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叫云南的生活
一 云南之美
當第一縷橘紅色的陽光,灑在卡瓦格博的峰巔,點亮了瀾滄江沉睡的記憶,醒來的不再是水,是一江亙古銘刻的史詩,關于雪山、關于冰河、關于草地,關于格薩爾的巖漿般凝固的神話;同時,在西雙版納黎明的胎動里,熱帶雨林的土地,依然在貝葉經的記錄里,一行行脈動著土地的年輪,以一種似水的柔情,彈奏南國永遠難以忘懷的黎明;當哀牢山的杜鵑吐出第一枚花蕊,蜜蜂的歌聲在三弦的拔動中,吟唱古滇國悲壯的歷史,這是原初的吟唱,是畢摩的皺紋里刻骨的印跡;在蒼茫的大包山縱深里,隱藏著五尺道上趕馬人不息的歌聲;所以,詩人說:日出之美、不是沒有發現,發現了,擔心我的馬背撞到恒星;日落之美、不是沒有發現,發現了,擔心我的馬蹄踏破日輪。詩人把云南的日出日落之美,用如椽的畫筆予以展現。
云南之美,不能用語言表達,那種美的極致,已經深入到人的靈魂,一旦踏上這片土地,只有融入才能解救,美到像一種哲學,美到像一種宗教,只有全身心的信仰,才能領略那美的核心,美的震撼,美的無極,到達一種美得啞口無言的危險。
走進云南,就走進了歷史深邃的蒼茫,走進了歲月濃稠的源頭,在祿豐的恐龍谷,仰視曾經的地球霸主的腳印,在那片洪荒的天地里,聆聽大自然狂風驟雨的喧囂,以及生命輪回不止的演繹;在帽天山的巖層里,隱藏著生命基因的標本,一幕幕大自然重重疊疊的記憶,猶如琥珀一般烙印下大地的年輪。直到楚雄元謀的兩顆牙齒,揭開了人類誕生的序章,兩顆牙齒,也許是兩顆乳牙印在地球母親胸口的牙印;這一咬,人類醒來了,這個寂寞的地球,于是開始了驚天動地的故事。當你站在被稱為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元謀土林時,能想象出那個混沌的洪荒世界嗎?混沌而廣寬無垠、洪荒,而又彌漫著世界的神秘,能感覺到朦朧的金黃色調,異樣的聲響;那是兩顆祖先的牙齒,隱約聽見嬰兒的啼哭,哭聲悠遠而清脆;金沙在閃、陽光明亮,人類之門徐徐開啟了,于是,人世間一切的熱鬧從這里開始,讓人想象到詩人席勒的詢問:
是什么這樣奇妙?
我們乞討泉水以供飲用,但是
大地啊,你的懷里流出的都是什么?
你的地表以下深藏著生命嗎?
那熔巖層下覆蓋著
一個陌生的民族嗎?
早已逝去的人們
難道還會回來嗎?
也許,回來是詩人的想象,但是,在這片叫云南的流蜜的土地上,很多民族永遠銘記著那些已經逝去的背影。所以,納西族的史詩中說:流水不息,從不睡懶覺,留在歲月里的記憶,像是被水驚醒的石頭;祖先崇忍利恩和襯紅保白咪生活在一個牛奶流成河、老虎當座騎、馬鹿當耕牛的地方。哈尼族說,他們的先祖故地叫諾瑪阿美,是一個沒有蒼蠅和蚊子的地方,那里沒有病痛和傷心。在摩品的唱詞中說:我們的歌,覆蓋過無數山峰,我們的歌訪問過無數河流;我們的歌歡送過無數宴會,我們的歌創造了地上的無數草木,以及天上的星辰,是我們讓飛鳥在天地間飛翔,讓歡樂在所有地方變成海洋。在云南,歷史不僅僅留在紙上,也不是一種放在博物館里的標本,這里的歷史一直在鮮活地流淌,流在大地上,流在血液里,流在歌聲里。
走進云南,走進的是一片片等待燃燒的輝煌;這里的土壤適宜生長傳說和詩情,寂靜的群山都背靠著背,蒼茫的河流都手挽著手;聳入云霄的大山是一種人生的高度;深切峽谷的江流測量著一種深度。放眼那萬馬奔騰似的群山,你才能讀懂《阿細的先基》《望夫云》《勐巴娜西》的故事。
走進云南,你才能觸摸到世界的原初,世紀之初的冰川,就在你家的屋外,極地之上的綠雪上盛開綠蒿的燦爛,高黎貢的森林里遭逢仙人的腳印。人與自然是如此尖銳地對峙,又如此親密地融合;生活在這里,有時你可以背靠雪山歌唱;在纏綿的鳳尾竹下戀愛,在含羞草的包圍中跳舞,在南澗跳菜的旋律中入睡。
走進云南,你會走進一部尚未向世界充分展讀的神話,走進一個被大自然反復修改的童話,你的情感會翻云覆雨,跌宕起伏,就像行走在這里的盤山公路一樣搖搖晃晃,翻山越嶺之后,你會進入翡翠般平靜的高原湖,這里離圣潔很近,離人間的喧囂很遠。所以,詩人說:山有多高,我們的火塘就有多高;婆娘的笑聲,燒包谷和洋芋的噼啪聲;我們雷一樣的鼾聲,就有多高。在云南,風把云馱來,云又把雨馱來,萬物就那么茂盛,茂盛得猶如大地母親鼓脹的奶汁,噴涌出白茫雪山百里杜鵑的燦爛;描畫出滇東紅土地上萬只仙鶴的熱戀,孕育出景邁山上千年古茶的芬芳,噴薄出雞足山萬年不熄的日出日落。是這里的男人和女人,扛起了這片彩云之南的高原。
二 云南之聲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體量過來的
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數過來的
陡峭的山壁我像爬梯子一樣攀過
平坦的草原我像經書一樣翻過
纏綿不絕的歌聲,讓梅里雪山列隊聆聽,在瀾滄江九曲十八彎的流程中繚繞不息;那是高原牧人與藍天的對話,與白云的交流,是古往今來的人生百味的吟詠;這里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棵樹,都在藏民的歌謠里泡過,有甘醇的回味,有厚重的旋律,亦有不忍訴說,只能用呼吸體味的歷史。于是,女人成了男人靈魂深處永遠的白度母,用歌聲含在嘴里,永遠唱不夠那枚永不墜落的月亮;男人成了女人夢中那一座座永不移動的山脈,就像蜜蜂永遠唱不完對花的依戀,生命和愛情都融成了一道道三江并流,無論風來雨來,無論云纏霧裹,一根根生命中顫動的琴弦,拔動著人間的癡情和亙古的主題;一個個情愛的故事,就像那片土地上的河流,過濾得十分純凈,省去了一切的躁動和不安,從一個民族流向另一個民族。
在玉龍山下,一根蘇古篤的聲音,拔動著一個民族記憶深處永恒的誓言:
那只潔白的仙鶴可憐了
它問遍了雪山,雪山不回答
