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中國人嗎?你愛中國嗎?你愿意中國好嗎?”
“你是中國人嗎?你愛中國嗎?你愿意中國好嗎?”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于1935年9月17日在開學典禮上提出振聾發聵的“愛國三問”,在風雨飄搖的舊中國,種下自強圖存的新希望。這“三問”,一問民族血脈,二問家國情懷,三問責任擔當,讓初入南開的學子們真切感受到了國家的危難和南開人的責任,不少學子從此投身到救國運動之中。
1876年4月5日,張伯苓出生在天津一個貧寒的塾師家中。張伯苓剛剛五歲,父親就親自為他啟蒙。年幼的張伯苓胸懷救國大志,鑒于八股文麻醉民志,欲救危圖存,唯有學新學。1891年,年僅15歲的張伯苓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北洋水師學堂,由此開始了接受新式教育和西方思想的人生歷程。
1895年,在甲午戰爭中慘敗的清政府與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允許日軍駐扎威海衛。1898年7月,英國強租威海衛,張伯苓隨船送清廷官員前往辦理移交手續,親身經歷了“國幟三易”的屈辱場面,深感“自強之道,端在教育”。是年,他結識倡導新學的嚴修,共同開啟了艱難的辦學之路。
經過幾十年努力,一個包括大、中、小學在內的南開系列學校教育體系屹立于中華大地:1904年創辦私立中學堂,1919年開辦南開大學,1923年開辦南開女中,1928年開辦南開小學,1936年開辦重慶南渝中學,1937年接辦自貢蜀光中學。面對創辦如此神速的學校,人們贊嘆張校長是魔術師。他笑呵呵地說:“我不是魔術師,我是不倒翁。日本人把我打倒,我又站了起來。”
張伯苓反對只空喊口號而不做實際工作的所謂愛國,主張把愛國的精神和報國的能力結合起來。他說:“愛國可以出乎熱情,救國必須依靠力量。學生在求學時期,必須充分準備救國能力,在服務時期,必須真切實行救國志愿。有愛國之心,兼有救國之力,然后始可實現救國之宏愿。”
1937年7月,南開大學因師生愛國言行而被日軍炸毀。張伯苓卻說:“被毀者為南開之物質,而南開之精神,將因此挫折而愈益奮勵!”僅僅月余,張伯苓的四子張錫祜奉命駕機開赴前線作戰,中途遇難殉國。張伯苓聽聞噩耗,默然許久,緩緩說道:“吾早以此子許國,今日之事,自在意中,求仁得仁,復何慟為!”
張伯苓創辦的南開教育體系培養了包括周恩來、陳省身、吳大猷、曹禺在內的大批英才。南開系列學校的異軍突起,特別是在辦學過程中形成的心系國家、服務社會的愛國道路,允公允能、日新月異的“公能”品格,充滿朝氣、面向未來的青春精神,更是造就了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獨特的“南開現象”。
張伯苓的“愛國三問”發問聲已過去八十多年,猶在耳畔,醍醐灌頂。2018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教育大會上強調:“這三個問題是歷史之問,更是時代之問、未來之問,我們要一代一代問下去、答下去!”
“愛國三問”
1935年9月,在南開大學開學典禮上,張伯苓以沉重的語調問:“你是中國人嗎?”“你愛中國嗎?”“你愿意中國好嗎?”這三句話激起了愛國青年心中如焚的共鳴,他們異口同聲地喊出:“是!”“愛!”“愿意!”
1935年9月,張伯苓在南開大學開學典禮上發出了讓師生自省自勵的“愛國三問”。據著名心理學家、南開校友劉兆吉回憶:
1935年9月17日,(我們)在南開大學秀山堂開學典禮(當時稱始業式)上聽張校長講話。他以沉重的語調問:“你是中國人嗎?”“你愛中國嗎?”“你愿意中國好嗎?”看來很尋常的三句話,在當時卻激起了愛國青年心中如焚的共鳴,他們異口同聲地喊出:“是!”“愛!”“愿意!”聲音在悲憤地回響。
隨后,張校長語重心長地講要救國就要“努力干去”,而且要“苦干”“死干”,要“咬定牙根,緊張而又緊張向前努力”,要“公”、要“誠”、要“團結”。張校長的講話,語言樸素無華,但打動了青年的心,這是一堂很好的愛國主義教育課。
就在張伯苓提出“愛國三問”后不久,同年12月,他在重慶的兩次演講中提出關于中國國情的“中國之問”。
12月10日,張伯苓抵達重慶。當晚,其好友、著名愛國實業家盧作孚在民生公司大禮堂舉行盛大的歡迎會,張伯苓應邀登臺演講。張伯苓說:“中國人最需要的東西有兩種:第一是大公,第二是努力更努力。”“大公的對面就是自私。中國人逐處都看見在為自己的利益打算,不惜犧牲社會,不惜犧牲國家。若是我們不將這自私的心理去掉,國家是永遠沒有希望的。”他還提到自己曾向孩子們發出“中國之問”的故事:
有一次,我乘輪船旅行,在船上看見有六個小孩子,年齡在十歲左右,很可愛。我便問他們:“世界上哪國最大?”他們說“中國”。我問:“哪國人最多?”他們說“是中國”。我又問:“哪國最弱?”他們遲疑了一會兒,有一個較大的孩子答復我說:“是中國。”我又問他們:“中國地方大,人又多,為什么不強呢?”他們答復不出來。
于是,我教他們做拉繩的游戲:將他們六個人分作兩隊,分握繩子的兩端。一端四人,一端二人,教他們用力拉。結果,四人一端的拉輸了。我問:“這是什么緣故?”他們都說:“四人一端的不是共同用力。”我對他們說:“中國地大人多,敵不過外國,也就是不共同用力的緣故。”的確,這是事實,因為他們都各向一個方向拉,都為著自己用力去了。
通過這個游戲,張伯苓讓孩子們懂得了“中國不強”的原因和團結一致才能凝聚力量的道理。
12月12日,張伯苓在盧作孚陪同下到北碚考察,受到當地民眾的熱烈歡迎。歡迎會上,他再次發表演講。當他登上講臺,看到臺下聽眾大多是兼善中學的學生,非常高興,立即改變演講方式。據當時《嘉陵江日報》報道:
各歡迎團體在大禮堂集合開了一個聯合歡迎會,請張伯苓先生演講。他一上講臺后,向學生問答式的親切談話,應用了啟發式的教學方法,且他講起來態度很親切,精神很興奮。
張伯苓先生對臺下學生說:“我在南開辦學時,在從前,總是喜歡和青年接近,而今到北碚來了,也遇著這樣一回事,能夠和青年不生疏,這是我的榮幸!”他親切隨和的話語使全場學生頓時活躍起來。
接著,張伯苓開始以連續發問的方式向學生發出“中國之問”。
張伯苓問:“目前中國最大的問題為何?”
