稻谷成了一場競賽游戲。

接下來的幾天,十幾架脫粒機晝夜不停地轉,一麻袋接一麻袋的稻谷,堆滿了我們家的東西兩個偏廈。脫光了粒的稻草,堆滿了半條街,家家戶戶一冬的燒柴不用愁了。勤快的人家,搓出了草繩,編織了草袋子,換來過日子的油鹽醬醋。

然而,八路不能等米下鍋,中央軍打了過來,把八路攆出了縣城。臨撤退時,舅爺爺單獨一人,騎著快馬,急慌慌地跑到我們家,用匣子槍威脅我爺爺,稻谷弄丟了,我要你的腦袋。

我大爺爺不愿意了,不耐煩地對舅爺爺說,趕快找人,把稻谷都搬走,我們留著腦袋吃飯呢。

兩百麻袋稻谷,就算舅爺爺生出三頭六臂,也沒有能力搬走,只好悻悻而去。

從此,這兩百麻袋稻谷,成了我爺爺最頭疼的事情。

我爺爺做夢都沒有想到,第一個惦記著那批稻谷的,會是犬冢一郎。犬冢一郎卷土重來了。

那天,一大家子人正在吃午飯,吃剛剛舂好的新高粱米,我的曾祖母,我大爺爺、大奶奶,我爺爺、奶奶,沒出閣的老姑奶,還有我的父親、姑姑、叔叔們,吃得特別香,新米畢竟比陳米有嚼頭,滋味好。可是,犬冢一郎的三個孩子,卻嫌高粱米飯粗,刮嗓子,死活不肯吃,一個勁兒地舀菜。莊戶人家,菜是用來下飯的,只吃菜,不吃飯,誰家供得起?

前段日子,割稻谷剩下十幾斤大米,我爺爺只給三個日本孩子吃,自家的孩子們卻眼巴巴望,一個米粒也吃不到。現在,那點兒大米吃沒了,我爺爺再也不能慣著他們了,剩下的稻谷,屬于八路,只是暫存在家,不能動。日本孩子的胃再嬌貴,也得適應粗糧了。

大奶奶對此很有意見,她很渴望吃大米飯的日子,更渴望孩子們能可夠地吃大米飯,既然天翻地覆了,風水就得輪流轉,該是日本小崽子吃苦了。可老哥倆已經把封存稻谷作為家規,不許有絲毫的覬覦,還把日本小孩當成座上賓。大奶奶對著日本孩子翻白眼,三個孩子卻只顧菜盆,不看眼色。

大奶奶敲著碗邊兒,權當敲打我爺爺了,老周家祖墳沒埋對,養不出少爺,整幾個野種裝少爺來了,沒大米就不吃飯,別忘了,小日本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有這個閑心,還不如養幾條狗。

奶奶不愛聽了,反駁道,狗再好也聽不懂人話,積善行德,扶危濟困,是老周家的家風,再說了,種稻谷的活兒都是你二弟干的,這點家還當不起嗎?饞大米飯也得忍著點兒。

大奶奶的火被逗起來了,立眉立眼地要爆發。

曾祖母一撴筷子,吃飯別說話。

我們家到底是講規矩的,老太太一發威,就把火給按住了。飯桌上,除了吃飯的“唰唰”聲,別的都靜止了。

正在這時,汽車的引擎聲打破了屋里的寂靜,一輛吉普車停在我們家門外。

那時候,鋪著褥子掛著彩綢的馬車停在誰家門口,都是新鮮事兒。日本人到村里來,騎個高頭大馬,就夠威風的了,冷不丁開進村里一輛吉普車,還是新媳婦上轎,頭一遭。村里人好奇,我們家門口圍了一圈兒人。

車上下來一位國軍少將,跟隨其后的,便是犬冢一郎了。只不過犬冢一郎不似第一次來村時,狼一樣昂著頭,而是狗一樣,夾著尾巴,躲在少將的身后。雖然如此,我爺爺還是看到了犬冢一郎的眼神中透露著狼的本色。

望著大步邁進院里的少將與去而復歸的犬冢一郎,我爺爺怔了下,心“撲通撲通”地跳,不知道他們的到來是福還是禍,忙把犬冢一郎的三個孩子藏在柜子里,等弄明白了再說。

客套了幾句,我爺爺終于知道少將此行的目的。原來,少將在葫蘆島港負責整個東北的日本僑俘遣返,上邊只給他任務,錢糧卻少得可憐,此次登門拜訪,就是讓我爺爺捐出稻谷,善待日本僑俘,因為他們不習慣吃高粱米,此項善舉,體現的是中華民族的寬容。

我爺爺已經沒有寬容的余地了,稻谷不是他的了,替林夢舒保管呢,捐也得林夢舒去捐,可我爺爺又不能說,你去找八路要。笨嘴拙舌的我爺爺,只會不斷地重復兩個字,不行。

少將的口氣漸漸硬了,他說,這涉及國家形象,讓你捐,說的是客氣話,給你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地是你替犬冢一郎種的,留點兒稻谷,權當是酬勞,倒也無妨,想全部留下,那就另當別論了,別怪我把你當漢奸處理了。

我爺爺只會犟腦袋說,殺了我,也不行。

少將掏出了小手槍,啪的一聲拍在八仙桌上,你以為我不敢嗎?

開始的時候,大爺爺還能圓滑地哄著少將,看到少將不吃這一套,也惱了,大聲吼著,還講理不?地是我們家的葦子地,被日本人強占了,還強迫我弟弟種稻子,沒日沒夜,一干就是十年。前九年的收成全讓日本人拿走了,最后一年就不允許留給我們自己嗎?日本人在時,吃大米是經濟犯,現在,小鬼子投降了,還不讓我們吃大米飯,還讓我們把稻谷送給日本人,要論誰是漢奸,你比我們更是。

少將沒想到小小百姓還能叼住理,憤怒地扯開衣服,袒露出累累傷痕的胸脯,咬牙切齒地說,老子是漢奸?十幾年抗戰,老子天天槍林彈雨,月月死里逃生,為的就是拯救你們這群沒有血性的亡國奴。

大爺爺并不示弱,我們是平頭百姓,還能怎樣?你傷在皮肉,我們傷在內心。我們種了滿地的大豆高粱,卻沒有糧食吃,只能拿橡子面充饑,有多少人屙不下屎,被活活憋死了?有多少人出勞工,被活活累死?我弟弟沒日夜地給犬冢一郎種稻子,都快累死了,為的就是村里人不多交出荷糧,不再挨餓,不去沿街乞討。

少將驚愕了,不相信這是真的,眼光盯向了犬冢一郎,求證大爺爺說話的真實性。

犬冢一郎低下了頭,也等于承認了這一切,隨后,他拉了下我爺爺的胳膊,到外屋與我爺爺說起了悄悄話,他說,周安君,稻谷的我不要,接孩子的是真。

我爺爺閉上了眼睛,他想到了狐假虎威的故事。從前給犬冢一郎干活,我爺爺只感覺到無奈,現在,我爺爺終于看清楚了犬冢一郎,憎惡感從心底油然而生。我爺爺忽然覺得,我大奶奶白眼狼的話并不是無中生有,便匆匆走進另一間堂屋,從柜子里拎出那三個孩子,推進犬冢一郎的懷里,大聲說,滾吧,滾吧,滾回你們的小日本。

三個孩子抱著犬冢一郎號啕大哭,好像我爺爺給了他們多大的委屈。

少將被突如其來的三個孩子弄蒙了,直至大爺爺再三解釋,少將才弄清楚來龍去脈。原來,犬冢一郎略施小計,把少將當成擋箭牌,給遣返的日本僑民弄稻谷是借口,安全地接回他三個孩子才是真。

我爺爺看到,少將仰起頭,眼里噙著淚花。一種被愚弄的感覺流遍少將全身,比戰場上打了敗仗還要糟心。

少將整理下自己的帽子,片刻也不肯停留,可臨走時丟下一句狠話,這一次就算了,不讓小日本看笑話,把稻谷留住,年后我拿錢來取,慰勞我的弟兄們。

我爺爺的心里又一哆嗦。

吉普車走了,帶著少將和犬冢一郎以及他的三個孩子,留給村里的,是一股夾著黑煙的黃塵。

轉眼間快過年了,那是1946年的春節,也是第一個沒有日本人管束、不擔心吃好東西當經濟犯、話說不慎當政治犯的春節。全家忙碌起來,清掃房子,掛紅燈籠,門上貼福字,門框貼對聯,淘米磨面做黏豆包,甚至豬圈、雞架、牲口棚子、馬車轅子都貼上了紅對聯。院子里充滿了喜慶,我沒出閣的小姑奶帶著父親和他的兄弟姊妹們,吃糖葫蘆,打雪仗,快活極了。

那天,我曾祖母被我兩個出閣的姑奶奶接走了。遼西風俗,臘月里,爹媽要在姑娘家串上一圈兒門,大年三十才回來,進了正月,姑娘就可以回娘家了,待過元宵節,才哭天抹淚地回婆家。那天,我大爺爺也沒在家,出去討要欠款,城里店鋪的規矩,債不過年,年前討不回,賬就爛了。我爺爺也在東奔西走,到處找地方,想把那兩百麻袋稻谷藏起來,等到國軍少將揣著錢來,那就麻煩了。在我們家的道德觀中,一貨賣二主與一女嫁二夫一樣的可恥。

家里的事情,就由大奶奶張羅著。作為一大家子的內當家,過年的吃喝用度,自然全歸她管。一進臘月門兒,她便籌劃年的滋味,先是讓我大爺爺從城里扛回一匹布,和我奶奶一塊兒給全家老少做了一身新衣服,接下來,殺了年豬,燒了木炭。到了過年那天,熱騰騰的火鍋擺在中間,雞鴨魚肉點綴一圈兒,把囤了好幾年的高粱燒倒進酒壺,在開水里燙得熱乎乎的,倒進盅,呷一口,嘴和心里都熨帖著呢。

