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新房裝修好后,蘭蓉蓉倒在床上,結結實實哭了一場。我躺在她身邊,拍她肩膀,勸她,她不應,哭得更兇。許久,哭聲漸弱,我把她的手拉過來,跟她十指相扣,她轉過身,平躺著,淚眼望向天花板。新房六十平,小兩居,南五環外,蓉蓉說,夠住就行。我說,是,在這地方,有房子,比啥都強,甭管大小。蓉蓉說,兩居好,以后來個親戚朋友,有地方住。我說,是,將來有了孩子,也方便。買房的時候,我把工作五六年攢的錢拿出來,不夠首付,蓉蓉從家里拿出三十萬,湊夠,辦了手續。蓉蓉她爸,蘭叔,幾年前下窯,出事故,高位截癱,礦上賠了三十萬。蘭叔說,留著以后孩子結婚用。結婚沒用著,買房用著了。交房后,我跟蓉蓉開始忙著裝修新房。
跟蓉蓉確定關系的時候,我爸媽激烈反對,我姐知道后也大跌眼鏡。那時我已年過三十,上學的時候處過幾個,沒成,工作之后相親幾次,也沒成。性格不合適,異地,貧富差距懸殊,各種原因。爸媽剛開始催得厲害,說你關庭哥,比你大幾個月,現在孩子快十歲了。后面住的洋洋,比你小,倆孩子,一個上小學,一個上幼兒園。催了幾年,嘴皮磨薄,語氣也變了,說,無論如何,先找個對象,這是頭等大事。有一天,我告訴他們,找到了。爸媽喜出望外,問是誰,我說,蓉蓉。我倆一個城市,經常見面。爸媽立即說,使不得,蓉蓉比你大,你不知道嗎?我說,比我大怎么了,我是跟蓉蓉過日子,又不是跟她的年齡過日子。我媽說,你倆屬相犯沖,你屬龍,她屬兔,以后肯定弄得雞犬不寧。我說,我倒想看看怎么個雞犬不寧法。我媽不語,停了一會兒說,你蘭叔的事,你不知道?高位截癱,又上吊自殺,你還敢找蓉蓉?不怕別人搗爛你脊梁骨?我說,要這樣說,我四十也結不了婚。爸媽說,不管你,你想咋樣就咋樣。過了段時間,我帶著蓉蓉回家,沒想到,父母竟異乎尋常地熱情,燒雞蛋茶,拌小菜,做灌腸,屋里屋外,跑前跑后,臉漲紅,比蓉蓉還緊張。沒幾個月,我倆就結婚了。
蘭叔自殺那天沒有任何征兆。一大早,蘭叔吃了蘭嬸給她煎的雞蛋,喝了蘭嬸給他燙的牛奶,擦擦嘴,轉著輪椅出來,說,晌午想吃頓燴面。蓉蓉在院里洗蘭叔的尿布,說,正好,我也想吃燴面了,待會去割一斤肉,再軋點寬面葉。蘭叔說,不用,村東頭飯店就有,做三碗,裝塑料袋里,提回來就行。說完又對蘭嬸說,家里紅小豆還有沒有?晚上熬粥。蘭嬸說,沒有了,前半晌去鎮上買點。蘭叔說,蓉蓉你也去吧,拉個架子車。蓉蓉說,好,鎮上也有燴面,買完紅小豆,順便提三碗回來。蘭叔說,塑料袋扎緊,放小盆里,不會灑。蓉蓉說,好。收拾停當,蘭嬸和蓉蓉拉著架子車出發,把蘭叔鎖在家里。買完回來,蓉蓉開門,蘭嬸把架子車拉到院里,沒見蘭叔迎出來,以為他在睡覺,進屋一看,只剩半個身子的蘭叔掛在床幫上,地上是床單,被剪得支離破碎。
父親是出了名的屁股沉。蘭叔高位截癱后,父親隔三岔五去看他,到他那兒,兩人各點一根煙,不咋說話,一坐一下午。逢年過節,父母也是早早到他家,放下雞蛋、牛奶,說說話,回去。蘭叔長年坐輪椅,大腿以下全截肢,大小便很不方便。有次我去看他,進偏房,味道刺鼻,他坐在輪椅上,下身蓋著毯子,用唱戲機聽戲,手指不時敲打輪椅扶手。我說,叔,咋不去堂屋。蘭叔說,成這樣子,咋出去。我說,咋。蘭叔說,失禁了,啥時候屙尿都不知道。我說,啥時候開始這樣的。蘭叔說,一年多了。我說,沒去醫院看看。蘭叔說,看啥,這輩子去夠醫院了。正說著,味道加重了,蘭叔說,你先出去吧,世元,待會你蘭嬸會過來。