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平原在《娜拉在中國》里說:“世上不知有哪個國家能像中國一樣創作了如此眾多的娜拉型劇本,中國人把娜拉迎進家門后,進行新的創造,使她在中國復活和再生。”誠然,《玩偶之家》的出現對于中國的文學、思想、社會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而娜拉最后關門那砰的一聲,猶如一顆原子彈從遙遠的北歐傳到中國大地,炸響了人們心靈深處對于眾多問題的深刻思考。
當娜拉被普遍地塑造成一名覺醒女性后,是否每一個“娜拉”都應該通過出走來對抗世界的殘忍不公?她們出走的原因是否僅僅是個人的主觀意愿,還是從眾心理帶來的趨之若鶩?她們最好的選擇方式又應該是什么?因此,本文將從以上問題為著手點,重新思考、探討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一、群體中的個體—娜拉出走的原因
娜拉出走的原因,不應該只停留在海爾茂的虛偽自私上,究其深層原因,那張信封撕開的不僅是海爾茂的真實面貌,還有男女地位、法律制度、傳統文明等眾多復雜難解的社會問題,它們摻雜在無數“娜拉們”的生活中,成為令人痛苦的社會大問題。當群體中的某個人忽然找到一條新的出路后,必將引起他人的思考和效仿。要想探尋出路,我們必須分析好原本的娜拉出走的具體原因。
首先,娜拉的出走與個人的思想性格息息相關—她沉溺在理想美夢中。娜拉善良真誠、聰明活潑,為了海爾茂甘愿犧牲自我,成為其掌中玩偶。她習慣被動地取悅主人,甚至助長這種行為模式。愛是偉大的,但不應以貶低自我為代價。這是娜拉難以擺脫的性格特質,無論是在夫妻關系,還是在父女關系中。
其次,娜拉的出走與社會環境有關。海爾茂愛娜拉,所以在娜拉出走時問她:“你能不能說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愛我?”有人說,這建立在夫妻的義務和家庭的規則下。可試問,有多少人能單純憑借一腔愛意支撐著破碎不堪的世界。法律、規則有的時候不僅僅是權利與義務的代名詞,也是抵抗人性惡之花的抑制劑。此外,“海爾茂指責娜拉造假簽字、做假證據的犯罪行為,也不能說就是錯誤的。因為海爾茂身為一個銀行家,一個公眾人物,不允許自己的家人尤其是自己的妻子干違法的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錯的”(劉建軍《人文理性與技術理性沖突的典型寫照—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娜拉與海爾茂沖突的現代文化內蘊》)。即使他不是銀行家,而是一個社會公民,他遵守法律、維護法律,何以有錯。或者說,兩人觀念沖突表現為情緒及信仰差異。這種矛盾不僅體現在個體層面,也反映了整個社會運行脫離軌道。人類努力完善上層建筑,卻發現原本利人的動機成為禁錮思想的魔咒。社會與個體相互影響,我們都在他人操控的提線中扮演著可笑又可悲的角色。
原因分析完畢后,我們需要思考的是娜拉本人的出走是否就真的代表了女性意識的覺醒。與同時期的大多數女性相比,娜拉無疑是進步、覺醒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就具備了一個女性意識覺醒的全部因素。在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除了行堅信禮的時候牧師對我說的那套話,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師告訴過我,宗教是這個,宗教是那個。等我離開這兒一個人過日子的時候,我也要把宗教問題仔細想一想。我要仔細想一想,牧師告訴我的話究竟對不對,對我合用不合用……我也聽說,國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樣,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確的。父親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許女兒給他省煩惱。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許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這種不講理的法律。”