家里的年味都齊全了,最后若能端上一盆熱騰騰的大米飯,便是老周家十全十美的年了。

別的都好辦,大米飯卻是件撓頭的事兒,稻谷是個稀罕物,城里的糧店都沒有,買是買不到的。可是,家里現成的稻谷,像舂高粱米那樣,舂出十斤八斤的大米不成問題的,問題是我爺爺是死腦瓜骨,將兩百袋稻谷斤是斤兩是兩地稱完了,還用麻繩縫死,死活不肯開封。我大爺爺也和我爺爺一個鼻孔出氣,眼睛一閉,煙袋鍋往炕沿上一敲,意思是這事沒商量。

既然哥倆都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就從孩子們身上尋找突破。我大奶奶不斷地慫恿孩子們,大米飯又黏又軟又香甜,摳出一簸箕,舂成大米,省得天天吃又硬又酸又噎嗓子的黏豆包。大米飯聞著都香,誰不想吃呀,大奶奶把孩子們的饞蟲給勾引了出來,趁著大爺爺和我爺爺不在家,就要摳開麻袋,抓出稻谷了。

我奶奶堅決地攔下了孩子們,盡管我奶奶對我爺爺的一根筋根本就不贊成,可她堅守著夫唱婦隨的原則,也堅守著答應下的事情,一絲一毫不能差的家規,不肯茍同大奶奶。我奶奶沒有立刻和大奶奶針鋒相對,而是嚇唬著孩子們,大米飯是曲曲彎彎白白亮亮的蛆變的,從茅坑里爬出來,鉆進殼子里,就成了大米,吃了滿肚子下崽生蛆,變成十足的壞人。

大奶奶很惱火,指責我奶奶紅口白牙說瞎話,大米飯那么壞,咱們給雇工們吃了,不是比壞人還要壞嗎?

奶奶不會說謊,被戳穿了,臉漲得通紅,可她又害怕我爺爺的承諾被大奶奶破壞了,老周家人,答應人家的事情,刀架到脖子上,也不能改,改了,就是壞了家風。大奶奶明知麻袋里的稻谷就是周家的信譽,卻慫恿著孩子們摳稻谷,這樣的當家奶奶就是欠揍。我奶奶忍無可忍,忘了曾祖母長幼有序的教誨,反正曾祖母沒在家,憋了多年的格格脾氣,也該爆發一次了。我奶奶張開那張比大奶奶腳還大的大巴掌,就要一下子將小腳大奶奶扇趴下了。

這時候,大門突然響了,“砰砰砰”的,敲得既急促又猛烈。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阻止住了我奶奶的巴掌,也阻止住了孩子們摳稻谷的小手。拉開沉重的門閂,進來的是我們家族的近門,他神色慌張,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家一個壞消息,孫蜂子來了,奔的就是你們家。

孫蜂子是方圓百里的活閻王,日本人剛一降,就拉起了百八十人的桿子,蝗蟲一般啃食著城里鄉下。大人們都拿他嚇唬人,哪家的孩子鬧,說一句孫蜂子來了,立刻鴉雀無聲。民間傳說,孫蜂子逮住小孩子,先摳瞎眼睛,再挖出心肝,拿開水燙一下,生著吃。

就像老鷹飛進了家雀群,我們家院里一片寂靜,誰也不敢嘰嘰喳喳地吵,就連樹上的麻雀,也知趣地飛走了。

沒多久,馬的鑾鈴聲“丁零零”地傳過來,陪伴鈴聲的還有落地有聲的馬蹄,不用看,我們家的前門后院都被孫蜂子帶來的胡子堵住了。

除了來報信的人,家里沒有成年男丁,我大奶奶的褲子濕了,卻渾然不覺,木偶一樣站著,再也不張羅摳稻谷了。小姑奶和我的父親、叔叔、姑姑們都嚇傻了,不知所措。我奶奶卻一反常態,突然間恢復了旗人格格的野性,抄起一桿舅爺爺藏到我們家的槍,登著梯子就上了房,把槍架在了煙囪下。她正有氣沒處撒呢,拿孫蜂子當出氣筒。

孫蜂子已經站在我們家的大門外了,帶來的胡子,不過是七八個人。可這七八個人,對于我們這樣的莊戶人家,也是滅頂之災呀。七八個胡子騎來的不是馬,是騾子,騾子痛快,鬧性,比馬跑得快,雖然不如馬通人性,卻適合胡來胡去的胡子。

胡子們堵住了我們家的前門后院,堵得連一只耗子都逃不出去了。胡子們沒敲門,也沒喊話,更沒放槍,嘻嘻哈哈地在外面笑。沒過多久,又多了兩個胡子,把全村十幾輛馬車和牛車都搶來了,趕到了我們家門外。這時,孫蜂子騎上了他那頭最高最壯也最鬧性的大騾子,大騾子不安分地捯動四條腿,好像要踢我們家的大門。

孫蜂子沖著我奶奶笑嘻嘻地喊,劫財不劫色,痛快地打開大門,讓我們把稻谷拉走。

胡子們也在亂喊,拿下老周家,過年有錢花。

我奶奶忍無可忍了,沖著孫蜂子,發射出了唯一的一顆子彈。

盡管舅爺爺教過我奶奶打槍,我奶奶對槍也不算陌生,槍還是打偏了,沒有擊中孫蜂子,而是打穿了那頭大騾子的耳朵。大騾子一驚,把孫蜂子甩了下來。

孫蜂子只顧護臉了,手摔傷了,滴滴答答淌血。從沒吃過虧的孫蜂子,哪里受得了這個屈,讓一個女人給教訓了,爬起來就讓手下人往院里沖,見啥搶啥。

我奶奶在房上喊,別給臉不要臉,打你的騾子耳朵,那是客氣,不想和你們結梁子,拼人命,真的進院來搶,姑奶奶就不客氣了,一槍一個開腦瓢。

胡子們不知道我奶奶是虛張聲勢,真的以為槍打得準,把身子藏在墻下頭,或者是騾子身后,不敢露腦袋了,氣得孫蜂子不斷地踢他們的屁股,給他們壯膽子。

趁著胡子們猶豫,我奶奶扯過房頂上的一只空笸籮,沖著房下喊,把子彈扔上房。我父親小的時候,既頑皮又聰明,馬上明白了奶奶的話,帶著我的叔叔姑姑們往房頂扔“子彈”。所謂的子彈,并不是真的,舅爺爺子彈不多,卻揣了許多子彈殼,我爺爺把這些子彈殼留下,用棗木削成子彈頭,嚴實合縫地插在彈殼上,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這些假子彈真的派上用場了。

“子彈”在揚上房頂的時候,“叮叮咚咚”撞得山響,燦爛的陽光下,閃爍著黃燦燦的光芒,刺疼了胡子們的眼睛。他們張大嘴巴,心里頭琢磨著,老周家不顯山不露水,有真東西呀,子彈快有縣里的保安隊多了。還有周家老二那個旗人媳婦,槍法就是子彈喂出來的,房頂上一趴,指哪兒打哪兒。老娘們兒都這么橫,院里再有幾個爺們兒幫襯,真是碰到了茬口上,冒冒失失地干這一票,丟了腦袋可就不好玩了。

黃色的光芒依然在閃爍,金屬的撞擊聲不絕于耳,笸籮裝得滿滿的,還在往上扔。奶奶沖著下邊喊,夠了,夠了,打這幾個兔崽子,用不了那么多。

胡子們進不敢,退不甘,猶豫了好久。奶奶趴在房頂,也是一動不動,出了一身冷汗,一旦讓胡子們識破,那桿槍是嚇唬人的,損失的就不僅僅是稻谷了,家里肯定會被洗劫一空,沒準還要搭上人命。

我奶奶就這樣和孫蜂子僵持著,誰也沒有讓步的意思。

突然間,村西頭槍聲大作,舅爺爺張冠武帶著武工隊來了。雖說武工隊沒幾個人,卻個個精悍,鉆慣了槍林彈雨,打這幾個毛賊,游刃有余。更何況胡子遭到的是突然襲擊,沒等動手,就亂了陣腳,驚慌失措地爬上騾子,唯恐跑慢了被閻王叫住了魂兒。

這時候,我奶奶才長舒了一口氣,頭趴了下去,腿軟得都不會動彈了。

同樣腿軟的,還有我爺爺和我大爺爺。和我奶奶比,他們都不夠大老爺們兒,我奶奶和孫蜂子對峙的時候,得到消息的這哥倆都跑回來了,只是看到胡子圍住了我們家,誰也不敢進,藏了起來,讓一個女人在房上頂著。直到舅爺爺把胡子攆跑了,哥倆才顫顫巍巍地走進了家門。

我奶奶的懷里還死死地抱著那桿槍,好像沒有槍做倚仗,魂兒馬上就會被叫走了般。舅爺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從房上背下來。

那天夜里,舅爺爺帶著他的武工隊,理直氣壯地留在了我們家,提前過年了。他把崗哨放出去了七八里路遠,就想在我們家舒心地待上幾個鐘頭。從秋到冬,舅爺爺被國軍“剿”得滿山跑,兜著圈子逃命,弄得小半年衣服都沒敢離身。現在,國軍去了主戰場,縣城里只剩下點兒雜牌軍,還有些保安隊之類的花子隊,舅爺爺沒把他們放在眼里。

坐在我們家炕頭上的舅爺爺,總算能喘口氣了,先把腳解放了,甩開棉靰鞡,盤腿坐在炕上,腳的酸味兒奇臭無比地漲滿了整個屋子。

武工隊的弟兄們都把腳解放了,放在火炕上烙,熏得屋子里沒法待人。

大奶奶驚魂未定,躺在他們住的上房養神。大爺爺是買賣人,很講究,雜貨店收拾得比臉還干凈,一點兒都不雜,禁不住臭味兒熏,應酬一下,躲回上房。我奶奶不能推卻屋子里的臭味,弟弟剛剛救下全家十幾口人的命,臭也是香的,頻繁出入,給弟兄們端菜溫酒。我爺爺呢,天天馬圈牛圈豬圈地干活,恨不得把臭不可聞的狗糞捧在手里,埋進自家的莊稼地,根本不嫌臭,笑逐顏開地陪著舅爺爺和他的弟兄們胡吃海喝。

酒過三巡,舅爺爺拍著爺爺的肩頭,開始索要這次出手相救的報酬。舅爺爺的理論是,打跑了孫蜂子,不能白忙活,子彈都是兄弟們拿命換來的,總歸有些表示吧。舅爺爺索要的表示就是那兩百麻袋稻谷,舅爺爺不想讓弟兄們天天癟著肚子打天下,即使稻谷吃不了,多余的可以換槍換子彈,打下縣城坐江山。

我爺爺頭搖得像撥浪鼓,收下了林夢舒的錢,東西就是人家的,半路給了別人,那還怎么做人。

舅爺爺火了,我也是八路,不是別人,我給你打條子,將來林夢舒來要稻谷,就拿我的條子頂,給我給他,不都是一樣嗎?