我說,沒事,我收拾就行。蘭嬸天天夠操勞了。蘭嬸進來,說,世元,你出去吧,你沒弄過,不知道咋弄。把我推出去,關上了門。過一會兒,蘭嬸端著便盆出來了。我進去,蘭叔沖我苦笑,說,天天這樣。我說,抽空還是去醫院看看吧。蘭叔說,沒用。我這輩子沒啥指望了,現在唯一盼望的就是蓉蓉早點結婚。我說,蓉蓉是大學生,長得也好,追她的排成隊。蘭叔說,三十了,還不找對象。都怨我這個累贅。我說,叔,您千萬別這么說,不是您,這個家幾十年怎么走過來的?蘭叔說,多虧了你嬸,這些年受了太多苦。蘭嬸說,過去的事,別提了。世元來堂屋吧,咱倆說說話。沒多長時間,蘭叔就上吊自殺了。
百里煤海,是對我們那里的稱呼。想當年,沒開始大規模整治的時候,各鄉鎮,小煤窯遍地開花,村里青壯年,膽大的,放下手頭營生,都跑去煤窯挖煤。煤礦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工,三班倒,早八點到下午四點,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晚上十二點到第二天早八點,機器轟鳴,燈火輝煌,運煤車一輛接一輛,呼嘯著過去。大路上全是煤灰,隨便一鏟,回家就能燒火做飯。我跟父母去楊樓買東西,不敢快走,快走煤灰就騰起來,嗆人。遇到運煤車經過,必須轉身躲避,三分鐘不能回頭。回到家,外面衣服全換下,洗澡一小時。小煤窯多,事故也多,一年砸死一兩個,砸傷七八個,我家后面住著的林林他爸,下窯沒多長時間,一個瓦斯爆炸,人沒了,全家哭得死去活來
蘭叔膽大。有一次蘭叔在街上遇到我爸,說,聽說咱們這兒的小煤窯快要關停了,頂多一兩年,我準備去下窯,你去不去?我爸說,你那條件,家里兩層小洋樓,還去?蘭叔說,干個一兩年,攢點錢,就不干了,旅游去,享受享受。我爸說,小煤窯你敢去?一年出多少事故?蘭叔說,屁,有人干了十來年,也沒見出過啥事。我爸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說瓦斯爆炸,透水事故,掉個東西都能砸死人。蘭叔說,那你別出門了,飯也別吃,水也別喝,吃飯能噎死,喝水能嗆死。我爸說,去試試也行。孩子大了,以后還得上大學,都是錢。蘭叔說,你換一天大米掙多少錢?我爸說,三四十。蘭叔說,下窯一天頂你四五天?,F在啥行情,你也知道。就是我出去,拉個三五百斤,一天也就掙五六十,不比那些年了?,F在大家都去超市買大米,誰還聽你滿大街吆喝?我爸沒說話,蘭叔說,你要想去,咱倆能搭個伴。我爸說,我回去跟你嫂子商量商量。第二天,我爸就跟著蘭叔下窯去了。
二
我爸是公認的老實人,鱉疙瘩,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早先做生意,別人拉一車貨,大米,蘋果,或者西瓜,很快賣完,天擦黑到家。我爸到晚上七八點還剩一大車,匆匆往回趕,回來已經八九點了。別人賣東西善于在秤上做手腳,在秤錘上焊幾個小圓點,再拋光,表面上做裝飾,實際上增加重量,天長日久靠這個發家致富,我爸不敢,也不想,說,做生意就老老實實做,時間長了自然有回頭客。有時候我爸回到家,會給我們講他白天換大米時的奇遇,說有人換大米拿兩個秤錘,稱大米的時候用重的稱,稱人家拿來的玉米或小麥的時候用輕的稱,遇見工商所的來查,調轉車頭,快馬加鞭往深山里躲,跟工商所的打游擊。我爸說,換個大米跟做賊似的,多糟心!以后壞名聲傳出去,誰還敢買他的大米?
