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的天平
又是一年夏末秋初。明玉像從前一樣,獨自走在校園的林蔭路上。上海潮濕的氣候刺激得她打了個噴嚏。第一次離家,一切都是未知數,一切嶄新又陌生。
明明是魂牽夢縈的校園,明明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專業,可想象中的歡愉在只身一人的陌生中被一點點碾碎,直至消失不見。
夜深人靜,她伏在桌上,除了室友均勻的呼吸聲之外,只有黑碳素水性筆在紙頁上摩擦得沙沙作響,筆鋒在紙面刻下輕微的印記,娟秀的字跡在日記本上匆匆走過,“入學以來,我像是一架失衡的天平,沉甸甸地撐起不曾想象的負擔,天平的一端,是陌生的環境與叢生的荊棘,高高在上的寂寞和百孔千瘡的想念;另一端,則是我只身一人漂浮于此,身似浮萍……原以為大學總勝過高中的忙碌,如今看來,卻多了一份煩瑣與落寞。理想與現實之間,總有一道陰影。明玉想家了,很想很想……”
這樣的日子以二十四小時為周期輪回,轉眼歲末將至,她卻始終像是春的遺孤。縱使如今已走了很長的路,縱使世人稱贊她的不屈服,可她不愛眼前的荒蕪。這片土地上有常綠的麥冬和二球懸鈴木,有車水馬龍的人潮和長燈萬盞的弄堂老屋……可這里對來自東北的她,對生性內斂的她,更是一個全新的,強有力的沖擊—執拗,偏激,迷茫,焦慮,惶惑……她一直在徘徊,踟躕在畏首畏尾的不前,與頭破血流的莽撞之中。
在周圍人看來,她這一個學期總有使不完的勁兒—她的專業幾乎滿課,她的日程幾乎被上課、實驗與報告填滿,可她總能擠出任何可能的時間將自己藏匿在圖書館的人影之間。最早出門,閉館方歸,她的室友一天也見不到她幾面。
熟悉的同學開玩笑似的說她“卷”—面對別人這樣的評價,她實在打心底里討厭。她看起來那么隨和又那么安靜,可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埋在心底最深處的,最真切又最撕裂性的崩潰。
這里是全國頂尖的學府,是繁華熱鬧的大都市,這里的每個人看起來都能毫不費力地獲得成功。可她,好像耗盡心力也抵不過別人的一星半點兒……
好多個不眠的深夜,她躺在床上,閉著眼,不知是夢境抑或幻想,她感覺自己好像掉入了一片無限循環的大海,不斷地往下墜落。她嗆了很多水,眼前是朦朧與迷茫,伸手卻抓不到一根稗草。逐漸地,眼前那淡藍色的海面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有面對深海的恐懼與絕望。
好像,每一瞬間的呼吸,風都是苦的。
每一天的任務都那么瑣碎又繁重,那種壓力讓她感覺自己像是沙灘上被厚重的沙土深深埋沒的塑料袋,哪怕別人想要拉上一把,卻也只能扯下她一星半點兒的殘骸。
她想起了自己的初高中時期,彼時的她,只要自發地、無限地將規定的截止日期向前提,只要給自己設立一個盡早完成任務的目標,然后盡力達到,好像一切都能變得井井有條。于是,“忙中有序”成了她的代名詞。彼時的她,周圍盡是家人的關心與呵護,老師們的關照與信任,她怎么也忘不掉。她多想在低血糖時仍然有人隨時遞上一顆糖,嗔怪她又不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多想自己仍然是那個在愛和擁抱里長大的孩子;多想再見一面那些她愛的、愛她的老師們;多想再聽他們說,她是能“hold住”的最后一個;多想像從前那樣在自我否定時總有人告訴她,她永遠被無條件信任……
可是,現在不一樣。繁雜又毫無頭緒的事情突然壓上肩頭,定好的計劃隨時被打亂,日程不再烏托邦似的規整,沒有想象中大塊的自由支配的時間,好像成了如今的常態。她不知道如何調整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似乎每天都是上課、吃飯、睡覺、洗衣地重復著。陌生的課程和周圍人的優秀,讓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能力不足,自己的努力究竟算得上什么,自己幾個月以來都做了什么?又做成了什么?