我爺爺大聲說,不一樣,他是八路,你是土匪。

舅爺爺滿臉的無奈,姐夫就是死腦筋,打死了也不開竅,真要硬拉走稻谷,土匪的惡名就摘不下去了。

既然謀不來稻谷,那就磨錢吧,磨林夢舒留下的錢。舅爺爺從一顆手榴彈,一發子彈,一雙鞋子,一套軍衣,一支三八大蓋,一件皮褲帶,一筆筆地算,直至算到了和孫蜂子結了仇,需要彌合彌合,一切一切都得靠錢,沒有千八百塊大洋,啥都不是。可是,一家人怎能說錢的事兒呢,幫咱自家打胡子,理所應當,一分錢也不要。但借錢總歸不過分吧,就當林夢舒沒給過錢,二百塊大洋先借我,等革命勝利了,加倍還。

我爺爺不吱聲了,我爺爺把莊稼看得比銀子重,家里的錢財都由大爺爺大奶奶掌握,老大當家,也是老周家祖傳的家規。這一點,舅爺爺不是不知道。看到我爺爺蔫頭耷腦,一腳踹不出屁來的樣子,舅爺爺索性下了炕,趿拉著棉靰鞡,去了我大爺爺的屋,拿著槍點著我大爺爺的腦殼,罵著大爺爺,不陪我喝酒,躲清靜去了,弟兄們的命,還不如豬狗嗎?親戚是親戚,理是理,我們流血出汗,你卻一毛不拔,今天我不難為你,要么兩百麻袋稻谷我拉走,要么二百塊大洋借給我,說吧,給啥?

大爺爺眨巴著眼睛,他知道,舅爺爺再兇,也兇不過胡子。大奶奶早就換完了濕褲子,她對舅爺爺知根知底,順毛驢子的脾氣哄一哄就能過去,忙說,老太太不在家,我們晚輩的隨便做主,那是不敬不孝,要遭天譴的,不差這幾天,過完年,老太太咋說咱就咋辦,好不?

舅爺爺果然氣消了一大半,把我爺爺我奶奶都找了過去,教訓著他們,留幾畝地幾間房夠吃夠住就行了,該賣就賣,該當就當,留在家,誰都眼紅,都是禍害,別當守財奴了,等到我們坐了天下,啥都不是你的。

大爺爺點著頭說,那是。

3

早晨醒來,變天了,北風把遼西走廊吹得鬼哭狼嚎。三九天的寒流,異常的冷酷,冷得石頭都在瑟瑟發抖,連最耐寒的長毛狗都承受不了,“哼哼嘰嘰”地叫著,不停地用爪子撓門,想進屋里暖和暖和。

外面沒有太陽,灰蒙蒙的,天地一片混沌,看不出幾十米遠。屋里呢,我奶奶點燃了豆油燈,撥開了燈芯,才亮堂起來,檁子椽子箱子柜子一是一二是二地顯現在眼前。當然,最顯眼的是炕上的飯桌,沒有收拾下去,依然杯盤狼藉。昨夜,奶奶熬不過舅爺爺沒完沒了的大吃大喝,不再熱菜溫酒,任他們鬧下去,和衣而睡了。

舅爺爺是四更天走的,走的時候是說走就走,連聲招呼都不打,剛剛還是鬧得雞飛狗跳,一眨眼就悄無聲息地走得干凈,弄得神出鬼沒的,像沒來過一般。若不是飯桌上留下那么多痕跡,還有散不盡的臭腳味兒,誰也不會相信,舅爺爺在離縣城不太遠的地方,會膽大妄為地待了這么久。

不過,舅爺爺不是空手走的,家里過年的雞鴨魚肉,還有成筐成筐的黏豆包,被席卷一空。

大奶奶費盡心思備足的九碟十八盤,還有熱騰騰的火鍋,全被舅爺爺禍害了。操了半冬的心,置辦了這么豐盛的年貨,本來想過一個熱熱鬧鬧的年,補回十幾年的缺欠,沒想到心血就這樣白費了,大奶奶心灰意懶,不再張羅。

這注定又是一個清苦的年,好在我們不是小民小戶,年總能過得去,只是還像從前那樣,缺少一種氣氛。

奶奶邊收拾殘羹剩飯,邊對我爺爺說,這稻谷,橫豎是保不住了,干脆讓冠武他們拉走吧。

我爺爺翻了一眼奶奶,你看他們那個人馬刀槍,和胡子有啥區別,我信不著他們,他們不像八路,再說了,咋處理,大哥還沒言語呢。

自己的弟弟啥樣,奶奶再清楚不過了,沒有和爺爺犟嘴。

晌午,天還是早上那副德行,不明不暗,朔風怒吼,又多了打在臉上疼得發麻的雪糝子。

就這么個壞天氣,我大爺爺背著錢褡子,還是出門了。他把狗皮帽子、羊皮大襖、棉花手悶子捂得嚴嚴的,只露出兩只眼睛。

傍晚,我大爺爺還沒有回家,就有人跳過我們家高高的院墻,趴在窗口,悄悄地給我奶奶叫姐。那人是舅爺爺的換命兄弟,告訴了一件讓我爺爺奶奶驚訝不已的消息。大爺爺背著我爺爺,把稻谷賣了,明天一早人家來拉糧。

我爺爺吃了一驚,不相信這是真的,老周家人,向來忠厚傳家,一諾千金,把臉面看得和命一樣值錢,不至于輕易變卦吧?

來人將所有的細節一五一十地講給了我爺爺,包括我大爺爺怎樣去的縣城里的茶館,說了些啥話,和誰做的交易,賣了多少中央票子,甚至連脫下來的羊皮大襖里,有幾個綿羊的黑眼圈兒都說得清清楚楚。

我爺爺不得不信了。

奶奶說,我要是大哥,也會這么做,自古就是當兵吃糧,稻谷放在咱們家,誰不惦記?昨天咱逃過一劫了,趁早給了冠武吧,咱得過個安穩的日子,別弄得雞飛蛋打,兩頭不夠人,兵荒馬亂的,臉面不是咱想留就能留得住,就算咱豁出命去保,該保不住還是保不住。

我爺爺這個悶葫蘆,悶了好久,最終拍了下大腿,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說,告訴張冠武,明天早點兒來,把稻谷拉走。

奶奶樂了,認為我爺爺終于開了竅,不再是死腦瓜骨,她還不知道我爺爺心里的小六九。

舅爺爺的換命兄弟興高采烈地走了,舅爺爺埋伏在我們家的眼線也隨之消失。舅爺爺雖然被國軍追得滿山跑,對兩百麻袋稻谷卻念念不忘,總有一雙眼睛監視著我們家。我爺爺用一生中唯一一次最誠實的謊言,騙跑了那雙警惕的眼睛。

我爺爺掐著手指頭算時辰,舅爺爺帶著大車小輛,從西部山區趕來,起碼得跑到天亮。他要在三個時辰內,把要做的事情,徹底做完。

憋了一天的大雪片,終于在天黑時飛旋而下。大爺爺叩響大門時,已伸手不見五指,若不是屋里的燈光透過窗戶紙,漫射出去,根本看不清敞開的大門還站著個人。也許那天我大爺爺敲了好一陣子門,因為呼嘯的北風過于兇猛,才讓所有人的耳朵失聰。是躲在灶膛前取暖的長毛狗,跳了起來,不斷地向外撓門,才提醒了我爺爺。

大爺爺從呼嘯的北風中鉆進院里,笨拙地拍打著鉆進脖領和袖口的雪。盡管天冷得唾沫沒落地就凍成了冰,大爺爺的臉卻堆滿了笑容。他是醉意蒙眬回來的,還得意地沖著為他開門的我爺爺哼了幾句二人轉。

我爺爺知道他哥為啥醉的,卻不說。

大爺爺回房沒多久,就熄了燈,我爺爺悄腳過去,在窗外細聽,終于聽到了和外面的北風相呼應的鼾聲。

奶奶納悶了,我爺爺向來中規中矩,從來不做聽房這類下作的事情,今晚是怎么了?