蘭叔不一樣。蘭叔也換大米,蘭叔靠換大米蓋起了一座小洋樓,讓全家人穿金戴銀,還供蓉蓉讀了大專。蘭叔換大米有他的一套。別人換大米,早上五六點起床,早的,四五點起床,吃飯,裝車,趕著車浩浩蕩蕩通過汝河大橋,太陽出來前趕到各鄉各村,扯著喉嚨吆喝。蘭叔一般早上七點起來,呼嚕一碗面片,剝倆雞蛋,慢慢悠悠吃完,慢慢悠悠裝上大米,慢慢悠悠趕著馬車出門。到了一個地方,也不吆喝,只把馬拴在樹下,蹲那兒抽煙。抽幾根,沒人過來,換個地方繼續抽。眼看太陽已經老高,一斤米也沒賣出去,蘭叔一點也不急,把馬車拉到一個人多的地方,拴好,繼續蹲那兒抽煙。有人過來,就散一根煙,跟人家噴空。慢慢噴空的人越來越多,圍成一圈,蘭叔散完一輪煙,又散一輪,站起來說,我這兒有幾小袋米,一袋四五斤,伙計們別嫌少,拿回去吃。大伙紛紛說,我回去給你稱麥去。蘭叔說,誰要是去稱麥,誰就是看不起我。遇見有推辭不要的,蘭叔就說,你要是認我這個朋友,你就拿回去,四五斤米,不值仨核桃倆棗,以后我還經常來這兒呢。我這兒還有十斤裝的,沒給你。大伙紛紛會意,說,你等著,拿起蘭叔車上的一袋袋米,開始挨家挨戶往院里扔,扔一家,說,大米給你放這兒了,十來斤,也不多。遇見有不要的,扔的人就會說,十斤大米,放家里能吃壞?過不了一會兒,各家各戶都提著玉米、小麥或者大豆出來了。蘭叔每稱一個,都會說,給多了,給多了,再送你一勺大米。不由分說舀一勺大米放進人家布袋。人家說,不多呀,我在家稱得好好的。蘭叔說,一勺大米嘛,拿回去隨便吃。不上一個鐘頭,蘭叔的幾百斤大米賣個精光。
現在看來,蘭叔還是這個行業標準化分裝理論的最初實踐者。別人換大米,到了一個地方,漫天吆喝不說,大米散裝,幾百斤大米盛在一個大麻袋里,麻袋經年累月,臟兮兮的,看著就讓人不舒服。蘭叔不一樣,蘭叔專門讓人定做了一批五斤裝、十斤裝、二十斤裝的小袋,上面噴著鮮明的字跡——上等粳米,精裝糯米,可口秈米,一袋袋整整齊齊堆在車上,像城里超市貨架上的商品,看著就賞心悅目。這就好比買醬油,以前買醬油都是去代銷點,讓人家從大桶里舀,大桶內外,滿是油膩,現在好了,一瓶一瓶整整齊齊放在那兒,美觀,衛生,無污染。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方便蘭叔往各家各戶的院里扔。蘭叔初到一個村子的時候,一般是找人噴空,噴熟了,讓人往各家各戶扔,蘭叔第二次來的時候,就親自往各家各戶扔了。扔完,不忘說一句:放那兒慢慢吃,手中有糧,心里不慌。說完就走,決不多話。這樣的標準化分裝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能讓蘭叔精準地掌握各家吃米的進度。一般情況下,蘭叔去一個村子,賣一輪大米,十天之后,第二次去,上次賣的米基本吃完了,新的需求又產生了。蘭叔已經精準掌握了市場規律和供需關系。
蘭叔靠換大米迅速積累起巨額財富。別人一天賣出兩百斤大米,回家就得燒高香,蘭叔早上直接拉五百斤大米出發,后來增加到了六百斤。有一天蘭叔拉了七百斤大米,輪癟了,馬走起來吃力,喘氣,蘭叔又卸下一百斤。那幾年,蘭叔是最遭人嫉恨的,大家都說是他搶走了別人的生意。蘭叔卻渾然不覺,依然我行我素,白天換大米,晚上二兩燒酒,一斤豬頭肉,吃完喝完,高談闊論的毛病就犯了,開始對白天見到過的女人品頭論足,說哪個女人身材好,哪個女人長得俊。剛開始大家像聽相聲一樣聽他講,時間長就煩了,有一天全志爺突然說,你還有臉說別人,你自己的媳婦多好,被你氣跑多少天了?蘭叔一下子酒醒了,全場鴉雀無聲,僵在那里。蘭叔紅了臉,說,罷罷罷,今天喝多了,明天咱們接著噴。
那之后的很多天,都不見蘭叔的蹤影。白天不見他去換大米,晚上不見他來噴空。有人說他是回丈母娘家了,向丈母娘跪下認錯,接媳婦回家。蘭叔不在,大家都覺得少了點什么,晚上吃完飯在街上閑坐,聽不到蘭叔的高聲大嗓了,仿佛飯里少了辣子,沒有味道。
過了一段時間,蘭嬸還是回來了。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蘭嬸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長大了一定要娶一個像她這樣的。她的臉蛋是真正的白里透紅,臉上又常掛著笑,溫婉沉靜,我一直在想用什么來形容她最合適。蘭嬸回來后,蘭叔晚上就很少出去了,天一黑就關門閉戶,九點多十點多就熄燈就寢,街上找他噴空的人次次都落了空。有人笑罵道,還是有女人的被窩得勁!
