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N092文獻標識碼 A
19 世紀的歐洲漢學向學術化發展①,此時的歐洲漢學研究對中國語言學和文獻學尤為重視。雖然當時歐洲已有了幾部中國文獻目錄,但都是以歐洲圖書館已有的中文藏書為基礎編寫②,其中錯誤頗多。在歐洲漢學學術化的背景之下,亟需一部完備的中國文獻目錄,19世紀來華的英國傳教士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便是在一位漢學家的提議下編寫一部供歐洲漢學家使用的參考書([1],頁5),即1864年最終完成的《中國文獻筆記》(NotesonChi-nese literature,后文簡稱《筆記》,圖1)。此書參照《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四庫總目》)經、史、子、集四部分類,部有總序、類有小序、各書有提要的中國傳統編目體系,對2000多部中國著作進行提要,成為漢學家的重要參考書目之一。內容囊括眾多中文科學書籍,也成為當時歐洲人學習相關文獻的重要參考書[2]。
對偉烈亞力及其學術活動,國內科技史家已進行了較為全面的總結[2-4],汪曉勤對其中國數學史研究有頗多論述[5-7],陳志輝從其在中西代數學研究中的比較史觀入手探究其史學淵源[8],胡優靜則對其漢學學術研究作了較為全面的梳理[9。而對《筆記》的研究,國內學者多是從中西文化交流、目錄學、文獻學等角度進行研究[10-I]。不過,反映偉烈亞力本人對中國天文算學研究興趣的天算類文獻目錄(圖1)卻少有討論,因此本文從《筆記》中的天算類文獻編目和提要人手,考察其文獻目錄的構成及其來源,進而歸納偉烈亞力對中國天算學史的認識,并總結此文獻目錄在學術研究中的意義。
一 《筆記》天文算法類文獻目錄的構成及其來源
如前所述,偉烈亞力《筆記》與《四庫總目》類似,在天算類文獻書目前有一段小序,概述古代天文學的發展,后面才列出書目或作者,并逐一撰寫提要介紹。經筆者統計,偉烈亞力共收錄105部中國天算類書籍,從先秦著作《周髀算經》到同時代的《談天》《代數學》等,時間跨度大,數量眾多,此類別下收錄書籍詳見表1。
表1.1867年《中國文獻筆記》(NotesonChineseLiterature)天文算法類書目

續表1

注:本表“序號”為偉烈亞力原書所載順序;《律呂正義》《律呂正義后編》四庫收錄,不在天文算法,在經部樂類。
《四庫總目》子部“天文算法”類書籍下分“推步之屬”和“算書之屬”,偉烈亞力參考這一區分并有所拓展,據表1可歸納為5個次級分類:(1)第1—61號是自先秦至19世紀之前出版的天文算法書籍①,其中第1—19號與天文相關,第20—46號與數學相關②,第47—61號則是清代前中期有關天文、數學和音樂的著作,這三小類內部大致按成書先后排列;(2)第62—93號為與偉烈亞力同時代(約從1800年開始)出版的中國學者的著述 ③ ,不分天文和數學,大致按作者年代排列,其中第62—87號,偉烈亞力對每位作者的作品都有一段較詳細的介紹④,第88—93號大概是屬于較簡單的數學書③,只是在兩個段落中作羅列和簡單介紹,類似于存目性質;(3)第94—96號是清朝歷書,不分年代;(4)第97—101號是合信(BenjaminHobson,1816—1873)和偉烈亞力在中國出版的著作或翻譯作品;(5)第102—105號是清代出版的星圖。