學生答:“華北問題。”
有的又答:“中日問題。”
張伯苓問:“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為何?”
學生答:“中國。”
張伯苓問:“世界上富強國家所有的特產和原料,中國都有否?”
學生答:“中國應有盡有。”
張伯苓問:“中國是否為世界上最大國家?”
學生答:“是最大的國家。”
張伯苓問:“世界的強國有幾(個)?”
學生答:“英、美、法、俄、日、意、德七國。”
問到這里,張伯苓表情嚴肅起來,他停頓了一下,環顧全場學生,又連續發問。
張伯苓問:“你們是何國人?”
學生答:“中國人。”
張伯苓說:“你們既然是中國人,為什么不說中國強呢?可見中國本來就不強,且可見不強的原因,并不是‘地的問題’,乃是‘人的問題’。因中國在世界上,既為人口最多,又為物產和原料最富的國家,故也。”
張伯苓又問:“中國不強的原因安在?”
一個學生答:“自私自利,不求進取。”
另一個學生答:“不講究科學。”
張伯苓說:“不錯,中國不強的原因,是由于‘自私自利’。正因為如此,所以才自己打自己,所以才不知道國家為世界上最大組織的團體。”
張伯苓還以學生極感興趣的足球比賽來說明“中國不強”的原因:“踢足球的人,一經失敗,總推諉在把門身上,說是‘把門的不會把守,足球才會打進來’。而把門的也可以這樣說:‘你們當前衛和后衛的人,若不把球擋在球門之外,球何至進來呢?’這證明球之所以踢輸,在輸球的一隊,是人人都該負責的。”
張伯苓以足球比賽的輸贏和球員的心理活動生動地詮釋:“倘中國人要謀自己的存在,也當是人人在責任內去切實努力,才有希望。其方法便是要現代化,要講究科學,要造成自己生存的工具,能夠自給自足的方法。”
“中國之問”不僅是“愛國三問”的深化,更可以在國難當頭之時,激發國人團結起來一致抗日。
巍巍大先生
“正人者,必先正己,要教育學生,必先教育自己。”張伯苓因身材高大、聲音洪亮被南開師生叫做“巍巍大校長”,顯然,其“巍巍”不僅在外表,更在品格。他將愛國放在教育的第一位,培養了大批英才。
“得入南開,便可放心”
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張伯苓以最優等第一名的成績結束了北洋水師學堂駕駛班各門課程的學習。按《北洋海軍章程》規定:“駕駛學生在堂習業四年畢業,派上練船學習船藝一年,送回學堂再習三月,然后撥人槍炮練船,再學三月。考校如式,派歸兵船差遣補用。”因此,張伯苓滿懷著對未來的憧憬,等待上船實習。
就在這一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由于戰爭突然爆發,再加上慈禧大壽在即,主和的思想彌漫于清廷內外。因此,清軍根本沒有作好充分的戰前準備,就被日軍擊敗了,幾乎全軍覆沒,急調北洋水師學生增援。據張家后人回憶:“先生(張伯苓)也參與了這一戰役。第一艘兵船才出海,就被日艦擊沉了。消息傳來,闔家大驚,久庵公(張伯苓的父親)為之廢寢忘餐。后來聽說議和了,先生也含淚飲恨,隨著眾人返師歸來……這是平生第一次遭遇刺激。”這些北洋水師學堂的學生們還沒來得及上船實習就倉促上陣,只能是滿懷激憤地返師歸來,回家等候派遣。
1898年5月,在英國和日本的幕后操縱下,威海衛的中國海軍基地由日本交還給中國,可是僅僅一天之后,基地又被迫租借給了英國。當時,張伯苓在北洋水師“通濟”艦上實習,親眼目睹了“國幟三易”的痛心一幕:
我親眼看見威海衛的旗子兩天之內換了三次。接收時,先把日本旗降下,用中國的龍旗替代。隔一天,龍旗又被英國旗代替了。對此,我真是悲憤填胸,深受刺激!想到國家積弱至此,海軍救不了中國。而自強之道,只能創辦新教育,造就新人才。我決心獻身于教育救國事業。