它問遍了深林,深林不吱聲
它撥開了云霧的天空
依然不見它熱戀的母鶴
這是一只鶴的故事。納西族認為這是仙鳥,是世間最鐘情的鳥。據說,當一只母鶴去世后,公鶴會一直不停地尋找,飛遍眾山萬嶺,無論風雨雷電,它會不停地飛,直到精疲力竭,它就棲息在一棵蒼松或翠柏上,用嘴不停息地啄樹,好像在質問大樹,它的愛隱藏在了哪里,直到嘴角淌血,羽毛掉光,抑郁而死。為這種泣鬼神驚天地的神鳥,納西歌謠中一詠三嘆,厚重的男聲如泣的女聲,用心靈在呼喚那種死亡都無法泯滅的情愫,一種悲天憫人的激情,讓大山都感覺到孤獨而無助,讓流水都感覺到一種焦渴的盼望。
而小涼山的彝族畢摩,在漆黑如井的深夜,在星光稠密的山之懷,在大河一去不回頭的山灣,吟誦著“赤格阿魯”的傳奇,一個崇尚英雄的民族才會擁有英雄,一個崇尚詩歌的民族才會有史詩一樣的胸懷。
在金沙江之畔,在烏蒙山之巔,我看見英雄結的飄揚;看見鷹爪杯的追憶,他們古銅色的臉龐,在蕎子花開的地上,用馬背馱載著歷史,一種粗獷的書寫,在把斷裂的歷史補縫;用一部古老的史詩,闡釋生與死的歷程;別以為那激蕩的鼓聲,僅僅是在召喚一個個靈魂,那是在敲醒所有土地上正在沉睡的種子,請回到即將發芽的故園。他們那高傲的頭顱,寫滿的是人類愛的銘言,在黑夜里聽到河流深沉的呼吸,看見神靈飛翔的翅膀,那上面書寫著靈魂與靈魂的耳語,窮盡人間所有善的預言。在深夜,讓人感悟到了夢的甜美和歲月的發芽。
當木鼓在佤山敲響的時候,“司崗里”的歌聲又像南國的青草一樣拔節,那種只有那片土地才會孕育的歌,在云海的蒸騰中裊裊升起:
加里賽、加里賽
那里是人類誕生的地方
山上有個出人洞
你們會看見過去沒有見過的世界
如果沒有過去生與死
很長時間你都在迷霧里
你去看看我們的族譜
那個根根處,就是司崗里
在熱帶雨林山地的“秘境”中,常常會傳出一陣陣密集的木鼓聲,它們在山谷里回蕩,在荒野間飄浮,好像是沉寂在山野林莽間隱伏的精靈,讓人感覺到一種超越自然力的原初的靈動。久久不息的鼓聲里伴隨著男女的混唱,男人的眼睛很亮,像雄鷹的目光,能夠穿透世間所有的陰霾;女人的身姿優雅,被筒裙勒緊的腰身,猶如熱帶雨林的青藤,阿娜中透出一股勁爆的野性,似乎有一種花未開時的鼓脹,好像黑森林的柵欄,攔不住黑玫瑰的綻放,歌聲在瞳仁里蕩漾,一曲又一曲,猶如這片神奇土地的力量,能夠生長出異樣的光彩和奇跡。
加里賽、加里賽!
三 云南之光
如果從空中俯瞰云南大地,聳立的群山,猶如筍尖密集萌芽,壁立千韌的峽谷縱橫在大地上,連風都要側著身子才能通過。走進一條條古道,就像走進史書的窄縫里,要尋找到書頁里的記憶,就像翻遍大山的皺折。人與山相對無言,互相守望,即便就是一只鷹的飛翔,也感覺是撕去一小片天空。但是,云南人不怕世界遺忘了我們,而怕我們遺忘了世界,就在崇山峻嶺間用馬背馱起了生活,歲月還在收割荒涼的時候,馬幫的鈴鐺敲響了古道的寂寞。在高原歷史的深處,路,一千次被森林覆蓋,路,一萬次被山洪吞沒,但趕馬人的背影一直貼在大山的路上,從西雙版納、普洱、大理、麗江直到拉薩、尼泊爾、印度,開辟出一條著名的茶馬古道。
在歷史和現實之間,用馬蹄支起歲月;在艱辛與愿望之間,用馬背馱起希望;日出的絢麗,是他們用炊煙點燃的,點燃前行的勇氣。日落的悲壯,是他們用帳篷支穩的,穩住搖晃的生活;被汗水腌咸的山路,應該是軟軟的,但風雨中成長的青苔,總纏繞著些許人世的風云,在千年的歷史上,他們開辟的古道,像毛細血管一樣布滿西南的邊陲,萬家燈火都離不開從馬背上馱來的生活。誰也沒有想到,戰爭這個怪物居然竄到了遙遠的邊陲,抗戰的烽火在這片土地上燃起,日本人封鎖了滇緬公路,滇西抗戰推到了危險的關頭,國難當頭時,這條古老的茶馬古道成了與敵人廝殺和鏖戰的運輸線,十萬匹騾馬行進在這條古道上,藏族幫、回族幫、白族幫、納西幫,組合成保衛祖國邊疆的祖國幫,浩浩蕩蕩行進在滇西抗戰的旗幟下,為國家的榮譽,民族的生存共同奏響一曲驚天動地的英勇交響曲。
卡瓦格博、哈巴雪山、玉龍雪山,聳立云端,但從不訴說自己的高度;三江并流,永遠流在大山峽谷間,從不說他們的長度;大地承載萬物,從不說自己的厚度;海納百川,從不說自己的深度;只要火塘不滅,云南人從不說星光的亮度。就像這片大地總是蘊藏著神奇一樣,歷史上的云南,也曾有過震撼人心的故事。鄭和七次下西洋,把詩歌寫在蔚藍色的海洋上,向世界展示過東方文明的奇跡。一個叫孫髯翁的老人,在一個古寺的咒蛟臺,五百里滇池沸騰在他心中,他把古與今,過去和現在一齊交匯在心靈中,寫下“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巾岸幘……”的大觀樓長聯,被稱為天下第一長聯。
土生土長的唐繼堯、龍云、盧漢,吃著酸菜紅豆湯、烤洋芋,也在這片土地上揮灑自己青春的熱情。1910年的火車在這片土地上蜿蜒而過,進行東西方文明的對話。從這條道上,走來了西南聯大的大師們,在這片好客、寬容、善良的土地上,閃亮起中華科技之光、人文之光、人性之光;在那個比冬天還冷,比黑夜還黑的歲月里,春城的春天也在痙攣,在一片黑夜里,那些害怕民主的人想用槍聲抹去民主,于再、潘琰、張華昌、李魯連,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回答了“不”,他們決不讓火藥味扼殺發芽的種子。而聞一多先生用憤怒的鉛字,引爆人們靈魂深處對自由的渴望,于是《紅燭》便在這片土地上永遠燃燒。我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用自己的音符把大家喚醒的人,他雖然沉眠在了冰冷的海水里,但海水淹滅不了它的音符,那是風暴、那是雷霆、那是中華民族永不會消亡的靈魂,伴隨著一面五星紅旗的升起,《義勇軍進行曲》永遠在中國大地上回蕩。