據偉烈亞力自述,他在編寫《筆記》文獻目錄的過程中,參考了《四庫總目》和《圣教信證》。《四庫總目》于1789年寫定,其子部天文算法類撰修官為乾嘉學者戴震等人([12],頁5),除天文算法類外,子部推步之屬與經部樂類也包含一部分天算文獻。據筆者統計,《筆記》中天文算學類下文獻有38部為《四庫總目》收錄⑥。而《筆記》中收錄的耶穌會士所作中文天算文獻有7部為《圣教信證》所記載,同時這7部書也全部收錄在《四庫總目》中?。除序言中所提及的這兩部文獻目錄外,1857年編寫的《倫敦會藏書目錄》(Catalogueof theLondon MissionLibrary)也是其參考目錄之一。早在1843年倫敦會傳教士麥都思(Walter HenryMedhurst,1796—1857)就在上海創辦了中國大陸地區最早的教會出版機構—墨海書館,出版中文書刊,主要為基督教讀物,也有科學書刊等。倫敦會和一些傳教士同樣注重對中國科學類文獻的收藏,如雒魏林(WilliamLockhart,1811—1896)、麥思都對中國文獻的收藏等[13]。偉烈亞力受倫敦會派遣來華,倫敦會圖書館則成為他早期學習中國文化最便捷的文獻來源,并于1857年編寫了《倫敦會藏書目錄》(Catalogueof theLondonMissionLibrary)。經筆者統計,其中《歷算全書》《孫子算經》等12部天算類文獻也收錄在《筆記》天算類文獻目錄中①。
除倫敦會圖書館藏書外,偉烈亞力在華期間還多方收集中文、西文、日文、滿文、蒙古文等文獻資料,逐漸形成了一個藏書豐富的圖書館,其中的絕大多數中文文獻在1877年偉烈亞力最后一次返回歐洲之前被收購后售與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TheBodleianLibraryOxford),后經博德利圖書館中國收藏館館長何大偉(DavidHelliwell)整理成為“偉烈亞力藏書”書目出版。何大偉認為在《筆記》中收錄的文獻一定收藏在偉烈亞力的藏書中,許多的文獻提要并不包含在《四庫全書》中,以及提要中引用的版本通常是在他的收藏中[14]。據筆者統計,“偉烈亞力藏書”書目中收錄的中國天算類文獻《周髀算經》《周髀算經音義》《新儀象法要》等總67部,其中55部天算類文獻收錄在《筆記》中②。從以上目錄中可見,偉烈亞力對中國天算類書目涉獵甚廣,在此基礎之上編撰的《筆記》天文算學類文獻目錄中,有一半以上是偉烈亞力本人的藏書。
綜上,偉烈亞力在編寫《筆記》天算類文獻目錄的過程中,在體例和內容上對《四庫總目》有不同程度的參考,同時通過倫敦會圖書館、本人購藏以及與中國學者的交往等多種途徑,知悉了大量的中國天算文獻,學習了部分中國天算知識,在此基礎之上形成了一份獨特的中國天算類基本文獻目錄。除了登記書名和劃分小類以外,他還仿照中國傳統的目錄學著作,不僅為這些書籍撰寫了提要,還撰寫了與書序功能相似的學術史概要,從中體現了他本人對中國天算史的認識??紤]到《筆記》天算類書目大致以1800年為界,分為前代演變和近代發展兩大部分,下文也將據此考察偉烈亞力對中國天算史的認識,并探討這些工作的目的與意義所在。
二 偉烈亞力對19世紀前中國天算學基本文獻及其歷史的認識
如前所述,《筆記》天算類的第一大類是19世紀之前出版的56部天文算法書籍,下分3個小類,附有小序和提要。小序和提要內容對《四庫總目》所載的38 部有不同程度的參考,其余18部則為偉烈亞力自己獨立撰寫。它們分別體現了偉烈亞力對清前中期的中國天算學史的認識:一是對中國古代傳統天文發展分期和天文體系的介紹;二是對中國傳統算書的開創性研究;三是對明末“西學東漸”背景下的天算學發展評述。
1.對中國古代傳統天文發展分期和天文體系的介紹
《筆記》天文算法類開篇有一小序,是偉烈亞力對中國傳統天文體系及其發展的概述:
下一個主題是“天文學和數學”,我們可以在最古老的可信文獻中找到許多有趣的天文記錄,但其中的科學部分在早期是罕見的。在這方面,若干朝代的正史以及關于同一主題的單獨著作是一個寶庫,并體現了一種漸進式變化的觀點,直到明末采用了歐洲理論為止。古代,中國人似乎有三種描繪星空的方法:第一種\"蓋天”,天空被描繪為一個凹面的球體(acon-cave sphere)①;第二種是“渾天”,宇宙被描繪成一個“天球”,而眾星則附于“天球”表面;第三種叫“宣夜”已經失傳,但中國本土作者認為它和歐洲人引入的體系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1],頁86)