張伯苓的兒子張錫祚曾說:“先生自從甲午戰爭后,親自看到國事一天不如一天,縱觀當時世界大勢,若不圖自強,國家就無有生存之道。并且深深地認識到欲圖強救危,不是一人之力、一事之功所能挽救的。當時中國有四億五千萬人,人數不算少,但是深病在‘愚’在‘私’,雖然有廣土眾民,因為不能團結自強,依然是受人欺侮。今日為了要圖復興中國,百年大計,唯有培植新人,興辦新學,去‘愚’、去‘私’,所以下定決心,毅然自海軍退役,立下了教育救國的宏愿,終身不改其志。”
1898年11月,張伯苓離開北洋水師回到天津,應聘嚴修(中國近代著名教育家)開辦的嚴氏家館,后隨嚴修赴日考察教育,創辦了敬業中學堂(后改名南開中學)。為適應社會發展和需要,嚴修、張伯苓試辦高等教育,經多方奔走,1919年,南開大學終得以成立。
“南開,難開,越難越開。”張伯苓常用這句話鼓舞自己和師生知難而進。南開大學建校后,辦學經費成了難題。在各個政權的交替統治下,張伯苓常周旋于軍、政、官、商之間,想盡辦法為學校的建設運作籌集辦學經費。他經常出入北京各個政權的教育部大門,人們常常在背后指著他說:“這個化緣的老和尚又來了。”但張伯苓并不以此為苦,他說:“我雖然有時向人請求捐款時,被拒之門外,的確有辱顏面,但我并非乞丐,我是為興辦教育而化緣,并不覺得難堪。”張伯苓有一句名言:“用軍閥的銀子辦教育,就如同拿大糞澆出鮮嫩的白菜是一個理兒。”
張伯苓將“允公允能,日新月異”定為南開校訓,致力培養學生“愛國愛群之公德”與“服務社會之能力”。在張伯苓看來,中華民族患有“愚”“弱”“貧”“散”“私”的“五大病”,自己辦學正是為了“痛矯時弊,育才救國”,唯“公”才能化“私”、化“散”;唯“能”才能去“愚”、去“弱”。
于張伯苓而言,“公德”與“能力”絕非口號,而是要以身作則。他常說:“正人者,必先正己,要教育學生,必先教育自己。”為了讓學生不被“五大病”所污染,他明令禁止學生吸煙、賭博等不良行為。一次,他見一名學生吸煙過多,連手指都被熏得焦黃,于是出言批評。那名學生卻反駁道:“先生你不也抽煙嗎?怎么說我呢?”張伯苓一愣,沉思片刻后說:“你的問題提得很好,現在我宣布馬上戒煙。”并當即折斷了隨身攜帶的煙桿。此后,南開在校學生再沒有吸煙的,張伯苓也自此終生不吸。
那時,南開的學生宿舍在進門處專門設置了一塊穿衣鏡,上面鐫刻著“容止格言”:“面必凈,發必理,衣必整,紐必結……”后來有學生回憶說,那時南開學生很講姿態、儀容與神氣,甚至于說話都有一套南開的口語,在任何場合都如鶴立雞群,讓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南開的”。
張伯苓重視體育可謂人盡皆知,他在當時國民體質普遍較弱的現實下一再強調:“中國人所最缺者為體育。”因此,他大力推進學校的體育活動,其高大的身影也常常出現在體育場中,在歷屆華北或全國運動會上,張伯苓總是擔任總裁判。他還因為1907年最早著文提出中國辦奧運會的夢想,而被稱為“中國奧運第一人”。
張伯苓把體育與做人緊緊聯系在一起,把“體育精神”化為“南開精神”。一次,南開的兩名學生分獲天津中等學校聯合運動會百碼賽跑第一名和二百碼賽跑第一名。張伯苓在周會上模仿學生最后沖刺時的姿勢,意氣風發地說:“不怕難,不怕苦,干!干!干!什么事都會成功!這就是南開精神!”
周恩來曾是南開中學的學生,受張伯苓影響喜歡體育,獲得過兩次野跑(長跑)比賽的優勝,一次班級運動會跳高第三名。不過,更被世人熟知的是,周恩來曾在南開中學的新劇團中扮演角色,而且扮演的是女角。在當時南開學生的課外活動中,新劇團的表演不僅異常活躍,而且開風氣之先,這自然與張伯苓的倡導有關,有一次大家去看戲,發現戲里的主角竟由校長本人扮演!
