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染是20世紀90年代具有代表性的先鋒女性作家,其作品有別于傳統的敘事時間模式,敘事并不追求情節上的連貫,而是采用倒敘、預敘、無時性敘述等多種敘事時間技巧,進行了形式上的創新,突出了小說的孤獨意蘊。本文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運用敘事學的相關理論,從敘事時序、敘事頻率等角度對陳染的中短篇小說的敘事時間藝術進行淺析。
陳染作品對處于邊緣地位或生存困境中的女性內心進行深入挖掘,不斷進行精神內省與自我拷問,揭露了知識分子女性在愛情、生活、成長等議題上的精神危機。她專注于私人化的書寫,注重人物的精神感受,跨越時空幻覺與意識流動,深入女性的生命底層,構建起一個女性感知世界的獨特精神空間。陳染在小說創作中,進行內容與形式的雙重創新,運用時間倒錯與重復等敘事時間技巧凸顯了情節與語言的張力,帶給讀者獨特的閱讀體驗。
一、敘事時序
熱奈特曾在《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中指出:“研究敘事的時間順序,就是對照事件或時間段在敘述話語中的排列順序和這些事件或時間段在故事中的連續順序。”對于“故事時序和敘事時序之間各種不協調的形式”,熱奈特稱之為時間倒錯,常見的有倒敘、預敘,有時在一些敘事作品中,“時況被扭曲到不易辨認的程度”,還會呈現出無時性敘述的特征。
陳染在其中短篇小說中多次運用倒敘、預敘和無時性敘述的手法,豐富小說的敘事結構,這對我們研究先鋒文學作品的敘事時間策略具有重要意義。
(一)倒敘
倒敘是指“對故事發展到現階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陳染尤其喜歡采用這一結構。
《時間不逝,圓圈不圓》倒敘了維伊八年前寫詩的經歷。此外,這篇小說以林子梵為主要敘事視角,卻在倒敘中巧妙地將敘事視角轉換成了維伊。
在《空的窗》中,“現在”和“兩年前”總是交替進行。兩年前,老人就是孤獨的;而到了兩年后,老人仍然是孤獨的。在《塔巴老人》中,倒敘講述了三年前令“我”恐懼的事,那種恐懼從三年前一直延續到了現在。在《時光與牢籠》中,通過多次倒敘,讀者似乎身臨其境般和作者一同經歷外婆從病重到去世的過程。
(二)預敘
預敘是指“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述活動”(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即提前講述從此刻的故事點來說還未發生的事件,是對還未發生的事件的暗示或預示。
在《禿頭女走不出的九月》的序言部分中,敘述者記錄下“此刻時間”,即“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夜”,而在第一章里敘述者直接預敘了一九九三年九月,莫根即將拋棄“我”和妻子一起返回墨爾本。時間的缺失與不對等留下了想象的空白,讓讀者忍不住思考莫根的離去是“我”此刻幻想出來的嗎?“這是一個喜新厭舊、厭倦了忠貞與愛情的、渴望像一個鋼琴家不斷變換藝術手法那樣不斷變換情人的人”,暗示了莫根并不會為“我”停留的結局,預示了“我”孤獨隔絕的命運。
(三)無時性敘述
無時性敘述是一種更為復雜的時序,作者打破敘事中明晰的提前或回顧的時間界限,讓事件的時間變得含混,從而更加突出事件的空間與幾個事實在意蘊層面的聯系。在《空的窗》中黃昏來臨,老人孤獨地站在街邊的陰影里“觀望著什么”的時候,敘述者發表了無時性評述:“兩年來,種種回憶使我一直在思索黑暗與光亮這個既相悖又貫通的生命問題。這個問題與我下面的故事有關。”在含混的時間里,敘述者著力拓展文本的意蘊空間,引導讀者去思索“我”與老人究竟要怎樣在黑暗中尋找到生命的意義。
二、敘事頻率
