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姥姥總說:“你快長大吧,可以讀到很多書,能看見許多我們終其一生也見不到的景色。”“別回頭,向前走吧。”“不用經常回來看我,半只腳入土的人有啥好看的。”但是,城里住久的人往往是很向往鄉村生活的。對我而言,只有寒暑假才能離開喧囂的城市,回到淳樸的避風港。
同樣的盛夏時分,鄉下的陽光總比城里的更熾烈、更直白。姥姥家門前有一條小溪,猶如大自然遺落的一道藍色飄帶,陽光灑在水面上,如少女波光粼粼的裙擺。姥姥家是沒有窗簾的,有的只是姥姥用碎布頭拼出的遮光布,這當然是遮不住鄉下熱烈的日頭的。而清晨的陽光還未照進房間前,外面就會響起勤勞的村民們談笑風生的聲音,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雞鴨叫聲,鳥兒也在放聲歌唱,它們在林中和田間跳躍,有時又藏在高高的枝頭,躲在濃密的葉間。
我和媽媽在家里也是要侍養植物的,但不過是幾盆小小的多肉或一小株蘆薈,且總是葉黃耷拉著,明明用維生素、營養液小心伺候著,卻還不如姥姥隨手點的蒜苗長勢喜人。姥姥那黃黑長斑如樹皮般的手像有什么魔法,這些植物在她手中總是能夠蓬勃生長。在小時候的我的眼中,姥姥如同植物學家一般知識淵博,她總是知道什么時候該種什么,知道什么時候韭菜應該翻種,也總能一眼看出植物的病因,或是蟲蛀,或是應該撇去過多的枝丫。姥家沒有浴缸,也沒有淋浴,我小時候洗澡是站在燙燙的地上,姥姥用一盆盆的水澆下來,她會笑著說,她在澆花。但姥姥并不是早早就會種菜的,她也是個苦命的人。她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在那個年代就已經讀過了高中,可是后來家道中落,嫁給了我姥爺,一個一貧如洗還脾氣暴戾的北方男人,抽了幾十年葉子煙,早早得了肺癌,將三個孩子丟給姥姥獨自撫養。我考上師范的時候,姥姥一直說“真好真好”。
仲夏時分,田野里一片鵝黃嫩綠,一眼望去,如碧綠無邊的海洋,植物散發著生命力,鄉下孩子往往也有這種野蠻生長的生命力。他們就像一群小鴨子,一頭扎入水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冒出頭來,甩了甩頭上的水珠,歡快地叫著。水被太陽照得暖洋洋的,孩子們臉上的笑容也暖洋洋的;他們在山頭奔跑,摘下樹上的果實作為零食,有時也會摔倒在地上,卻只是拍拍身上泥土,站起來接著奔跑。現在的夏天讓我離開空調是萬萬不能的,但是小時候的夏天,往往就是在涼席、冰鎮西瓜、搖頭風扇、姥姥手中的蒲扇和蟬鳴中度過的。甚至現在姥姥家也沒有裝空調,姥姥總說她用不了那種東西,用了會生病的,一年有四季,如果夏天過得和其他季節一樣涼爽,那還分什么四季。
待到傍晚,落日把天邊照得紅彤彤的,群山也是紅彤彤的。不一會兒,天邊的顏色漸漸暗下來,夜色籠罩大地,繁星點點。搬一張椅子,坐在庭院里,涼風習習,萬籟俱寂。我喜歡坐在姥姥的懷里,姥姥拿著她的圓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為我驅趕蚊蟲。姥姥的身上有一種舊舊的味道,就像姥姥的房子一樣,有一種潮濕陳舊的味道。每次埋進姥姥的被子里面就會被這種奇怪而安心的味道包圍,讓我仿佛回到了襁褓之中。月光如水一般溫柔,我往往就醉倒在這樣的月夜中,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寒假回去的時間就沒有暑假那么長了,往往只有過年的一兩周,而這一兩周卻是姥姥一年中最開心的時候,每天都能看到她笑著,露出空空蕩蕩的牙床,她是不習慣戴假牙的。除夕,姥姥會搬出閑置在陽臺上的大圓桌,抹去一年積累的灰塵。平時她就在小方桌上吃飯,有時甚至不用桌子直接端著碗就吃完了。平日里她手掌的紋路里盡是泥土,而這一兩周她的掌紋里卻都是白白的面粉,饅頭、包子、餃子等,姥姥一籠又一籠地做,一袋又一袋地裝,每家走的時候都會拎上幾大口袋。隨著舅舅們的陸續離開,漸漸又看不見姥姥的牙床了,舅舅和媽媽都反復讓姥姥搬來城里住,但姥姥總擺一擺手:“不去,生在長在泥土里的人,是離不開泥土的。人住在高樓里是沒有根的,這里腳踏實地的才是根,我在這里你們才能不忘了根。”
每每假期結束,踏上返程的列車時,我都忍不住一再回頭,而姥姥總是一個人站在土地上,像一棵執拗的樹,嘴里說著說:“別回頭,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