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這位1966年出生的作家,在20世紀90年代的文壇已被納入“新生代小說家”陣營。他的小說如同他的筆名一樣,以種種充滿感性的文字,執著于表達當代人在當今這個時代中的身心安放。有時,讀出“東西”這個名字的時候,不免會冒出個想法:“為什么不叫‘南北’?”想來卻感覺“東西”更給人一種方向上的模糊感,就像其作品中的許多主人公一樣,生活中常常是一種摸不著“南北”的狀態。有時,也想小說字里行間那種直擊現實生存的質感,應該狠狠地對生活說一句“什么東西!”然而,這算不上是東西的風格,東西的作品雖然描述出了現實的種種不堪和困頓,卻大體上是個體的向內生長,在尋找中,展示個體的存在真相和內心困境,并不直接追求批判現實的爽快,倒有種沉重的真實和無奈。
最近,東西的小說《回響》獲得了茅盾文學獎,其書頁上寫著“你能勘破你自己嗎”,字體卻小到幾乎看不見,如同隱藏在這個偵探故事背后的那種極致的心理探索。于是,撥開“他者”的世界,走向“自我”的內心,是東西隱含在《回響》故事背后的一種底層邏輯,也是我們解讀這個故事的重要入口。
一、情節鏈條中隱藏的“冰山”
《回響》的故事情節圍繞著冉咚咚偵破夏冰清被殺案而展開,整個故事情節按照兇手的浮現而推進,或者,更確切地說,按照冉咚咚對兇手的推斷而推進。這樣的情節設置,必是懸疑迭起、扣人心弦。然而,這并不是一部常規意義上的懸疑小說,更像是情感剖析小說。小說有兩條情節線索,一條是夏冰清的案件,情節故事中出現的一個個人物串出了故事情節走向的珠線,如果將人物視作這個珠線上的珠子的話,那么,每顆珠子的下面幾乎都有一座巨大的冰山,而真相恰是在水下的冰山中。另一個情節線索是冉咚咚與丈夫的情感變故。小說在冉咚咚與丈夫的婚姻關系中,對冉咚咚的種種行為做出了回歸原生家庭及潛意識層面的探索,亦是深入了水下的冰山之中。這樁刑事案件的辦案過程中,似乎一開始冉咚咚就有直覺兇手是誰,接下來的情節推進,無非是要不斷地去證明兇手就是兇手,所以,小說呈現的與其說是偵探故事,不如說是對人性及人的心靈剖析。這種注重人物內心的書寫以及由此形成的心理小說的特點,正是東西寫作的一大特征,而《回響》這部小說中構成的冰山式情節鋪排特點,既極好地完成了對人物心理世界的探索,又使得整個故事有了立體感,超越了傳統偵探小說將敘事重心放置于故事情節的起伏性的特點。
說到底,東西的小說總是力圖透過生活的表象去探究深層的邏輯,于是,有了種直擊現實和自我心靈的震撼?!痘仨憽愤@部小說的立意更傾向于對于人物的過往經歷、特別是原生家庭的影響的探究。小說呈現給我們這樣一個事實:決定你今天的行為的,正是昨天甚至是童年的種種經歷、創傷。從這個意義上,我們理解的“回響”這一書名,有了種內觀的意味——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從情節上看,依次出現在夏冰清謀殺案件中的關鍵人物是徐山川、徐海濤、吳文超、劉青、易春陽,從徐山川的起念到易春陽的動手,構成了一個多米諾骨牌。從徐山川“借錢”給徐海濤,到徐海濤付錢給吳文超,到吳文超付錢給劉青,再到劉青付錢給易春陽。徐海濤、吳文超、劉青都在設法搞定夏冰清,說的只是“讓她別再來煩我”,卻沒有一個人說自己要置夏冰清于死地,沒有人承認自己的犯罪。正如小說中寫的:“冉咚咚想他們都把做這件事當成做生意,徐海濤是這么說的,吳文超也是這么說的,每個人都說得輕描淡寫,好像夏冰清的命是一件商品?!雹僮罱K動手的是易春陽——一個患有間歇性精神疾病的殺人犯。暫先不談,最終冉咚咚還是究出了這個多米諾骨牌的推動者徐山川——謀殺案的真正兇手。有意思的是,在情節的推進中,小說情節的生動之處倒不在于破解案件過程的驚心動魄,而在于對每個人物的心理以及行為背后的深層邏輯的呈現,這也就是前文言及的水面下的冰山。