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釋義新解三則

摘 要 《左傳》莊公三十二年有“講于梁氏女公子觀之”，參諸《史記·魯世家》所載，“女公子”的“女”應屬上讀，全句當斷讀為“講于梁氏女，公子觀之”；“講”或通假為“覯”，意為公子偶遇梁氏之女，遂注目欣賞她。文公十四年“王叛王孫蘇”的“叛”似不應為“背叛”之義；或可假借為“反”，表返回之義，意為王使王孫蘇返回成周。襄公三十年“視躁而足高”的“躁”或可通假作“傲”，意為儋括眼神傲慢、抬腳過高，此為人有異志之狀。

關鍵詞 《左傳》 梁氏女 講 叛 躁

一、“講于梁氏女，公子觀之”

《左傳》莊公三十二年載：“雩，講于梁氏女公子觀之。圉人犖自墻外與之戲。”“雩”，祭天也[1]（P1783）。“講于梁氏女公子觀之”，一般讀為“講于梁氏，女公子觀之”。“講”，孔穎達《正義》謂“習業”，猶今言講習、預習[2]（P1783，253）；日本學者竹添光鴻《箋》云“講……治也……凡祀大神，治其大禮”[3]（P344）。“梁氏”，魯大夫。“女公子”，杜預《集解》“子般妹”[1]（P1783），楊伯峻注“女公子”指“諸侯之女”[4]（P253）。若此，該句當意為：舉行雩祭，講習（或治禮）于梁氏（家中），魯莊公之女前來觀看。這樣理解，恐有幾點疑惑：一是“講”字之后一般皆有明確對象，如“講事”（《左傳》隱公五年）、“講禮”（《左傳》昭公十三年）。二是“女公子”之稱不見于他書。三是文獻描述祭禮，未見有諸侯之女從旁觀禮之記載。

筆者以為，該句似可斷讀作：“講于梁氏女，公子觀之。”《史記·魯世家》載此事曰：“孟女生子斑。斑長，說梁氏女，往觀。圉人犖自墻外與梁氏女戲。”[5]（P1531）其將《左傳》中“梁氏女”三字連讀，典籍中亦可見相似結構之稱謂，如“武氏子”（《左傳》隱公三年）、“季氏宰”（《論語·子路》）分別指武氏之子、季氏之宰，此“梁氏女”當指梁氏之女。“講”，或借為“覯”。《說文》“講”，“從言冓聲”；“覯”，“從見冓聲”。二字讀音相同，可以通假。例如，《史記·曹相國世家》有“覯若畫一”；《索隱》：“覯，《漢書》作‘講’。”[6]（P2031）“覯”可訓為“見”或“遇”，《詩·大雅·公劉》：“廼陟南岡，乃覯于京。”毛《傳》：“覯，見也。”[7]（P542）《召南·草蟲》：“亦既覯止，我心則降。”毛《傳》：“覯，遇。”[2]（P286）故此，“講（覯）于梁氏女，公子觀之”，其意為公子般遇見梁氏女，舉目觀賞之。《史記》稱子般“說（悅）梁氏女”，蓋得左氏旨意。《左傳》桓公元年載：“宋華父督見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艷。’”子般見梁氏女而觀之，是亦為梁氏女所迷，與宋華父督事相似。

因此，《左傳》所載蓋指雩祭期間，魯公子般路遇梁氏之女，為其美貌所傾，遂注目而觀之。“圉人”掌馬，常侍貴族左右。從《左傳》記“圉人犖自墻外與之戲”一語來看，蓋指梁氏女歸于家中，圉人犖追隨至墻外，隔墻與之嬉戲。后致“子般怒，使鞭之”，最終成為該年魯莊公被弒事件的誘因。

二、 “王叛王孫蘇”

《左傳》文公十四年載：“（周）頃王崩，周公閱與王孫蘇爭政……周公將與王孫蘇訟于晉，王叛王孫蘇，而使尹氏與聃啟訟周公于晉，趙宣子平王室而復之。”

對于該段幾處字義，杜預《集解》謂：“叛，不與”，“訟，理之”，“復，使和親”[2]（P1854）。后世注家基本遵循杜注，只略作增補，如竹添光鴻《箋》曰“叛”為“王心則反”[8]（P769），楊伯峻釋“叛”為“背其諾言”[9]（P604）；“訟”楊注釋作“為周公訴冤求理”[4]（P604）。綜之，按傳統解釋，該段大意應為：周頃王卒，周公閱與王孫蘇爭奪執政之權……周公閱將與王孫蘇到晉國打官司，（新即位的）周匡王背叛王孫蘇，遣派大臣尹氏和聃啟前往晉國，為周公閱訴冤求理，趙宣子安撫王室，使各復其位。