被窩早已被奶奶鋪好了,我爺爺卻遲遲不肯睡,不時鉆進風雪中,捧出高粱苞米和黑豆,給我們家大青騾子開小灶,沒完沒了地理順大青騾子的毛,仔仔細細地拾掇那掛馬車,還給車轱轆抹了油,馬鞍子、馬套包和馬肚帶挑選得也是最好的。干這些活計時,不能出響動,也不能露光亮,我爺爺摸著黑干,他的手就是一雙透亮的眼睛。

二更時,我爺爺拍醒了奶奶,將養精蓄銳足了的大青騾子套進馬車。奶奶突然間明白了,趁著風兇雪猛,夜黑無人,我爺爺要把稻谷藏起來。即便是雪厚風疾,三套馬車拉這些稻谷,費不了多大的力氣,可惜的是,兩個拉套的小騾驢不習慣走夜路,更不會與爺爺的鞭子達成默契,黑燈瞎火地,不能勁兒往一處使,反倒成了累贅,打急了,叫幾嗓子,更麻煩了,還不如一頭大青騾子使用得順手。

打開偏廈的門,扛起稻谷,一麻袋接一麻袋地往車上裝。奶奶沒把自己當女人,和爺爺一道扛著麻袋。旗人家沒有嬌慣孩子的習慣,奶奶從小都是在干活中長大,不像大奶奶,裹腳是她小時候的全部勞動。所以,奶奶干起體力活兒,一點也不比男人差,緊跟在我爺爺身后,一趟不落地扛稻谷。

暴風驟雪中,馬車被徹底地掩藏在黑夜里。落下來的雪,讓村里的路變得艱澀遲滯,車轱轆每轉動一圈都很吃力,不管是我爺爺、我奶奶還是大青騾子,都不遺余力地讓馬車緊走快趕,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兩百麻袋稻谷,從家里拉到三里外的烤煙樓子,得往返好幾趟,每一趟都要躲開村人的眼睛,每一步都不能耽擱,都要拼命地往前趕,運得越快,秘密被人發現的概率就越低,否則,一切努力便前功盡棄了。

烤煙樓子,是我們家在村外的另一座私產,有三層樓那么高,一律是土坯壘,黃泥抹上去的,既能保暖保溫,又能防潮防濕。烤煙用的火洞,寬闊得趕進一頭牤牛,都能轉回過身。我爺爺就是將那兩百麻袋稻谷藏進火洞里,再用泥封死,石頭砌牢,待到風停雪住,一切痕跡都沒有了,稻谷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只等林夢舒來啟封。

唯一遺憾的是,等到開春以后,我們家再也不能種黃煙了。黃煙讓我們家殷實了許多年,這個風雪夜過后,我爺爺只能將烤煙樓子當成廢墟了。種了煙,必須把煙葉放進煙樓子里烤,那樣,秘密就藏不住了。

扛稻谷運稻谷,從二更干到四更,片刻也不敢停歇,奶奶累得不行,身上的汗也流干了,強硬的北風蠻橫地鉆進奶奶的身體,奶奶的棉襖結成了冰。奶奶硬挺著,還是將最后一麻袋稻谷扛進了烤煙樓子。等到放下麻袋,讓身體放松的時候,奶奶覺得嗓子發咸,忍了好幾忍,沒忍住,還是嘔出了一口鮮血。我爺爺沒看到,我奶奶裝成沒事兒的樣子,和我爺爺一塊兒往家走。

我爺爺天天干重體力活兒,沒有多大的不適,趕著車,回到家,若無其事地整理好馬車,放置好鞍轡,才將走路已經趔趄的大青騾子牽進牲口棚。他沒有留意,奶奶走進屋里的步子,其實很踢踏,很無力了。心粗的我爺爺沒有覺察出異樣,還要忙碌,那就是鏟雪,同時也鏟掉了院里院外奔忙的痕跡,又得準備好一套對付舅爺爺的招法,免得天亮后弄出漏洞,那就不好收場了。

天剛蒙蒙亮,奶奶便高燒不退,上面是三層厚厚的棉皮,下面是火炭一樣的炕頭,奶奶依然瑟瑟發抖。我爺爺有些懵,請來了大奶奶,大奶奶端來酒,蘸上棉球,前胸后背地給我奶奶搓,還吩咐我爺爺趕快熬姜湯,沒完沒了地給我奶奶灌。我大爺爺踏著雪野,一步一跋涉,好不容易把郎中背回家,開了幾服藥,給奶奶灌了下去,總算保住了奶奶的命。此后,奶奶的病根便落下了,肺氣腫魔鬼一樣纏在奶奶的身上,一直纏了三十年,直至奶奶骨瘦如柴,油干燈盡。

最不幸的是我們家的大青騾子,活生生地累死了。直到我奶奶的1026de0b024858aa52e38d81b6e9f898a3af833bf274a94392492c2441bae26c燒退了,我爺爺才想起大青騾子,又捧了幾捧黑豆,想去犒勞,發現它躺在牲口棚子的一角,已經僵硬。另兩只小驢騾,瞅著大青騾子,眨巴著可憐的眼睛。

天亮了,風住了,雪停了,天是藍的,日是紅的,地是白的,村莊是靜的。茫茫雪野把整個世界完全覆蓋,就連房屋都被大雪埋住,只露出曲曲折折的窗戶,和房頂的煙囪。幾縷炊煙直上青天,透露出頑強的生命氣息。同樣頑強的,還有門前的兩盞燈籠,被主人拍去積雪,耀眼地紅在無際的雪野。

一切的一切,都被大雪掩飾得干干凈凈,包括昨夜的車轍。好像這世界本來就很平靜,平靜得似乎什么都沒曾發生過。

可是,要發生的事情,終究還是要發生。

本來,我爺爺已經策劃好了,裝了鼓鼓囊囊兩百麻袋的谷草,趁著天色將明未明,讓舅爺爺當成稻谷拉走,給全村人一個錯覺,也能給大爺爺找來的客商一個交代。騙也好哄也罷,反正是自己的小舅子,目標也都是一致的,稻谷不能落到別人手里。張冠武再不懂事,也不敢拿他姐夫怎樣,還得替著瞞天過海。

可一夜過后,舅爺爺卻音訊皆無,我爺爺如坐針氈了。

大雪沒膝,道路無痕,從縣城到羊安堡才十幾里的路,大馬車卻摸摸索索地走了小半天。買稻谷的客商,抓到了千載難逢的商機,稻谷是稀缺物,全縣城也沒有幾百斤,加工成大米,一出手就是小一半的利潤,這等好事兒,怎能錯過?盡管道路艱難,依然堅韌不拔地趕到我們家,而且是用麻袋裝著中央票子。

大爺爺出奇的熱情,打開上鎖的柜子,掏出了許多私房貨。泡出的茶,飄著花香,花花綠綠的糖果,脆生生的甜,果盤里還擺著槽子糕、爐果等糕點,松軟的香味兒誘惑得人鼻孔發癢。哪怕是占嘴磨牙閑磕零碎,也不是平常的葵花籽,換了罕見的松子和榛子。這些好東西,我父親這些孩子們,見都沒見過,饞得直淌涎水。

我爺爺明知來人是誰,也知道為啥來的,卻故作不知,也不理會客人,把兩頭小驢騾拴到了羊圈,悶頭待在牲口棚里,籠上一堆火,一味地給大青騾子開膛破肚。這頭大青騾子,我爺爺視為掌上明珠,比對兒子還親。割大青騾子肉的時候,我爺爺心疼得像割自己的心頭肉。

大爺爺只顧招待客人了,沒瞅幾眼躺在牲口棚子里的大青騾子。大爺爺是商人,對用于周轉的資金,看得比家里所有的物件都重要。大爺爺有個理論,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雞鴨鵝是帶毛的,鬧了瘟災,全軍覆滅。大青騾子也是帶毛的,盡管頂替家里一半的勞力,大爺爺依然不視為財產。大爺爺只把房子、土地、門市、大洋和鈔票視為財產。

寒暄過后,大爺爺引領客商來到東西兩座偏廈,準備裝稻谷。可是,一摸麻袋,大爺爺傻了,輕飄飄的,兩百只麻袋里,都是谷草,一粒稻谷都沒有了。

大爺爺怒氣沖沖地問我爺爺,老二,稻谷哪去了?

我爺爺不緊不慢地說,昨晚上,張冠武拉走了。

大爺爺指責著我爺爺,這么大的事兒,你就不能叫醒我?

我爺爺木訥地說,張冠武不讓,稻谷是他搶走的,我沒轍。

大爺爺滿臉的無奈,我答應了人家,你讓我的臉丟盡了,以后讓我在城里的街面上怎么走?

我爺爺低著頭,不接大爺爺的話茬,依然如故地收拾大青騾子。

大爺爺拍著大腿說,這煙不出火不冒的,氣死我了。

我爺爺依舊不吱聲,反正稻谷藏好了,只要客商拉不走,老周家就沒毀約。

客商見稻谷沒了,臉紅漲得像雞冠,一大早就雇了馬車,冰天雪地趕了小半天的路,好不容易來到老周家,竟然讓人家耍了,都在街面上混,誰能忍下這口窩囊氣。

大爺爺小心翼翼地賠著不是,把大青騾子的皮和肉都堆在了人家的馬車上,算是賠償人家的車馬費,客商還是不依不饒,臨走放下狠話,周平,我告訴你,你不守誠信,城里的那些買賣人不會饒過你的,過完年,你城里的雜貨鋪等著關門吧。

客商走了,大爺爺蹲在地上,半天沒有起來,大馬車軋在雪地上的“吱吱”聲,像是一圈兒接一圈兒旋動的刀子,沒完沒了地剮著大爺爺的心。

大爺爺腳都蹲麻了,還不愿意起來,我爺爺拉了好幾次,才將他拉起來。他唉聲嘆氣地拍著我爺爺的肩膀,老二啊,不是我不守信譽,稻谷放在家,成天提心吊膽的,賣了,錢在咱手呢,等到八路來了,咱再買回來,哪怕出雙倍的價錢,誰也不會欠,你的心眼兒太實了,把哥坑苦了。

過年的東西被舅爺爺擄去了,大青騾子肉又被客商毫不客氣地拿走,我父親這群孩子們眼巴眼望的好吃的都沒了,小日本子投降了,怎么還讓我們過清湯寡水的年啊?

過年的前一天,大奶奶把對聯扯了,燈籠都砸了,就差掛白燈籠了。家里沒有一點兒過年的氣息,每個人都憂郁地聽別人家放爆竹。好歹我爺爺會殺豬,年前那些天,沒間斷地被人請去,當工錢的肉份子堆了好幾摞。過年的菜只剩下一個了,就是酸菜豬肉燉粉條,一家人吃得飽,也吃得暖,就是沒有年的喜慶。

大爺爺想了好幾天,終于想明白了那件事情。

他私下里對我爺爺說,張冠武辦放屁那點事兒,都會鬧得滿城風雨,會沒聲沒響地拉走稻谷?別以為大青騾子咋死的我不知道,你媳婦咋鬧的病我不明白,都是累的。這種蔫巴事兒,只有你能做,說吧,稻谷藏在哪兒了?

