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集部類的《后周文紀》提要對《后周文紀》的收錄情況作出以下評價:“所錄宇文氏一代之文,不過八卷,而庾信一人乃居五卷。次則王褒撰著尚十八篇,使非借材異國,其寂寥更甚于高齊。”客觀上,滯北流散文人庾信、王褒二人的文集占了《后周文紀》的絕大部分,極大地滋養了北周本土文學的貧瘠土壤。評價上,四庫館臣認為北周文學相較于北齊而言不那么寂寥的原因在于北周采取“借材異國”的方式。由此引發出一個問題:此處“借材異國”之“借”,是指北周上層主動地吸納代表南朝文學的文人,有意以此實現文學形態的塑造,還是“借”這個詞僅僅是四庫館臣的一個形象譬喻,并不意味著北周統治者的有意為之?本篇就此略作討論,以期對西魏北周文學形態的轉向有更為深入的理解。
一、北周文風轉向的毀譽
西魏北周之政治文化,一脈相承。因而,在討論北周“借材異國”之“借”的主動性之前,在此以“異國之才”入北的時間點,即西魏北周之交為分野,明晰西魏原先文學發展的方向以及江陵留北文士給北周文壇所帶來的變化。
西魏北周享國雖短,但其文學發展仍有一個清晰的走向。西魏時期,以蘇綽《周禮》的改制為文化建設總方向,實行文體改革,推行“大誥體”。而自西魏末年王褒、庾信等江陵士人留北后,南朝文風逐漸主導北周的文壇,并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南北文風交融的趨勢。西魏文學遙追三代,黜華尚樸,崇古之風蔚然,北周文學受到南朝文學特質的侵染,進而文學風尚呈現出由“復古”到“羨今”的轉向。對于這一轉向,后代學者多有留意,并主要形成兩種不同的評價視角。
一是以唐初史臣文論為代表的儒家詩教觀視角。在“唐八史”的《周書》里,貞觀史臣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學發展予以歷史的總結。陳隋之敗亡殷鑒不遠,他們心懷對南朝文學綺靡浮華之氣的戒懼,對給關中地區帶來南朝文風的庾信、王褒二人多有貶損:“然則子山之文,發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體以淫放為本,其詞以輕險為宗。故能夸目侈于紅紫,蕩心逾于鄭、衛。昔揚子云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詞賦之罪人也。”(《周書》)“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淪缺,漸乖典則,爭馳新巧。簡文、湘東,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鑣。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聽,蓋亦亡國之音乎!周氏吞并梁、荊,此風扇于關右,狂簡斐然成俗,流宕忘反,無所取裁。”(《隋書·文學傳敘》)
站在一個重建一統的帝制王朝的立場上看,修史可為當世政權提供充足的前朝案例與深切的歷史反思,從反思出發調整與重建也是李唐王朝接軌歷史正統承續者的重要方式,在追溯過往的人物、政策及思想形態之中,完成新王朝正統身份的文化確認。由此立場出發,唐初史臣評論文學,依舊表現出向儒家詩教傳統復歸的傾向。
二是以四庫館臣為代表的文學發展視角。在《總目》的《庾開府集箋注》和《后周文紀》的提要中,四庫館臣總結了前代詩人(包括張說、杜甫等)對于庾信的稱贊,將北周文學作為南朝文風的一個變體和分支來看待,且注意到庾信整合南北風氣,奠基初唐文學氣象的先導性作用:“其駢偶之文,則集六朝之大成,而導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為四六宗匠……至信北遷以后,閱歷既久,學問彌深,所作皆華實相扶,情文兼至。抽黃對白之中,灝氣舒卷,變化自如,則非陵之所能及矣。”
四庫館臣同貞觀史臣一樣注意到徐陵與庾信在后期創作的差異,然而與之不同的是,《總目》在指出二人分殊的同時,也給出了“則非陵之所能及矣”的高下評判。隨著庾信在后世批評接受中的聲譽的上升,北周文學轉向中的積極意義被逐步發掘。也正由于庾信的存在,四庫館臣在對于六朝駢文之發展脈絡的梳理中,仍不忘強調北周文章這一微弱但獨具意義的文學支流:“豈非黜雕尚樸,導之者有漸歟?無平不陂,無往不復,六朝靡麗之風,極而將返,實至周而一小振。未可以流傳之寡,而忽之也。”
然而,以上兩種視角均未直接說明由庾信等人帶來的南朝文風在北周彌散的背后的原因。不過,以上兩種對同一文學事實持不同立場的評述視角,為我們進一步的探察打開新的思路:四庫館臣等一眾批評家們就文學談文學,而貞觀史臣從政教來看文學。那么,作為李唐發跡之源的宇文周在當時對這一現象的態度,是否會相契于政教之視角呢?