據上述理解，似仍存有幾點疑惑：一是，“叛”一般是由下對上而言，如“隨以漢東諸侯叛楚”（《左傳》僖公二十年）、“蘇子叛王即狄”（《左傳》僖公十年）。“漢東諸侯”之于“楚”、“蘇子”之于“王”，皆是以下對上的關系，此言“王叛王孫蘇”，“王”為居上者，“王孫蘇”是居下者，此“叛”是以上對下的關系，殊難解釋。二是，文獻中“訟”字后接之賓語，往往為告、訟的對象，如“死將訟汝于天”（《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謂我（范鞅）死了將會向上天起訴你（欒樂）；“章越訟宋以拒田”（包山二號楚墓簡101）[10]（P356），宋因“拒田”而遭章越起訟；“魯相初到，民自言相，訟王取其財物百余人”（《史記·田叔列傳》），從下句言“魯王聞之大慚，發中府錢，使相償之”看，“訟王”即指“民”狀告魯王。又如，《左傳》載“晉郤至與周爭鄇田，王命劉康公、單襄公訟諸晉”（成公十一年），“訟諸晉”即“訟郤至于晉”，“郤至”為訟的對象，因此，“使尹氏與聃啟訟周公于晉”句，按上述辭例應理解為王派尹氏、聃啟到晉國狀告周公閱。若此，將前句“王叛王孫蘇”的“叛”解釋為“背叛”，意為周匡王背叛王孫蘇，無論從“叛”字用法，還是前后句之間邏輯看，似皆不夠妥當。

筆者以為，此處“叛”字或假借為“反”。“叛”上古屬并母元部，“反”幫母元部，二字音近，且有相互通假之例，如《左傳》襄公二十六年“通吳于晉，教吳叛楚”，清華簡《系年》簡79謂“焉始通吳晉之路，教吳人反楚”[11]（P170），“叛”假作“反”；《戰國策·秦策四》“韓、魏反之”[12]（P248），《史記·春申君列傳》作“韓、魏叛之”[13]（P2390）。由此，“王叛王孫蘇”的“叛”字，理論上存在假為“反”的可能。

“反”有“返、還”之義，“反某人”即使某人返、還的意思。例如，“齊侯……使清人殺國勝，國弱來奔……既，齊侯反國弱，使嗣國氏”（《左傳》成公十八年），“齊侯反國弱，使嗣國氏”即齊侯使國弱返回齊國繼承國氏宗子之位。又如，“知起、中行喜、州綽、邢蒯出奔齊，皆欒氏之黨也，樂王鮒謂范宣子曰：‘盍反州綽、邢蒯，勇士也’。”（《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樂王鮒對范宣子所說“反州綽、邢蒯”意即使州綽、邢蒯返回晉國。

“王叛王孫蘇”的背景是“周公將與王孫蘇訟于晉”，說明當時周公和王孫蘇正要去晉國打官司。從下句“使尹氏與聃啟訟周公于晉”看，周匡王派尹氏和聃啟來晉國與周公閱坐訟，而未見王孫蘇到場，似可以推斷，這里的“叛”字可能即通假為“反”，意謂周匡王使正要前往晉國的王孫蘇返回。從下句周王派尹氏、聃啟去晉國與周公閱坐訟看，王孫蘇應是獲得了周匡王的支持。“趙宣子平王室而復之”，當指趙宣子安撫、調和王室內部，并使周公回歸王室而復其位。

三、“視躁而足高”

《左傳》襄公三十年載周靈王弟王儋季卒，其子儋括“將見王而嘆”，靈王御士單愆期偶遇儋括于朝廷，聽到嘆息之聲，認為其有篡權之心，遂入以告王，且曰：“必殺之，不慼而愿大，視躁而足高，心在他矣，不殺必害。”楊伯峻注“慼”憂也，“視躁，言其處處張望”[14]（P1173）。據之，本句意為：毋必請（王）殺儋括，服喪剛過，他神態不憂而充滿欲望，眼神游離而抬腳過高，心中生有異志，不殺必遺禍患。