在張伯苓的主持和倡導下,南開中學在德、智、體三育外,還提倡群育,以新劇團、勵志社、青年匯、敬業樂群會開展各種活動,有意識地培養和鍛煉學生團體合作精神,開新教育的新風氣。
張伯苓在南開發展方案中認為,“已往大學之教育,大半‘洋貨’也”,提出今后南開發展的基本方針是“土貨化”,即建設“以中國歷史、中國社會為學術背景,以解決中國問題為教育目標的大學”。
張伯苓的辦學理念逐漸得到了社會的認同,也贏得了“得入南開,便可放心”的口碑。1922年3月,北大教授胡適應邀到南開大學進行為期三周的講學,留下了深刻印象。同年10月,胡適在濟南開會時對黃炎培說:“老實說,我自己有子弟,也不往北大送,都叫他們上南開去了。”南開教育體系培養了包括周恩來、陳省身、吳大猷、曹禺在內的大批英才,僅兩院院士就超過百人。
大師的抗戰
1927年8月,張伯苓乘船赴東北調查日本的侵略活動,目睹“日人經營滿蒙之精進與野心”,處心積慮進一步侵華。他憂心忡忡地說:“不到東北,不知中國之博大;不到東北,不知中國之危機。”“國人欲愿與之(日本)抗衡,必先明了其經營之內幕不可。”
返校后,張伯苓親自籌劃滿蒙研究會(后更名為東北研究會),張學良受聘為研究會名譽董事,校長室秘書、南開校友、精通日文的傅恩齡受聘為主任。張伯苓囑咐傅恩齡,主要依據南滿鐵路株式會社累年大量的調查統計資料,選編《東北地理教本》。《東北地理教本》發行后,南開學生人手一本。這本書以翔實的數據揭露日本侵吞東北的罪惡行徑,教育學生認識祖國的資源所在,因此遭到日本軍國主義者的記恨。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張伯苓立即召開全體師生大會,發表題為《東北事件與吾人應持之態度》的演講。他慷慨陳詞:“中國之前途較日本有為,吾不應畏日人。望國人萬事求己,切忌倚人為助。”他要求學生把此次國恥“銘諸心坎,以為一生言行之本,抱永志不忘、至死不腐之志”。以張伯苓為主席的國難急救會隨即成立,南開校園里掛出一副對聯:“莫自餒,莫因循,多難可以興邦;要沉著,要強毅,立志必復失土。”
9月22日,張伯苓被公推為天津中等以上學校抗日救國聯合會主席,領導廣大師生的抗日救亡運動。他常說:“咱們南開辦教育乃是一民主義,就是拯救中華民族!”
1932年1月28日,日寇侵略上海,駐吳淞19路軍奮起抗擊。南開組織募款隊,張伯苓帶頭捐款500元慰勞抗日官兵。4月,他被推為天津市民總代表,接待前來中國調查日本侵華的國聯調查團,出席調查會,并呈遞市民意見書。1933年1月1日,日寇侵占山海關,張伯苓親筆致函沙場將士:“努力殺敵,為國爭光。”與天津名流發起組織難民救濟會,安置難民。3月16日,國民革命軍第29軍在喜峰口激戰,他致函稱贊:“貴軍喜峰口報捷,全國光榮,敝校逖聽風聲,尤為忭躍無似。”3月22日,致函第29軍軍長宋哲元:“貴軍捍御強敵衛國宣勤,豐功偉烈,至足欽佩。”又派遣4名師生,攜帶1000條毛巾、1000塊肥皂、300斤糖果,奔赴前線以示慰勞……
與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一樣,張伯苓也預測中日之間必有大戰,兩人分別為清華、南開預留退路,穩定人心。1935年3月,張伯苓派南開中學主任喻傳鑒赴重慶沙坪壩,購地400余畝,籌建南渝中學(后改稱重慶南開中學)。
1936年8月下旬,重慶南開中學校舍完工,開始招考,投考者近千人,9月開學。從制訂計劃到建成上課不足一年,400余畝荒地就變成了一座大花園,有教室、禮堂、圖書館、科學館、學生宿舍、教職員住宅、食堂、醫院、浴室、合作社、運動場、養魚池、梅林等,一概俱全。就大后方中學而言,如此規模宏大、設備充實,實屬罕見。參觀的人驚嘆:“張校長是魔術師。”他說:“我不是魔術師,我是不倒翁,日本人把我打倒了,但是我又站了起來,而且我今天又在建設著更雄偉、更壯大的教育救國基地。”
1936年10月,在南開中學成立三十二周年紀念儀式上,張伯苓發表演講:“國人都知自強,我們民族便不致滅亡。我南開師生決不以現狀自滿,一定要繼續努力,好達到教育救國的夙志。”時任天津市長張自忠聽后很感動,起立即席發言:“南開是華北最有名的學校,個人非常敬佩,張伯苓先生的辦學精神我更非常欽服……我們很期望這個學校的全體師生能夠合在一起共同奮斗,來擔負救國責任。”
在第十八屆華北運動會開幕式上,南開學生當著日本駐津總領事梅津美治郎的面,用黑、白兩色小旗組成“勿忘國恥”“收復失地”等字樣,引起全場轟動。梅津美治郎當即提出抗議,張伯苓據理爭辯:“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土上進行愛國活動,這是學生們的自由,外國人無權干涉。”事后,張伯苓把學生領袖找來“訓誡”,他說了三句話:“你們討厭”“你們討厭得好”“下回還這么討厭,要更巧妙地討厭”。