在小序中,偉烈亞力從三個方面介紹了中國古代天文學:(1)中國天文學歷史文獻中天文記錄的豐富性;(2)將中國天文學史劃分為兩個發展階段,以明末“西學東漸”為節點,前期中國天文學表現出漸進式變化(the progressive changes)的特點,明末以后完全采用歐洲天文學理論;(3)介紹了中國古代三種天文體系:“蓋天說”、“渾天說”和“宣夜說”。
小序后的第1—5號書籍為明末以前的傳統天文書籍,主要對《周髀算經》《新儀象法要》《革象新書》有較為詳細的介紹,同時簡單提及《周髀算經音義》《重修革象新書》。在《周髀算經》的提要中首先指出“(這)是現存唯一的蓋天說天文體系的古代著作”([1],頁86)。而在《新儀象法要》的提要中,偉烈亞力錯誤地將此書定義為關于“渾天說”天文系統的最早著作([1],頁86),實際上現存史料中關于“渾天說”的最早文獻為張衡的《靈憲》,偉烈亞力在此書中并未提及《靈憲》。對《革象新書》的提要主要對其書與之前的天文學知識的改進之處作了列舉([1],頁86)。
值得注意的是,對“宣夜說”的介紹中提到中國學者將“宣夜說”與歐洲人傳入的天文學理論相聯系的觀點,此處所指的歐洲天文理論應是明末由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陽瑪諾(Emmanuel Diaz,1574—1659)等傳人的固體水晶球說宇宙結構,與天主教教義密切相關。而所謂的“中國本土學者認為它(宣夜說)和歐洲人引人的體系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應是在明清西學東漸之時,乾嘉學者為了抵制傳教士所宣傳的歐洲水晶球宇宙體系時作為所謂“中源”理論支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被稱為“漢學專門經學家”的許桂林在《宣西通》中所闡述的“宣夜—西法”宇宙圖景,事實上應是為“西學中源”說所作論證([15],頁159—192)。不過《筆記》里并沒有提到《宣西通》一書,偉烈亞力應是得自本土學者的口頭信息,因而沒有詳細的介紹和討論。
總體來說,偉烈亞力在小序及5部傳統中國天文文獻提要中,主要圍繞著中國傳統天文學發展的分期和中國傳統三大天文體系展開介紹。偉烈亞力從官方采用的天文學理論的改變。指出中國天文學發展經歷了一個從采用中國傳統理論到采用歐洲天文學理論的轉變,對這個轉變過程,筆者將在后文結合偉烈亞力對明末以后的天算類文獻提要進行具體分析。在對中國傳統三大天文體系的介紹中,他也受到了中國學者的影響,如對“宣夜說”的介紹帶有強烈為“西學中源”論證的意味,而這一觀點對李約瑟也產生了影響([16],頁200)。
2.對中國傳統算書的開創性研究
《筆記》天算類書目第一大類的第二個小類是19世紀前出版的算書。偉烈亞力能夠接觸到如此多的中國傳統算書,與18世紀以來中國學術上的考據之風盛行密不可分,通過編撰《四庫總目》及以戴震為首的一些乾嘉學者對中國古代算書的多方搜集和修訂,眾多古典數學著作被重新發現和研究,也涌現了一批研究中國古代傳統數學的數學家及著作,如戴震、李銳、沈欽裴、汪萊等人在校勘古算書和復原古算法方面的成果([12],頁675—692)。偉烈亞力在1852 年6月開始與新結識的中國數學家李善蘭(1811—1882)合作翻譯《幾何原本》后九卷,同時在李善蘭的幫助下學習宋代數學[17],并于同年在《北華捷報》連續刊載《中國科學略記·算術及代數學》(Jottingson the Science of the Chinese.Arithmetic,以下簡稱《略記》)一文,專門討論中國古代數學成就,高第(HenriCordier,1849—1925)認為這是偉烈亞力數學、天文學研究的起點[18]。在撰寫《筆記》天算類文獻提要時,在對算學書籍的提要中很大一部分即是《略記》中的內容,如《九章算術》《周髀算經》《五曹算經》等。
