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流水線上的24歲

生命意識是人類最為基本的意識之一，構成了人類文學藝術發展的持久動力。一首詩歌之所以動人情懷，與詩中蘊含的生命意識是分不開的。關于生命意識的概念有多種解讀，楊守森教授認為，生命意識是指“具有了意識活動能力的人類，對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與體悟，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對人的生命意義的關切與探尋”（《生命意識與文藝創作》）。本文以楊教授對生命意識的定義為依托，探尋許立志詩歌中所蘊含的生命意識。

許立志是當代打工詩人的代表者之一，他的詩歌大多是他在富士康打工期間所創作的，充分體現了他對生命的體驗與思考。2014年9月30日，24歲的許立志從高樓上一躍而下，結束了他的生命。在他的詩歌中，死亡是極具統攝性的第一主題。無論是《一顆螺絲掉在地上》還是《詩人之死》，都似乎暗示了詩人早已經規劃了自己死亡的方式。但通過仔細分析可以發現，死亡書寫更多是許立志抒發內心郁結的一種方式，在死亡思考的背后，是許立志對生命意義的不斷探尋。許立志以其獨特的視角和深邃的思考，將生命意識融入每一首詩歌之中。通過對許立志詩歌的剖析與理解，我們能夠發掘許立志詩歌當中的生命意識，更好地理解其詩歌內涵和詩人的精神世界。

一、痛苦與孤獨的生命體驗

許立志詩歌中豐富的生命意識主要源于他痛苦與孤獨的生命體驗。許立志自小便喜歡讀書，但由于家中的貧困和教育水平的落后，他中考考了全班第一卻還是沒能進入高中，無奈只能投入打工生活之中。富士康里高強度的流水線工作讓許立志痛苦不堪，敏感的內心讓他無法向家人和朋友傾訴，他只能以詩歌為伴。在許立志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窺見一個生活在困境中的青年如何以文字為媒介，化解內心的痛苦與孤獨。

（一）在痛苦中尋找方向

許立志的詩歌中多表現他在富士康里日復一日的流水線工作，高強度的工作讓他沒有快樂，感覺到的都是身體的疲乏與痛苦，因此痛苦的生命體驗便造就了許立志詩歌中的生命意識?！白笫钟糜诎装啵沂钟糜谕戆?老繭夜以繼日地成長”（《車間，我的青春在此擱淺》），“穿著工衣，他們的疲倦暴露無遺/白班不見太陽，晚班不見月亮”（《疲倦》）……不分晝夜的重復化的工作讓許立志的內心極度痛苦，反映在詩歌中他將自己和工友們物化為“流水線上的雕塑”“流水線上的兵馬俑”，尤其是“兵馬俑”這一意象，既是指向一個默默無聞的站立的龐大群體，又是指代一種上層階級的殉葬品。許立志深知自己被牢牢鎖在流水線上，這里是他“青春的最后一塊墓地”。高強度的工作任務給許立志的身體帶來了病痛。失眠、咳嗽、喉痛，還有偏頭痛都是許立志所患的病癥。2011年末，許立志出現了偏頭痛的問題，“郁積了三百天的勞累/在歲末被命名為偏頭痛”（《蒼老的哭泣》），2014年1月的《殺死單于》中“每個夜班過后/偏頭痛就會悄然降臨/為此我苦惱了整整三年”?？梢姡^痛的病癥持續困擾著許立志。于是，熬夜加班的身體辛苦與疾病交雜的身體病苦構成了許立志痛苦的生命體驗。

（二）在孤獨中尋詩歌相依

在許立志的詩歌中，孤獨情感同樣顯著。這種孤獨不僅來自與家人、朋友的疏離，更在于與社會、時代的脫節。作為一個工人，許立志長期游離于社會和家庭之外，傳統的人際關系和倫理觀念被外在因素制約、震蕩和稀釋。許立志內向懂事的性格也讓他從不向父母表達自己內心的憂愁與痛苦，甚至是直到他自殺后家人才知道許立志寫詩。在《省下來》這首詩中，許立志提到“親情友情愛情通通省下來”，這暗示了他在情感上的孤獨和失落。他試圖通過“省下來”來應對生活的艱難，但這種做法反而更加強化了他內心的孤獨。因此，他只能選擇享受孤獨，“讓我一再回頭，品嘗孤獨，成長/年歲如片帆飄遠/我愿在海上獨自漂流”（《我愿在海上獨自漂流》）。但“一個人在夜里/多少還是有點迷茫，有點難過”（《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透露出許立志內心深深的孤獨與無助。在孤獨之中，詩歌便是許立志心中唯一的慰藉?！包S昏已盡，黑暗里我并不孤獨/路的轉角，有詩歌為我掌燈”（《黃昏偶感》）。對于許立志而言，詩歌就是抒發自己內心感受的唯一突破口，是他整個生命體驗的直接縮影，流淌著他復雜而又深沉的生命意識。許立志用詩歌的方式書寫著現實的痛苦，對抗著難忍的痛苦與孤獨。

二、死亡與希望對立下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總結人一生的根本規律會發現，在具體的生命過程中，有人生活得幸福美滿，有人覺得自己過得破敗不堪，過程體驗總是各有差別。但相同的是，所有人都有一個最終指向，那就是—死亡。作為一個永遠無解的議題，無論是誰，在某些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何時死亡”，“既然會死亡，那么活著又有什么意義”這樣關于生命的思考。許立志將自己對于生命的思考凝結為詩歌，他通過自己的生命體驗，不斷探尋生命的意義，為自己和廣大的打工群體尋找出路。