南開因國恥而生,伴國恥而強,張伯苓和南開師生一直沖在愛國救亡運動的最前線。日本人收買張伯苓,被他拒絕;日本領事送櫻花給南開,想從精神和心理上征服中國人,被他拒絕;日本侵華急先鋒土肥原,曾命令侵華分子多田井和梅津美治郎,伺機除掉張伯苓……張伯苓從未屈服,他說,“南開學校系因國難而產生,故其辦學目的旨在痛矯時弊,育才救國”,勉勵學生,“公德心之大者為愛國家,為愛世界”。
日本全面侵華戰爭爆發后,日軍聲稱南開大學是“一個抗日基地”,南開大學因而成為第一所被日寇化為焦土的中國高等學府。1937年7月29日起,日軍對南開校園輪番轟炸,“轟炸之不足,繼之以焚燒”,火光四起,煙云蔽天,張伯苓的半生心血一朝化為廢墟。但他并未被打垮,在接受采訪時說:“敵人此次轟炸南開,被毀者南開之物質,而南開之精神,將因此挫折而愈益奮勵。”
南開校園遭到日軍轟炸數日后,張伯苓接到四子張錫祜的來信。張錫祜在信中寫道:
父親大人:
自別慈顏,男等于上月九日返贛,近日男身體精神一切均佳,請大人勿念!時局以近日所見大戰當在不遠!天津情形前接大哥來信稱尚為平靜,母親已遷入英租界!昨見報載南開大中兩部已均為日人分別轟炸焚毀!慘哉!大人數十年來心血無所積,一旦為人做無意識之消滅!然此亦可證明,大人教育之成績!因大人早日既不親日又不附日,而所造成之校友又均為國家之良材!此遭恨敵人之最大原因!而有如此之毀滅!然此又可為大人教育成功之慶也!尤有可喜者,母校雖慘遭不幸,而其獨生子——南渝中學,早于去歲成立,而今年又有新建筑成立!望大人萬不可過分傷感,而以余力以培養此最為可貴之獨生子,使我南開精神永遠光大于我大中華民國之人間!
男等現已奉命出發,地點因系秘密性質,函札之中不敢奉稟!一俟有妥善之通信處,當再稟知!兒昨整理行裝,發現二物是以稟告于大人者,其一即去年十月間,大人于四川致兒之手諭,其中有引孝經句:“陣中無勇非孝也。”兒雖不敏不能奉雙親以終老,然亦不敢為我中華之罪人,遺臭萬年有辱我張氏之門庭。此次出發非比往常內戰,生死早置度外。望大人勿以兒之膽量為念!其二即為去年十月間綏東抗日時空軍出動前,委座之訓詞,今隨稟奉上,望大人讀此之后不以兒之生死為念!若能凱旋而歸,當能奉雙親于故鄉以敘天倫之樂,倘有不幸雖負不孝之名,然為國而殉亦能慰雙親于萬一也!
家中情形不知近日如何?母親大人不知是否南下?兒意最好請母親入川與二哥同住,因沿海各省一旦開戰將無一片靜土!母親一生歷盡磨難,而當晚年又遭此變亂,其不使老人太過痛苦耶!不知大人意下以為如何?大人在京如零星事物,可找葉民代辦,彼前曾來信托兒轉稟,日來準備頗為忙碌,時間倉促余容再稟,專此敬請金安。
男錫祜謹稟
(八月)二日晨
沒想到,這封信竟成了張錫祜的絕筆。1937年8月14日,淞滬會戰期間,張錫祜所在部隊奉命從江西吉安飛赴南京對日作戰。當時氣象測報不良,但與敵作戰迫在眉睫,張錫祜毅然冒險飛行,因途中遭遇雷雨,座機失事,以身殉職,年僅25歲。當時正在全力搶救南開的張伯苓含淚長嘆:“死得好!死得好!吾出身水師,今老矣,每以不能殺敵報國為恨。而今吾兒為國捐軀,可無遺憾了!”
抗戰勝利后,在南京的南開校友為張伯苓一行舉辦茶會,南開校友、中央通訊社編輯部主任唐際清致辭:“據我所知,抗日戰爭勝利后,在被立案懲處的漢奸之中,沒有一個是戰前的南開學校畢業生。”張伯苓返津后,南開校友、天津市長杜建時也向張伯苓報喜:“平津二市被立案的漢奸之中,沒有一個戰前南開畢業生。”張伯苓十分欣慰,笑答:“這比接受任何勛章都讓我高興。”
“巍巍大校長”
張伯苓因身材高大、聲音洪亮被南開師生叫做“巍巍大校長”,顯然,其“巍巍”不僅在外表,更在品格。
當時許多人想從退還的庚子賠款中分一杯羹而爭相辦學,張伯苓卻堅持育才救國的初衷,不掙那些“混賬錢”。張伯苓有兩個堅持:不以辦學為進身之階,不以辦學為求富之道。南開的經費完全公開,每年的賬目都放在圖書館里任人查看。張伯苓曾說,誰要查當月賬目,他可以5分鐘內告訴你。
張伯苓極度痛恨腐敗,常說:“不要愛錢,夠用就行了。”1942年,因張伯苓與當時主管全國糧食管理分配的盧作孚是好友,國民黨反動派懷疑在糧食供應上,南開會不會比其他單位得到更多優待,為此來到學校突擊檢查。結果發現,南開收到的大米人均數量比其他單位還少。這個結果令他們大跌眼鏡,只好灰溜溜地撤走。
在張伯苓的苦心經營下,學校的資產迅速增長,教員的工資不斷增長。很多教授都拿到了每月300元的工資,而作為校長的張伯苓工資卻一直只有100元。有人提醒他:“你為南開的發展殫精竭慮,即使不愿多拿(工資),也應該與教授的工資持平。”張伯苓笑著說:“我就是一個打雜的,哪能跟教授們比呀!”