徐海濤在貧窮中長大,從小打架、混社會、活得憋屈,卻因著曾曉玲的愛而想改變,他需要一大筆錢來創造他倆的美好未來;吳文超自小父母離異并被忽視,在不斷被否定和缺愛的成長環境中形成了自卑又要強的性格,他極力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劉青的童年充滿了父親的冷嘲熱諷,一直想過遠離塵囂的生活,當大學時期的戀人再次出現的時候,可想而知他的內心充滿了怎樣的向往;靠體力活為生的易春陽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精神病患者,他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從小到大,圍繞著他的是被歧視的冷,所以,當劉青給他煙抽時,他瞬間就能對他肝腦涂地。無論是他的詩歌,還是對愛的妄想,都充滿了少年的創傷,這也自然導致了他輕易走向殺人的路徑,并變態地割下了夏冰清的手。可以說,小說提供了刑事案偵破的過程,更提供了每個人對世界的理解以及行為背后的深層邏輯,正是因為這個鏈接中各個人物的這種內在生存邏輯,才推動了夏冰清的被謀害。換言之,小說借助夏冰清這個案件,探討了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探討了世界上的每個人的形態。
撥開作案者在刑事案中的種種行為表象,深入人物行為背后的內在心理的分析,直抵人性的幽深之處,這使探案本身變得更加驚心動魄。作品在偵察者冉咚咚身上同樣體現了這種探索,隨著探案的推進,冉咚咚對自己的丈夫產生了懷疑,而且,在她的世界里,這種懷疑一步步地被證實,甚至于在劉青的女朋友卜之蘭的故事中,丈夫慕達夫也被懷疑為那個出軌的男性教師。在小說中并沒有交代這種懷疑是否是真實,也沒有交代慕達夫有沒有真正的出軌,因為小說要呈現的更重要的內容是冉咚咚為什么會對自己的家庭如此的不安?探案者被案件影響固然是一個因素,但顯然,小說對冉咚咚的童年呈現是一個重心,年少時懷疑父親出軌的隱秘經歷才是冉咚咚的內在創傷,這樣的創傷最終影響她的婚姻和當下的生活,所以,她懷疑慕達夫的出軌,源自于原生家庭建立的對男性(丈夫)的質疑。有意思的是,作品還留了一個冉咚咚的搭檔邵天偉悄悄愛慕冉咚咚的線索。這個線索也是激發冉咚咚離婚的另一個隱秘推進力,但從心理學分析,我們也可以理解為冉咚咚這位女性對愛的強烈渴望及其背后隱含的安全感的不足。
從整個故事的建構來看,東西在《回響》中借助于一個刑事案件,向我們開拓了人性和心理探索的空間,而這個空間不僅呈現了人性的病態和心理的非健康狀態,更是從人物的成長經歷中去探究這種病態心理的原因,去揭示水面下的冰山。在一條故事鏈中,實際上呈現出多個故事,使得小說情節變得豐富而生動。東西在最近的訪談中說及《回響》的結構,認為“回響”跟小說結構特別吻合:“因為它寫的是心靈,那么它是現實的‘回響’,然后又寫了兩條線,兩條線互相呼應,它也是‘回響’?!雹凇痘仨憽吩跀⑹陆Y構上做出的獨特的探索,使小說呈現出事物的表象與表象下的內在邏輯。
二、迎向人性的黑暗與人生的亮光
每一位成熟的寫作者,都會通過作品向讀者呈現出其處理現實世界的方法。東西自20世紀90年代進入文壇后,一直在創作技法上不斷進行探索,其中,對現實困境的直面及承擔是東西在創作中堅守的一抹精神底色。有評論者曾評價東西的作品:“對中國當代社會生活和人性的復雜性、善與惡、焦慮和無奈的命運,做出了深刻的反省和精神性整飭?!雹鄣拇_,東西小說中的“當下感”呼之欲出,甚至,至今為止,東西的每一部小說都以當下社會現實為題材,那么,東西是如何做出這樣的深刻反思和精神整飭的呢?
