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畢業那年,家里剛剛分到責任田。
父親遞給我一柄?頭,淡淡地吩咐道:“北坡岔路口那塊地耕出來了,跟我去砸坷垃吧。”
于是,我接過了這柄?頭,迅速完成了由學生到農民的角色轉換。
?是好?。
?刃已被泥土打磨得锃亮,并且褪去了初出茅廬的青澀。不像我,剛剛從教室里出來,不知道天高地厚,有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
父親常說,不經過大風大浪的磨礪,不經過泥里土里的摔打,很難成為一個真正的莊稼人。
站在地頭上,望著滿地比臉盆還大的土坷垃,我的頭一下子愁得比那坷垃還大。沒想到,上了八年的學,最后竟做了農民。想想未來,忽然感到迷茫。怨誰呢?歸根結底還是我自己不爭氣。我沒好氣地掄起?頭,砰的一下砸在坷垃上,鐵硬的坷垃僅僅被砸出了一個白印,而我的虎口卻差點兒給震裂。
就這樣,干了整整一上午,我砸出去沒有兩步遠。雖然洋槐木的?柄,已經被父親磨得溜光水滑,中間部分想必是父親的汗水浸泡得久了,有了包漿。但是,手上還是生生給?柄磨出好幾個大血泡,兩個肩膀酸疼得幾乎抬不起來。我懊惱地一屁股坐在坷垃地里,望著滿地的坷垃發愁。
沒想到,走出學校門第一次親近土地,土地就以這種非常不友好的方式給我來了個下馬威。頭頂上,毒辣辣的日頭,發著狠地向大地傾瀉著火熱,脊背上被曬得油煎火燎;手也火辣辣地疼,疼得只想哭。我也第一次感到了做農民的不易。
父親看我干活兒不得要領,便在一旁指點著:?柄不要握得太緊,握得太緊手就會磨出血泡;也不能握得太松,太松了容易脫落,會有危險;要張弛有度,干莊稼活兒最講究使巧勁,就像拳腳把式那樣,得學會四兩撥千斤。
父親還說,活兒不是一天就能干完的,凡事先要腳踏實地。坷垃要一?一?地砸,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日子要一天一天地過。就像吃東西,貪多嚼不爛。干活兒也一個道理,不管是砸坷垃還是刨地,完成一?是一?。只有這樣,才能把地伺候好,把日子過好!
一個秋天過去了,我的臉曬黑了,雙手也被?柄磨出了厚厚的繭子。
父親微笑著點了點頭:“行,像個莊稼漢了!”
于是,這柄?也成了我得心應手的好家什。
剛剛過完元宵節,父親就催促我扛上?頭,去麥田里鋤草。還一直沉浸在春節的喜慶氛圍里的我,盡管心里有十二萬個不愿意,卻因為懼怕父親的威嚴,不得不扛起閑了一冬的?頭,一步三回頭地走進了麥田。
清冽的寒風,依舊沒有記起仲春和初夏時的溫柔,揮舞著鋒利的刀子割得肉生疼,使我不爭氣地懷念起屋子里圍在爐火跟前的溫暖。
隨著?頭輕輕劃過,稍微有些解了凍的淺表土見了新茬。久經沙場的?頭明察秋毫,眼里揉不進去沙子,那些剛剛露了點兒頭的薺菜、麥蒿、狼毒統統被斬草除根,高興得麥苗頻頻點頭,也博得了盤旋在頭頂上空的燕子、麻雀的陣陣喝彩。
麥子收割后,套種的玉米苗也躥出了麥茬。俗話說:“春爭日,夏爭時。”場里還曬著麥粒子,我就扛著?頭下地了。不是有這么一句諺語嗎:“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里連陰吃飽飯。”逮著幾個好天氣,清除一下地里的野草,順帶著把麥茬刨一下。
這個季節,天還沒有一點兒亮的意思,我就得拎著?頭下地。父親說,趁著涼快能多出點活兒,哪怕讓露水打濕了鞋子,打濕了褲腿腳。
到了中午,毒辣辣的日頭肆無忌憚地將熾熱的光潑灑在我的脊背上,但是,?頭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豆大的汗珠子,從頭發里,從額頭上,從脖頸兒里,匯成小溪,點點滴滴融入大地。這個時候,“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的老話,課本上“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句便會一股腦兒涌上心頭,讓人無端地生出一些酸楚來。
經過春風的撫慰,夏雨的滋潤,在秋蟲的千呼萬喚里,藏在土埂里的地瓜成熟了。?頭早已望眼欲穿,每天都在計算著迎娶地瓜的佳期。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頭便被我扛在肩上,興沖沖地來到地瓜地。站在地頭上放眼望去,一道道平地凸起的土嶺,早就被地瓜寶寶頂起了縱橫交錯的璺,翻曬出了粉紅色或土黃色的肚皮。
舉起?頭,左一?,右一?,正前方再一?,用力一帶,哈,一窩地瓜被整個刨了出來,粉紅的、土黃的,地瓜爺爺、地瓜孫子,就那樣赤裸裸呈現在秋日的暖陽下。
一直刨到日落月兒圓,才將所有的地瓜刨完。我學著父親的樣子,放倒?柄坐在上面,點著一支香煙,在煙霧彌漫中品味著豐收的喜悅。
在所有的農具中,?頭無疑是急先鋒。不管是干農活兒還是其他活路,?頭都是沖在最前面。同時,?頭和鐵锨是一對非常默契的搭檔。它們倆是一對和諧相處的親兄弟,更像是一對患難與共、相親相愛的夫妻。閑下來的時候,它們總是默默地站在一起,彼此深情地相望著,廝守著。并肩戰斗時,遇到了堅硬的地面或者堡壘,?頭都是一往無前地沖在前面,而鐵锨則緊隨其后,負責清理?頭刨下的土塊。
盡管這樣,還是有人開玩笑地說:“光棍?,眼子锨,刨一?,斂半天。”意思是在勞動分工的時候,?負責的活路瀟灑,一?刨下來的土便夠锨鏟好幾鏟的。但是,在泥土里拼搏奮斗的鐵锨和?頭,從沒計較過這些綠肥紅瘦和陳谷子爛芝麻。它們同心協力,把莊稼人的汗水和淚水,把勞動者的辛酸和苦累,剜、鏟、刨、砸成沉甸甸的收獲,讓生活更加美好,讓歲月更加深邃和悠長。
不知何時,歲月的霜花染白了父親的雙鬢。生活的重擔,過早地壓彎了父親的腰桿兒。終于有一天,父親再也扛不動這柄?頭,徹底地和莊稼活兒道了別。這個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了,我接過的不單單是一柄?頭,而是全家人的希望和肩負起的重任。
再后來,母親、父親都沉睡在他們辛苦操勞了一輩子,為之奮斗了一輩子的黃土地里。
而如今,鐵锨、?頭都早已退居二線,與木犁、鋤頭等寓居在一起,回憶著曾經的輝煌,傾聽著歲月前進的腳步。它們知道,在滾滾的歷史長河中,該去的一定會去,該留的也必定會留下來。這是自然規律和生存法則。奮斗過,收獲過,就足夠了。無論是去還是留,都將是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