支教之行
明玉出生在一個教師世家,自幼就是老師眼中的模范標桿,自然得到老師的喜愛。她從小就是課堂上那個心無旁騖的女孩,老師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到她對知識的渴望和努力學習的態度,哪一個老師看到這樣的學生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高興和滿足。所以,每每看到明玉的時候,可以說每一位老師都會不遺余力地支持和鼓勵她,這是一種深深的憐愛和珍愛之情。
正是因為在成長的路上遇到的恩師,明玉也向往并崇拜著教師行業,期待著有朝一日將那份師者大愛傳遞。于是,她報名參加了學校的假期支教活動。
轉眼寒假。明玉隨自己所在的支教團踏上前往銀川的路。飛機上,她的座位正巧靠窗,飛機穿梭在云層之間,天空逐漸從鴿灰絨質化作了蔚藍,午后的日光斜斜地透進來,她的睫毛上也閃著金色的碎光。
落地。明玉提著沉重的行李下了飛機。路上,她抬眼,不經意間瞥見顯眼的標牌—“河東機場歡迎您”。
初見那群孩子,他們可是散漫之至,有的在活動室鬧作一團,有的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卻也不配合任何一次互動。他們年齡各異,小到一年級,大到六年級,卻幾乎無一例外,都十分調皮。
作為開營儀式的主持人,明玉硬著頭皮強裝鎮定地站上講臺,如果不是因為周圍的喧囂,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期待在未來的兩周里,我們會一同創造更多的故事,謝謝大家!”可是她太內向了,在后續的游戲中,她一次次木訥地報幕,而后便躲在人群中為孩子們拍照。在最終的分組選老師環節,孩子們蜂擁而上,圍在其他熱情洋溢的老師身邊—她的身前,竟沒有一個小朋友。她是唯一一個孤零零的身影,也是歡樂喧囂中唯一的落寞。
明玉最終被邀請到最受歡迎的那組,同最受歡迎的老師一起,帶領那些孩子們。終于確定了自己的任務,可這“施舍”來的任務,讓她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明玉的第一次課是在一個午后的最后一節,是她的語文課。她穿著志愿活動的紅馬甲站在講臺上,旁邊的屏幕上是幾天前早早備好的課件。“文字的意義,在于記錄,更在于用平實的語言定格值得記憶的東西,我們的過去、所思與展望,人類的歷史、發展與遠方。這是語文,以及文學最深層次的價值。”她聲情并茂地講述著自己和語文的故事,腦海中是她從前的恩師站在講臺上的模樣,和曾經教會他們的,對文字的熱愛。
可是,臺下的小孩子哪里耐得住連續三堂四十分鐘的課。他們嘰嘰喳喳,像是凳子上凸出了釘子般絲毫無法安分,吵鬧著宣告出自己的頑皮和浮躁。任憑兩位助教老師怎么管教,任憑明玉在臺上傾盡所能,他們,無動于衷。唯有鮮少幾個高年級的孩子認真聽著,眼中的求知欲望讓明玉幾乎落下淚來。
放學了,明玉強迫自己掛著微笑目送孩子們離開。待到學生幾乎散盡時,一個乖巧安靜的女孩悄悄走到明玉身側,拉拉她的袖口—“老師!”稚嫩的聲音軟軟地響在耳際,她低頭,對上女孩澄澈的目光,“老師你好漂亮呀,可是……老師你能多笑笑嗎?”眼前的孩子低了低頭,猶豫片刻后說道。
明玉一愣,微笑著開口:“謝謝你呀,那老師以后多笑笑好不好?”