經濟學教授何廉曾在回憶錄中寫道:
(20世紀)二十年代南開大學的教授生活是簡樸、充實而繁忙的,在政府機構財政困難時,南開通過捐款收入、基金捐贈和私人資助維持住局面。這里的薪金可以按時如數照發……我們衣著簡樸,生活儉節而又心滿意足。一位教授負責的教學包括四門,每周三個學時的不同課程,備課工作極其繁重。回想起來,我們每個人確實都是以一種獻身精神工作的。
張伯苓安排教授們住在學校里綠樹環繞、寧靜幽雅的百樹村,自己和妻子卻住在學校附近一條曬滿羊皮、散發惡臭的巷子里。張伯苓十分好客,家里經常預備著吃的東西,他常說:“人家來一趟不易。”一定要留住客人在家里吃一頓便飯才讓走。一次,張學良上門拜訪,汽車在一條土路上轉來轉去,幾經打聽才找到“張公館”。張學良怎么也想不到,一校之長的住處竟如此簡陋。
節儉的張伯苓出行很少坐車,經常步行。去市里參加會議散會時,引導人員問他的車號是多少,張伯苓回答:“11號。”引導人員信以為真,但找來找去始終找不到“11號車”,等看到張伯苓遠去的背影時,才恍然大悟,原來“11號車”是步行的意思。張伯苓出差一向坐三等車廂,住最便宜的旅店,每次出門他必帶兩件東西——一盒臭蟲藥和一包茶葉,因為所住的旅店臭蟲太多,茶葉質量低劣,自帶的茶葉算是他唯一的“奢侈品”。
雖然當時政壇一片混亂,但張伯苓的為人為各派人士所敬仰。抗戰期間,重慶南開中學成為全國最有名的中學之一,當時,所有來重慶的國際友人都想到重慶南開中學參觀,都想見見張伯苓。美國總統羅斯福的代表威爾基在參觀重慶南開中學后說:“像南開這樣的中學,在美國都不多見。”他盛贊:“張伯苓氣宇軒昂,有學者嚴肅沉思的風度,但又具有一種溫爽的幽默感……無論我們談到印度、戰爭或者美國的大學,他的知識和判斷,在美國都是難以望其項背的。”
抗戰勝利后,張伯苓舊疾復發,赴美手術治療,康復后又不慎摔傷,不得不推遲回國,等他回國已是1946年底。此時國共關系破裂,全面內戰爆發,但從船抵上海之際起,張伯苓就一直在采訪和講話中說中國前途光明,和平建設一定成功,“東西南北都沒有了敵人,中國人要長大了”。
1947年1月3日,張伯苓乘火車抵達南京。當晚,蔣介石設宴款待。席間,張伯苓談及旅美情形和戰后南開發展計劃,蔣介石請他在天津、重慶之外,在長春設立南開第三分校。
3月19日上午,張伯苓飛抵北平西郊機場,下午搭乘特快列車前往天津。此時的天津火車站人如潮涌、水泄不通,“每個人露出的歡欣鼓舞,是由衷而發的,并非恭迎如儀,奉命行事,”一位南開校友回憶,“等他老人家初現門首,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這座華北重鎮的黨政軍要員幾乎全員出動:市長、副市長、秘書長、師管區司令、警備司令部參謀長、財政局局長,等等,加上商界代表,人數之多,令人驚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南開大學、南開中學和南開女中各部學生,他們手持校旗,合唱南開校歌:“渤海之濱,白河之津,巍巍我南開精神……”“盛況為本市自復員以來所未有”,《大公報》在次日的報道中形容。
張伯苓還是戴著他那副標志性的茶色眼鏡,頭發兩側已然斑白,但胡須剃得很干凈——他覺得這樣有朝氣。他看上去瘦了些,似乎還微微有點兒駝背,但接近1米9的個頭仍然非常顯眼。抗戰時期他在重慶任國民參議會副議長時,就有西南聯大學生調侃,“大會場上的議長,非體格強壯、聲音洪亮是不成的。他那魁偉的體格,重量可等于蔣(夢麟)校長與梅(貽琦)校長之和,一口天津話,在會場準保沒人打盹”。也難怪有人在久違后會形容,他給人的印象“仍然是一座山,一頭象”。這位高大的長者向迎接者含笑點頭,頻頻揮手,天津市長杜建時在前方開道,花了半個小時才走出車站。
張伯苓在杜建時、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等陪同下赴八里臺,巡視南大校內的勝利樓,并在大廳會晤了前來歡迎的南開校友與新聞記者。在談話中,他再次表達了樂觀的情緒:“中國經此抗戰,不平等條約終獲解除,此即為余數十年前辦學之目的……余并深信中國前途極為光明,蓋中國人有智慧,能吃苦,并具有老文化……惟大家毋自暴自棄。”
張伯苓之孫張元龍對祖父樂觀精神的理解是:這是他的責任,“如果一校之長頹廢了,那些跟隨他的人怎么辦?他已經習慣了在人前絕對沒有頹廢之相,絕對不能(露出脆弱的一面),家人也基本沒有見過。他的口頭禪是:‘越倒霉,越剃頭刮臉。’在我們家,客人經常非常多,祖父在那兒一坐,大伙兒就笑啊什么的,非常活躍。他總是跟大家說,‘中國永遠不會輸,中國一定強……’”