我爺爺手往袖子里一褪,還是不吭聲。

大爺爺沒轍了,只好說,你心里有數就行,我不問了。

4

元宵節那天,我們家同樣沒有節的氣息,甚至連元宵都沒吃成。奶奶的病是扎了根兒,氣都喘不勻,沒有精神頭做元宵了。大奶奶一肚子怨氣,嗔我爺爺太不懂事,家里的禍都是他惹的,連年都過不消停,更沒心情做了。

大爺爺打點著禮物,成天跑縣城,向客商賠不是,向街面的商鋪解釋,不是他不守誠信,是張冠武太渾了,搶走了稻谷。大爺爺這么費盡心機,一是想挽回面子,“德號昌”嘛,德為先,德字被人甩上了污點兒,開春的時候,雜貨鋪就沒法開張了。第二呢,借此造造聲勢,把臟水都潑在了舅爺爺身上,換得家里真正的平安。

我爺爺提心吊膽地過著每一天,葫蘆島港的國軍少將扔下過話,年后拉稻谷。現在,年過完了,我爺爺便度日如年了,他做夢都夢見吉普車,夢見國軍少將用小槍頂著腦袋,逼問稻谷哪兒去了。

這種噩夢,在以后的許多年份里,我爺爺依然做了好幾次,直至我爺爺過完米字大壽,居然做起了白日夢,夢見的就是國軍的少將來索要稻谷,沒完沒了地喊躲起來。這時,我爺爺已經患上了老年癡呆癥,他所有的記憶都停留在過去。21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某一天,我在一份資料上看到,那個特別富有同情心、寧可自己挨餓也要讓日本僑俘吃飽的國軍少將,放棄了對日僑的照顧,在1946年的春節,開赴了前線,徹底將稻谷的事情忘掉了。

回家過年的兩個姑奶,看到家里這副樣子,害怕一不留神引火燒身,住了兩宿,沒過初五都回婆家了,還把姑爺派過來,大包小包地送來好吃的。曾祖母大年三十才回來,不知道家里出了這么多變故,一看氣氛不對,馬上緩解大家的情緒,不斷地勸慰,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咱家人口齊全著呢,平安是福,都快活點兒。

快活的只有孩子們,孩子們很容易忘記不快,只有大人們邁不過去火焰山,整個正月也就過得無精打采。

元宵節的圓月,白朗朗地掛在天上,大地上的雪,無邊無際地鋪著,折射著銀色的光,滿世界既清冷又明亮。我們家終于有了紅燈籠,那是我曾祖母掛出去的,她費了好幾天時間,才糊成了六只燈籠,期盼全家六六大順。

有著燈籠的呼應,天上那輪孤獨的圓月不再尷尬。

元宵節過后的第三天,是雨水,天漸漸地暖了,這時節,該做種地的準備了。我爺爺趁著冰凍有所松動,豬圈里的糞土不再堅硬如鐵,便跳進空空如也的豬圈,揮動洋鎬,起圈里的糞。等到開春抓進新豬崽時,清凈過的豬圈,不再是泥濘和發臭。

自然,清出來的豬糞,還要送到我們家的大田里,這些都是難得的肥料,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嘛。

我爺爺正在揮汗如雨地勞作,村長曹振東來了。曹振東在村里消失了小半年,八路來了,他跑了,怕當漢奸給鎮壓了,國軍來了,他又躲了,摸不準國軍是啥風頭。年前,他回來了,搖身一變,不當保長當村長了。

曹村長戴著禮帽,拄著文明棍,從前的那一身馬褂變成了中山服,胸前還戴著一枚國民黨黨徽,大搖大擺地走進我們家。我爺爺并沒在意,你穿了龍袍,該是曹振東還是曹振東,成不了皇上,也成不了別人。可是,曹村長身后跟著的那個人,著實讓我爺爺嚇了一大跳。

那人是孫蜂子。

孫蜂子被官家招安了,也是搖身一變,穿上了警察制服,當上了縣保安隊的隊長。

不是冤家不聚頭,是禍終究躲不過。我爺爺丟下洋鎬,他認了,這世道,殺人越貨的強盜都能成為官家,黑白完全顛倒了,辯解和掙扎都沒有用。我爺爺不想弄得全家哭聲一片,更不想讓孫蜂子看到我病歪歪的奶奶,不等人家發話,自己就走出了院子。

那天,我爺爺連手都沒洗,腳上還踩著豬糞,就被孫蜂子和曹振東捆走了,捆進了縣城,扔進了大牢。

大牢里的情形,我爺爺并不陌生,十年前,他就在這里蹲過,現在還是老樣子,連獄卒都沒換,不同的是十年前關我爺爺的是日本人。現在,日本人走了,給我爺爺上刑的人卻沒走,甚至連刑具都沒變,只是被血染得更黑,更亮了。

審訊的手段和日本人沒啥區別,坐老虎凳,勒手指頭,灌辣椒水,涼水蘸皮鞭子可勁兒地抽,再狠一點兒的就是上烙鐵。還像十年前那樣,我爺爺一次又一次地挺了過來,所不同的是,上一次,我爺爺確實很糊涂,這一次,我爺爺揣著明白當糊涂。

我爺爺不是共產黨員,但他心里清楚得很,越怕越沒好果子吃,反正干活干得一身皮糙肉厚,骨壯筋強,比平常的人扛打,挺著吧,挺過去就好了。我爺爺是個不會說謊的人,一旦說了謊,就要扛到底,把謊言變成真的,否則,落下撒謊的壞名聲,就沒臉見人了,咋在人群里活著呢?

從進來開始,我爺爺就沒改過嘴,始終如一地說,稻谷被張冠武搶走了,不信,你們把他找來,咱們就當面鼓對面鑼地對質。

越是這樣說,孫蜂子越是氣急敗壞,讓舅爺爺與我爺爺對質,純屬是放屁。

這顯然是個漏洞百出的謊,我爺爺或許不知道那個暴風驟雪之夜發生過什么,孫蜂子對那夜卻是刻骨銘心。那天,孫蜂子刺探到了舅爺爺的行蹤,拿舅爺爺當作招安的見面禮,帶著胡子和縣城里的警防大隊合為一處,將舅爺爺的武工隊團團圍困在孤山上,是大風和陰霾成全了舅爺爺,讓孫蜂子他們一時找不到攻擊的目標。后來,大雪讓雙方的行動變得比狗熊還笨,舅爺爺再機敏也逃不掉,孫蜂子他們再兇猛也追不上。

就這樣,雙方僵持了七天七夜,孫蜂子不急著攻,山上沒吃沒喝,又沒有取暖的地方,雖然占著有利地形,困也能把他們困死。沒想到,舅爺爺占了地形熟的便宜,從山溝里掏出一條雪洞,一頓猝不及防的手榴彈,就扯開了包圍圈兒,消失進熱東丘陵,死里逃生地到了熱河去休整。

許多年過后,舅爺爺仍舊念念不忘,沒有那一筐筐抗餓的黏豆包,沒有那一壇壇讓冰冷的身體暖和過來的高粱燒,他的隊伍真的熬不過去了。

孫蜂子清楚得很,張冠武不是孫悟空,沒有那個分身術。稻谷肯定被周安藏起來了,只是這人一根筋,死活不肯說。攤上個不怕打,也不怕死的人,孫蜂子沒咒念了,向縣長求援。

縣長還是講理的,縣長沒有當過胡子,是讀書人出身,不會因為稻谷給我爺爺定罪。可是,我爺爺永遠說不清的是和張冠武的關系,說不清連笸籮都裝不下的子彈是哪里來的,通匪的罪名揭也揭不去了。

三天兩頭上一次刑,已經是家常便飯,盡管孫蜂子很清楚,從我們家搜出來的那些子彈是假的,可他不能承認,否則讓一個老娘們用一顆子彈就嚇住了,就成了笑柄,怎能在人群里吆三喝四,怎有資格雄霸一方?罪名定的是通匪,可目的還是那兩百麻袋稻谷。只要我爺爺交出稻谷,所有的罪名都能取消。

我爺爺最憎恨的就是胡子,不勞不作,平白無故地把人家辛辛苦苦干一輩子的全給擄走。尤其是孫蜂子這綹胡子,誰敢不愿意,就殺了誰,甚至讓人家滅門,已經是惡貫滿盈了,政府不去剿,反倒和他們攪在一起,只能讓我爺爺心如死灰,死了也要管住嘴。更何況,在他們的眼里,稻谷比我爺爺的命值錢得多,只要挺住了酷刑,沒人愿意奪走他的命。

就這樣,我爺爺從春一直挺到了秋,把自己挺成了鐵嘴鋼牙。

沒有我爺爺的日子,家里也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

大奶奶要死要活地張羅分家,不把哥倆的日子掰開,她寧肯鬧出人命來。大爺爺拗不過大奶奶,想不分也不成。曾祖母也勸過幾次,大奶奶卻鐵了心,不分家,就投河,上吊,撞南墻,或者是喝鹵水,只要曾祖母點頭,讓她咋死,她就咋死。看到大奶奶要瘋了,曾祖母不再勉強,分家就分家吧,家大了,早晚得分。于是,七間房,哥倆各三間,剩下的那間歸我曾祖母,曾祖母跟誰過,那間房子就歸誰。田地呢,也是各家一半。城里的“德號昌”歸大爺爺,家里車馬牲畜和生產工具都歸我爺爺。剩下的金銀細軟呢,大奶奶說花光了,沒有幾個子了。家里又沒有賬房,錢都歸大奶奶管,奶奶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又沒處求證,給幾塊大洋算幾塊吧,較不得真兒。

曾祖母把家分完了,一屁股坐在了奶奶這邊兒,也就是說,西院我爺爺家分得了四間房。大奶奶不在乎少了一間房,房少,吃閑飯的人(包括我小姑奶)也少了,更重要的是少了個平素約束她的人,省心了。曾祖母之所以愿意歸到我爺爺這邊,是心疼奶奶,住在一起,能給奶奶煎藥,也能干點零活兒,還可以和我奶奶說話解悶,免得奶奶天天為我爺爺的事兒上火。

從此,一家大院的中間壘上了界墻,東西兩院,各討生活。

事實上,大奶奶之所以張羅分家,關鍵是我爺爺在大牢里,大爺爺總是想辦法往出撈。往出撈人,哪兒有不花錢的,上上下下都得打點,可攤上了孫蜂子,打點得起嗎?人家是胡子,胡子哪兒會嫌錢咬手,那是個無底洞,給他一萬麻袋稻谷也不知足,家底填光了,也喂不熟那個白眼狼。