在對中國傳統算書的提要中,偉烈亞力對涉及“九章”問題的兩部著作《九章算術》《數書九章》—尤為重視,在《九章算術》提要的開篇便提出中國傳統算學已經發展為一門科學,同時介紹“九章”內容:方田(Plane Mensuration)、粟米(Proportion)、衰分(Fellowship)、少廣(Evolution)、商功(Soid Mensura-tion)、均輸(Alligation)、盈不足(Surplus and Deficiency)、方程(Equations)和勾股(Trigonometry)([1],頁91)。汪曉勤通過對《略記》中《九章算術》相關知識的考察,認為偉烈亞力并未看到任何版本的《九章算術》,而是通過南宋楊輝《詳解九章算法》(1261)、明代吳敬《九章算法比類大全》(1450)、程大位《算法統宗》(1592)等算書獲知《九章算術》大致內容的([5],頁10—23)。
在《數書九章》提要中,同樣介紹了“九章”的內容:大衍類(Tayen)、天時類(Chronological calculations)、田域類(Land mensuration)、測望類(Trigonometri-calcalculations)、賦役類(Stateservice)、錢谷類(Imposts)、營建類(Fortifica-tions)、軍旅類(Militarycalculations)、市物類(Barter)([1],頁93)。重點介紹了“大衍求一術”,指出這是一個不同以往的新公式用以解決不定式問題,將“大衍術”與印度的“庫塔卡”相比較,認為兩者方法具有相似性,此觀點他在《略說》中就已有論述([19],頁180)。對庫塔卡算法與中算不定問題解法的比較,偉烈亞力實為第一人。在他的啟發下,數學史家如沈康身[20]、李倍始[21]等都對此問題進行了研究。從這個研究及結論中,可以看到其在數學史研究中的跨地域比較研究方法的應用,陳志輝對此有詳細論述,認為“正是通過對歷史上的數學與古代和當下的歐洲數學做出比較,偉烈亞力一方面承認了中國人的數學天賦和傳統,另一面也指出當時中國數學研究的困境”[8]
偉烈亞力對中國數學史的開創性研究繞不過他的《略記》,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數學卷》中就對《略記》評價頗高([16],頁1)。而在《筆記》中對中國古代算書的提要中也表現了其對中國古代數學的科學性觀點以及其對中西數學史的研究成果,同時也體現出其在古代數學知識方面的跨地域比較史觀,在當時來說具有一定的前瞻性。
3.對明末“西學東漸”背景下的天算學發展評述
在天文算法類小序中,偉烈亞力指出明末“西學東漸”以后的中國天文學已經進入另一發展階段,即采用了歐洲天文學理論,這種觀點也體現在對明末至清前中期的天算類文獻的提要中。這一階段的書目總31部,又可大致分為三類:(1)傳教士翻譯西方天算著作,如《簡平儀說》《天問略》等;(2)傳教士與中國學者合撰的天算之書,如《新法算書》《歷象考成》等;(3)中國學者獨立編寫的天算著作,如《天學會通》《歷算全書》等。
偉烈亞力對此三類文獻的提要詳略不一,對第(1)類書目的提要為簡要介紹譯者和內容,對第(2)類書目的提要著墨頗多,篇幅也較大,如《新法算書》《歷象考成》《數理精蘊》三書的提要,強調書中涉及的歐洲天文和數學知識。在《新法算書》的提要中,指出此書介紹了托勒密、哥白尼、第谷、開普勒等人的工作,但也評價道,“托勒密體系是主要的,雖然哥白尼、第谷、甚至開普勒的工作是經常被提到的,但以這些天文學家的命名的體系很少涉及”([1],頁87—88)。對《歷象考成》內容的提要集中于其與《新法算書》的改進之處,指出《歷象考成》較《新法算書》“有了決定性的進步”,對改進內容一一列舉,特別值得關注的是,他敏銳地指出《歷象考成后編》中已經介紹了開普勒第二定理。對《數理精蘊》的提要中詳細介紹了上編5卷、下編40卷、表四種8卷的內容,特別指出書中介紹的歐洲數學知識借根方以及補充的8卷數表中的1到100000的10位對數表就是弗拉克(AdrianVlacq,1600—1667)于1628年在荷蘭出版的數表([1],頁89)。