從“新生代作家”的群體特征來看,他們執著于表達個體對時代和社會的生存體驗感,用諸多“感性”的話語來表達生命的感覺。這種話語表述的極致呈現者如林白、陳染。像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這樣的作品,就完全將焦點集中于自身的成長(生理和心理的),通過主人公多米對自己生理變化及周遭人事的感悟來確認自我的存在。在東西的創作中,也存在著不斷確認自我身份的主題,不過,與林白、陳染相比,東西更指向于探索個人的命運在當前時代和社會中的痛苦、孤獨及荒謬。比如,2000年的中篇小說《不要問我》,書寫了一位因為失去身份證件而無法證明自己是誰的主人公衛國的故事。一位大學副教授,因為喝醉酒表達了內心的愛戀而引發了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人生遭遇。當衛國因為沒有身份證而無法證明自己是誰并找不到工作的時候,作品直露露地呈現了個體在社會中身份缺失的人生困境,并且,給出了一個充滿荒誕意味的結尾:因喝酒而失去一切的衛國,最后找了一個替人喝酒的工作,并死于酒精中毒。同樣,在《篡改的命》《后悔錄》等作品中,也明顯地體現出這種尋找自我、確證身份的主題書寫,前者的主人公汪大志,作為警察要偵破自己的身份,最終發現了自己就是殺人犯林方生的兒子后,卻將能確認自我身份的童年照片等一切證據都投入江中;后者的主人公曾廣賢,不斷地在“自我”篡改和修復中,完成個人的記憶和歷史荒誕的雜糅,作品也在這種“后悔錄”中完成了個體生命的軟弱性的表達。所以,在作家這樣處理現實世界的邏輯中,我們可以明顯感覺到東西作品帶來的現實壓抑感和黑暗感。《回響》這部作品也依然如此。在夏冰清的案件中,幾乎每個人物都參與了謀殺,甚至包括夏的父母。然而,作家在書寫現實的惡的另一面是,作家始終尋找著現實困境的突圍。東西說過的一段話挺有意思,他說:“我是個短期悲觀,但長期樂觀的人,由無數個小悲觀組成大樂觀。我經常牢騷滿腹、杞人憂天,但我確實熱愛這個世界,熱愛親人和朋友?!雹茱@然,在這位自身也充滿了成長的磨礪及生活的艱辛的作家身上,恰是因為對世界的熱愛,才更有勇氣去面對黑暗。
相較于東西以往的作品,《回響》這部小說更側重于向個體的內心創傷“開刀”,撥開層層生活的表象以及個體的生活感知,不斷深入到“自我”的心靈深處或者個體的潛意識中,去打開和解決來自個體成長經驗深處的問題。夏冰清以及與她的案件相關的人物徐山川、徐海濤、吳文超、劉青、易春陽,甚至包括徐山川的妻子沈小迎,他們的生活中都有著隱秘的一面,這隱秘的一面是黑暗的、痛苦的、困頓的、無奈的,夏冰清的被謀殺既是一切隱秘的結果,也是揭開一切隱秘的起始。而一切被揭開的過程,也是一個面對黑暗甚至是療愈個體疼痛的過程。在這樣的敘事中,我們看到了東西面對現實困境的勇氣及心之所善。那么,小說作品中真正著力最多、最能體現作者心思的人物顯然是冉咚咚,因為她不僅是撬動這一切的一個引擎,而且,她成為一定意義上終結黑暗的執行者。東西說:“無論是案件線還是感情線,《回響》都讓人感到現實的沉重與無奈,但結尾還是有一個地方給出了一點光,就是夏冰清被殺的緣起——徐山川,終究是被冉咚咚找出了謀害的證據?!械匿亯|就是為了這道光,因此,這道光才顯得明亮?!雹菽敲矗竭诉撕我跃邆溥@樣的能力?在一個以刑偵案為線索的敘述結構中,冉咚咚既是作者呈現的作品核心,同時,冉咚咚的自我認知又成為作者所要表達的敘事著力點。雖然,我們尚不明白,一位男性作家何以在此以一位女性為對象進行如此深入的心靈剖析,但是,故事的結果的確讓我們看到了冉咚咚自我認識的突圍、個體創傷的療愈以及人生的重啟?;蛘?,確切地說,冉咚咚的理智和直面自我的勇氣和能力,也使她擁有了在斷案中保持著清醒、執著及直面真相的勇氣和能力,這也使作品最終有了那束光亮。這束光亮照進了刑偵案,也照進了冉咚咚的人生。