一開始接觸打工的許立志對打工生活是充滿向往的。來到富士康，他看到了上萬平方米的廠區，里面工作區、圖書館、員工宿舍應有盡有，工資也令人滿意，似乎是找到了一條絕佳的出路。許立志本以為可以在這里可以攢下一筆錢過上簡單幸福的生活，但現實的工作情況給了他打擊。晝夜顛倒的夜班工作讓他難以適應，而口袋里僅剩下的幾十塊錢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望告訴他一定要堅持。這時的許立志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夠改變命運。在2011年末，他寫下《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為了心中的夢想，為了未來的生活，他不斷堅持。但面對殘酷的現實，許立志終究被打倒。許立志打工的心路歷程在《進城務工者》這首詩中得到充分的體現，“多年前/他背上行囊/踏上這座/繁華的都市/意氣風發/多年后/他手捧自己的骨灰/站在這城市的/十字路口/茫然四顧”。原本意氣風發、對生活充滿希望的許立志已經被生活打擊得體無完膚。他的希望破碎，因此死亡成為許立志詩歌的第一主題。

對許立志來說，死亡是一種對現實的解脫，他能夠坦然地面對死亡。許立志的死亡書寫從2011年便有了跡象，如在《最后的墓地》中，他早早看清了流水線的車間里工人所受到的剝削與壓迫，“產量壓低了年齡，疼痛在日夜加班/還未老去的頭暈潛伏生命”的車間，便是許立志“留守青春的/最后一塊墓地”。面對生活的重壓，許立志陷入了無法逃脫的絕境。這種對生命痛苦的深刻體驗，使得許立志的詩歌充滿了越來越濃厚的死亡的氣息。與此同時，許立志也在死亡書寫中探尋生命的意義與價值。許立志曾在社交平臺上發過關于三位自殺死亡的學者叫他去赴約的事情，他說：“我說一直要去的，就是訂不到票，你們再等等?！痹S立志是不畏懼死亡的，他所謂的“訂不到票”即是還沒有完成對于生命意義的探尋。許立志因為看透了死亡，所以他在不斷地追尋生的意義。他試圖通過詩歌創作來尋找生命的價值所在，并以此來指導自己的生活和創作。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生命意義的探尋。例如，在《發哥》中，他看到了發哥從意氣風發的樂觀小伙子，變成了被病痛折磨“這輩子，就算完了”的中年人；在《搬運工》中，他看到了搬運工們將“那些與青春有關的夢想與產品一起打包/販賣到大洋彼岸，等候下一個輪回”的無路可去，又別無他法的絕望；在《夜班》中，詩人發出疑問，“這黑色的眼睛啊，真的會給我們帶來光明嗎”。許立志看到了一個個渺小的生命個體在痛苦艱難地生活著，他們在這個社會里根本無法逃脫。許立志在這種“生的探尋”與“死的解脫”之間不斷徘徊，而壓垮他的，是他發現即使不斷地努力，最終的結果依然是失敗的。他根本看不到前途，看不到未來。許立志無路可走，因此只能選擇了死亡。

三、許立志詩歌中生命意識的價值

由于獲得了生命壓抑與痛苦的獨特生命體驗，許立志的詩歌便更具生命價值。他詩歌中生命意識的真切流入，展現了底層青年所面對的困境與無奈，深刻而久遠地感染著人的心靈。許立志雖然沒有找到自己生命中的意義與價值，但他對生命依然是充滿熱愛和敬畏的，定時發送的微博顯示他依然在期待“新的一天”，期待他的“新生活”。

（一）展現底層青年的困境與無奈

24歲，一個正值青春應該有蓬勃希望的年紀，可許立志卻因看不到自己未來的希望而選擇了死亡。許立志將他的生命體驗融于詩歌之中，展現了青年人有夢、追夢以及遭到現實的打擊理想破碎的全過程。底層青年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小小的夢想，但在親身經歷后才會發現困難重重。許立志的詩歌是社會底層最真實的反映，是生命流淌而出的細微的吶喊，他以他的個案展現了這一代廣大底層青年所遭遇的困境與挑戰。這種困境不僅包括物質生活的貧困和痛苦，還包括精神世界的空虛與迷茫。青年們找不到努力的意義，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何去何從。詩人對自己的生命狀態進行刻畫的同時，也是為廣大底層青年發聲。許立志是不幸的，他探尋許久也沒有找到生命的意義；許立志也是偉大的，他以自身的力量讓千千萬萬青年從他的詩歌和事件中產生了對生命的敬畏和反思，讓人們理解人生不會只有死亡這一條路徑可走，只有活著才能有改變人生的希望。

（二）揭示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在許立志的詩歌中，生命價值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和升華。他通過詩歌創作表達了對生命的熱愛和敬畏以及對生命的獨特理解和感悟。他的詩歌不僅展現了生命的美麗和奇跡，更揭示了生命的深刻內涵和價值所在。他通過描繪自然景色、人物形象以及日常生活場景來展現對生命的贊美和歌頌。同時，他通過對生命的深入思考來揭示生命的深刻內涵和價值所在。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生命的堅韌和頑強，也可以看到生命的脆弱和易逝。然而，正是這些矛盾和對立的存在，使生命變得珍貴且有意義。許立志憑借著對于生命世界感悟的書寫，在對個人生命活動體察的同時，完成了對于生命價值的超越。他將自己的生命體驗灌注于詩歌之中，呼喚和指引著讀者向自身生命本真進行探索，不斷地感受生活，感知生命。

許立志將自己永遠地困在了流水線上，但他將全部的生命體驗、生活感悟都融入了詩歌之中。也許并不是每一首詩都能做到盡善盡美，但真情流露的詩歌大都能動人心弦。通過對許立志詩歌的研究，我們便能感知到其生命意識的流動。詩人用詩歌構建自己本真的生命世界，也在無形中啟迪我們遵從本心，慢慢去體味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