“好!”女孩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那,老師明天見!”說罷,揮揮手轉身離去。
明玉記得她。她是開營式上邀請明玉進組的那個孩子,也是明玉并不成功的第一堂課上為數不多認真聽講的孩子。“茗慧”,她翻著名冊,默默記下女孩的姓名。
第二日,明玉提著大包的零食糖果走進教室:“大家看到了嗎?老師今天給你們帶了很多小獎品!我們今天會有自己動筆練習的環節,做得好的同學、上課表現好的同學都會有獎勵。所以,大家等下上課時積極配合,認真完成任務,就有拿到獎勵的可能!”
他們到底都是孩子,這番話的作用出乎她的意料。這堂課上,幾乎所有的孩子們都睜大了眼睛,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回答問題時舉起的手,像是一片剛剛長成的小樹林。課堂最后的十幾分鐘,她給他們布置了“盡可能詳細地描述教室中任意一個人”的小練筆,而后,她逐個收了上來,一張一張批閱,寫下三十余份獨一無二的批語。
“比喻生動,觀察仔細,很棒!”
“稍微有點兒簡單,可以再細致一些,加油!”
“觀察很細致,寫得也很豐富,你的寫作角度與眾不同,特別棒!”
……
她記得最清楚的一份練筆,來自一個六年級的女孩子—“陽春”。她第一天就記住了這個名字,因為陽春三月的溫暖,也因為陽春白雪的底蘊。
“當我第一眼看到她,她是那么美麗動人;當她走上來一開口,她的聲音是那么溫柔可愛;當她給我們講第一堂課的時候,她的心是那么純潔。她的性格比較內向,剛開始我覺得她很難接觸,但當她在給我們上課的時候,我才知道她也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和我們融入。”
讀到這里,明玉覺得像是有人終于提著燈坐在她身旁,將她的孤獨和內斂一并照亮。人如其名,她想,陽春,真的和陽春一樣,溫暖而富有力量。
終于,面對純粹的孩童,真心換來的,是更多的不摻雜質的喜歡。課下的十分鐘,只要她在,便會有一群小孩子圍過來,和她談天說地—
“老師你知道嗎,我昨天做了一個夢……”
“老師,我作業寫得可快了,我還有四張卷子就寫完啦!”
“老師你們平時住在哪兒呀?”
“老師,我好喜歡你的課呀,也喜歡語文!”
“老師……”
……
她愛那些孩子們,她感動于他們的熱烈,更感動于他們在自己的課上終有所學。她終于在步入大學后的半年以來看到自己點點星火般的價值,看到校園里渺小的自己,也能成為孩子們眼中很厲害的人,看到從前的自己,被老師呵護與關心的樣子。
“或許,這就是支教的意義吧,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去看見曾經的自己在愛里成長,去看見自己作為教育的一環將知識與熱愛接收與傳遞。”又一次翻開日記本,她靜靜寫下:“每一朵花的綻開之路都艱巨又漫長,也都需要時間的打磨和耐心的滋養,但請放心,他們的開放,有我們守望。”
“兩天很短,我們方才初見。兩周的時間,足夠我們教學相長與彼此陪伴。我們相信,教育的意義在于喚醒而非塑造,只要有愛與時間,花苞們終將初綻。”停筆,合上本子,她對著鏡子中的自己笑了笑,仿佛一抬頭,就能看見不遠處的希望。
很快,一周過去。相處得久了,孩子們沒有了最初的拘謹,甚至開始和這些大不了他們太多的老師開起了玩笑,也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這天課上,明玉講到了她求學路上的經歷,講到她狀態不佳時下滑的成績,講到步入大學后她所感受到的落差感,講到從前她遇到的良師,和他們對她的愛如何支撐她走了過來……
課后,一個有些“假小子”氣的女孩走到明玉身邊,明玉也記得她,一個叫云熙的女孩,她會在課上積極舉手回答老師的問題,會在課下拉著老師說東說西,會在老師問到她的愛好時不假思索地說出“打籃球”,會在手工課上輕而易舉地做出惟妙惟肖的小玩意兒……
“老師……”云熙開口,拉著明玉的手,“我好羨慕你,能遇到好多好老師。我們班的老師總覺得我不夠淑女,還總因為我喜歡玩而批評我。”
她聽得心里一陣酸澀。的確,她從小到大都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是所謂的“別人家的孩子”,比起大多數人,她實在幸運太多。回過神來,她的目光凝聚在女孩眼中:“寶貝,你做得很棒,你有和多數女孩不一樣的天賦和愛好,這都很正常。老師其實特別羨慕你的動手能力,也羨慕你能夠在運動和探索中長大,這在如今是一種很難得的成長方式。所以,老師希望你能快樂地享受這樣的生活,享受成長的過程。”
“嗯!謝謝老師!”女孩眼中又恢復了平日里的開朗笑意,說罷,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深夜,宿舍的書桌前,明玉再次攤開了日記本,她寫道:“孩子,多希望你永遠這么快樂,永遠不被內耗困擾,永永遠遠,野蠻生長。”與其說這是對那個叫云熙的孩子的祝福和期待,不如說這是明玉在自己成長中留下的一點點遺憾吧。
又過了幾天,支教隊為孩子們舉辦了趣味運動會。游戲中,她看到云熙一個人坐在座位,把玩著一個藍色的氣球。見明玉過來,云熙抬起頭,笑著走向她。
“寶貝,你怎么不去玩呀?”明玉攬過女孩的肩,“想跟別的小朋友一起嗎?”