冉咚咚的認知和覺醒,映照著個體對時代的“回響”,即在一個物質逐漸豐盈及被滿足的時代中,人的身心安放成為一件備受關注的事件。在《回響》中,這種安放顯然跟自我的認知有關、跟人的潛意識有關,這恰是如何“勘破自己”的問題。從表面上看,冉咚咚生活穩定、工作順利、家庭幸福,然而,這“順達”中卻始終暗含著不安和困頓,如果不解決人的認知的深層次問題,這種“順達”遲早有一天會崩塌,就像小說中冉咚咚對丈夫的懷疑以及對女兒的未來的擔憂一樣。冉咚咚通過處理自己的童年創傷來實現了對個體的潛意識的發掘,并通過自我成長的療愈來達到自我認知的提升,或者說,認知的過程便是療愈的過程。小說的結尾并沒有交代冉咚咚是否能與慕達夫復合,但是,顯然一個擁有愛的能力的冉咚咚誕生了。在關于《回響》的一次對話中,評論者如此寫道:“東西說,寫完《回響》后,他不僅從自己寫的人物身上獲得了嶄新的認知,也在寫作中自我成長。通過對日常生活和心理世界的書寫,他重鑄了愛的信念,對人性的希望更加堅定。而在他的筆下,我看到了生命的浩廣與幽深,看到了廣闊而豐富的時代形象,更看到一個作家甚至作家群體對于價值的追尋和執著。”⑥
所以,《回響》的內在邏輯帶給我們的是作家用一種提升自我認知的方式來處理面對世界的方式的問題。主人公冉咚咚認知自我的過程,便是探究自我存在的真相、重塑對世界的認知及追求生命價值的過程,也是作者認知世界的過程。無論故事多么晦暗,終會有光出現,這便是《回響》迎向人性的黑暗的勇氣與尋找人生亮光的執著。
三、心理分析建構探索世界的新方式
在《回響》的故事建構邏輯中,讀者不難感受到作者對心理學知識的運用,在深邃的人性的探究中,人性內外的黑暗、不可捉摸的惡、成長的勇氣和對創傷的直面及療愈,都借助了心理學。東西自己也在《回響》的后記中談到了這個問題:“之前,我從來沒碰過推理,也從來沒有把心理學知識用于小說創作,但這次我想試一試?!雹咂鋵?,在東西的小說中隨處可見對人物的心理世界的呈現,他的小說一直保持著一種關注當代人無限復雜的內心世界并將個體的自我主體性書寫放在重要位置的書寫姿態。從另一個層面來講,東西這種借助于心理分析的方式,使作品擁有了現代主義及后現代主義的藝術特征,然而,作品體現出的現實主義題材、主題、情節節奏等,卻讓我們無法簡單地用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或現實主義來進行界定。實際上,這不僅是東西小說帶給評論界的一次挑戰,也是當下許許多多的小說帶來的挑戰。不得不說,當下中國小說創作技法的豐富性和成熟性,已經超越了傳統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的特征范疇,正在為認知和表達世界提供新的維度。
從中國現代小說發展史來看,心理書寫是開啟中國現代小說的重要標志,是中國現代小說轉型的重要一部分。比如,魯迅的《狂人日記》,通過狂人的內心獨白,不僅打開了認識現實的新視角,而且開啟了確立現代人學觀念的新時代;五四時期的其他作家也無不借助于個體心理的關注,通過訴諸“自我”的形象呈現,表達現代性個體的苦悶、壓抑、頹廢和追求;又如施蟄存、穆時英、劉吶鷗等人則直接將心理分析方法呈現于作品中??梢哉f,心理書寫為中國的現代小說找到了新的話語資源,其背后是獨特的人的發現及“個人”的顯現。到了20世紀80年代,在小說藝術形式變革的推動中,小說語言的“感性”特質被彰顯,90年代的新生代小說家們便成為生命個體的感性化表達的積極實踐者,這也推動了將人物個體的心理描述放置于顯要位置的書寫方式。東西的小說便一直注重個體的生存體驗以及對世界的“感覺”。