二、政治話語下的文學形態
六鎮之亂后,北魏陷入動蕩與分裂,宇文泰執掌關中,建立西魏,尊關隴胡漢雜厝之現實,崇漢家上古三代之典謨,以啟民族融合,凝聚人心之路。相較于東魏(北齊)漢人士族、鮮卑勛貴、新興皇權等多方勢力的相互傾軋,西魏以文化復古的形式成功地在精神上“獨立自成一系統之文化政策”,即陳寅恪所言“關中本位文化政策”,其作用在于“既能文飾輔助其物質即整軍務農政策之進行,更可以維系其關隴轄境以內之胡漢諸族之人心,使其融合成為一家,以關隴地域為本位之堅強團體”(《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這一概念雖為文化層面的宏闊之論,然亦可在文學層面實現具體的著陸。此外,四庫館臣給北周文學以“借材異國”的宏大性評述,也即意味著對“借”這一詞的闡釋,需建立在對北周文學的存在方式及其政治狀況的一體性認識之上。
西魏政權建立之初是缺乏凝聚核心的,關中漢人世家同追隨魏孝武帝西奔的鮮卑勛貴以及先前入關平叛的武川豪族之間矛盾激烈,且此時關中地區因連年戰亂,難以與東魏、蕭梁相抗衡,因而宇文泰在一面著手強化自身“霸府”權力的同時,也十分重視通過復古的方式來凝聚起統一的思想文化,進而彌補財物人力之短板,以求自保關中。羅宗強先生曾指出:“鮮卑族的漢化,主要的便是重建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典章制度和倫理道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而文學作為文化的一個層面,在具體事件中自然有其崇古的反響。蘇綽的文體改革作為關隴集團有意確立文化正朔的一個環節,對西魏文學形式產生重大影響:“自有晉之季,文章競為浮華,遂成風俗。太祖欲革其弊,因魏帝祭廟,群臣畢至,乃命綽為大誥,奏行之……自是之后,文筆皆依此體。”(《周書》)
不僅如此,北周文風在純粹的文學創作方面之外,在行政公文上也出現文風的轉向。對此,陳寅恪早有慧見:“一檢《周書》卷四《明帝紀》所載武成元年后之詔書,其體已漸同晉后之文,無復蘇綽所仿周誥之形似。”(《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然而,即使北周中后期的詔書不同于蘇綽的“大誥體”,其文風仍舊沒有沾染齊梁之習氣,“今觀其一代詔敕,大抵溫醇雅令,有漢、魏之遺風,即間有稍雜俳偶者,亦摛詞典重,無齊、梁綺艷之習”。四庫館臣對北周的文章總體上持贊許肯定的態度,也即意味著南朝文風對于北周風氣影響的有限性。
從時代文化環境來看,魏晉以后文學自身的飛速發展使文學之“文”上升到整個思想文化領域最為熠熠生輝的一面,文學經邦緯業之效用進入統治者的視野。然在北朝分裂之時,相較東魏(北齊)和南朝而言,西魏(北周)文學起點最低,其文學基礎聊勝于無,《周書》不立文學傳之舉即一明證。東魏高歡曾指出:“江東復有一吳兒老翁蕭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我若急作法網,不相饒借,恐督將盡投黑獺,士子悉奔蕭衍,則人物流散,何以為國?”(《?北齊書·杜弼傳》?)此話雖是針對東魏的人才現狀而言,但因文化正朔認同的差異性對政權造成的潛在威脅,使文學最為劣勢的西魏更加汗顏。現實之黯淡與恢宏之訴求的落差,即意味著如何實現文學形態的躍升成為西魏統治集團亟待解決的問題。可以認為,關隴集團的政治訴求對西魏北周的文學形態存在隱性的制約,而庾信等人所帶來的文風轉向在一定程度上順應了宇文氏的政教期待。
三、躍升訴求下的文藝方略
基于上述判斷,我們可以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理解“借”的內涵。四庫館臣對于“借材異國”的具體所指,即西魏攻陷江陵后原梁元帝文學團體北上長安之事,《周書》載:“褒與王克、劉瑴、宗懔、殷不害等數十人,俱至長安。太祖喜曰:‘昔平吳之利,二陸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賢畢至。可謂過之矣。’又謂褒及王克曰:‘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當以親戚為情,勿以去鄉介意。’”宇文泰在聽聞這一消息后十分欣喜,視王褒等人的到來為“群賢畢至”,對其禮遇有加并加以情感籠絡。宇文泰的舉動似乎與其出身代北武川軍鎮,鮮卑習氣濃厚的身份特質不同,也與其文化立場相左,《周書》載:“太祖知人善任使,從諫如流,崇尚儒術……性好樸素,不尚虛飾,恒以反風俗、復古始為心。”