“算啦,他們都有伴兒了。”云熙說著,一副滿不在意的神色。可她畢竟是個孩子,藏不住眼中的期盼。這是一個雙人配合的游戲,不巧其他的孩子們或是投身游戲,或是鬧作一團,沒有一個落單的同伴。
“那,老師和你一起好不好?”
“嗯!”瞬息間,云熙眼中閃爍起星星,嘴角揚起的弧度重又彎彎。
她們配合得很默契,盡管沒有拔得頭籌,卻也玩得開心。
春化作用
與孩子們在一起的日子是繁忙的,也是快樂的。看向他們,明玉便望向了初入大學的自己—懵懂,內耗,迷茫不知歸處。
可是內耗有用嗎?自我貶低又能帶給我什么?
沒有絲毫好處。它們帶來的,只有遞減的能量、更深的絕望和無盡的死循環。
內耗,不過是弱者一戳就破的紙盾牌。她不想做一個這樣的弱者。但長久以來的行為,正在把她拖入這樣的無底深淵。此時,正是這群天真的孩子讓她重新認識了自己,是時候自救了。“過去的昨天已經過去,未來的明天仍未到來,你能把握的,唯有每一個現在。”日記本上寫下的這句話是她對自己又一次擲地有聲的宣告,只是與以前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人指導她如何做,她的宣告源自她發自內心的警醒。這才是內驅力應該發光發熱的地方。“不會,就去問,就去學習;做不完,就取舍,有舍有得;抓大放小,無非也是執行力的一種體現。”娟秀的筆跡透出的是不屈和倔強。
此時的明玉,重又想到高中生物書上的那段話,“有些植物必須經歷一段時間的持續低溫才能由營養生長階段轉入生殖階段生長的現象,我們把這一現象稱為春化作用”。她甚至還能清晰記得自己在聽到這句話時候內心的感動。植物生物學中說,“花粉管內部壓強極大,但花粉管要保證不破裂,并且能夠向前伸展”。何不學學花粉管,學學那種逆境中的野蠻生長。
“縱然痛苦,也許麻木,但,希望我會是那株具有春化作用的植物。或許,一段時間的持續低溫后,馬上就要見亮了吧。”正如她的名字一樣,明玉的內心重又燃起了希望。就好像經歷過錯綜復雜的煩擾和迷茫的人,在某一天早晨思緒突然被一股清流沖刷,感覺心如止水,留下的只有深沉的平靜和明澈,繼而看到了生命的本質,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這種通透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過時間的積淀和蕩滌心靈后的頓悟。此時的明玉站在風中,感受著微風拂面,心中只有一種莫名的輕盈和自由。
明玉知道自己的的確確容易陷入焦慮。其實她也知曉,焦慮是一列沒有軌道的過山車,飛馳在人生這片曠野。焦慮的人在車上,也應該在操作室里。
那就再震動億萬次萬念俱灰的心臟吧。謹以此發愿,找回自我,不為外界裹挾,不為情緒左右。踔厲,篤行,干好手頭的事,站好當下的樁。