請看這里面的幾句話:“我要仔細想一想,牧師告訴我的話究竟對不對,對我合用不合用”“國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樣”,這些話語表明,她的行動是走在思考之前的,已經行動了,她才開始想,或者說開始判斷和質疑,這暴露出娜拉對宗教、法律和道德等東西的懷疑大多是激憤的產物,而不是理性思考的結果。出走是前進的一大步,那之后呢?我們借用魯迅先生在《娜拉出走后》的觀點—墮落或回來,就又能夠印證出走的結局不一定就是十全十美的。人類生存于世界的最大訴求就是幸福生活,難道出走后承擔風險帶來的幸福感一定比做一只“小鳥”“小松鼠”強烈?這個問題就像是“美術館著火,救貓還是救畫”一樣復雜,是近處的哀號更直擊人心,還是遙遠的哭聲更為重要。娜拉出走,好比是救了畫而犧牲了貓,永恒的價值得到延續,可貓烈焰焚身的痛苦又何嘗不重要。因此,即使長期以來娜拉心中都具有女性覺醒的意識,但依舊不能否認其中涉及的眾多因素需要仔細斟酌考慮。
二、群體中的群體—“娜拉們”出走的原因
《玩偶之家》于20世紀初被引進中國,各路大家創作了眾多相關的作品,為解放思想、更新觀念作出自己的見解與貢獻,比如說胡適的《終身大事》、魯迅的《傷逝》,以及茅盾、郭沫若、曹禺等人的相關評論。霎時間,文學界掀起了“易卜生熱”“娜拉熱”的風潮。茅盾在《談談〈玩偶之家〉》一文中指出:“那時候易卜生這個名兒,縈繞于中國青年的胸中,傳述于青年的口中,不亞于今日的馬克思和列寧。”娜拉顯然在當時成為中國女性解放運動的楷模。文學作品的影響也逐漸延伸至人們的具體行為,女性群體也越發將娜拉作為自己的榜樣,學習娜拉覺醒的意識,甚至是效仿娜拉出走的行為。那么這些“娜拉們”出走的原因同原本娜拉出走的原因一致嗎?她們的走出是不是正確的呢?我們將逐一思考研究。
自《玩偶之家》傳播到中國至今,男女平等和家庭關系一直都是炙手可熱的社會問題。我們可以肯定的是眾多女性與娜拉一樣,困在了婚姻和家庭的圍城中,這是她們選擇出走的原因,但絕對不是唯一原因。本文著重談論的就是從眾思想對于女性出走的影響。
人為了滿足自身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必須將自己置身于社會群體中,通過采取從眾行為,以確保得到認同和接納。此外,當文學作品流入市場和人們的生活后,就會成為一種媒介塑造著人們的觀念。而大眾傳播又具有創造流行的功能,它會將個體的獨立事件轉變為群體的事件,從而形成社會潮流,影響社會風氣。“日本學者藤竹曉指出,許許多多的事件,包括語言、觀念、價值、社會或行為方式等等,最初并不見得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性,但一旦進入了大眾傳媒渠道,很快就會演變為社會流行現象,變成隨處可見的社會現實。與社會輿論的形成一樣,某一事件一旦以大量復制的方式進入傳播渠道,當某類信息達到一定的規模,就被人們認定為是社會的一種普遍性事件,便采取與之相適應的反應,從而這種不具普遍性事件也就成了時代的特色和潮流,社會流行因此也就形成了。”(溫漢華《受眾的從眾心理與大眾傳媒的社會控制功能》)具體而言,也就是說,很多“娜拉們”出走的原因與社會潮流息息相關,而非全是個人意愿。
群體的力量勢不可當,但我們不能忽視的是群體帶來的從眾、沖動、缺乏思考能力與判斷能力的現象。某種情況下,群體的疊加只是愚蠢的疊加,而真正的智慧被愚蠢的洪流淹沒。娜拉自己的結局都是未知的冒險,更何談“娜拉們”的結局。當她們從家庭婚姻的囚牢中走出后,社會就不是囚牢了嗎?數量不應該作為正確和正義的判斷準則,盲目地相信和從眾帶來的不全是真相和理性,還有偏執和極端。
娜拉所追求的完美愛情、完美家庭,也許在今日都只是空中樓閣。“奇跡中的奇跡”不是娜拉一個人的幻想,也不只是那個時期的幻想,而是人類千百年來執著又掙扎的人性難題。而解決的方法一定不只有“出走”一種,女性意識的覺醒也不應該只靠盲目地從眾出走來證明,它需要我們自己細細考量、慢慢斟酌。
三、個體與群體—建立真正自我的價值體系
孔子在《論語》中言:“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這里就談到了言論之于個人和群體的關系,眾人之論未必出于公,公論也未必盡出于眾人之口,個人需在群體中建立真正自我的價值體系,方可不因趨同而使理性與獨立性降低、弱化。這種真正的自我價值體系所涉及的因素又不計其數,本文主要從兩方面談—自由意識與承擔責任。