譚君強在熱奈特的基礎上提出:頻率所指的是“一個事件在實際發生的故事中出現的次數與該事件在文本中敘述(或提及)的次數之間的關系”,“根據實際發生的故事事件和敘事文本各自提供的兩種可能”(《敘事學導論—從經典敘事學到后經典敘事學(第二版)》)。因此,敘事頻率可分為單一敘述、概括敘述和多重敘述,其中單一敘述里還有一種特殊的情況,這就是話語的重復,通過使用重復手法和固定套語的形式渲染特定氛圍,達到作者理想的敘述效果。
(一)話語的重復
話語的重復類似于我國古代詩歌《詩經》中的重章復沓,而在現代敘事作品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一個事物、事件在一篇作品中的反復出現。陳染早期有不少詩作,也許這也影響她頻繁使用話語重復。本文對于陳染中短篇小說的話語重復的分析是從她眾多中短篇小說中尋找共性,而不是某一個單篇重復敘述的事物。
1.黑暗:色彩的重復
陳染在小說中偏愛黑色的元素,比如黑夜、昏暗的光線、黑色大衣等。她用黑色營造出陰郁的氣質或者逼仄的空間環境,借以表現人物痛苦、搖擺不定的精神狀態與試圖掙扎擺脫的困境。“黑暗”是一個更為抽象的概念,與“光明”相對,象征著隱私、逃離、遮蔽。陳染筆下的女性角色大多是被主流思想排斥的,私人空間被侵占的,或者是對自我存在意義進行質疑的處在社會邊緣的女性。她們的生存空間被大大擠壓,為了自由只能不斷地逃離,而“黑暗”正是最好的庇護所。“黑暗”為她們提供了精神的棲息空間,遠離男性主導的主流價值的批判與審視,從而捍衛情感與精神的自由。
在《空的窗》中,對“黑暗”“黑夜”的敘述一共出現了十三次,幾乎都與“光亮”“白天”共同出現,而敘述者有意識地反復言說正是為了探討“黑暗與光亮這個既相悖又貫通的生命問題”。文中的光亮是屬于無情、野心勃勃的男人的,而“我”的不安與孤獨只能在黑暗中才能得到排遣。《空的窗》中不止一次地敘述“我將走進沒有邊際的時間與空間的黑暗里”,在沒有失明前,“我”面對“黑暗與光亮”的人生命題傾向于逃避,在陰暗的角落里進行自我存在意義的掙扎,而在失明后,“我”不再用“眼睛”去定義光明,而是用心靈尋找著光明。在黑暗里,“我”逐漸完成了自我生命的和解與自洽,用文字和思想去實現自我存在的意義。“黑暗與光亮”象征著生命存在的兩個層次:精神與現實,而只有自我內心的強大才能達到二者的平衡。敘述者在每個人生困境與抉擇的情節節點上都要重復敘述“黑暗與光亮”,比如在老人失去老伴兒無所依靠也不被需要時,在“我”失去男友同時也失去光明時,通過反復言說讓敘事節奏更加緊湊,也強調了文章探討的主題:尋找生命存在的意義,進行自我救贖。而最后多次敘述“我走進黑暗”也象征著女性掙脫生存困境,達到了精神與人生上的成長。
2.九月:季節的重復
如果說在一天的時間里,陳染偏愛把小說設置在黃昏、夜晚,那么在月份上,陳染總愛把一些重要的時間點設置在“九月”。在《陳染自選集》中,提到月份的小說不足十篇,而九月就占了六篇,出現次數極為頻繁。
在《巫女與她的夢中之門》中,“九月”不僅成了小說的背景時間,還成了小說的一個重要的特殊意象被陳染所刻畫、指出。正如陳染所說:“我和九月沉浸在一起,互相成為對方的一扇走不通的門。”《麥穗女與守寡人》中的女主人公似乎總是被遺棄,作者借為女主人公辯護的律師之口說出:“我的委托人曾經多次向我提到‘九月’,可以判斷,她有一個無人知曉的關于‘九月’的‘情結’。”由此可見,陳染的確是有某種九月情結的。
在《禿頭女走不出來的九月》中,男女主人公即將在九月的某一天離別,小說提及了十多次“九月”,結尾還提及了一次十年后的九月,使小說具有了一種詩歌一般的抒情效果,突出了“我”對于離別的不舍以及對于莫根的愛戀。《時間不逝,圓圈不圓》中唯一提到的月份時間點就是九月,九月在小說中是林子梵和維伊感情決斷的月份。《破開》的主人公“我”出生在九月。
3.“夢”:空間的重復
現實與夢幻,是陳染筆下生活的兩種不同空間,一為真實的物理空間,一為虛幻的想象空間。陳染的小說極為喜歡刻畫主人公的夢境,以夢囈的方式書寫故事。