唯愿,“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
思緒至此,明玉又一次看到那些稚嫩的笑臉在眼前綻開……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
轉眼間,兩周的支教活動即將進入尾聲。明玉買了很多明信片,準備發給這里的孩子們。她一字一字親筆寫上他們的名字,為每一個人送上獨一無二的祝福和期許。
最后一堂課的主題,是“后會有期”。明玉沒有像往常一樣安排練筆,而是給他們講起自己的故事,講起自己面對一次次離別時的感受,也告訴他們離別亦是一堂必修課。“未來的路很長,這一路上也必定少不了挫折與磨難,但我衷心希望你們潛心讀書,勇敢地面對重重苦難,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她的目光停在臺下每一個孩子臉上,像是想要將他們悉數收進自己的記憶。從前的記憶縮影與如今形成閉環,那個坐在講臺下,聽著老師“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的期盼的女孩,如今走上講臺,將相仿的期許托付給那些大漠中的孩子,她看到自己的成長,看到自己終于在教育的路上發光發熱,也看到自己終究成了教育承上啟下的一環。
“你們的名字,有的被老師定格在筆端;你們的樣子,老師都記在心間。感謝遇見,有幸走進你們的童年,同時,更感謝你們讓老師蛻變!”明玉說著,將厚厚的一摞明信片悉數取出,一一念著孩子們的名字,盡數分發。
最后一個下午,是結營儀式。告別贈言過后,云熙悄悄跑來,從背后拍拍明玉,待明玉轉身,云熙將一幅拼鉆畫塞到明玉手里,便徑自跑開了。
明玉一怔,低頭端詳手中的畫,那是一只小兔子,手中拿著盛開的郁金香,嫩粉色的背景,周邊是針織得整整齊齊的字,“未來見”。
“謝謝你呀,寶貝,這一千多顆鉆呢,你一顆一顆貼,要好久吧?”
“還好吧,這是我們上課之前幾天我媽媽給我買的,我貼了一點點,但是太麻煩了,后來就不想拼了……”云熙頓了頓,旋即抬首,認真地對上明玉的目光,“但是后來我遇到了老師你,我就想拼完了送給你。”
這番話,明玉怎么也想不到。她上前,張開雙臂,將眼前的孩子摟在懷里,久久,久久……
“謝謝你!”明玉還想說些什么,卻抵不住喉嚨已然哽住,眼角濕潤,未落的淚珠掛在睫毛上,“我們,未來見……”
無論如何不舍,終于還是到了真的說再見的時候。明玉捧著厚厚一沓收到的賀卡和禮物,目送孩子們回家。
“老師……”明玉低頭,茗慧便撲進她懷中,“老師以后還會來嗎?”
彼時明玉再也無法像初見時那樣說出一句“我們以后很難再見”,她眨眨眼,收住眼眶中的濕潤:“如果我們以后還組織銀川支教,我就還來這里,好不好?”