我爸沒蘭叔那樣的本事,往人家院里扔大米的事情他做不來,因此每月的收入僅夠我家糊口。蘭叔在街上晃悠、住茅草房的時候,我家蓋的磚房沒有粉刷;蘭叔發憤換大米、在新宅基地上打樁的時候,我家的磚房沒粉刷;蘭叔家的小洋樓落成,成為我們村的一道景觀的時候,我家的磚房還沒粉刷。蘭叔家裝修房子的時候,我爸去幫工,中午有肉菜,我爸跑回家叫我,我說我都十五六了,去了丟人。我爸說,丟啥人,吃完飯沒事也幫著干活。我就去了。剛到蘭叔家,就見蘭蓉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給那些幫工的盛飯,端菜??吹剿牡谝谎?,我懷疑自己進錯了門,因為我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在路邊放牛。蓉蓉說,世元你來了,進里屋吧,我盛碗菜給你端過去。我說,在外面吃吧。蓉蓉說,屋里安靜。我就進屋了。屋里貼滿了港臺明星的海報,蓉蓉關上門,我倆一人一碗肉菜,吃著,我說,差點沒認出來你。蓉蓉說,好看嗎?我說,好看,像港臺明星。蓉蓉說,那我以后就這樣穿了。我說,你家有錢了,蘭叔能掙錢。蓉蓉說,我爸現在正干了,他要是早這樣,我就不用再去休學放牛了。我說,現在上學了吧。蓉蓉說,上了,再蹲一年初三,明年考高中。我說,加把勁,考到一高,咱倆能天天見。蓉蓉說,現在心野了,靜不下來了。我說,還是得收收心,堅持住,以后每周末我回來幫你復習。蓉蓉說,太好了,我正愁沒個伴,整天難受得要命。
三
蓉蓉原來跟我姐是同班同學,我比我姐低一級,我上初一的時候蓉蓉輟學一年,第二年我跟蓉蓉成了同班同學。我上初三的時候蓉蓉又輟學一年,第二年我就比蓉蓉高一級了。小時候蓉蓉每天放學后都到我家,跟我姐一起寫作業,寫完作業跟我姐一起跳皮筋,玩捉迷藏,八九點了才回家,蘭叔也不來找。那時候蘭嬸經常不在家,聽我爸媽說,蘭叔有事沒事就打蘭嬸,把蘭嬸打得渾身是傷,連蘭嬸懷孕了也不放過,蘭嬸的眼睛哭腫了,腫得像爛桃子一樣。打一次,蘭嬸跑一次,后來索性長年住在娘家。打得最狠的那次,村里很多人都跑去看了,蘭叔把蘭嬸拖到街上,用笤帚疙瘩猛抽蘭嬸的脊梁。蘭嬸癱在地上,披頭散發,鼻涕一把淚一把,蓉蓉跑過去,抱住蘭叔的胳膊,蘭叔一把將她甩開,蓉蓉摔了個四仰八叉,坐地上哭。有人上前去勸,蘭叔用笤帚疙瘩指著,血紅著眼,瘋狗一樣,誰勸打誰。我爸那時候正在地里干活,聽說后騎著自行車狂奔回來,撥開人群,大喝一聲,把東西放下!現力你還要臉不要臉,一街兩行人,一個大勞力打一個女人?上前把蘭叔攔腰抱住,摔倒在地,奪了他的笤帚疙瘩。
我爸說,打女人會上癮,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你看吧,現力這毛病還會犯。我媽說,紅香這回算是徹底寒心了,不會再跟他過了。等到現力打光棍,沒人給他洗衣裳做飯的時候,就知道后悔了??蓱z紅香嫁過來這么多年,天天圍著三尺鍋臺轉,沒跟人紅過臉,逢初一十五去廟里燒香,也沒讓現力變好一點。我爸說,這都是人的命。村東頭跟她一起嫁過來的姐妹,人家嫁了一個電工,男的能干,會掙錢,又怕老婆,過得比誰都好。關鍵看嫁的那個男人好不好。我媽說,你還有臉說人家,看看你自己,結婚十來年了,還住草房子,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沒個下腳地,孩子寫作業都得趴麻袋上。我爸不吭聲了。