張伯苓北歸當日,《大公報》發表社評《搶救教育 搶救青年 歡迎張伯苓先生》,提及張伯苓一系列樂觀談話:
在這迷惘的時代,似乎正需要這種卓立不惑的精神……今日智識青年所以普遍感覺苦悶……辦教育的人也感覺苦悶……要解除青年的苦悶,并領導他們走入獨立思想、自由研究及篤實向學的正路,實在不是一樁簡單的工作。
以張先生在今日的地位言,其北歸使命,應不僅為復興南開,而須著眼全局,在北方領導起以下兩大工作:搶救教育,搶救青年。
在回到天津第一次與南開大學學生見面時,張伯苓分享了自己從親歷甲午海戰之敗起開始辦教育幾十年的經歷。他說:“成功經驗在于‘騙自己’,不管怎樣困難,仍然告訴自己還有希望。我幾十年來一直是一手拿著望遠鏡,一手拿著顯微鏡。望遠鏡是向前看遠景用的,顯微鏡是就近做分析用的。”
西安事變的牽線者
張伯苓小心翼翼地駕駛“南開”之輪在驚濤駭浪中前行。他的門生遍布國共兩黨,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他的兩位真假門生周恩來和張學良作用巨大。張伯苓像一條無形絲線,把中國現代史中的兩位重要人物聯結到一起。
記者問:“先生年輕時受誰的影響最大?”張學良不假思索地說:“是張伯苓先生。”
1990年8月,被軟禁了50多年的張學良在臺北首次公開接受日本媒體采訪。記者問:“先生年輕時受誰的影響最大?”張學良不假思索地說:“是張伯苓先生。”
張伯苓與張學良結緣其實很早。1916年10月,張伯苓應邀赴東北考察,他在各地發表演講,痛斥日本企圖獨霸東北的野心,呼吁東北和全國同胞警醒振作。10月23日,應奉天(今沈陽)基督教青年會之邀,張伯苓為教友作題為《中國之希望》的演講。張伯苓的演講激情澎湃,開場就誓言:“中國不亡吾輩在!”
此時,臺下有一名聽眾正是年僅15歲的張學良。張學良年輕時玩世不羈,一開始聽了心里很不服氣:“哈哈!有你,你算什么東西?有你又怎么樣?有你中國就不會亡?”后來越聽越覺得張伯苓“是個好樣的,說的話很有道理”“他給我以希望,我就是從這時開始醒悟過來的”。
張伯苓號召同胞作為千年古國的國民不能妄自菲薄,“國家雖弱,國民之愛國熱誠,決不當弱”;“國為誰國?國家之主人為誰?余與在座諸君皆是也”;“我不自亡,未有能亡我者,若其能亡,則早亡之矣,豈待今日哉”;激勵民眾“人人從此做起!人人從自己做起!各人盡各人之事,合則即一國盡一國之事矣,何事不成”。
南開大學成立后,張學良將受東北軍控制的天津警備司令部小站營地約千畝稻田劃歸南開大學經租(管理和出租),租金用來彌補南開大學辦學經費的不足。1928年初,張伯苓派南開滿蒙研究會主任傅恩齡專程拜訪張學良,聘他為研究會名譽董事。張學良欣然接受,并捐款500元。
張伯苓對張學良的熱心教育事業也全力給予了幫助。震驚中外的皇姑屯事件過去兩個多月,剛剛接替其父張作霖主持東北軍政的張學良兼任東北大學第三任校長,缺少負責日常校務的得力助手。張伯苓遂推薦得意門生寧恩承到東北大學出任秘書長。他囑咐寧恩承:“漢卿(張學良字)有求于人的困難,咱們應該幫助他解決這個困難。”與此同時,張伯苓接受張學良聘請,兼任東北大學校務委員會委員,多次應邀赴沈陽指導工作,幫助改革和制訂建設方案,又派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和體育課主任章輯五等人先后去東北大學幫助工作。由于東北大學多方面學習南開大學的辦學經驗和校務管理經驗,成效顯著,沈陽媒體報道:“南開精神已由白河之濱移來遼河之濱了。”
1928年12月,張伯苓赴日、美、英、法、意等國考察教育,路經沈陽,拜訪即將“易幟”的張學良。張學良對張伯苓“以半百之身遠涉重洋,努力于教育之發展”表示“殊堪欽佩”。二人“歡談甚洽,約經一小時有半,校長始辭出”。
次日,張伯苓即將啟程,東北大學副校長來言,“漢卿先生慨捐基金20萬元,并于午后一時盼再一談”。張伯苓緩行一日后再次會見張學良。張學良正式告知,以20萬元巨款充作南開大學基金,分十年提供。張伯苓欣喜異常,立即電告南開:“第一筆兩萬元,不日即可匯來。”
1930年12月,已是海陸空軍副總司令的張學良應張伯苓的邀請,偕夫人于鳳至視察南開大學。張伯苓召集全校師生,介紹說:“今天歡迎張副司令,一方面因其倡導和平,促成統一,功在邦國。另一方面,張副司令過去在經濟上及精神上對我校許多援助。”
