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我也在關(guān)注chatGPT,看了一些它寫的一些小說梗概和細節(jié),我覺得特德·姜形容它的詞很好,blurry,一種模糊感。像被壓縮之后的圖景,看上去很像,但就是缺乏精確感。
我自己的感覺,像在某個需要判斷才能抉擇的地方,chatGPT選擇不判斷,逃避那個選擇,所以就止步于“像”,是正確的,卻不是精確的。
那種精確就是生活體驗才能提供的。
在信息時代,我們可以輕易獲得一切東西:多樣的價值觀、他人的生活、短視頻、非虛構(gòu),我們擁有各種各樣理論的武器,但是最缺乏生活本身的紋理。
我在重新看《安娜·卡列寧娜》的時候,覺得列文割麥子的段落寫得簡直太好了,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手掌都開始發(fā)疼。這就是因為托爾斯泰相當喜歡務(wù)農(nóng)(雖然他并不擅長,他一離開農(nóng)田,農(nóng)民就露出相當鄙夷的表情)。
很多小說你在讀完多年之后,早就忘記了情節(jié)與人物、金句和主題,但始終有一種氛圍感縈繞不散,一種質(zhì)感(比如我記憶里的福克納是熱烘烘的,川端康成的《睡美人》有股口水味,愛麗絲·門羅的小說是冬天清晨剛烤出來的曲奇)。那是作者的生命體驗所提供的獨一無二卻又縈繞不散的感受。
很多人會認為自己的生活不值得書寫,沒有大起大落,也未曾經(jīng)歷時代巨變。但這是不對的,該聽奧康納的話:一個人童年里就包含了他寫作所需要的一切。
那么該如何去寫生活呢?
坦誠不是態(tài)度,而是能力。
我們從小就學(xué)會在書寫和敘述中美化自己,反向發(fā)明自己。在所有經(jīng)歷中努力發(fā)掘出正面的意義:我摔了一跤,我吃了虧,我挨了打,但是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成為更好的人,今天真是有意義的一天。
我們在敘述中不自覺變成了習(xí)慣性的撒謊者。
好的作家從來不是如此。庫切的自傳式小說《男孩》里,有一個細節(jié)我始終難忘,講他小時候,他母親擁有了一輛自行車,他母親開始學(xué)著騎,姿勢很難看,總是招致他父親笑話。庫切也開始和父親一起笑話母親。
“母親騎自行車的形象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記憶。她踩著踏板駛上楊樹大街,從自身逃離開去,逃向她自己的欲望。他不愿她走。他不愿她有自己的欲望。他要她一直待在屋里,當他回家時,她在家等著他。他并不總是和父親結(jié)幫反對母親,其實他還喜歡和她結(jié)成一伙抗拒父親。可是這一次,他站在了男人一邊。”
后來,他的母親永久地封存了自行車,放棄了逃向自我的欲望。
這個細節(jié)在我腦海里縈繞不散。后來有很多關(guān)于男性如何看待女性主義、女權(quán)主義的理論,但庫切所敘述的這個細節(jié)蓋過一切相關(guān)討論的重要。因為他如此坦誠,所以如此人性。
小說里那些坦誠的時刻是刺向讀者的那根針。
張愛玲的《半生緣》里,曼楨的姐姐曼璐做過妓女,曼楨后來與戀人世鈞吵架,因為世鈞的父親認出了曼璐,世鈞讓他們暫時不和曼璐姐姐聯(lián)系,曼楨心疼姐姐。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之后,曼楨忽然知道姐姐生病的消息,有一瞬間,她想,是不是姐姐死了這些問題都解決了。
這個很壞被否定的,黑暗的,不正確的瞬間想法,就成為小說從“看上去很像”到“就是這樣”的決定性細節(jié)。
我覺得這是今天尤其需要注意的。之前一直有討論說應(yīng)不應(yīng)該用三觀去衡量文學(xué)作品,這些討論或多或少影響到了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想法,會不自覺想女主角是不夠獨立,不夠敢愛敢恨,不夠“大女人”,男主是不是有點渣等,這些對角色的限制其實是作者對自身的限制。
我總有一種感覺,今天我們知道的正確答案似乎太多了:人應(yīng)該怎樣生活、女性該如何自立自強、戀愛時如何不戀愛腦、打工人應(yīng)該如何區(qū)分工作和生活、父母該如何恰當?shù)貝圩约旱暮⒆拥取?/p>
但文學(xué)并不是為了推導(dǎo)出正確答案的解題過程。
村上春樹曾說小說是笨人的工作。聰明人在富士山腳下就能想象山頂?shù)臉幼樱切≌f家總要一點點爬,也許到山頂看到的風(fēng)景和聰明人想象的差不多,但是那一點點差距——比如沿路看到的垃圾,沒有被雪掩蓋的粗糲巖石,就是笨人,也就是小說家的收獲。
那我們該如何去敘述生活?記憶那么繁雜,我們該怎么寫?或許可以從一個你忘不了的畫面開始。
去年諾獎得主安妮·艾爾諾介紹自己的工作方法很有意思,她說自己像一個潛水員,找到海面上發(fā)光的一個點,然后潛進去。
她所有的小說都是自傳式的,其中有一本叫作《恥辱》,開頭是:六月的一個星期天,我父親試圖殺死我母親,時間是在下午。
那是在1952年的夏天,當時艾爾諾11歲。她花了將近45年的時間來嘗試理解這一可怕的事件對她的意義,而且,在書的結(jié)尾,她仍然不確定她是否已經(jīng)理解了這件事對自己的意義。
我們也可以借用她的工作方法,尋找你記憶的一個碎片:常做的噩夢,或者經(jīng)常記起來的畫面等,然后順著它潛進去,潛到深處去。