在《時光與牢籠》中,陳染通過回憶的形式展開倒敘,水水似乎總活在過去中,沒有完全從外婆的死亡的陣痛中走出,光靠頻繁回憶已不足夠了,陳染還加入了夢的形式,表達水水對于衰老和死亡的恐懼與焦慮。此外,這個夢的開始和性愛有關,水水和現任丈夫始終無法達到性愛的和諧,這也體現了女性被壓抑的性滿足需求。
在《巫女與她的夢中之門》中,陳染先是用變形的手法在夢境中描寫了男人的死去,但這并不僅僅是一個夢,在后文中,現實的真相也如同夢一樣一點點被揭示。
(二)多重敘述
陳染中短篇小說里的另一種重復是一個事件被反復描述的重復,這種重復又被稱為多重敘述,“多重敘述,指的是一個事件只發生一次而被多次描述”(譚君強《敘事學導論—從經典敘事學到后經典敘事學(第二版)》)。一件現實生活的事情可能多次被同一作者改編成不同的小說,這在文學創作中是很常見的,我們也無從去追溯作者的親身經歷,因此,在本文中我們探討的是同一篇小說中不斷講述發生一次的事件。
在《禿頭女走不出的九月》里,“我”和莫根九月的離別實際上只有可能發生一次,但離別的場景在“我”的頭腦中一遍遍復現。在《時光與牢籠》中,外婆去世只能發生一次,但陳染采用倒敘的手法,多次重提外婆去世的情景。
三、敘述時間的藝術效果
傳統的小說寫法往往采用順敘為主、倒敘為輔的敘事技巧,通篇主要采用順敘的結構方式,按“開端—發展—高潮—結局”的形式結構小說。而陳染的中短篇小說通過時間倒錯的手法,形成多維的敘事結構。在物理層面上已經消逝的時間,卻通過陳染采用的多種敘事手法不斷在主人公的心理層面上復現。她筆下的主人公,或是通過倒敘的手法展現出“現在”對于“過去”的回憶,是“過去”這個時間段在心理上的延續;或是通過t5FEySLRBFXCU6qFeN4U5Zf9NoZN+saxYExLQGgj/3g=預敘的手法展現“現在”對于“未來”的猜想、擔憂,是“未來”這個時間段在心理上的提前。小說的敘事在這三個維度中交替推進,打破了傳統小說的線性敘事方式,在技巧形式上進行了創新,打破了小說情節的連貫性,給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閱讀體驗。
而時間上的交錯也使主人公的動作和情感滯留,具有一種“延續”的效果,增強了小說中孤獨、悲傷、痛苦等情感特質,使整篇小說籠罩在無法排遣的憂郁當中,強化了悲劇效果。此外,這種時間倒錯的敘事手法還具有提示故事情節的走向,暗示人物命運的發展,為小說增添了神秘色彩,以及調動讀者閱讀興趣的效果,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思考小說人物的悲劇成因。
陳染通過話語的重復和多重敘事,對“黑暗”“九月”“夢”進行反復言說,將人物掙扎、孤獨、迷茫等隱秘的心理感受投射到這些話語之上,使得情感與環境融為一體,共同強化了文章的主題意蘊。陳染小說中的“黑暗”一方面為女性提供了生存空間,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從中窺見,主人公似乎只有在廣袤的“黑暗”中才可以有安身之所。而她小說里的“九月”幾乎總與愛情的分離有關,主人公很難從有隔膜的父母那里得到關愛,便只能將這種愛的渴求轉向他人,即愛情。可愛情一次次破碎,陳染在小說中提到“‘九’是個位數里最大的單數”,也許這也隱含著作者愛而不能的痛苦和絕望。“夢”的頻繁出現反映了女性的心理困擾與掙扎,夢境往往是現實壓抑的體現,反映了女性對現實的不滿足以及內心的孤獨。總之,無論是生存的困境還是感情的不穩定,都體現了陳染的孤獨意識。從倒敘體現出來的過于沉浸于過去,預敘體現出來的過于擔憂未來,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主人公對于“現在”的忽略和不滿足。但是,這種敘事技巧也會使得事件的界限模糊,小說情節不夠連貫,內容變得更晦澀難懂,提高了小說的閱讀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