分了家,撈人的事兒,就是西院自己的事兒了,禍是那邊惹的,就讓那邊兒自己圓吧。分家的事兒,全家人都認為大奶奶矯情、自私,其實,大奶奶的苦衷沒人能理解,分家是她的苦肉計。大奶奶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從小就讀三國,她留了個心眼兒,雞蛋裝進兩個筐里,總比混在一個筐里安全,西院的筐被踩扁了,東院還有筐,還有雞蛋,關鍵的時刻拿出來接濟西院,兩家都能活,總比一塊兒死了強。

可是,大奶奶的心機過重了,直到后來她死于癌癥,憨直的老周家人還沒能理解她。

分家的事兒,本來就是我們自己家的事兒,誰也沒想到,曹村長卻插了一杠子,非得給兩家立文書,中證人就是他這個村長。但凡村里的事兒,不是由村長做主,都不合法,必須推倒重來。曹村長比曹保長當得有氣魄,當保長時,得看日本人的眼色,現在,他誰的眼色也不用看。

對于我們這樣的家庭,曹村長當然不會客氣,在替我們分家之前,沒收了曾歸屬于犬冢一郎那片偌大的稻田,盡管那片地的地契是我們家的,曹村長卻指定了那是偽產,我爺爺就是漢奸,替日本人種稻谷,讓日本兵吃飽了殺中國人,是十惡不赦的漢奸,沒收了都是輕的,更何況我爺爺還窩藏過三個日本人,盡管是小孩,那也是罪證。說到最后,曹村長又把話拉回來,看在一個村的面子,人不親水還親呢,就不沒收你們的家產了,稻田必須充公。

于是,我們家的那片地沒了,三繞兩繞,就歸了曹村長。可惜的是,曹村長不會種水稻,方圓十幾里的莊稼人,也都不懂水稻怎么種,我爺爺又在大牢里,不可能給曹村長指點迷津,與我爺爺一塊兒種水稻的人,都是半吊子,拿不起張做不起主,離開我爺爺這根拐棍就瘸。

曹村長不再求人,索性種了大田,反正地養肥了,又不怕旱,種啥都會籽粒飽滿。

與我們家稻田一起失去的,還有另一坰良田,那是中證費,付給曹村長的操心錢。

大爺爺大奶奶心疼壞了,置一坰地,不省吃儉用個十年八年的,怎能買得到手?曹村長只用一頓唾沫就給拿走了,拿得還理直氣壯。兩口子上火了,牙床腫得老高,總是覺得對不起我的曾祖父,那片地是曾祖父拿命換來的。

我奶奶不敢生氣,生氣了,病就會重,還勸著曾祖母,地少了,也少操一份心,夠吃夠用就行了。

曾祖母憂心忡忡,地沒了,拿啥贖我二兒子?

婆媳倆便抱頭大哭。

立秋過后,莊稼桿都長足了,遍地的高粱都成了舅爺爺的戰友。

舅爺爺在高粱的掩護下,悄悄地從熱東丘陵走下來,混進了縣城。舅爺爺的隊伍不叫武工隊了,叫了區小隊,人馬刀槍也比以前好了。一路上沒有進村入戶地找給養,到了縣城,也是神不知鬼不覺。在熱河休整的日子里,舅爺爺挨的批評,像天上的冰雹砸在腦袋上,只不過砸出的大包藏在腦子里,露不出腦皮外。

此后,舅爺爺離土匪遠了,離八路近了。

這次進城,舅爺爺為的是救出我爺爺。

縣城里,防范得并不嚴密,縣長和孫蜂子都有些疏忽大意。舅爺爺沒有選擇武力進攻,更沒去大牢打探虛實,劫牢反獄是冒風險的。

舅爺爺救爺爺的成本,只用一把水果糖,含著水果糖的縣長小公子被舅爺爺哄上了轎子,大搖大擺地出了縣城。直至到了安全地帶,逼著小公子給縣長寫了封信,信的內容是,我參加了八路,張冠武是我的首長,希望父親能讓周安當警察局長,管住胡作非為的孫蜂子。

舅爺爺雖然受了八路的正規訓練,還是改不掉旗人的老毛病,正經事兒也辦得嘻嘻哈哈,以縣長公子的口氣,向縣長下戰書,根本不提劫持了縣長的兒子當人質,也不說你兒子在我手里很安全。

縣長太害怕自己的兒子在張冠武的手里出現意外,在縣長的眼里,現在的張冠武和從前的孫蜂子沒啥區別,說翻臉就翻臉,殺個人像捻臭蟲一樣。

沒等舅爺爺開條件,縣長心知肚明,急三火四地釋放了我爺爺,連連說孫蜂子真是瘋子,不分好賴人,誰都敢抓。

縣長本想給我爺爺梳洗打扮一番,再小心翼翼地送回家。我爺爺回家心切,片刻也不等,拖著關公一樣長的胡子,披頭散發地趕回了家。曾祖母和奶奶居然沒認出來,以為家門口來了個要飯的,倒是長毛狗機靈些,撲進我爺爺的懷里,沒完沒了地撒歡。

曾祖母和奶奶這才猛醒,呆呆地望著,不相信這是真的。

也難怪,被抓走的時候,我爺爺是車軸漢子,回來時,已經瘦成了龍。

5

我爺爺獲釋之日,也是大爺爺倒霉之時。雁過拔毛的孫蜂子,折騰到最后,居然讓我爺爺一毛不拔地走了,怎肯吃下這個虧,高低要給找回來。可是,他又不能得罪縣長,只好另找替罪羊。于是,他把手伸向了“德號昌”大掌柜的,我大爺爺周平身上。

大牢里,我爺爺前腳剛走,大爺爺就被孫蜂子派人懵懵懂懂地騙了進來。至于什么罪名,打幾頓就出來了。孫蜂子有孫蜂子的邏輯,盜亦有道嘛,說他兇,說他狠,說他壞,他都不在乎,他最害怕別人揭他的短,說他沒能耐,提他走麥城的事兒。本來,給孫蜂子難堪的人是我奶奶,他偏偏不碰已經弱不禁風的我奶奶,總在奶奶周圍人身上打轉轉。本來,他想要的就是稻谷,偏偏不說這事兒,挖空心思地問別的,逼得你主動把稻谷送出來,好顯得他有本事。

孫蜂子最愿意給別人扣漢奸的帽子,戴上這頂帽子,他有資格把任何人折騰得半死。

大爺爺是買賣人,細皮嫩肉,禁不起折騰。大爺爺招了,招得是胡說八道,他真的不知道稻谷藏在哪兒,只能瞎說。孫蜂子派人來搜,沒搜到,打得更兇了。其實,大爺爺完全有理由摳出我爺爺把稻谷藏在了哪里,他之所以不敢問,真的怕問出來,管不住自己的嘴。只好順從了我爺爺的說法,被張冠武搶走了。

拖回大牢,疼得大爺爺直打戰,心里一個勁地嘀咕,老二呀,老二,你到底把稻谷藏在哪兒了,咋就不翼而飛了呢,你快點交出來吧,你哥我扛不住了。

大爺爺越熊,孫蜂子越高興。

不管孫蜂子穿上啥衣服,歸根到底,還是胡子,胡子圖的是啥,把天底下的財富都裝進自己的大馬車里。現在,他正準備裝大爺爺的財富。

盡管縣長稱我舅爺爺也是胡子,但此胡子畢竟不是彼胡子,終究與真胡子相去甚遠。舅爺爺做的事情是散財,打家劫舍是讓大家高興,能讓肚子吃飽,他一塊銅板都不會多拿。舅爺爺甚至都不否認自己是胡子,他叫自己為“紅胡子”,一大群窮得光屁股的人都是他的兵,人打光了,一轉眼兒,又帶出一群兵。

好了,不再評價舅爺爺,大爺爺還關在大牢里呢。這回輪到大奶奶著急上火了,大奶奶求著我奶奶,也讓張冠武想個招兒,把大爺爺撈出來。奶奶歇歇喘喘,好不容易才找到舅爺爺,舅爺爺反倒有些幸災樂禍,弄輛馬車,把奶奶打發回家。反正,小公子還在舅爺爺的手里,這是舅爺爺最損的招兒了,舅爺爺只能保證大爺爺在大牢里死不了,啥時撈出來,那得看孫蜂子啥心情。自然了,縣長也受了一驚,原指望拿我爺爺換回小公子,沒想到,舅爺爺沒接這個茬,說他從沒綁架過小公子,交換個屁人質。現在,縣長說啥也不肯放出大爺爺,大爺爺出了牢,縣長心里就更沒底兒了,他害怕小公子有意外,有大爺爺在他手里,他心里多少有些底兒。

所以,從這一年的深秋到第二年的中秋,遼西走廊邊緣的兩交線,國共兩黨你進我出地打得再兇,縣長都不敢派重兵打我舅爺爺,反倒是讓我舅爺爺沒完沒了地把鐵道掀個底朝天,把關里關外的國軍徹底隔開。

聰明一世的大奶奶,終于做出了最蠢的選擇,沒完沒了地破財免災。甚至用毛驢馱著光洋給孫蜂子送禮,把好不容易積攢下的私房錢送光了不算,還把城里的“德號昌”折騰沒了。

唯一的效果是,大爺爺不再挨打了,因為大奶奶送過去的錢,沒斷過捻。

大奶奶絕望了,她再也沒錢可送了。

孫蜂子笑瞇瞇地看著大奶奶,說,你們家還有兩百麻袋稻谷呢。

大奶奶當時就昏了。

昏了頭的大奶奶,開始找我爺爺和奶奶的麻煩了,哪怕我爺爺花錢買,也要買出兩百麻袋稻谷,送給孫蜂子,大爺爺就真的出來了。

奶奶閉上了眼睛,孫蜂子瘋了,大奶奶也瘋了嗎?事情的癥結不在錢,錢送多少都是打水漂,問題是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換人,拿縣長的公子換回我大爺爺。

然而,舅爺爺是堅決不答應的,舅爺爺要把這張底牌打到底。舅爺爺意味深長地說,老大那邊有錢,隨便禍害吧,禍害光了,以后就省心了。

大奶奶真的瘋了,大奶奶有許多不是,可對大爺爺的感情天地可鑒。除了房子和地,這些老周家的祖產,大奶奶不敢賣,全部家財,她已經送光了,再送就要送自己了,這也是大奶奶的底線,死了也不能破。大奶奶把心結都記在了稻谷上,若不是爺爺死守著兩百麻袋稻谷,周家怎能接二連三地惹來禍端?