第(3)類書目中對幾位著名天算家及其著作作了較為詳細的介紹。如在《同文算指》提要中,首先指出此書為利瑪竇教授于李之藻的歐洲數學知識的摘要,除了對此書知識內容作了介紹外,同時對17世紀耶穌會士來華以后的數學發展作了評價:
但是,由于數學研究在中國長期處于沉寂狀態,當耶穌會士到達中國時,幾乎沒有本土學者知道這些古代著作的內容,傳教士們被留下來教授許多新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在中國很久以前就已經很好地理解了。其結果是引入了一種新的命名法,取代了舊的既定術語,而后者后來又被本國數學家恢復了,現在有兩種術語體系,這兩種體系在許多現代文章中都被部分或同時采用,這導致了措辭的松散和不準確,對數學研究沒有什么好處。
偉烈亞力從代數學發展的角度,認為明末以來耶穌會士傳人的歐洲數學符號、術語體系與中國傳統的數學術語體系并行,造成了數學術語措辭的不準確,并不利于數學的發展。此外,在《歷算全書》的提要中,偉烈亞力稱梅文鼎為“當代在這一科學分支領域最敏銳的學生和著述最多的作家之一”([1],頁90),可見其對梅氏及其著作的重視。
偉烈亞力對明末“西學東漸”背景下的天算類文獻的提要內容,不僅對這一階段的天文歷算學者及其著作進行了介紹,實際上也反映了其對這一階段的中國天文歷算學術發展的評價。尤其是對中國學者及其著述的評價,體現了其對中國人在會通中西學術方面的肯定。
三 偉烈亞力對19世紀后中國學者著述的天算文獻提要
19 世紀以后中國歷史進入清晚期,此時期的中國天文學和數學也在不斷發展,涌現出了一批歷算學家及天文歷算著作。在《筆記》中收錄的19世紀以后中國學者的天文歷算著述,從數目上來看,此時期的中國學者著述有49部,占了天文算法類總數的將近一半。從編排上來看,大致按刊行時間順序排列;從內容上來看,基本不明顯區分天文和數學,對一些重要作者和著作介紹較為詳細??偟膩碚f,偉烈亞力對1800年以后的中國學者著述天文算學書籍特點可總結為兩點:一是對乾嘉學者及其天算著述的介紹,二是對當代學者工作的強調。
1.對乾嘉學者及其天算著述的介紹
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中國天文歷算著述主要由乾嘉學者完成,乾嘉學者對天文歷算的學術性闡釋有其“復古”的時代特點,在天文學上重視對古代歷法的注解和對年代的考證,在數學上強調對唐宋數學的復興,尤其是對天元術的闡釋([15],頁51—71)。在對這時期的天算書籍提要中,偉烈亞力主要是以某一學者及其多種天算著述置于一段加以介紹,最為典型的即是對李銳、羅士琳及其著作的介紹。
李銳為乾嘉學者的代表人物,在乾嘉學派的復古潮流中,對中國傳統數學研究成果突出。偉烈亞力對李銳的評價頗高,稱其為“可能是本世紀(中國)最杰出的數學家”([1],頁99—100),主要對其作品集《李氏遺書》作了提要,介紹了此作品集的11種著作。在提要中,偉烈亞力重點對《弧矢算術細草》作了介紹,追溯明代顧應祥從郭守敬的《授時歷草》中學習到弧矢形的弧、矢、圓、徑、弦、截積之間的關系,郭守敬運用天元術解決此類問題,顧應祥則將天元術刪去,而李銳則重新運用天元術完成了《弧矢算術細草》。
偉烈亞力重點介紹的另一位學者羅士琳①,是以數學研究為主兼及天文歷法的著名清中期學者,在提要中分別列舉了其9種著作,其中由于《四元玉鑒細草》《四元釋例》是對自明代以來失傳的四元術的闡釋研究之作,于是置于前文對朱世杰《四元玉鑒》的提要中加以介紹。在其余7種著述的提要中,每一著述都有一內容提要,在提要中對其著述中羅士琳所精通的天元術和四元術應用都加以指出。此外,出于歐洲人對中國歷史年代學的關注[22],偉烈亞力特別指出在羅士琳的歷史年代學著作《周無專鼎銘考》中,羅氏利用《周歷》《四分歷》推算周歷歷日,考證出周無專鼎銘上的“九月既望甲戌”當為周宣王十六年。([15],頁158)