按“躁”有疾、動之義[15]（P2234），楊注將“視躁”解釋為眼神游離、處處張望，于語意頗為貼切，惟與篡權之志難以對應。《左傳》中與“視躁”意義、用法相近的還有“視流”“視速”等語。例如：“士貞伯曰：鄭伯其死乎，自棄也已。視流而行速，不安其位，宜不能久”（《左傳》成公六年），楊伯峻據章炳麟之說而謂“流則如流水，既不端正，亦不平衡，若東張西望”[5]（P902），以“視流”解釋為“東張西望”，眼神不堅定、走路太迅疾，此為內心不固之狀，所以晉國大夫士貞伯說鄭伯“不安其位，宜不能久”。又如，《左傳》成公十五年載宋華元利用魚石等人誅殺蕩澤，事后魚石準備逃離宋國，華元假意挽留，魚府觀華元“視速而言疾，有異志焉”，即華元眼神飄忽，言語迅疾，呈現出言、神不一。上舉“視流”“視速”等眼神飄忽不定的神態，似均與篡權之志無甚關系。

“視躁而足高”，楊伯峻謂“足高”與《左傳》桓公十三年“舉趾高，心不固矣”可類比，可謂中鵠。“舉趾高”是形容楚莫敖屈瑕傲慢輕狂之狀，《呂氏春秋·精諭》云：“妾望君之入也，足高氣強，有伐國之志也。”[16]（P1178）“足高氣強”可謂與屈瑕神態相似。儋括懷有異志，“視躁而足高”所表現的也應是輕傲之狀。

由上，筆者以為，“視躁”的“躁”字或借為“傲”。“躁”屬精母宵部，“傲”屬疑母宵部，二字音近，古書中亦見“躁”“傲”通假之例。如《論語·季氏》載“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荀子·勸學》謂“未可與言而言，謂彼之傲”，“躁”即通作“傲”。“視躁（傲）而足高”意即眼神輕傲、抬腳甚高。《國語·周語下》記載柯陵之會，單襄公見晉厲公“視遠步高”，說“夫君子目以定體，足以從之，是以觀其容而知其心矣。目以處義，足以步目，今晉侯視遠而足高，目不在體，而足不步目，其心必異矣”，“視遠”即目視高遠之處，為傲慢之狀，“步高”即抬腳甚高，單襄公認為晉厲公有異志，亦是觀其傲慢之狀有感而發，此正與單愆期觀儋括“視躁（傲）而足高”情形類似。

（責編：王晶晶）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ree Sentences in Zuo Zhuan

Wang Chao

Abstract There is a sentence in the 32nd year of Zhuanggong of Zuo Zhuan， which refers to the “Jiang Yu Liang Shi Nv Gongzi Guan Zhi（講于梁氏女公子觀之）”. the “Nv” in the sentence should belong to the upper reading， and the whole sentence should be read as “Jiang Yu Liang Shi Nv，Gongzi Guan Zhi”; “Jiang（講）” may be pronounced as “Gou（覯）”， which means that the Gongzi meets the daughter of Liang family and then pays attention to admire her. The “Pan（叛）” of “Wang Pan Wangsun Su（王叛王孫蘇）” in the 14th year of Wen Gong should not be the meaning of “betrayal”;Perhaps it should read as “Fan（反）”， the meaning of return， which means that the king made Wangsun Su return to Chengzhou.The word “Zao（躁）” of “Shi Zao Er Zu Gao（視躁而足高）” in 32nd year of Xiang Gong（襄公） ，perhaps should be readed as “Ao（傲）”， meaning that Dan Kuo had arrogant eyes and lifted his feet too high to show his ambitions.

Key words Zuo Zhuan Liang Shi Nv Jiang Pan Zao

[1]作者簡介：王超（1985-），山東泰安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先秦史。

（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中華書局，1980.

[2]（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中華書局，198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M].中華書局.2009.

[3]（日）竹添光鴻.左氏會箋[M].巴蜀書社，2008.

[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M].中華書局，2009.

[5]（漢）司馬遷.史記（卷三十三）[M].中華書局，1959.

[6]（漢）司馬遷.史記（卷五十四）[M].中華書局，1959.

[7]（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中華書局，1980.

[8]（日）竹添光鴻.左氏會箋[M].巴蜀書社，2008.

[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M].中華書局，2009.

[10]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墓[M].文物出版社，1991.

[11]李學勤.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M].中西書局，2011.

[12]（漢）劉向.戰國策[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3]（漢）司馬遷.史記（卷七十八）[M].中華書局，1959.

[1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M].中華書局，2009.

[15]宗福邦，等.故訓匯纂[M].商務印書館，2003.

[16]（戰國）呂不韋，著，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