我們會找到什么?尼采說:“只有不停傷害你的東西才會留在記憶里。”
我最近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以探討母女關(guān)系為主題。起源是我很難忘的一個畫面,這事我過去也寫過:在我大概三四歲的時候,我去我媽的辦公室(她是個中學(xué)老師),她的辦公桌玻璃板下有一張他們同事的大合照,其中有她和一個男同事,他們兩個人都比其他人年輕好看,我恨恨地把那個男同事的臉用筆劃掉,直到把照片劃破,但我媽和男同事之間并沒什么關(guān)系。
順著這個畫面往下潛,我之前一直覺得是我媽媽對我有很強的占有欲,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試圖占有她的生命的是我。
第三點經(jīng)驗,就是不要浪費人生中任何一次失敗。
我最愛的漫畫家井上雄彥(《灌籃高手》的作者)說過,一個人只有在被徹底打垮的時候才會詢問真實。
很多偉大的作品都來自那種被打垮之后的失敗感和虛無感,或者說正在走向失敗的那種惶惶然。我此生最愛的愛情小說,格雷厄姆·格林的《戀情的終結(jié)》,寫的就是他親身經(jīng)歷的一段戀情:他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同時,女人的老公也卑微忠誠地愛著妻子,乃至于對格林沒有什么嫉妒和仇恨,反而是希望他能給妻子帶來快樂。格林雖然擁有了女人的愛,但是卻有強烈的嫉妒,以及揮之不去失敗感。小說中的痛苦與驚懼、宿命與嫉妒是如此切身,以至于我每次看都心如刀割。
更不要提陀思妥耶夫斯基、太宰治、卡佛這些人了,他們就是以挫敗為養(yǎng)料滋養(yǎng)自己。
他們提供了一種看起來絕望,但是同時也充滿希望地看待生活的方式:成功毫無意義,失敗卻蘊含著生活的一切答案。
永遠不要恐懼人生中的混亂,困惑和失敗。當這些時刻如約而至——它們一定會的,不要自欺,不要麻木,不要沉湎于欣賞失敗的姿態(tài),而是研究你的痛苦,與它對視。
有一句話說得很好,命運——任何命運——因為是命運——因而令人著迷,所以,憐憫并無必要。人生來不是受苦的,而是與受苦談判,去選擇或發(fā)明適應(yīng)受苦的形式。
好的小說似乎就是作者與受苦談判的過程。
這一點恰好也能說明我們到底為什么要讀小說。讀小說并不能減輕我們的痛苦,但它能讓我們的痛苦從此有了意義。
最后一個話題,其實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關(guān)于信念。

最近兩年文壇最轟動的事件莫過于作家薩爾曼·魯西迪在活動上被刺殺,失去了一只眼睛,手臂也受傷。
他出生于孟買,14歲移民英國,在劍橋大學(xué)國王學(xué)院讀歷史。30歲之前是個廣告文案。后來在一次旅行中被啟發(fā),寫了《午夜之子》,從此成名。
他最有名的作品是《撒旦詩篇》,里面最受爭議的部分是“褻瀆伊斯蘭教”。他因此被宗教領(lǐng)袖阿亞圖拉-霍梅尼下了全球追殺令(后來霍梅尼的兒子承認,他父親其實從來沒有讀過這本書)。
魯西迪本人沒有被暗殺,但是他的日本譯者遇刺身亡;意大利語譯者卡遇刺,僥幸生還;《撒旦詩篇》的挪威出版商在奧斯陸遭到槍擊身亡。
在這個過程中,魯西迪曾經(jīng)妥協(xié)過,他發(fā)表了聲明,說自己不贊同自己小說中關(guān)于宗教的言論。
當時阿亞圖拉-霍梅尼已經(jīng)去世,他的繼任者不為所動。
魯西迪說自己感到很羞愧。他發(fā)現(xiàn)試圖安撫那些想要他的頭的人是個錯誤。他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他寫道:
他需要明白,有一些人永遠不會愛他。
無論他如何仔細解釋他的作品或澄清他創(chuàng)作的意圖,他們都不會愛他。固執(zhí)、被信仰的無懷疑的絕對性所驅(qū)使,是不能被理性說服的。那些將他妖魔化的人永遠不會說:哦,看,他畢竟不是妖魔……
現(xiàn)在,他需要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為什么而戰(zhàn)。
言論自由、想象自由、免于恐懼的自由,以及他有幸成為從業(yè)者的美麗而古老的藝術(shù)。還有懷疑主義、不敬、諷刺、喜劇和瀆神的快樂。
他再也不會在捍衛(wèi)這些東西的時候退縮了。
就在這個月,魯西迪又出版了新書《勝利之城》。
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就是闡釋了文學(xué)的信念。
當人投身于文學(xué)的時候,靠的是一些未知的事物支撐,你寫的東西到底有沒有意義?為什么會有人矢志不渝,奉獻一生,只為了用結(jié)構(gòu)和語言來闡釋我們的體驗?怎么會有人幾十年的工作,只為了服務(wù)于一個非常縹緲的目標?
你無法回答這些問題,可如果你要相信它,你就只能抱著一種荒謬的熱情縱身一躍。
相信自己奉獻自己的失敗、痛苦、熱情、渴望、時間、浪漫,然后文學(xué)會回饋給你巨大的快樂,這種快樂你無法和任何一個人分享,但是當你擁有它,世界上任何事物都無法與之相比。
我相信這一點,希望你們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