寫不完的云南,說不盡的云南,舍不得的云南。來吧!朋友,這里十里不同天,一山不同族,這里太陽會轉身,月亮讓公雞迷失時間的刻度,這里的星光讓情感的種子破殼而出。朋友,來吧!這個叫云南的生活里,沒有你的合同,不要你的業績,沒有你的上司,這是你的心靈自由馳騁的牧場。這是你終生值得眷戀的攝魂之地,這是你永遠都舍不得的一個夢。
十二歡樂坡
有一個遙遠的天國,一片沒有被凡塵浸染的凈土,一個十全十美的理想國。在那里,有無數的白牦牛和駿馬徜徉在碧綠的草灘,那里的鮮花四季飄香,那里的肥田沃土不用耕耘,那里的山谷流水潺潺,那里的湖泊百鳥翔集,還有宮殿一般的房屋,醇香的美酒,醉人的詩歌和美麗的女人。那里的情人吃著蜜餞和花瓣上的露珠,他們躺在飄飄的白云上,吹著口弦,唱著悠揚的歌談情說愛。那里不再有病痛,不再有痛苦,人與自然相依相偎,長生不老。這是納西族的烏托邦,這是一個夢幻一般的地方,那個地方叫“玉龍第三國”,納西語稱為“舞魯游翠閣”。要到那個地方去,只要經過十二歡樂坡就可以到達。
納西先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部叫《魯般魯饒》的史詩,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是一部納西人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在那部愛情經典中,這樣召喚那些尋求理想愛情的人:
開美久命金你的眼睛太痛苦了,
到這里來看美麗的鮮花吧!
你的雙腳太疲倦了,
到這里踏上鮮嫩的青草吧!
你的雙手太疲倦了,
到這里來坦然地取用牦牛的奶汁吧!
你到這里的彩霞世界中來吧!
你到這里飲用高山的泉水吧!
你到這里把殉情花插滿頭吧!
你到這里來騎紅虎、牧白鹿!
你到這里來織天上的白云,
地上的白風吧!
那一唱三嘆的召喚,像母親的兒女的魂靈,像母雁在云層中凄凄的哀鳴,使許多聽者無不凄惻。在《魯般魯饒》中,不僅有詩一般的語言,還有著活生生的故事,使人如見其人,如臨其境。往后,又在不斷的豐富和創造中產生了《玉龍第三國》。納西人有著非凡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就在《玉龍第三國》中,語言更精美,情節更完整,描寫更細膩:
那里的斑虎會耕田啊
那里的馬鹿可馱騎啊
那里的山驢會做工啊
那里的風可聽使喚啊
那里的云可做衣裳啊
那里沒有蚊子和蒼蠅
那里沒有疾病和痛苦
那里沒有惡語和毒言啊!
……
這樣一個理想的王國,誰會不羨慕呢?誰又會不神往呢?有人就朝那里走去了,去了就不再回頭,永遠消失在地平線之外,他們的身子像影子一樣飄逝在雪山那邊。可是,他們的聲音卻飄了回來,又有了一部感天動地泣鬼神的《游悲》,有的地方叫《游坡》。
舞魯游翠閣,
雪石像綠玉,
雪巖像水晶。
金水右邊流,
銀水左邊繞。
土地不用耕,
年年松軟軟。
莊稼不用種,
歲歲綠茵菌。
花開永不謝,
綠葉常青翠。
蜂叫似口弦,
鳥鳴如彈琴。
青草當床鋪,
白云做被蓋。
晨霧是紗帳,
日月做明燈。
粉霞織衣裳,
白云做腰帶。
這里沒蚊子,
這里沒蒼蠅。
沒有苦和痛,
沒有淚和愁。
斑虎當牛耕,
玉鹿當馬騎。
野雞當晨鳴,
青春永不逝。
快樂永相隨……
對于一種理想化的追求,對于自由、和諧、平靜、恩愛的向往,是先民對太初樂園的想象,不僅僅是納西,世界各民族都有過自己的理想夢幻。在古埃及的《亡靈書》中是這樣描繪“另一個世界”的:
這里,有為你的身體預備的餅餌,
為你的喉嚨預備的涼水,
為你的鼻孔預備的甜蜜的清風,而你滿足了。
……
在這里的河旁,喝水和洗你的手腳罷,
或者撒下你的網,它一定就充滿了魚。
哈辟的神圣的母牛,
將把她的乳漿給你,
洋洋得意的眾神的麥酒,
將成為你每天的飲料。
白色的亞麻布是你的戰袍,
你的草鞋發著黃金的光,
你的武器將要凱旋,
不再有死亡的到臨。
現在,在旋風之上,
你在追隨著你的“王子”
現在,你在繁葉的樹下,心暢神怡。
世界上各民族都有一個自己想象中的“理想國”。以上摘錄的古埃及的頌詞與納西族《玉龍第三國》的描繪,都有異曲同工之妙。實際上,頌詞中所表達的都是當時當地民族現實生活中須臾不離的東西。比如納西人所贊賞的牦牛、玉鹿、駿馬、鮮花、斑虎、泉水等等;古埃及人所贊美的圓餅、麥酒、牛乳、清風、涼水、洗手,都與那里的地理環境有關。只不過是把塵世生活進一步提升罷了。由此可以看出,這些吟詠著的對理想國的尋找和贊頌,不過是一種強烈地愛好生命和歡樂,和平與寧靜,逃避著苦難與病痛,詛咒戰爭與邪惡的一種方式,或者說是對永恒的一種神往,也可以說是對追求更美好的人生的一種渴望和努力。那么,去那個理想國——“第三國”的門檻又在何處呢?據說,那個地方就是云杉坪,被李霖燦先生稱之為“錦繡谷”的地方。那是雪山腹地一個十分幽靜而美麗的地方。
要到云杉坪,先得經過黑水和白水,這是兩股奇異的雪水匯成的溪流。白水流在白石上,遠望倍覺清麗迷人。雪水流在黑石上,山泉顯得更幽深。在云杉坪,可以用云、雪、水三個字概括這片景色。本來云、雪、水是一個家庭,但是,在這里不能不分開,一座銀裝素裹的雪峰,一片片飛來繞去的流云,一條條從山上垂掛的泉水,構成了一方魔幻的景色。到了這里,看山看水的眼光都要變一變,看山不再是山,觀水不再是水,好像是云,好像是霧,好像是夢!尤其是那一塊塊高山牧場,星星點點的花叢,使人產生恍惚迷離的情懷。
我聽一個在玉龍山邊放牧的老人說,有一次他去尋找丟失的耕牛,在月光下,他曾聽見過女子纏綿的歌聲,特別是在靜夜中,會有歌聲伴著哭泣,笑聲伴著呼喚,斷斷續續地在雪風中飄得很遠。怪不得,東巴們要在山上,為他們“祭風”,讓所有飄移不定的魂都靜一靜吧,所有的靈魂都該有棲居之所。
納西活“荷馬”
他好像從地層深處掏出了第一聲。那音色之奧妙難名,既覺十分生疏,又覺十分熟悉。生疏到不能以任何聆聽過的歌聲比擬它;但又熟悉到如聞母親耳畔的絮語。它親切和諧,絕無偽飾。悠揚而自然,沉郁而洪暢。到底是歌、是詠、是誦、是吟,已無從歸類……古希臘荷馬的行吟,中古日本竹本義太夫的木偶演唱,就都該是這種基于人類慧根的樸素的徒歌。