“我們走了,也要好好學習,我們也要回去讀書了,我們以后會在更高的平臺再見的……”
“老師,那我走了。”懷里的茗慧仰起頭,背著書包轉身向老師們揮手。明玉拍下茗慧回首的背影,那雙澄澈的眼里,閃著瑩瑩的淚光。
終于,明玉踏上返程的車,仰頭,她再一次看見同樣的標牌—“河東機場歡迎您”。這一切,都好像是一場長長的夢,夢里有笑有淚,有苦有甜。在銀川的日子,她終于醒悟,哪里是她溫暖了孩子們呢,分明是這群純粹的孩子們治愈了她,終于讓從前渺小破碎的她,成長為如今的自己。
教育的意義在于彼此照亮。學習,教育,傳遞,閉環。
致我銀川的孩子們
在候機大廳里,明玉寫下這樣的文字:
“我們是兩周的支教師生,是語文課上的文字相碰,是上海到銀川的山海相逢,是短短寒假的偶遇與好夢……
“我的幾十個孩子,我想,對你們說……
“我愛你們,愛齊刷刷舉手的你們,愛小麻雀一樣圍著我談天說地的你們,愛在我午休時放低聲音、放緩腳步的你們,也愛最后一天放學后不肯回家,在我上車時紛紛跑過來和我揮手說再見的你們。
“我愛你們,同樣愛有時有點兒吵鬧的你們,愛上課悄悄吃零食、打游戲的你們,愛悄悄改了我電腦屏幕的頑皮的你們,也愛常常在上課時跑過來找我要水喝的你們。
“因為我知道,你們的調皮搗蛋,無非因為你們是個孩子;因為我知道,我愛的是你們,不只是聽話的你們。
“或許你們不記得,第一天上午的開營活動中,過于內向的我身前沒有一個小朋友;第一堂課上,沒有規矩的約束,你們七嘴八舌,吵吵鬧鬧,肆意打亂著我聲情并茂的講解;第一次走上講臺的我,并不知道如何與小孩子相處,這讓我陷入自我懷疑,于暗夜中無聲垂淚。
“或許你們不知道,我也曾經在助教時板起面孔提醒過整堂課一直吵鬧的小孩兒;我也曾經在你們吵架甚至打架時下意識地慌亂煩躁;我也曾經在帶著微笑挨過疲憊的一天過后,一見宿舍的床便立刻癱倒。
“可你們好像只記得我的好。
“第一次課堂小練筆時,有十余張描寫我的紙條,稚嫩字跡寫下的‘溫柔’與‘微笑’,間或在課間或是手工課后送給我的小東西,以及最后離別時一個個眼含淚花的擁抱……
“我承認我對你們很用心,從每一節提前準備并認真備好的課,盡力記住每個同學的名字,到每次練筆時認真地批改和評語,給每個同學獨一無二的明信片贈言,和哪怕沒課也盡量多去陪陪你們的決心與行動。
“但你們的純粹的愛,始終讓我意想不到。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有幸遇到這樣天真又熱烈的你們,有幸被你們的陪伴與依賴溫暖,被你們的童真與歡笑治愈。
“你們問我,為什么看向你們時的目光和平時的我不一樣。那是因為,我望向你們,便望向了不摻雜質的熾熱。那種熾熱,像是雪天的木屋里,坐在壁爐前烤火,將我的心與目光一并烤得溫熱。
“你們問我,何時還能再見我,可這個問題的答案實在難說。我們的緣分本就是一期一會地走過,過度的念念不忘只會讓彼此徒增折磨。可我不忍心看你們失落,如今最后一次站在講臺上的我,再也不能像第一次那樣坦然說出,我們只是兩周后再也不見的過客……眼角溫熱,心也皺縮,我于是將自己的聯系方式打在最后一頁的幻燈片上,我于是答應你們再有支教的機會還來銀川上課……
“可我們究竟能否再見,何時再見,只讓我憶起一首老歌—‘你問我何時歸故里,我也輕聲地問自己,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兩周很長,長得占據我五分之二的假期;兩周很短,短到我們才剛剛熟悉便又要分離。不過還好,兩周的時間里,我有幸與你們這樣鮮活的生命碰撞,與各異的靈魂共鳴,與我獨一無二的孩子們教學相長,共撥云翳。
“學校里,我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學生,只是教育閉環上一個不起眼的質點,可當我站在這里,我終于明白了教育的意義,‘所謂的分數、學歷甚至知識都不是教育的本質,教育的本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我是那么幸運,在比你們大不了多少的年紀幸遇良師,我于是暗下決心,想將這份師者大愛傳遞下去。最后的下午,我對你們說,作為曾經被搖動的樹、被推動的云與被喚醒的靈魂,我想,這份視野與知識的傳遞,就是教育的最高意義。彼時,我腦海中是我的老師教書育人的模樣,是她對我的日漸月染與教化。她教會我寫作要追求真情實感,她在我高考前夕祝福我‘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她教會我的我所記得的一切,我也會一一向你們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