大奶奶站在界墻外罵我爺爺,從早上罵到晌午,把界墻都罵倒了,我爺爺就是不接腔。氣得大奶奶干瞪眼,一口痰沒上來,就瘋了。

自己的親哥哥被關進去了,村里人都說是周家老大換出了老二,這話好說不好聽,我爺爺怎能不著急上火,巴不得自己重新進去,換回哥哥。可這種想法比孩子還可笑,孫蜂子怎肯讓榨不出油來的我爺爺二進宮?何況還冒著被縣長斥責、張冠武報復的雙重風險。

我爺爺牽出兩頭驢騾,趕著馬車到集上,把車和騾子都賣了,錢給了大奶奶。隔了幾個集日,我爺爺又把家里的羊群趕走了,換回的光洋又“叮當”亂響地丟進大奶奶的手里。哪怕是鏵犁種子這些必須留的家當,我爺爺一咬牙,也賣了。換回來的這些錢,也是一股腦地交給大奶奶,作為大爺爺的贖資。

這些浮物,早就夠得上兩百麻袋稻谷了,可惜的是,日本人走了,稻田全毀了,滿縣城愣是沒有稻谷,大奶奶也是干瞪眼,只會拿錢財填坑。

當然,周家還沒到山窮水盡,還有土地呢,十幾坰良田,換了鈔票能飛滿村子,換成光洋得雇個好力夫。我爺爺卻說啥也不肯賣地,連嘴都不松,寧肯把大爺爺耗死也寸土不讓。其實,我爺爺不是不想賣地,而是不敢賣地,曹村長瞪大眼睛盯著呢,不能賣呀。土地不像那些浮財,牽著就走,有主便賣,想賣,必須有中證人,有手續。這些都需要曹村長,曹村長白白刮走你一半都是輕的。

那時候,大奶奶還沒有瘋,因為我爺爺拿著自己這一筐雞蛋,不停地供給大奶奶,讓她隨便地踩。罵過幾聲,拿到了讓她心安的錢,大奶奶連停都不停,急著往縣城趕,忙三迭四地送給孫蜂子。

我爺爺也天真地認為破財能免災,自打大爺爺進了大牢,我爺爺就養成了個習慣,經常爬到自家的烤煙樓子上,向著縣城的方向,久久地凝望,盼著哪一天奇跡會出現,送錢財去的大奶奶能牽著大爺爺的手,走回村里。

就這么望下去,我爺爺快把自己望成了雕像,村里人議論紛紛,稱我爺爺為周二傻子。

日復一日地過去了,總是站在烤煙樓子上望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我爺爺常找些活計,比如給烤煙樓子頂上撒鹽抹泥,防止上面長草、漏雨等借口,依然如故地往上爬。

有誰能解其中味,只有我爺爺、奶奶。翹首遙望大爺爺是真的,借機保護稻谷才是根本。他們怕烤煙樓子漏雨滲水,打濕了煙道,讓稻谷受潮發芽;他們怕無處不在的耗子,磕透了燒得堅硬的煙道;他們怕閑人掏開烤煙樓子,刨出里面的秘密;他們怕野孩子們捉迷藏時鑿開煙道,當成匿身之地。

只有我爺爺天天站在烤煙樓頂,抻長鵝一般的脖子,向遠方望成周二傻子時,我爺爺腳下的秘密才不會被懷疑。

大爺爺在大牢里關了整整兩年。兩年后的中秋節,東北野戰軍的四縱隊突然圍住了興城,大炮一響,轟倒了城樓和魁星樓,卻沒轟走一個大牢里的獄卒,那是孫蜂子看得緊,不讓獄卒離開,他家里已經金銀成山了,還想從犯人身上揩油,不肯放走一個。

孫蜂子狂妄地認為,清太祖努爾哈赤都沒打下興城,這幫泥腿子來攻城,造勢而已。

倒是縣長識時務,騙走了孫蜂子,把大爺爺等一干要犯藏在了地窖里,四縱破城而入的時候,縣長拿這些人做了投降的資本。

孫蜂子跑了,是從地道里跑的,跑回了山里。那里藏著他花不完的財寶,舅爺爺聞到腥味兒,摸到了孫蜂子的兔子尾巴,貓戲老鼠一般,把孫蜂子逼到了曾經圍困過舅爺爺的那座山上。

舅爺爺對那座山熟透了,不慌不忙地耗著,反正金銀當不了吃喝,反正不愁對孫蜂子恨之入骨的人群,把山圍個水泄不通,只等著孫蜂子自投羅網。跟隨孫蜂子的人,得到了舅爺爺保命的承諾,紛紛棄山而逃,心甘情愿當舅爺爺的俘虜。

整座山上,就剩下了孫蜂子一個人,舅爺爺不著急,他把孫蜂子裝進望遠鏡里,如影隨形地跟蹤。舅爺爺說,打了這么多年仗,沒少死人了,就因為最后一個畜生,傷了我兄弟一根皮毛都不合適,還是關門打狗好。所有的下山路徑,都被舅爺爺設了陷阱。這時節,高粱收了,草稞子黃了,想把身子藏住,那可是難了。孫蜂子明智一點兒,咬住槍管,勾一下扳機就能結束一切。可他不肯,他惦著自己的金山銀山,惦記著東山再起,惦記著能當國軍的師長。

沒人去抓孫蜂子,別看大家鬧騰得兇,卻是瘸子打圍——坐地喊,舅爺爺不讓大家動手,人臟到了這種程度,碰一下,手就會臭一輩子。心驚肉跳的孫蜂子只能是沒頭的蒼蠅,一腳踩翻了陷阱的跳板,被獵人用的網袋捆豬一樣套死。

動手捆綁孫蜂子的,都是跟隨他多年的人,舅爺爺喜歡看熱鬧,就讓自己的老對手嘗嘗背叛的滋味。來自四鄰八鄉的人,恨得牙根癢,既然張隊長不讓好人拿手碰他,那就用棒子打,打死這個羔操的。

舅爺爺阻止了大家的沖動,舅爺爺說,他玩了那么多花樣害別人,咱也玩一場大戲,別讓他白死一回。

那場大戲就是點天燈,大家眾口一詞喊出來的。

八路是不講酷刑的,可是給孫蜂子點天燈是群眾自發的。

“大戲”開演的頭天晚上,舅爺爺趕著大馬車,來接我爺爺、奶奶、大爺爺、大奶奶。一進院,就大著嗓門喊,看一出百年不遇的好戲。我父親那群孩子們不知道“好戲”的內容,爭著要看,奶奶卻很清楚,不允許孩子們張羅,也不允許舅爺爺進我們家屋里。

奶奶嫌的不是舅爺爺,而是舅爺爺身上的味兒,和衣而睡很久了,身上比豬還臭,屋里還咋能待人?奶奶吩咐爺爺燒開水,讓孩子們把一個碩大的木浴盆拖進屋里。那個大浴盆,是三年前犬冢一郎硬塞進我爺爺趕著的那輛馬車里,他說他們的孩子愛干凈,要一天一洗澡,沒有浴盆怎能行。

現在,奶奶要讓舅爺爺洗澡了,服侍舅爺爺洗澡的是我爺爺。不再有敵人緊追不舍地索命,也不必披星戴月地去消滅敵人,舅爺爺可以舒心地洗個透徹了。我爺爺將最不愛洗澡的舅爺爺按進浴盆,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抱出去,扔進了院里。隨手又拿塊磚頭,當搓澡巾,狠命地搓舅爺爺身上快有銅錢厚的皴。

奶奶拿出新的襯衣、襯褲,還有新的棉襖、棉褲,還有棉鞋,放在了浴盆旁,天一天比一天冷,弟弟該換棉衣服了。奶奶又走到院里,從我爺爺扔出的舊衣服中撿回外面套著的八路服,那是舅爺爺身份的標志,再破也不能丟掉。奶奶用豬胰子和火堿配成的肥皂,用力地洗,洗凈了,放在我們家的炕頭烙干,最后,拿起針線,一針一線地縫補破損的窟窿。

那一夜,舅爺爺簡直就是新姑爺了,里里外外都是新的,就連睡在我們家炕上的被窩,也是新的。鉆進被窩的舅爺爺,和我爺爺商量著,天下已定,別再藏了,該把稻谷拿出來了。我爺爺還是搖頭,拿舅爺爺的話說,有點兒不見棺材不落淚了,高低見到林夢舒不可。舅爺爺說了句,在夢里見吧,倒頭就睡。

晚秋時節,正是秋蟲叫得最歡的時候,那一夜,我們家卻安靜極了,秋蟲都被舅爺爺的臭衣服熏跑了,跑到了很遠的地方。

我爺爺卻失眠了,他還想著林夢舒。

第二天一早,舅爺爺趕著大車,拉走了我爺爺、奶奶、大爺爺,還有半瘋半癲的大奶奶,到西邊的大集上看“大戲”去了,只把曾祖母留下來,看護兩院的孩子們,舅爺爺特意囑咐,不能讓孩子們走出大院一步,大集上的戲再好看,也不許孩子看,看了瞎眼睛。

大集的戲臺上空空蕩蕩的,只是并排立著三根木樁子。已經是人山人海了,大戲還沒開演。后來,舅爺爺上臺了,來了段開場白,主角孫蜂子才露面。

孫蜂子是一絲不掛出的場,面條一樣,被倒栽蔥地捆在三根木樁上,形成了一個反寫著的“大”字。當然,捆他的人,都曾是他的左膀右臂,而且比別人捆得還要牢,牢得除了眼睛能眨,別處都不能動。他們以此證明和舊政權的決裂。

有人在孫蜂子的手心腳心涂了凝脂的羊油,有人往羊油里插進了燈芯。還有人在旁邊陪綁,似乎是先點完孫蜂子的天燈,接下來就是陪綁的人,那個陪綁的人,就是剛剛垮臺的國民縣政府的縣長。