——周善甫《善甫文存》
東巴,在納西語中是智者的意思,他們是納西文化的主要傳承者,他們運用神奇的象形文字傳遞著納西文化的百科全書,有人說,他們是“國家級的大師”,有人說他們是大山的行吟者,有人說他們是“活的荷馬”。這些“荷馬”把古代納西族社會的一千多卷經典傳承至今,的確是納西文化的頂梁柱。
當一個東巴面對著圣山玉龍行吟起來時,他松濤一般飄動的語句,清泉一般流動的音韻,還有古樸的舞步,那是十分感人的。當你閉目諦聽東巴的唱誦時,才能深刻地理解古人所說的“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那“聲振林木,響遏行云”的歌聲,不是常人都能吟詠的,那是來自靈魂的聲音,那是生發自古代納西族血脈和乳汁的聲音。
那么,東巴到底是什么神奇的人物呢?東巴們用經典提醒人們:原本沒有天/原本沒有地/天地混沌未開/后來有了蛋/然后有了氣/氣體凝成露珠/后來才出現了人。我們好像在黑暗與黎明的交合中,在地平線朦朧的云霧糾纏中看到走來了孤獨的人!世界的原初是多么蒼茫啊!那第一個走出來的孤獨客會是誰呢?東巴說:那個人叫查熱麗思。東巴用了幾千行詩句描述人類開始的地方。
在那些被歲月的煙火熏得發黃的典籍中,留下了許多遠古社會的謎一般的文字。通往那個迷朦世界的,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口,那一扇窗口就是東巴象形文字,納西語稱為“思究魯究”,其意為“刻在木石上的痕跡”。其實,那是些刻在歷史額頭上的文化密碼,是對世界原初魔天幻地的追憶,是人類遠古走廊上最初的腳印。
開卷第一頁,好像是黎明的誕生,東巴寫下了這樣的符號。這些符號的意思是說:人類胞蛋出生于天,人類胞蛋孵化于地。在天和地的一片混沌虛空中,在自然生靈即將蘇醒的一刻,一切都靜若處子。分娩前正處于寧靜。后來出現了人類,大地上便熱鬧起來。
有了人便有了神,神的翅羽飄滿了天空,神的蹤跡印滿了大地,人醒來后,祭起神來,有了人也就有了鬼。人和鬼開始了游戲,這樣,神就有事可做了,就要鎮鬼降妖了。神的飛翔,鬼的陰影,人的凝視和思索。一個個神話和傳說,一條條游戲的規則,一出出無窮無盡的天問,一件件自然與生命的戲曲,被東巴們觀察了,記憶了,吟詠著,講述著。他們一忽兒與神靈絮語,一忽兒勸導鬼怪,一忽兒祭祀先祖,一忽兒贊頌自然。然而,生活中的東巴,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也沒有顯赫的地位和身份,他們只是個平凡的勞動者,永遠不離開勞動,他們有家有室、養兒育女。從事宗教活動,只是別人邀請的時候,才去念經布道。所以,以研究東巴文化而名揚學界的李霖燦先生說:東巴在社會上之地位,為老師、為先生、為參謀、為顧問、為軍師、為相禮者、為招待員、為陰陽先生、為占卜者、為巫師、為宗教上的領袖。的確,東巴沒有寺廟,沒有固定的神職,甚至沒有固定的宗教節日和收入,他們完全是義務的。
當天鵝在云層之間掙扎,鉆不出茫茫云海而哀嗚不已時;當水獺在深水之淵,逃不脫漩流而被攪裹時;當小雞在母雞的翅羽下夢見山鷹而瑟瑟發抖時;當青山被冰雪所掩,生靈在雪源下暗暗啜泣時,東巴的木牌成了一個個生命的路標,給孱弱的生命以撫慰和出口。他們在暗夜中看星光、看月亮,聽風聲、聽鳥鳴,試圖接近另一種真實。他們用歷史的經驗感悟,用想象的觸須撫摸,試圖回答一些懸了千年的疑案。
1996年麗江大地震后,來自民間的議論說,由于在玉龍山上修了纜車,龍背上動土,玉龍神靈不高興,所以才有地震。而東巴們卻把視角伸向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他們舉行了一些別開生面的古老儀式,這個儀式稱為“祭署”,“署”指自然神。他們用古老的東巴語,與自然進行了一場對話,并用古老的符號文字與自然簽訂了一份協議:
人類應遵守的諾言是:不射玉龍山的馬鹿/不捕金沙江的游魚/不殺森林中的熊/不毀高山的森木/不污染江湖里的水。
自然神應遵守的諾言是:不讓狂風卷冰雹/不讓山崩洪流起/不讓天響炸雷地震蕩/不讓人畜遭病難生存。
東巴典籍中,始終認為自然和人類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人即自然,自然即人。不幸的是,古老的諾言不再被遵守了,人類不知從何時開始,居然長成了老大,為所欲為,大自然在一陣陣呻吟之后暴怒起來。而東巴們的啟示,被一些人當成了耳邊的風,他們漸漸退到了門檻以外。無可奈何之后,他們嘆息起來:
從此沒有了來往的路徑
生死兩界都茫然
互相再也聽不見了
……
去的不必再回頭
留不住的無法再挽留
自然之門已經關閉了。
這好像是一種預言,又像是一首挽歌。由此,我不由想起著名哲學家趙鑫珊先生在《二十世紀文明的功過》中的一段話:當人類學會砍第一棵樹時,文明開始了;當人類砍最后一棵樹時,文明結束了。
當東巴們在召喚自然之神,也在召喚人類的良知和愛心之時,東巴們也站在了歲月的懸崖邊。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只有十余名東巴了,這份輝煌的文化即將終結,余下的東巴正在進行的是光明的絕唱。納西族作家戈阿干曾撰文說:房屋坍塌尚可重建,文化消亡無從復活。納西東巴文化已出現斷層,21世紀很可能再也沒有東巴……死亡一個東巴,無異于埋葬一座博物館。搶救東巴,功在千秋,迫在眉睫!這些活“荷馬”們已經走在了生命的暮色中,如何挽留這些行動著的活的史詩,的確是一項刻不容緩的事。我們都不希望斷層之后永遠的沉寂,也不希望聽到震顫靈魂的喪鐘,如果是那樣,那確實是一出永遠抹不掉的悲劇!