在《回響》中,東西用了格式塔心理學、防御機制、童年創傷、療愈等諸多心理學知識,故事內容不斷指向對人物行為背后的潛意識的發掘,在情節鏈條中,形成了水面下的冰山式的延展結構。因為不斷地發掘人物的潛意識,世界的現實就與心理的現實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正如皮亞杰認為的:“對主體來說,客體只能是客體顯示于主體的那個樣子,而不能是別的什么,但同時也證明,從客體的觀點來看,主體也不能跟現在有什么不同?!雹嗳竭诉说氖澜缫恢蓖渡渲晕业男睦硎澜?,小說情節的推進伴隨著冉咚咚的潛意識的流動,同樣,謀殺案的相關犯罪者,也被置于表象行為下的潛意識分析中,書頁上揭示的“勘破”就像一個警示燈,時時提示著小說的敘事意旨。然而,值得重視的是,小說注重于潛意識的呈現,用了許多心理學的知識,也用了心理學分析方法,但確切地說,這里的心理學分析方法更多的是小說完成其故事敘事邏輯的一種手段而已,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現代主義流派的心理分析,因為整個小說保持著線性敘事的完整性、清晰感以及人物形象的鮮明性,處處體現出小說在心理分析手法上的克制及點到即止??梢哉f,一切潛意識的呈現,皆是為了推進故事的可閱讀性而存在的。這恰可以解釋東西自己所說的“推理”和“心理”的結合。在筆者看來,這也說明,小說建構的一個重要創作原則還是在于表達一個讓普通讀者能夠輕松讀懂的精彩故事。此外,小說被改編成了懸疑網劇也說明了這點,在懸疑網劇的類型化創作中,融入人性、人心、情感的剖析,既大大拓展了故事的精神深度和廣度,又增加了看點。
于是,當我們再次看待《回響》中心理世界的藝術呈現的時候,我們可以說作者依然保持著對現實主義原理的熱衷,小說中線性敘事性的保留J5WQzpGcDOkrn44eHzxpqJt96bi+QycY9PD4fXRerXE=以及通過完整的故事展開對人性、人情的勘探,進一步引領我們關注東西表達現實的真實的方式。一定意義上,與真實相處的作家,內心擁有更多的疑惑。東西選擇通過勘察人物個體的潛意識來實踐對世界的探索,正是打破了主觀和客觀二元對立的現代認知觀的體現,這使當代人更科學和全面地關注自我的心靈世界和自我的存在形態。在傳統的現實主義敘事中,作家們也總是力圖去把握作品中人物的行為動機,但往往從行動中去推斷他們的心理狀態,而在東西這里,作家的心理分析滲透到行為表象的底下,甚至于到了通過心理分析(潛意識)來呈現行為結果的真實性探求的深度。冉咚咚、慕達夫、吳文超、劉青、沈小迎、夏冰清等人物,作為當下文化和生活的某類縮影,穩固地扎根于我們生活的世界中。蓋伊在《現實主義的報復:歷史學家讀〈荒涼山莊〉〈包法利夫人〉〈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寫道:“現實主義小說之所以具有如此豐富的綜合意義,正是因為它讓其人物經歷特定的時空考驗,好像這些人物都是作為其文化和歷史縮影的真實的個人,他們穩固地扎根于他們所生存的世界之中。”⑨“現實主義小說家們必然要讓其小說中的人物符合這樣的基本生活事實?!雹庠谝粋€對個體的存在以及自我的成長充滿好奇的時代,借助心理學知識來書寫現實成為一種有效的方式。在筆者看來,這樣的寫作也成為當下現實主義流變的一個面向,閱讀者們也總是期待通過小說的某種方式來得知更深刻的現實。