自由意識是自我覺醒,而非盲目從眾。當女性覺醒成為一種社會潮流后,大眾不可避免會形成一種從眾意識。某一領域權力的掌控者往往就會利用這種從眾心理,塑造人們的意識形態,從而獲取利益。他們想到的只是名譽、金錢、地位等一系列讓人生而發光、死而入土的內容。這時,女性覺醒就會在盲目地從眾中變得畸形,男女平等也會被女權主義所淹沒,終有一天,會出現無數個男性的“娜拉們”。人類雖然是社會的群居性物種,但仍擁有自由的權利,但享受自由的前提絕非盲目從眾。
娜拉在覺醒后說道:“這些話現在我都不信了。現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數人贊成你的話,并且書本里也是這么說。可是從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數人說的話,也不能一味相信書本里說的話。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腦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在這里她就證實了“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數人說的話,也不能一味相信書本里說的話”。我們需要做的是從這些間接經驗中提取出真正有價值且利于自己的思想,去豐盈自己的覺醒意識。出走只是其中一種選擇,不是每個人都必須通過出走反抗不公、證明自己,也不是所有人都具備出走的條件,與其糾結自己是否具備冒險的勇氣和魄力,不如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誰,處于什么樣的環境中,什么樣的選擇最適合自己。所謂獨立、所謂自由,是找到最適合自己的狀態,而非通過主流的社會共識建立自我的價值體系和世界觀。
享受自由就要承擔責任,這是亙古以來不變的真理,它不是給人們強加一些痛苦的壓力和無形的心理負擔,而是確保你實現所想的必要因素。“娜拉們”出走后,孩子們應該怎么辦?父母輩的錯誤,為何要讓孩子來承受?如果都出走,婚姻家庭何以延續?如果對方比海爾茂還可怕,那出走可能就會被家暴所代替。“娜拉們”在社會中如何生存?在饑餓和寒冷面前,自由重要還是生存更重要?即使娜拉本人想明白這些道理,也準備承擔一切責任,但“娜拉們”是否同娜拉一樣想明白了?指引女性覺醒的不應該是某種狂熱的思潮,而是思潮涌動后帶來的平靜思考,當我們真的想清楚了這一切問題,依舊選擇離開,那就請帶著無畏的勇氣和必勝的決心堅定地走下去。
但考慮的內容越多,行進的步伐就愈加躊躇。假使娜拉將這些都想到了,她可能就不會選擇出走,也不會讓我們看見這樣一個勇敢又赤誠的女性。即使今天,也并非所有的女性都能夠全面思考這些問題,況且思考清楚了似乎也改變不了局勢。一個是清醒著痛苦,一個是糊涂著痛苦,同為痛苦,又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所以,我們不批判娜拉,也不評判“娜拉們”,我們只是希望她們能夠在思考好問題后再作出選擇。世界需要穩妥思考的人,也需要勇敢冒險的人,需要保存人力,也需要無畏犧牲。恰如魯迅先生所言:“她們的死,不過像在無邊的人海里添了幾粒鹽,雖然使扯淡的嘴巴們覺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還是淡,淡,淡。”(魯迅《論“人言可畏”》)
因此,個體需要思考好群體帶給自己的思想和精神,處理好二者之間的關系,構建出自我的價值體系。與此同時,這種價值體系也不單單是為了“救出自己”,它也一定具有社會意識和人文關懷,讓個體能夠更好地融為群體,且不失獨立性與理性。
娜拉出走,不應讓眾多女性盲目地趨之若鶩,而是提供了一個可供借鑒的范例,讓她們知道有人曾同她們一樣深處在家庭與社會的黑暗中,通過出走拼命地反抗不公。女性擁有反抗的權利,但反抗的方式、機會、結局應該因人而異。易卜生給予娜拉的未知結局,是用來思考的,而非用來從眾的。
綜上,本文主要從娜拉本人和“娜拉們”出走的原因分析了女性是否應該通過出走來反抗家庭與社會的殘忍不公,并得出女性不應盲目從眾選擇出走,而是要構建自我的價值體系,形成獨立理性的思考,做出最適合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