隨想錄
旅游與藝術
古道、夕陽、茶馬;蒼山、銅鈴、旅人;這是束河古鎮的基調和氛圍。麗江人不再打造一個新的麗江夢幻,不,是游人的麗江夢境。麗江人確實知道游客的癢處,但他們不是使勁去撓,而是掌握了撓的方法。
在被聯合國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之后,云南麗江摸清了一條文化與商業秘密約會的通道。用金錢打磨古老的街石、兩旁是光線暗淡的店鋪,這是一種相互的引誘;明清建筑的內部,少不了刺繡、扎染、根雕、金銀銅器,然后彌漫著一層天麻、當歸、靈芝、杜仲的氣味。讓小資情調的人陶醉得死去活來,充分利用了視角、味覺、觸覺的通感:讓那些人感覺自己是唐朝人、宋朝人或明清人,一種氣定神閑,一種后現代,一種另類,讓他們滿足去吧。因為麗江人知道,那些憤世嫉俗的背包人,是從玻璃叢林里逃出來的,尋找的是家園、古樸、自然,但是他們已經離不開隨身聽,離不開手提電腦和手機,他們的逃亡或者躲避只是暫時的。入夜時分,在古城里的咖啡館、網吧、茶樓里,都是這些人。所以,麗江人營造的古城氣氛是:古老中的時尚,典型中的異端,自由中的嚴峻,在歷史碎片中游歷,在時間碎片中咀嚼。在商業的浮沉背后,可能只剩下文化的軀殼,但不管怎么說,麗江人知道了全球化環境之下,自己應該怎么發言。束河正在啟動。在2004年2月8日,我在束河看到了:雪山下高懸的酒幌,古老客棧邊的紅辣椒,幽幽打開的窗口,有仕女在倩笑。麗江人把游人看來太過落后的東西抹去,把游人需要的東西不顯山露水地添上去,這是一門藝術。誰說旅游不是藝術。
石頭城被發現
石頭城我去過很多次,因為它就在我們村子邊上,緊貼著太子關。過去我看石頭城就是一個貧困的鄉村,近年,我才從媒體發現了石頭城。
奇怪得很,現在“發現”者越來越多,個個都想當哥倫布。一經發現,大呼小叫,嘰嘰喳喳,畫蛇添足,添油加醋,又一個旅游景點誕生了。曾幾何時,石頭城就是一個被遺棄的地方,那里的姑娘需要嫁到別的村,別村的姑娘可不愿嫁到那里去,因為它是居住在大石包上的村子,生存條件艱辛,如今居然成了旅游景點。于是,許多村人聞所未聞的故事被編了出來。似乎,這個地方歷史上就是一個兵家必爭之地,是一個文化的中心。記者筆下什么都可以發生,美化那里的生活,突出那里的驚險,再加忽必烈之類的歷史風云人物革囊渡江的壯舉,于是,石頭城就在報上、導游圖上、電視鏡頭上十分扎眼。可苦了我們的鄉親,他們掐指等待著小康的到來!
說起來,石頭城被“發現”還不算委屈,連元謀猿人的故鄉——云南,都被無數聰明人不斷地“發現”著,只是不知他們“發現”了什么?
瀘沽湖絕唱
在所有已經開發出來,并帶點熱氣的景區中,瀘沽湖應該還算是比較干凈的,畢竟它的山水還是原生態的,旅游企劃家們還造不出這樣的山水來。在所有的旅游項目中,除了那個烘熱的篝火晚會,文化的意味太少了,少得可憐;不過,灼熱的篝火應該是烘熱了那些各懷鬼胎的情欲,摩梭女高唱著“情歌”,使勁地扇熱這一亮點。但是,有一個界線十分清楚,她們已經帶著職業性的微笑,不太可能為一時利益支付情感。摩梭式的浪漫文化,更多的是外人的想象,他們樂于補足這一想象的空間。不信等待10點晚會結束時,在新式的木楞客棧內(我絕不愿說是家,是客棧,是為了游客的家),會傳出青年男女們的搓麻將聲和流行歌聲。這個村子已經全球化。這里沒有文化的積淀,也尋不到靈魂的聲音,這里只不過是一個驛站,是過客的驛站而已。一片多么寂靜的,被商業的浪潮沖刷過的沙灘呵!
從家庭到商鋪,從民居到飲食,滾滾紅塵,從民俗到服飾,從語言到信仰,任人評說,任人宰割,話語被剝奪,這才是來自骨髓的悲哀。醒來吧,別再醉生夢死!活、怎么活,生、還是死,的確是一個問題!