天燈是縣長點的,這是大家出的主意,既然八路把處置孫蜂子的權力交給了人民,就讓人民說了算。人民說,縣長有生殺大權呀,這把火,就得縣長去點。縣長點火的時候,哆嗦成了一團,還得靠別人扶住他的胳膊。

天燈燒完了羊油,就燒孫蜂子的人油了。孫蜂子還算得上是個男人,燒了小半天,骨頭一節一節地燒露了,眼睛都疼得瞪了出來,最終也沒叫一聲。

臺下的大奶奶驚呆了,突然亮開嗓子,尖叫了半截,一口痰沒上來,卡得她瞪圓了眼睛,隨后跌進大爺爺的懷里,暈了過去。等她醒來時,抱著大爺爺不肯撒手,恐怕手一松,大爺爺又從她手里溜走了。大奶奶的瘋病,就在那瞬間,一下子就好了。

盡管,我爺爺受過的酷刑就差點天燈了,可他還是看不下去了,背起奶奶,離開了大集。我爺爺后半輩子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別做壞事,要點天燈的。

同樣受到刺激的,還有縣長的媳婦。縣長的媳婦畢竟沒有民恨,沒被關押起來,她找到了比舅爺爺更大的八路,拿出了好幾張紙條,都是縣長家的公子以八路的口吻寫給他父親的信。首長找舅爺爺核實,信是真的,事兒也是真的,可縣長家的公子不是八路也是真的,舅爺爺不敢說那是他的人質。

舅爺爺沒招兒了,只好讓首長自己去問,縣長家的公子愿意不愿意跟部隊走,如果愿意走,只能算是真的了,那樣的話,縣長就是八路的家屬了。沒想到縣長的公子說了一連串愿意。于是,縣長陪綁就是虛驚一場,撿回了一條命。

提心吊膽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爺爺再也不當烤煙樓上的那個周二傻子,他很坦然地待在家里,等待著林夢舒,他有一肚子話說給林夢舒聽。

舅爺爺帶著隊伍來到我們家,人模人樣地擔水劈柴掃院子,還別出心裁地爬上自家的房頂,在屋門上方的房檐上釘出個插孔,將一面紅得耀眼的旗幟插在了上面。于是,在村子里的歷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我們家成了全村第一個把紅旗插上屋頂的人家。

舅爺爺歡欣鼓舞,本以為這樣軍民團結,我爺爺會敞敞亮亮地交出稻谷,悄悄地問我爺爺,姐夫,這回該妥了吧?沒想到我爺爺沒給他面子,照舊說,見不到林夢舒,門都沒有。

我爺爺固執地認為,冤有頭,債有主,欠誰的就還誰,不能欠著東家的,還西家,還親兄弟也不行。他唯一能做出退步的是,見到他打下的那張條子也行。我爺爺有個心結,既然八路打回來了,憑啥林夢舒不回來,死活也得有個信兒呀,還欠著人家一頓家鵝燉土豆、小雞燉蘑菇呢。

除此之外,我爺爺又附加了個條件,即使林夢舒親自來取稻谷,也不能說稻谷是他藏起來的。

我爺爺早就張揚開了,稻谷被舅爺爺搶走的,這個謊得需要舅爺爺最終圓全了。否則,就會毀了我爺爺誠實厚道的名聲了。

舅爺爺哭笑不得,天下已定,我爺爺的擔心純屬多余,但遇到我爺爺這樣一根筋的人,他不能不妥協,只得允諾下來,連真帶假地罵著我爺爺,不怪別人叫你周二傻子。

于是,第二天一早,舅爺爺帶上“周二傻子”,踏上了尋找林夢舒的征程。部隊正在休整,急需軍糧補給,舅爺爺刻不容緩地想拿到稻谷,不得不屁顛屁顛地聽從我爺爺的使喚。

尋找是從縣城開始的,縣城有電話,能打通四方。整整過去三年了,仗打得亂了盆,誰知道林夢舒去了哪兒?好在林夢舒有一定的職務,查起來不太難,得到準確的消息是,留在了黑龍江,沒跟部隊回來。

得知林夢舒沒死,我爺爺來了勁兒,既然電話能通到千里之外,就不能說上幾句話嗎?說上幾句話,心里也能踏實。舅爺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和首長溝通好,可以通過軍用電話聯系林夢舒。

電話接通了,聽著林夢舒沒完沒了的“喂喂喂”,我爺爺呆呆地拿著聽筒,一句話也不說,好不容易開口了,卻是哽咽著,哭成淚人,都是舅爺爺替我爺爺說話。電話撂下的時候,舅爺爺問,這回行了吧?我爺爺拭淚點頭。

從縣城趕回羊安村的途中,下起了小清雪,初冬的雪很綿軟,落身即化,雪水流進我爺爺的脖頸,我爺爺打了個冷戰,突然間站住不動了。他的心里涌出另一種擔心,和林夢舒一樣口音的山東人多著呢,萬一接電話的人不是林夢舒呢?

向來稱自己男兒膝下有黃金的舅爺爺,“撲通”一聲給我爺爺跪下了,就差聲淚俱下了,他哀求著我爺爺,我的活祖宗,別再折磨我了。

我爺爺露出了孩子般的笑。

啟封烤煙樓子那天,天空奇藍,藍得一塵不染,透徹的陽光驅走了初冬的寒氣,給人一種初春的感覺。新政府鑼鼓喧天地舉行了送糧儀式,自然,功勞記在了舅爺爺的頭上,我爺爺雖然滿臉笑容,心里卻是酸酸的。我大奶奶呢,為此憤憤不平,只是鑼鼓聲太大了,掩蓋住了大奶奶的牢騷。

我爺爺扛著一柄大錘,跟隨在舅爺爺的身后,向著烤煙樓子進發了。不言而喻,想取出藏在里面的稻谷,不砸碎一些東西,那是不可能的。

藏稻谷那晚上,我爺爺僅僅用石頭砌住了煙道的爐口,沒過幾天,我爺爺生出了另一種擔心,活砌著的石頭被人扒開,秘密就藏不住了,再有稻谷不知要藏到驢年馬月,潮氣水氣順著石頭縫鉆進來,稻谷發霉了怎么辦?還有那耗崽子順著石頭縫鉆進去,在里面一代又一代生崽子,也會毀了稻谷。于是,我爺爺在家里熬好了一擔糯米湯,挑到烤煙樓子,摻和著白灰,重新砌好了爐口,砌得和整塊石頭一樣牢固,除非用炸藥才能轟開。

撬開生了銹的大鎖,推開烤煙樓子厚重的門,一股塵埃隨之而起,幾道從透氣孔射進來的陽光,黑白分明地把里邊分割開來。烤煙樓子里,空空蕩蕩的,并無一物,定睛細瞅,便看到了一層又一層蜘蛛網。

一股塵土味兒撲鼻而來。

空曠的烤煙樓子,一覽無余,大家怔住了,以為鄭重其事的事兒成了鬧劇了呢。就連舅爺爺也以為上當受騙了,還認為我爺爺沒見到林夢舒,反悔了呢。眾目睽睽之下,舅爺爺只能用乞求的眼神看向我爺爺。

我爺爺讓人挑來一擔水,潑在了煙道上,被火烤得堅硬而又干燥的煙道,瞬間吸干了那擔水。我爺爺往掌心唾了兩口唾沫,高高地舉起了大錘,一下接一下砸下去,那空洞而又結實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回蕩在烤煙樓子里。

終于砸塌了煙道,露出了塵封在里面兩年零九個月的麻袋,我爺爺用指尖頂開麻袋的經緯,擠出幾粒稻谷,扔進嘴里,邊咀嚼,邊品味。

漸漸地我爺爺笑逐顏開了,稻谷依然像剛收獲時那樣,清香、堅韌而又脆生。

謝天謝地,烤煙樓子里與世隔絕的煙道,原汁原味地保存著稻谷原有的新鮮。我爺爺那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地了。

大爺爺閉上了眼睛,在他關進大牢的一年以后,大奶奶探望他時,忽然提到了烤煙樓子,也提到了勤勞慣了的老二,居然沒有種黃煙。那時,大爺爺曾猜想過,老二可能把稻谷藏到了那里。所幸的是,大奶奶一次又一次地破財免災,不讓大爺爺挨打。否則,大爺爺興許會挺不住,交代給了孫蜂子。

大家往出扛稻谷的時候,大爺爺蹲在地上,用樹枝一遍又一遍在地上寫著,平安是福。

看到拿命保住的稻谷被部隊拉走了,我爺爺哭成了淚人,不是心疼,三年了,稻谷不再是稻谷,而是他深藏不露的兒子,兒子跟著部隊走了,而且是一去不回,當爹的不掉幾滴眼淚,還叫爹嗎?

稻谷和部隊一起消失那天,我爺爺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丟了魂。他默默地走到烤煙樓子,和從前望我大爺爺一樣,爬到頂上,向著部隊行走的方向,把自己望成了雕像。

我們家的稻谷,和部隊一起悄悄地入了關,據說,戰士們就是吃著我們家稻谷加工成的大米飯,和平地解放了北平。

補記

縣城解放那天,曹村長跑了,一直跑出去了好幾年,甚至躲過了鎮壓反革命,后來還是被逮住了,逃過去了鎮壓他的子彈,一輩子過著低頭認罪的日子。甚至見了我這樣的小毛孩子都點頭哈腰。

大奶奶理直氣壯地要回了稻田和被勒索出去的一坰地,舅爺爺說好說歹都沒有用,那是老周家的臉面,幾輩人流血流汗攢下的,地契也是我們家的,老二不要,我們要。

要回來的地,還沒種上一年,就趕上了劃分成分。舅爺爺駐扎進羊安村,主持著這件大事兒,大爺爺也算得上對革命有過貢獻的,盡管有舅爺爺照顧,仍被劃成了富農。誰讓大奶奶看不透事理,總嫌自家土地少呢。

我爺爺這邊,被劃成了中農,自然,也是革命團結的對象。

舅爺爺依然來我們家蹭飯,那時,我已經懂事兒了,沒事就聽他罵大爺爺和我爺爺,沒有那兩百袋稻谷,你們家平安個屁。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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