在對乾嘉時期的代表性歷算學家李銳、羅士琳等的介紹中,偉烈亞力雖未明確指出此階段乾嘉學者在學術上的“復古”潮流,但在對這些學者的著述介紹中,對“天元術”和“四元術”等方法的學術脈絡都加以厘清,如將《四元玉鑒細草》《四元釋例》置于前文朱世杰《四元玉鑒》的提要中。此外,在對天文歷法著述的提要中,出于歐洲學術界對古代文明歷史年代學的考證考慮,偉烈亞力對國內學者在歷史年代學上的考證工作也有所重視。
2.對同代學者著述的強調
偉烈亞力在傳教的過程中與中國學者有著較為密切的接觸,既向中國學者傳播歐洲天算知識,同時也向中國學者學習中國的天算知識。他意識到中國人在歷史上的天算科學上有其成就,對當代數學家工作極為推崇和重視,也極力向歐洲人介紹這些數學家的工作。對這些數學家,偉烈亞力評價道:
目前,(中)國內有不少學者致力于數學研究,但很少有人把他們的勞動成果公布于眾。然而,在世作家發表的一些專著,卻有意給人一種對天生天才非常有利的印象。([1],頁102)
在提要中介紹的在世學者及其著作有:徐有壬《務民義齋算學》《造各表簡法》,李善蘭《方園闡幽》《弧矢啟秘》《對數探源》,戴煦《對數簡法》。徐有壬與戴煦、李善蘭等數學家相熟,天文和數學著作豐富,其著作集《務民義齋算學》包括《割圓八線綴術》《測圓密率》《截球解義》《弧三角拾遺》《造各表簡法(又名《垛積招差》)《橢圓正術》《橢圓求周術》《朔食九服里差》《表算日食三差》([12],頁748—750)。偉烈亞力與李善蘭交往甚密,李善蘭數學上最重要的成果當屬“尖錐術”,其理論與應用主要見于《方圓闡幽》《弧矢啟秘》《對數探源》三種著作中。在《方圓闡幽》中,他論述了獨立創造的“尖錐術”。在《弦矢啟秘》里,他用“尖錐術”論證了“正弦求弧背術”、“正切求弧背術”、“正割求弧背術”,運用了“尖錐術”證明了正弦、正切、正割的冪級展開式?!秾堤皆础肥恰凹忮F術”用于對數研究的專著([12],頁738—748)。戴煦在數學上的突出成就是在對數領域的研究,他借鑒中國傳統的冪級數展開式的研究方法,《對數簡法》是關于對數函數的冪級數展開及對數表的造法,其借助有理指數的二項式定理,得到了由開方表求對數、由自然對數求常用對數、由展開式求對數以及由三角函數的對數展開式造三角函數對數表等方法,從而推廣了清梅玨成等人匯編的《數理精蘊》中所介紹的常用對數的造表法([12],頁735—738)。
偉烈亞力對在世數學家工作強調,在于他們在科學領域積極探究的精神。其在《略記》中指出,當時各地都有許多與戴煦等數學家具有類似思維的人,“鮮明地凸顯了他們與思維懶惰群體的區別”;而通過“正確引導”,可以使他們“在一個更高更重要的知識領域中去探索”([19],頁194)。當然,與偉烈亞力傳播基督教相關,這個知識領域指的是與上帝相關的知識領域。
四 《筆記》天算類文獻目錄的學術史意義
《筆記》成書于偉烈亞力來華工作(1847—1877)的中期,其天算類文獻目錄提要不僅對后來的天文學史和數學史研究有著深遠影響,在他本人的學術研究生涯中也有承前啟后的重要地位。
首先,《筆記》天算類文獻目錄為同時代和后來的西方漢學家所重視。正如偉烈亞力自己所言,《筆記》是為西方的“中國文獻學習者”克服中文典籍專名典故等閱讀困難時所準備的手冊([1],序頁1),此言非虛。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等人在其去世后編輯了他的中國研究著作集,扉頁描述他是“《中國文獻筆記》等書的作者”(圖2),可見同時代漢學家認為《筆記》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從他的天算類文獻目錄來看,他在編寫天算類目錄時,既做到了辨章學術,對中國歷代重要歷算學家及其著述進行了評述,又做到了考鏡源流,對天文學和數學的歷史發展階段進行了區分,繼承了中國目錄學的傳統。