敬畏自然吧
聽說幾年前,德欽縣政府就提出一個口號:歡迎你來轉山,不歡迎你來登山。這是一個英明的決策。藏民族對神山圣湖的那一份呵護和崇拜是不容置疑的,他們的祈禱,心中永遠有一種與大自然相依相戀的情結。但這個世界上,偏偏又有一些“我來了,我看見了,我要征服”的“巨人”,于是,演繹出許多人間的悲壯故事。
藏民在轉山之前要去寺廟取鑰匙,轉完之后要還愿,這是一種禁忌般的承諾,這是一種對自然美的敬重,一種儀規,是對人心的一種限制和守信。這是一種從善如流,而不是肆意妄為。
在科技發達、物欲膨脹、飛速發展的今天,我們需要一種過濾器。需要一種分寸,需要一種度。
記得一位哲學家說過:當人類學會砍第一棵樹時,文明開始了;當人類砍最后一棵樹時,文明肯定結束了。一個不需要耐心,不需要孕育,不需要等待,不需要積累,什么都可以克隆的世界是可怕的。讓我們多聽聽鳥的聲音,水的聲音,風的聲音,而不是只聽機器的聲音。
所有帝王將相,風云人物都會過去,在人類歷史上不過是流星一閃,只有卡瓦格博遺世獨立,冰清玉潔,讓我們學會用崇敬的目光去仰視它。
原生態能做出來嗎
有人說怒江是充滿驚奇的東方大峽谷;有人說怒江是贊美詩回蕩的峽谷;也有人說怒江是酒氣洶涌的峽谷;而我在多年前的一個晚上,經歷了一次藝術的震撼,那種歌聲是來自靈魂的聲音,那聲音本身就是怒江的聲音。
2004年楊麗萍的“云南映象”轟動北京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幾個云南怒江的女人。由此也想到了云南原生態的本土文化,許多作家也在說我們的寶貝,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近乎于歇斯底里式的呼吁,始終沒有被別人接受,我們的東西已經在倉庫里,原材料幾乎要腐爛,后來,楊麗萍出現了,于是轟動了,震撼了。那些充滿土風味的、山野味的、原始的東西,經過楊麗萍的細腰一顫動,經楊麗萍的纖手一組合,有人就稱之為“世界級的精品”。的確,楊麗萍的舞蹈令我目瞪口呆,令我魂不守舍。她是一個杰出的云南女人,她的舞蹈是發自靈魂的,是云南的山河在舞蹈。驚嘆和佩服之外,我也有點擔心,在媒體的轟炸、商業廣告的浪濤聲中,楊麗萍能否拯救這些藝術,不信,過兩天經過克隆的王麗萍、陳麗萍、張麗萍的東西就會出來,于是花腰傣、哈尼族、彝族的這些原生態的東西就會風化,會失真,出來許多不土不洋的東西。其次,云南的民族文化很豐富,許多人說,這是云南的品牌,云南的財富,但是,我始終認為,如果不是楊麗萍,照樣不行,要知道,一個商業化的社會中,名人效應不是吹出來的。
我們有許多好東西,但好東西總藏在后花園畢竟不行,如何拿出來,并且讓人欣賞和贊同,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全球化了什么
文人墨客形容一個地方的幽靜和美麗,總喜歡用“世外桃源”,可是一個不被人所發現和欣賞的美麗,也就只能在美麗的寂寞中。西方用“伊甸園”,中國用“世外桃源”,現在用“香格里拉”,似乎要逃避什么,這也是中外思維共同的一點。實際上,這些并不存在,就像中國的龍和鳳凰一樣,是人們虛構的東西。時間一長,大家都信有了。
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就像詩人葉芝說的:“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永恒的東西,那就是變化。”兒子不會去重復父親的生活,這就是變化;人人都要去死,這就是變化。而我們生活中一些迂腐的人,固守著一種舊癖,總是害怕變化,總想恪守祖先的一切。要知道,祖先的東西再完美、再科學,也是為了那個時代而定下的,它不可能適應所有時代,“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說法早已過去,如今是全球化了,所有的游戲規則都在重新制定。所有發懵的、發呆的、打盹的都醒來吧。地球是圓的,沒有角落!
在黑井想
看電視劇《康熙王朝》時,有句話我記住了,那是老佛爺對康熙說:天下最不可信的就是奏折這玩意兒。說的真好,可是,轉念一想,不對呀,我們在黑夜里的時間太長,不信奏折信什么呢?因為,皇帝身邊的奏折又分給史官們,給他們編輯,整理,刪削,增補之后,就成為了人們的歷史。我們一代代人就這么讀著通史過來。后來看到了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吳思的《潛規則》,夏作平的《歷史的B面》,恍然感悟,歷史還可以這么寫,會心一笑。之后,我更相信刻在石頭和木頭上的歷史,不太相信紙上的東西,畢竟,用石頭和木頭作材料的,是體力活,話太多是刻不下來的。我說的是:我更相信那些建筑或雕刻的歷史。可是,昆明城里,長春、武成、金碧路完了之后,這個城市一刀就折斷了過去,我才知道歷史是強者寫的。
黑井是一個古鎮,幸好它龜縮在一個遠離喧囂的地方。可是,我也為它擔心,因為GDP,因為政績,因為……都有可能招來滅頂之災。以上是我在黑井古鎮的自言自語。
其實,在100年前,幾乎是全球性的,農民在原有的生態基礎上進行的傳統農業體系被排斥,所謂的現代食品生產體系誕生了。之后,DDT之類的化學藥品急劇增長,生態鏈被截斷了。而發展中國家直到今天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環保這個有點陌生,又有點時尚的詞匯來到今天我們的生活。過去,我們的印象中環保局是打掃衛生的。今天,它的地位非同小可,因為,要命的東西已經在我們頭頂。
當我佇立于傣族家園,我的不安,我的浮躁,我的憂思才沉寂下來。這個言語軟軟的,生活軟軟的,情感也是軟軟的民族,待人平心靜氣。但是一定要注意那些挎著相機轉來轉去的家伙,“他們”和“我們”不一樣,一個曬太陽的老太婆,一個河邊洗衣的少女,一個犁地的漢子,他們都不會放過。但他們只是要發現他們心中的印象,我們誕生、結婚、生子、逝去,與他們無關。他們不要日常生活的真實,他們要的只是夢,而我們是要生活的。要知道我們還是我們,我們的生活中,還得堅守一些別人無法消化的筋骨,不然,“我們”也就成了“他們”。
古老的歷史地理被一層層揭去了,呈現出一堆灰頭土臉的樓群,這就是我們的城市。有學者總結我們的特色:50年代的煙囪;60年代的標語;70年代的積木大板樓;80年代的瓷磚門面;90年代的霓虹燈;進入新世紀的玻璃樓……我們住在沒有記憶的城市。據說在歐洲的一些城市,人走在里面,有一種走入歷史的感覺,我們不奢望,但留一點可供記憶的破舊碎片也好啊。幸好還有點被遺忘在旯旯角角的東西,如果你覺得日子太悶了,就趕快去吧,不然又來不及了,比如像團山之類的地方。如今,要看到點原汁原味,不裝模作樣的東西,幾乎要用趕末班車的速度。凝視一座山,聆聽一片湖,變得越來越奢侈了。現在,被廢氣熏死,灌滿臟水,吃有害食品,囚禁在高樓,擠扁在地鐵,公式化的生活,已經變成了現代化的目標。因為“落后就要挨打”,最終,這個地球上只剩一種叫人的動物,茫茫宇宙中,人多么孤獨啊!停下來,想一想再去,不可以嗎?