那一次蘭叔在街上的瘋狂,將他僅存的一點好名聲摧毀得一干二凈。鄉親們出門都躲著他,實在躲不開,也不理他,冷著他。那些之前跟蘭叔走得近的,見面也是客氣地點個頭,不咋說話。他之前打老婆的時候,大家也有耳聞,但事情都發生在人家自己家里,誰家沒本難念的經?這次不一樣了,這次是打到大街上來了,誰還愿意再跟他說話?蘭叔有天碰到我爸,觍著臉說,自己也搞不明白,有一天會成這個樣子。我爸說,你就是太閑了,人一閑就容易生是非。你得找個事做。蘭叔不去,說,我現在餓又餓不著,凍又凍不著,找事做干嗎?我爸說,你媳婦不吃不喝?你家小閨女不上學?蘭叔說,能吃飽就行,想那么多有啥用。我爸說,紅香一說你不正干,你就打人家,誰還愿意跟你過?蘭叔說,不過拉倒,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說我不正干,想當年修鐵路的時候,我一個人干的活頂仨人……
一到這時候,蘭叔標志性的“想當年……”句式就出來了。想當年,蘭叔是村里少有的能工巧匠呢。學校的板凳腿兒壞了,拿回來,蘭叔敲掉舊的,三下五除二刨出一個棱角分明、溜光水滑的腿兒來,安上,嚴絲合縫。哪家的電視機壞了,蘭叔過去,蹲地上一頓解剖,找到病因,接好線頭,打開,原來的雪花點都消失了。還有修縫紉機、電扇、手表,做面筋、灌腸、粉皮,給人看宅子、塋地,選黃道吉日。有一年我們那兒大旱,鄉親們搶水澆地,一個村組一天,輪到我們村組的時候,柴油機壞了。大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村里有修理鋪,但只是修個自行車,給馬車補個胎,沒人會修柴油機。鎮上有會修的,但到鎮上得翻一座山。有人想到了蘭叔。馬上有人說,他修個縫紉機、做個桌椅板凳還行,他會修柴油機?大伙說,行不行試試看,你現在有時間再去鎮上?立即派兩人趕馬車去接蘭叔。彼時蘭叔正在床上側臥,搖著蒲扇,氣定神閑,諸葛亮一般,聽來人一說,慢吞吞起來,套上鞋,說,趕緊讓修理鋪把所有工具備好,能用的零件都拿上。來人派另一個人飛跑去通知修理鋪,自己把蘭叔扶上馬車,往地里趕。到了柴油機旁,蘭叔也不多話,蹲下開始研究。修理鋪送來了扳子,蘭叔忙得兩手機油,沒發現問題。大家都急得不行,有人說,剛才要是騎著快馬去鎮上,現在差不多也翻過山了。蘭叔還是一言不發,把機器又檢查了一遍,突然把扳子扔到地上,說,日他娘,我還以為是氣缸出問題了,你這油箱里進水,水箱里進油,機器還咋轉!一語驚醒夢中人,大伙火速排除了故障,柴油機又“嗵嗵嗵”轉動起來了。蘭叔在柴油機旁站了一會兒,確認沒問題,要往回走,有人說,還沒吃飯吧?剛送來的肉菜,蒸饃虛軟。蘭叔說,吃點也行。就著饅頭,扒了兩碗肉菜。有人看他吃得兇,知道他很長時間沒吃過好的了,都把自己家送來的飯給他吃。蘭叔說,我就這一個胃,你想撐死我?頭也不回地回去,到家繼續躺床上睡覺。
修柴油機讓鄉親們再次確信,除了飛機、潛水艇他蘭現力沒見過外,剩下的沒有他不會修的。有人勸他,你會這么多手藝,開個修理鋪,隨便修點什么,一輩子吃喝不愁。蘭叔不干,還是那句話,說,我吃有吃,喝有喝,受那罪弄啥?我自己種麥,種玉米,想吃撈面吃撈面,想包餃子包餃子,餓了就吃,困了就睡,不餓不困悠悠轉轉,咋活不是一輩子?那人說,你那叫種莊稼?草比莊稼都高,不上肥料,不打藥,一年收那么一點兒,不是別人接濟你,你有糧食吃?蘭叔說,我那叫純天然,你懂嗎?現在你去哪兒找不上肥料不打藥的莊稼?那人竟然被他噎得啞口無言,氣咻咻走了。
四