后來的科學史家在研究中國天文和數學相關內容時,對其參考頗多,李約瑟在進行中國天文學史和數學史的編史工作中,就引用了偉烈亞力對中國傳統天文學、數學科學著作的提要內容,如對17、18世紀專門論述珠算著作的目錄([16],頁68)和對梅文鼎《歷算全書》中的天文學著作目錄([16],頁463)的介紹就直接參考了偉烈亞力的目錄。李約瑟不只是引用偉烈亞力的目錄,還指出了偉烈亞力提要中的錯誤,如糾正了偉烈亞力將《海島算經》介紹為“實用三角學中的九個問題”的錯誤,指出書中并未涉及正弦、余弦之類角的性質([16],頁28)。但同時,正如前文所述,偉烈亞力從中國學者那里聽說的觀點——即認為“宣夜說”與歐洲固體水晶球說宇宙結構具有相似性——也被李約瑟所接受([16],頁200)。
其次,《筆記》天算類文獻目錄向西方世界傳播了新近的天算學工作。偉烈亞力的天算學文獻目錄雖受到中國傳統目錄學的影響,但并不拘泥于傳統。如中國古代書目傳統上不錄在世人物著述([15],頁231—234),但《筆記》對在世學者如李善蘭(1811—1882)、馮桂芬(1809—1874)等人的著述都進行了收錄,甚至還介紹了當時在華的外國人,甚至包括他本人的天文和數學著作或翻譯作品。雖然偉烈亞力懷有利用新科學更好地傳播基督教的強烈動機,如想讓中國人“知造物主之大能”,在對天文知識的學習中,做到“上答宏恩”[23],但他所介紹的這些近代作品,也確實反映了當時中國人學習和研究天算學的最新面貌。
圖2.偉烈亞力《中國研究》扉頁

最后,與偉烈亞力的中國天文學和數學史專題研究工作相輔相成。從前面的分析可知,《筆記》天算類文獻目錄的編撰中利用了他本人之前已有的研究,如對中國傳統算書的提要和評述就利用了他在《略記》中的研究成果。同時,他也利用《筆記》天算類文獻目錄及其中所收錄的原始文獻,促進他極感興趣的中國天算學專題研究,如中西歷法、中西星名對照等工作。在《筆記》天算類文獻目錄中第94—96號為中國傳統歷書,成為其主持編寫《中西通書》(1859、1860)的參考,在編排上刻意模仿《時憲書》,但同時也刪去了《時憲書》中的五行、神煞、宜忌等內容,在歷注中增加天體運動和基督教教義等信息,附有中西歷日對應,世界24種時間對照表以及中國陰歷節氣表。24」在其后發表的《關于中國每周安息日的知識》(On the knowledge ofa Weekly Sabbath in China)(1871)一文中,偉烈亞力通過對《欽定協紀辨方書》《洪潮和會孫堂燕通書便覽》等通書中對“密”日的記載,進而追溯中國七曜紀日及其相關歷法問題。25]《筆記》天算類文獻目錄的最后是對清朝出版的四種星圖的介紹,這也是其中西星名對照工作的重要參考,在《筆記》刊行幾年后,偉烈亞力也完成了其中西星名對照表—《恒星表》(ListofFixed Stars)(1872)[26],成為著名天文史家潘鼐所制“中西對應恒星表”的重要數據來源之一([27],新增序頁1)。
五 結語
偉烈亞力的《筆記》既顯示其在漢學領域的成就,同時也包含了其對中國科學史研究的一部分工作。1852年開始刊載的《略記》可視為他對中國天算史研究的開端,此后其對中國天算史的研究領域也在不斷擴展。1864年成書的《筆記》天算類文獻目錄書目完備、評述結合,在編纂體例上仿照《四庫全書》,受到了傳統中國古典目錄學的影響;但又結合了許多近代西方人的成果并且重視原始典籍的收藏和研究,有現代學術研究意義上的拓展,實可視為偉烈亞力對中國天算史的編史之作。他將中國天算學史分為前代和近代,而尤其重視近代的發展,是其獨特身份所致。而且其中不乏有部分錯誤的介紹,且一部分重要的天算類著述如《論衡》等未收錄其中,但偉烈亞力作為傳教士來華,以一人之力成此目錄學著作,實屬不易。今天我們以中國人的眼光看這份英文的目錄提要,對于天文學史和數學史的研究工作,相信也不無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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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ander Wylie's Compilation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Catalogue of Chinese Astronomical and Mathematical Literature
WEN Changfei,CHEN Zhihui
Abstract: The 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NCL)by Alexander Wylie,a 19th-century missionary to China, is a well-known bibliographic work in Western Sinology. The NCL contains 1O5 books on astronomy and mathematics, which are categorized into five subcategories and arranged in a sequential order. Approximately half of these books were published after 18Oo, highlighting the advancements in astronomy and mathematics during modern times. In addition to referencing the previously known Si Ku Quan Shu, the bibliographic sketches of astronomical and mathematical works in the NCL also incorporate recent research findings,reflecting Wylie's understanding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stronomy and mathematics. Wylie's systematic organization of these bibliographic sketches not only summarizes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stronomy and mathematics, but also emphasizes their latest developments. This work has been beneficial for Western scholars, providing them with convenience and complementing Wylie's specialized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stronomy and mathematics. It holds significant importance in the field.
Keywords: Alexander Wylie; 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 ; Bibliography; astronomyand mathematics; the history of astronomy and mathema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