看諾鄧知底氣
100多年前,摩爾根在寫《古代社會》時說:印第安人生活在美國文明的陰影中,他們的技術和語言正在消失,他們的制度在解體。今天還可以搜集到的事實,再過幾年之后將無從發現。摩爾根的預言在今天的美國印第安部落中已經變成了現實。我們在拼命發展的今天,是要想想有些值得保護的東西。我想象過南詔國,想象過大理國的規模,當然只能是想象了。聽說大理要修復,也還是贗品。
幸好還有諾鄧,至少這是一扇我們借以窺望過去的門縫。那些精美的石雕,那些精湛的手藝,絕對是大師級的人干的,絕不是今天的工匠。如今,是個匠人輩出的時代。炒作、復印、拷貝、下載、根本沒有創造。所以,大師寥若星辰。
我看了諾鄧的一切,包括存留的一座橋,一個屋角,一把舀水瓢,才知道,大師的東西是不可復制的。現代工業成批生產日用品,過去的大師,只做一樣,那就是藝術品,所以,我道,凝結著終身智慧的東西,不容易被超越。文明是點點滴滴積累的,不是批量生產的。
到了諾鄧,我才知道什么叫“底氣”。
小鎮情趣
從前,有一個古鎮,古鎮里有許多小店,有一個小店里出了一個美女,那個美女成了古鎮所有的話題。她唱的小調,成了古鎮的流行曲;她織的毛衣成了那個古鎮的流行裝束;有一天,她出嫁了,成了那個古鎮的頭條新聞;之后,她回來娘家,又讓古鎮熱鬧了一陣,說是離婚了,人們都在說紅顏薄命。之后,又有新的美女出來了。當然,也有老人去世,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閑聊;誰家小孩病了、誰家發了財、誰家吵架了、在小鎮都不是秘密。都是街坊鄰居嘛,彼此關心著,彼此議論著,彼此牽掛著,這就是小鎮的趣味。
小鎮的生活中肯定還少不了鐵匠、木匠、皮匠、篾匠、剃頭匠之類這些物質生活的基礎,當然還應該有講故事的奶奶,磨豆腐的媽媽,還有一盞盞昏昏欲睡的馬燈。可是,如今,電燈閃亮之后,小鎮可能變了。
小鎮故事多,小鎮情趣多,小鎮是最有藝術韻味的所在。
驛站
古時候,有許多驛站。驛站當然是為行旅準備的,那些天涯孤旅,見到驛站時,一定是眷戀的。因為長途跋涉,餐風露宿,他們急于投奔一個溫暖的居所。徐霞客是這么走過來的,李白也住過驛站,馬可·波羅好像也走過驛道,這些大師都走過去了。現在,沒有驛道,也不需要驛站了,方便了,進步了。過去走幾天的路,現在坐車只要幾十個小時了,如果坐飛機,只要幾十分鐘了,可是,為了快,為了那張機票,我們要做許多不愿做的事情,途中的樂趣難見到了。
現在有許多已經不用了的詞匯又回來了,比如:驛道、驛站、客棧之類的詞匯,但這些詞匯離開了原來的生活,多少有些像風干的標本,浸泡在福爾馬林之中。
當然,我不是一個陳腐的復古者,方便快捷舒適當然是好東西,我自己也享受著現代文明帶來的好處,我的意思是,我們的時代也要有一些厚重的文化積淀,使我們生活的時代讓后人多少有些羨慕。
空了的村莊
這個世界的風向變得快,有時還來不及咀嚼就咽下去了,有的營養過剩有的營養不良。
世俗的東西比痞了的東西更可愛,因為民間有自身的土壤,他不是某幾個人的專利,更容易保持一種寬容。
大自然孕育的文明是一種豐厚,人文草坪孕育不出杰出的文明。
談到本土文化,就感覺到某種危險。中國的城市一開始就是模仿別國的玩藝,即便就是鄉村,也很難找到純種的了。因為牛仔褲、電子表、卡拉OK、臺球、手機、電視這些東西,在鄉村已經不稀奇,下一步呢?咱們只能去尋找一點風氣,或者風的尾巴。
民風與進步,古老與現代,多樣與單一,在當今的轉型中,是多么驚心動魄的故事。
水的民族
我去過許多傣寨,從沒見過大聲吵架的人,也沒有大人打小孩。這個民族對生活、對世態、對人生有一種誠懇在里面。他們的年輕人,可以去當和尚、讀書、學習,不想當了可以回家娶妻生子,這樣更好。聽說過一個民間的傳說,不知是什么年代,傣族人之間發生了一場戰爭,等到結束,兩邊的士兵都去報告,自己這地方沒有傷亡,這是一個多么善良的民族。跟他們的宗教有關?跟他們的飲食有關(比如糯米)?跟他們的音樂有關?當然有關系,不信,你去看看傣戲,聽聽傣樂,要不,去看看他們的故事,柔潤舒暢,從來不會有哽的感覺,就像水一樣的柔軟。沒有火藥味的生活多好。
鄉村
真正有特色的鄉村是給人溫暖的,那種文化、歲月、環境的融合,不會給人驚擾,是一種安頓。但現在,這些鄉村的藩籬正在拆除。年輕人都走了,我敢說這些出走的年輕人中沒有沈從文,沒有胡適,沒有艾青,出走的都是打工仔,留下多么寂寞的鄉村。所以,三聯書店曾出過一套精美的圖書叫《鄉土中國》。但是很遺憾,這套圖書恐怕也只是留下一份鄉村記憶而已。因為我們理解的現代是與過去的鄉土落后連在一起的,扯不斷啊。
領悟
過去,我們很在意別人怎么看咱們,別說是云南,整個中國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如此。別人看我們,我們也看別人。心里有些緊張,也在期待著,等到過了一個時段,什么都進來了,什么都出去了,反而好了,無所謂了。這好還是不好,不好說。
旅游了,見多了,見多不奇。看與被看之間,沒有目光的交流,表情的交流,感覺上大家都明白,實際沒有看明白,看走眼的時候多。難以溝通的原因,首先是難以表達。一對戀人之間是不需要過多說明的,如果要喋喋不休地重復,那問題可就大了。
對歷史,對人生,對文學的理解大抵如此。對這些領悟,我們未必超越了古人,這不是技術層面的東西,我們就像蝌蚪尋找媽媽一樣累呀!