據此可以認定,宇文泰的欣喜基本不是出自個人對文學喜好,更偏向于一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獲取一份珍貴的“政治資源”的雀躍。王褒等入關群體和不久前被滯留在長安的庾信成為合乎宇文氏文化方略期望的對象,從后續這一群體在北周的經歷上看,他們更多的是發揮文化方面的作用,以最具代表性的王褒、庾信二人為例:前者為宇文邕的《象經》作注,且深受武帝器重,“建德以后,頗參朝議。凡大詔冊,皆令褒具草”(《周書》);后者為司空中大夫,掌管儀禮。此外,二人也有力地帶動了北周上層的崇文風尚,并獲得崇高的社會地位:“世宗即位,篤好文學。時褒與庾信才名最高,特加親待。帝每游宴,命褒等賦詩談論,常在左右。”(《周書》)
西魏北周之交存在著一種復古與羨今的背反,而這一背反也成為解釋“借材異國”癥結所在。蘇綽撰寫六條詔書,宇文泰全面推行崇古改制方略是在西魏大統十一年(545),大誥文體的施行亦在此時。然僅僅過了九年,西魏接納南來流散文士,不久后北周上層文化風氣為之一變,即意味著蘇綽政令性質的文體改革很快就被南朝文風所代替。由于具有濃厚復古色彩的依托《周禮》改制及其文體改革,代表了原先宇文氏的政治意圖,因而后世論者多將北周文壇內南朝文學風氣“狂簡斐然成俗,流宕忘反”,視為文化優渥的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征服,一種難以覺察和遏制的文化感染力。
誠然,依照簡單的政治導向,這一背反現象不符合關中本位文化政策施行的連續性,將其緣由歸為“文化感染”似更為合理。不過以動態的政治視角,將其視為宇文氏主動地進行由崇古至羨今的轉變,亦可倒置因果,將此種“文化感染”看作是符合關隴集團愿望下的默許。關隴集團對文學始終施加以政教功用的目的,該前提為明晰關隴集團及文學關系的總依據,政治話語的應時而變為此種轉變提供合理可能,即同于陳寅恪“陰適關隴胡漢現狀之實”(《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的判斷。縱覽史籍,整個北周時期并無大規模文風整改的政治指令,且北周內部對于此文學風氣的反響十分一致:“由是朝廷之人,閭閻之士,莫不忘味于遺韻,眩精于末光。猶丘陵之仰嵩、岱,川流之宗溟、渤也。”(《周書》)
在以政教為先,質樸為尚的宇文周,該現象的背后不能不說沒有上層的默許。我們可以認為,作為政治家的宇文泰于文學而言并無多少好感,然而他將文學的古和今理解為根脈和枝葉的關系,根深方能葉茂,因而在托古改制取得進展的同時,宇文氏趁滅梁之機,以主動的姿態吸納南朝文學。文學的現實性指向對西魏北周的統治者而言永遠在第一位。崇“古”并非抗“今”,而是為競逐東魏(北齊)和南朝文化,而“崇”古以納“今”為宇文氏自關隴集團草創之初就錨定的文化方略,“借材異國”則是在特定的歷史契機下,一種快速獲取“文化資源”的方式。
然而,此種因時乘勢的文化方略忽視了文學本身演進的規律,且西魏北周在政治上長期處于和東魏、北齊,以及梁、陳的較量中,干戈不息,于文學本身上自不會留有太多關注。而對于江陵流散文人這一“文化資源”,也止于尊崇優待。故在文學創作方面成就出眾者,也僅僅在個體上歷經坎坷的王褒、庾信二人而已。
北周文學形態的變化背后折射出的是統治集團政治話語訴求的改變,其文化訴求由原先凝聚關隴之眾,演化為尋求文化形態的躍升,該轉向在文學層面以“崇古”轉向“羨今”為表征。蘇綽、庾信依托《周禮》改制,行大誥之體,全面復古,庾信、王褒引齊梁之風入關中,以今漸古,雖似相反,而實為相成,古今交錯,使北周之文學在順應宇文氏政治預想的同時,開南北文風融合之先路。故四庫館臣以“借材異國”評北周文學發展之方式,誠為確論,而“借”一詞,也精辟地包蘊了宇文氏的主觀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