如果與當年現代主義寫作大師伍爾夫、普魯斯特、喬伊斯等人對現實主義的不滿比起來,當代小說敘事中呈現的心理現實無疑在彌補他們所認為的缺失并強化現實主義的表現力度。這讓我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段話:“人們稱我為心理學家:不對,我只是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即刻畫人的心靈深處的全部奧秘。”11進一步而言,中國現代小說經過百余年的發展,文學文體文類的邊界已經越來越模糊了,特別是自20世紀80年代末期以來,當代小說家們在如何實踐現實主義方面做出了頗有成效的探索。比如,余華突圍“就事論事”的現實主義,通過近乎客觀記錄式的生活呈現,書寫了時代中渺小的個體的苦難人生,現實主義手法的背后,劃過絲絲現代主義式的殘酷或后現代主義式的接納。莫言通過近似于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以“感覺”呈現為手段,找到了中國百姓的生存之道及言說方式,將對生命內在的悲憫感深深地揉入了“滔滔不絕”的話語言說中;閻連科以他用力極猛的“神實主義”指向傷痛的原欲力量和生活的苦難,書寫獨特歷史時期充滿政治隱喻的復雜現實;劉震云將當代現實生活中種種不合常理的細節揉進充滿幽默感的話語中,講述生活的“擰巴”和活著的種種樣態,等等。
顯然,在現實主義的當代流變中,東西的小說也占據著一席之地。無論稱其為心理現實主義,還是說“寫出了內心的真實”,作為20世紀90年代崛起于文壇的“新生代小說家”的代表,東西一直走在敘事變革的路上。他的寫作正在為我們當下中國瞬息變幻的現實尋找著新的表達視角和方式。小說故事中展示出的寫實、變形、夸張甚至荒誕等,皆隱含著當代人對當下生活切切實實的傷心、感動、恐懼、后悔等真實情緒,直指當代人的生存體驗。從這一意義上說,《回響》這部小說在尋找生活的真相上做出了“回響”,也在中國小說藝術變革之路上做出了“回響”。
【注釋】
①東西:《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第311頁。
②東西、何嫻:《念念不忘,終有“回響”——對話廣西首位“雙料”作家東西》,騰訊網,https://new.qq.com/rain/a/20230924V0756P00。
③張學昕:《無法“篡改”的敘述——東西小說論》,《揚子江文學評論》2020年第2期。
④韓春燕:《寫作是有經驗的思想——作家東西訪談錄》,《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
⑤羅昕:《茅盾文學獎·專訪|東西〈回響〉:寫鏡子里面的人》,澎湃新聞2023年8月11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4179951。
⑥《聆聽〈回響〉——對話作家東西》,新浪網,2022年12月28日,https://k.sina.com.cn/article_1723167603_66b5737301901u5ck.html。
⑦東西:《回響·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第348頁。
⑧皮亞杰:《發生認識論原理》,王憲鈿等譯,商務印書館,1981,第95-96頁。
⑨⑩彼得·蓋伊:《現實主義的報復:歷史學家讀〈荒涼山莊〉〈包法利夫人〉〈布登勃洛克一家〉》,劉森堯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第9-10、10頁。
11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論藝術》,馮增義、徐振亞譯,漓江出版社,1988,第390頁。
(俞敏華,浙江師范大學行知學院、浙江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