到處農家樂
現在到處是農家樂,我指的是商業化的農家樂,總覺得有一種翻譯腔,不是鄉土的了,有精無神,只有筋骨、沒有血肉,像擠干了的水菜。因為塑料大棚生產的東西,再怎么用農家的方法,也制作不出那股炊煙味了。當然,對于饑餓的人,另當別論。
文化也這樣,客串、勾兌、滲透、加工,擠來弄去,最后一大鍋大雜燴,什么味都有,姑且就叫文化農家樂吧。久別勝新婚,當然是幸福的,但千萬不要露出一股又野又憨的情態來,那就不值價了。在云南,相比白族和納西族,水族是太悄無聲息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只是靜悄悄地過自己的日子。沒有多少人了解,也沒有多少人關注。不過這樣也許反倒好,過若干年,很難說能把純正的鄉土民間文化保存得完整些的民族中,他們是為數不多的一部分。當然,說到底還是那個始終困擾我們現代文明的老問題,類似水族,他們如果能夠既把那些有異于其他民族的文化保存下去,又能享受現代文明的果實……
驚醒的沉默
在《南行漫記》中,美國人埃德加·斯諾對大理的自然風光和風土民情,作了如下描述:……突然之間,不透明的面紗被摘下,你和天神竟靠的那么近,像在清晰的夢境中一樣,你睜大了眼睛,看著驕艷的陽光像春風化雨似恣情地灑落下來。巍峨壯麗,崇高而帶一點可怖,比富士神山還要高,披著在熱帶的陽光下映著紅色的、終年積雪的斗篷;峰巒不止一個,而是十幾個,一個更高過一個,一直到最后,在激烈的狂喜中,好像被狂風卷起來似的,出現了將近三英里高的頂峰。這就是蒼山,這就是大理的雪山……大理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們都說,它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城市建在淺灘平原上,一邊是頂峰終年積雪的蒼山,另一邊是一個有著湛藍色湖水的巨大的內陸湖泊,因其波濤洶涌,中國人不稱它為湖,而稱為海,名為洱海。古老的城墻,上面建有鈍鋸齒形的城垛,共有四座城門,其中南城的城門相當漂亮,但已為上一次地震所毀。主要的街道,成直角相交,分別連接四座城門,南北向的大道為主要的街道。這里聚集著富裕的商人……我到達大理時,正好是春節的前一天,全城充滿著節日氣氛……這是訪問大理的大好時光,因為城里面可以看到許多部族的人們,異彩紛呈。有瘦高型的西藏人,穿著羊皮衣服,散發著糌粑和油酥的氣味,他們騎著長毛的高原馬,從人群當中穿過,馬背上鋪著拜佛用的毛毯,馬脖子上掛著叮當作響的銅鈴。民家(即白族)婦女身穿緊身上衣,下面是藍布長褲,鑲一道紅邊,褲腿扎在顏色鮮艷的裹腿里。她們背著大捆大捆的樅樹樹枝……龍燈非常奇妙,在慶祝春節的活動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我為龍燈奇特的姿態所吸引,跟隨它進去,加入了狂歡的人群。龍的身子長20英尺左右,是用竹條編成的,外面覆蓋著一層仿佛是涂過漆的透明的綠色布料,龍頭很大,有點可怕,眼睛噴出火苗。整個龍看起來像真的一樣。十幾個和尚藏在龍身子下面,手持火把照著龍身,并引導龍踏著一種奇怪的舞步前進。在前面開路的是一個樂隊,他們縱情地敲著鑼、鼓、鈸,吹著笛子,拉著胡琴……龍燈幾乎每條街都去過了。有時停在一個商店門口,旅店老板拿出一碗又一碗熱乎乎的米花茶來招待和尚們。龍燈在文廟面前歡騰飛舞,一位年事很高的老和尚靜悄悄地坐在那兒,面帶微笑……星星出來了,在沉郁陰暗的天空閃耀著明亮的白點。也是那么寧靜,就像刻在深色石塊上的一件工藝品,在屋頂剪影的曲線后面,升起更高更宏偉的蒼山峰巒的身影,像王室的金銀財寶一樣在夜幕下閃閃發光,他們蘊藏著不可知的謎……
1996年我參加一個考察滇藏文化的團隊,在路上碰到一車鶴慶人,從東風卡車上下來,見我們車上有“探險”的字樣,其中一個小伙子帶點嘲諷地高聲說“你們是探險,我們是冒險”。大家一笑了之。到了拉薩,吉日蒼特持方街全是鶴慶人,在打制金銀銅器,叮叮當當的聲音響成一條風景線,當年走村串寨叫小爐匠的東西,真成了氣候!后來,我在鶴慶見過了寸發標的九龍杯,才明白了什么叫絕技,除了精美的雕藝之外,一壺就斟在九個杯子中,一滴不多,一滴不少,為此,他還獲得了云南省工藝美術大師稱號。
有時很重要的一些事情往往發生在被我們忘記了的時間和地點里,往往在被忽視的地方存在著閃光的東西,所以,古人才說:“禮失求諸于野”,好像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漢字是奇妙的,古書里還有一個詞叫“奇技淫巧”,不知說的是哪方面,這種不相干的兩種狀態的組合很使人著迷。
一村的大師
2022年我到了獅河村,看著那些小作坊里雕出來的杰作,我嚇了一跳,的確,這才叫絕技,并且是代代傳承的絕活。村長說,那個村子做木工雕刻的有一千多人,又嚇了我一跳,那么多大師住在一個村里,這是奇觀。我們在唐詩宋詞里體味過的東西,在他們手里變成了可以觸摸的東西,真是了不起。
離獅河村不遠,還有座千獅山,利用山上自然石,石匠們雕了一千頭形態各異的獅子,劍川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可是,我沒有見到一個游客,奇怪!有些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游人如織,而藝術精品薈萃之地,鬼影子都不見一個,我呆了好一陣。
不過我也想開了,滿漢全席,不是人人都可以吃的,而快餐人人吃得起;就像飯頓頓都得吃,但酒不是能吃飽的。
哈尼情感
對于哈尼梯田,我是無話可說,那是大地上的一個奇跡,游人說是大地雕塑,說哈尼是雕塑大地的民族。面對奇跡,人往往無語。我只想收錄一首哈尼老鄉的歌,足以表達這種感情:沒有不多情的人/三輩子都多情起來/沒有不多情的狗了/家畜多情的噢噢直叫/沒有不多情的雞/老年田雞多情得面紅耳赤/年輕的田雞多情得忘了小雞/當田雞和公雞在一起時/家里的小雞被老鷹叼走/但千萬不要怪罪田雞/那是因為到了該多情的日子/小雞被老鷹叼走時/盡管田雞沒有出現/但是別的動物看見了/夜里被老鼠看見了/白天被麻雀看見了。這是一首奇妙無比的歌,它實際寫的是春天來臨時,哈尼梯田上春意盎然的景象,但它用動物的發情來描寫一種大地的肥沃和靈動,我敢說我們的詩人打死也無法用這樣的想象。
如果還不夠,再看一段哈尼詩人哥布的詩:……要是天陰了/陽光不能普照大地/濃霧將填滿山谷/農民照樣勞動/付出鹽味的汗水/他們使大地變成了天堂/有人高叫一聲/聲音被濃霧侵得嘶啞沉重/連回音也沒有/就這樣我默然/佇立于秋天金黃的土地/在石頭和樹木之中/沒有人能夠將我辨認。這首詩從勞動者的角度,對上一首是一種回應。除了詩就很難表達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