第一次見蓉蓉放牛的時候,我初一剛開學沒多久。那天下午我在英語課上受了老師批評,心里難受,放學騎車回家的時候,特意繞到了村西頭的莊稼地里。剛拐過彎,就看見蓉蓉坐在地頭,膝蓋上放著書本,不遠處一頭牛正在吃草。我下車,走過去,說,蓉蓉你不上學了?蓉蓉見到是我,也很吃驚,說,你咋從這兒回來了?我說,英語單詞不會讀,挨了批,到這兒散散心。蓉蓉說,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教你讀。我拿出書本讓她教,學完,說,你真不上學了?蓉蓉說,學費不夠,明年春上把牛賣了,下半年就能上了。我說,你這一耽誤就是一年啊。蓉蓉說,一年也快,說過去就過去了。這一年,我正好能讀點我喜歡的書。我說,我去勸勸蘭叔吧。蓉蓉說,誰勸也沒用,他那脾氣,你知道。我說,以后我放學幫你放牛吧。蓉蓉說,你安心上學吧,我每天放牛的地方不確定,哪兒草多去哪兒,你找不到我。我說,沒事,我騎自行車,你跑哪兒我都能找到你。
那以后,我果然沒能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過蓉蓉。我們那兒山多,蓉蓉隨便把牛趕到一個山坳,躲著看書,我都找不到。轉山跑死馬,這個道理我懂。我沒再去找。沒過多久,我收到了一封信,班上一位女生轉交給我的,拆開一看,是蓉蓉寫的,字跡娟秀:
世元:
原諒我這些天的“消失”。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放牛只是暫時的,我想找點別的事情做。早先想去找我媽,路途太遠,要坐幾天幾夜的火車,我爸不讓我去。我現在連火車票都不會買。外婆想讓我去她那兒住,在她那兒上學,但轉學太麻煩。再說,外婆家再好,畢竟不是我的家。現在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也是我最充實的時光。熬過這一年,攢夠錢,以后就不用放牛了。再過幾年,我大一點,寒暑假可以去城里打工,一個假期掙的錢足夠一年的學費。我在家做一天三頓飯,有時候我爸也做。我爸手藝很好,做什么都好吃。馇饃你知道吧?先勾面湯,水開,饅頭切成片放進去,加油鹽醬醋蔥花香菜十三香,放點菠菜,五分鐘端鍋。炒饃也好吃。有時候我爸做鹵面、燜面,有時候用油渣拌韭菜包餃子。我每天下午放牛半天,剩下的時間都在看書。有時候感覺,老師在課堂上講的,跟我看到的很不一樣。課堂上講了很多死知識,死記硬背,我看書可以隨便看,文學,歷史,古今中外,我不認為這一年是在浪費時間。
前幾天翻到了我爸年輕時的照片,在城里照相館照的,很帥。我爸年輕的時候算是美男子,跟我媽很般配。那時候我爸二十出頭,很有勁,扛著兩百斤的麻袋,能走一里地。我爸年輕的時候很文藝,會吹笛,吹口琴。有一次我爸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跟你爸一起學吹笛,兩人從深山里砍來竹子,照老師傅教的,做成了笛子,沒事的話兩人就坐在河邊的柳樹下吹,后來我爸學會了,你爸沒學會。小時候我見過我爸的笛子,我想讓他給我吹,他吹了一曲又一曲,每吹一首,我都鼓掌歡呼。去年我又看見那支笛子,擦干凈,拿給他,讓他吹,他拿起來放在嘴邊試了試,就放下了。他說,吹笛沒意思,人活著也是這樣,幾十年,吃喝拉撒睡,過去了就過去了,永遠不可能再回去。我當時不明白他這句話啥意思,只覺得他當年吹得真的很好聽啊。
最近我迷上了看小說,我家隔壁住著咱們初中的一個語文老師,我經常去他家借書。老師去勸過我爸,讓我趕緊回學校上學,我爸不聽,老師也不再勸了。老師家的書很多,有中國的,有外國的,我喜歡看外國的,雖然字句上有些難讀,但比言情和武俠有意思。最后,我想以我喜歡的一位外國作家的一句話結尾:
夾在一大群人中間趕路,我從沒有感覺到生命流動得這樣慢,人生是如此殘酷;我們就像一大團層疊在烈日下的蟲子,在這塵煙中扭動著身軀。這塵煙把我們所有人困在同一條道上,脅迫著我們前行。
祝你身體健康,學習進步!
另外,這段時間不要去我家,我媽跑了之后,我爸心情一直不好,不是蒙著被子睡覺,就是躺在床上抽煙,過些日子就好了。等我有空了去找你,咱倆去河邊玩。
此致
敬禮
蓉蓉
這封信我一直留著,鎖在屬于我的小抽屜里,連我姐也不知道。蓉蓉偶爾來找我姐玩,也從來沒提過這事。從那之后我對蓉蓉的感覺就變了,蓉蓉每次來,我都渾身發燙,很不自在,再看蓉蓉,仿佛什么也沒發生似的,非常自然。我上高一的時候,蓉蓉上初三,我勸她考一高,她說考不上,后來上了職高。我勸她讀個大學,她考上了鄭州的一家美術學院,畢業后留鄭州工作。那時候我已經在外地讀完大學,到了北京工作,我倆聯系很少,只有逢年過節回老家的時候能見上一兩面。有一次我回家,爸媽說,你蘭叔高位截癱后,現在大小便失禁,你有空趕緊去看看。我去了蘭叔家,蓉蓉也在,聊起工作,才知道蓉蓉也來了北京。我說,這下好了,我在北京有親人了。蓉蓉說,我初來乍到,以后就投奔你了,你可別嫌煩。
回到家,跟爸媽說起蘭叔的現狀,一家人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我說,我一直有個疑問,蘭叔當年懶成那樣,怎么突然想起來要做生意,做成了咱們村的首富,生意行情不好的時候又去下窯,一個煤窯筒出來鉆另一個煤窯筒?我爸說,那幾年現力確實不正干,有一回來找我,冷不丁說,他想找點事做。我當時想笑,說,你不是說人活著沒意思嗎?現力說,沒意思你能不活?我說,你以前咋不這樣想?現力說,你一生下來就會走路?我有點不相信,問到底因為啥,現力說,日他娘,現在大街上的小孩兒,嘴里面都唱“現力現力不正干,大懶蛋,打媳婦,窮得要飯”。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沒過多長時間,現力就弄了輛馬車,跟著我換大米去了。我和我媽聽完都嘆息起來。過幾天,我回北京,蓉蓉隨后也回來了,我跟蓉蓉又見了幾面。又過了一段時間,蓉蓉說想回趟老家,看看爸媽。沒想到,剛回家沒幾天,蘭叔就上吊自殺了。
我跟蓉蓉在北京的生活很平靜。我們經?;貞浧鹛m叔的點滴,有一次,蓉蓉說,你對我爸的最早印象是什么?我說,應該是兩歲的時候,有一回深夜我和我姐同時得急病,我爸抱著我姐,我媽背著鋪蓋,蘭叔把我裹在小被子里,抱一會兒,背一會兒,蹚過齊腰深的河,穿過一人多高的青紗帳,來到大路上攔車去醫院。想了一想,又說,不對,再往前幾個月,我爸偷偷帶著我去理發店剃頭,我一直哭鬧,我爸把我帶到了隔壁的鐵匠鋪,抱著我看打鐵。鐵匠鋪旁邊是一片空地,專門釘馬掌用的。蘭叔也在,看人釘馬掌,我爸見了,對我說,叫叔叔。蘭叔迎過來,把我抱在懷里。我看到有個人抬起馬的一條腿,另一個人抱住馬蹄,用彎刀割馬掌。我說,馬不疼嗎?蘭叔說,那是繭子,不疼。走路多了,腳上就有繭子了。我看到那人割完繭子,拿起錘子,用釘子把馬蹄鐵釘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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