張學良發表了言辭懇切的演講,坦陳張伯苓對他的影響,回顧1916年10月聆聽張伯苓演講的感受,說:“鄙之所以有今日,亦實南開之賜。因十四五年前感東北受日俄之侵略,內亂頻頻,自覺毫無希望,只好從待為亡國奴耳!對于世事,極其灰心。聽了張伯苓校長在東北演講后,志氣為之大振。我最受感動的一句話是:‘不要抱怨別人,靠自己去干!’仍以此語回送與貴校同學。”
周恩來:“我小時候,張校長總是在家給我們貼餅子、熬魚吃。張校長視學校如家庭,視學生如子女,南開學生對他不僅尊之為師,而且親之若父”
1913年8月,周恩來考入南開中學。因他家境清貧,張伯苓不僅免除其學費、書費、宿費,還安排勤工儉學,幫助學校做些抄寫、刻字的雜事,周末還時常邀請這位愛徒吃飯。周恩來曾回憶:
我小時候,張校長總是在家給我們貼餅子、熬魚吃。張校長視學校如家庭,視學生如子女,南開學生對他不僅尊之為師,而且親之若父。師生親愛精誠,如同手足,所以南開一直有“家庭學校”的美譽。后來學生多了,不可能經常請去家里吃飯了,但他仍然定期找些學生代表座談。
周恩來在校期間,品學兼優,領袖氣質和潛力初顯,不僅國文和數學成績突出,而且社會活動能力極強。1915年1月11日,張伯苓在南開中學始業式上的致辭,就由擔任校刊記者的周恩來記錄。7月,南開成立暑假樂群會,張伯苓任名譽總干事,周恩來任總干事,負責全校暑期活動。1916年暑期,張伯苓率領南開新劇團編排新劇,挑選4名學生,其中一名就是周恩來。1917年6月26日,南開中學舉行第十屆畢業典禮,周恩來代表畢業生講話,獲得“國文最佳獎”金質獎章。《南開學校第十次畢業同學錄》中對周恩來的評語是:“君性溫和誠實,最富于感情,摯于友誼,凡朋友及公益事,無不盡力。”
周恩來是南開“允公允能”校訓的典范。張伯苓與周恩來交往近40年,師生情深意切,曾多次說:“周恩來是南開最好的學生。”
1917年6月,周恩來中學畢業后去日本留學,五四運動前夕返回天津。1919年,南開大學建校、當年招生、當年開學,首期招收學生96人,分文、理、商三科。周恩來經嚴修、張伯苓批準,免試入南開大學文科學習。當年底,張伯苓委托周恩來作為學生代表在修身班上向全校師生宣布改革大綱。
大學期間,周恩來利用業余時間成立“南開出校學生通訊處”(今南開校友總會),自任“辦事人”,為廣大校友服務。他撰寫《南開出校學生通訊處細則》,并在校刊上發表《給南開出校同學的信》,號召校友廣提建議,“為南開謀精神上的發展,事業上的改造”。
1920年1月29日,周恩來等學生代表領導天津各校學生數千人,“齊集東馬路演講”。他們到北洋政府直隸省公署請愿求見省長,遭到鎮壓,包括周恩來在內的4名學生代表均被逮捕。后經張伯苓設法營救才被釋放。
嚴修和張伯苓商量,在南開設立“范孫獎學金”,一致同意資助周恩來和另一學生李福景旅法勤工儉學,周恩來的革命道路由此切入“快車道”。
抗日戰爭爆發后,共同的愛國情懷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形成,將張伯苓和周恩來緊緊聯系起來。1936年5月,周恩來在瓦窯堡致函張伯苓:“不親先生教益,垂廿載矣。曾聞師言,中國不患有共產黨,而患假共產黨。自幸革命十余年,所成就者,尚足為共產黨之證,未曾以假共產黨之行敗師訓也。”他還請“負華北重望”的張伯苓“一言為天下先”,促成各方“統一對外,并開抗日人民代表會議”。
張伯苓以民族大義為重,撇開黨派之爭,以南開培養出周恩來而自豪。1938年5月,他應武昌中華大學校長陳時之邀登臺演講,公開稱贊兩校的兩位共產黨名人:“中華大學有惲代英,南開大學有周恩來,這都是杰出的人才,是我們兩校的光榮!”接著他又談起國共合作共赴國難時艱:“最近,我乘船過三峽,過灘時,船上和坡上的人同心協辦動手絞灘(用機械或其他設施牽引船舶通過急灘),平安渡過險關。我有感于此,回來寫了信給周恩來同學,我說國共兩黨只有同舟共濟,協同努力,戰勝惡浪,才能沖破難關,獲得勝利。”
同月,武漢的108名南開校友在漢口金城銀行二樓集會,歡迎前來為南開募捐的張伯苓。時任八路軍駐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代表、政治部副部長周恩來出席,并作為校友代表之一致辭:“南開除嚴格之訓練與優良之校風外,有兩點至可注意:一為抗日御侮之精神,一為注意科學訓練。”
會上放映南開和校友的有關照片,當出現長征途中留著胡須身穿戎裝的周恩來照片時,張伯苓用手杖指著對大家說:“這個腦袋值十萬塊。”抗戰前蔣介石曾以十萬元高價懸賞周恩來首級。當即有校友開玩笑回應:“校長,您可以領著周校友到蔣先生那里,向他要十萬塊,這不是很好的募款方法嗎!”張伯苓、周恩來和校友們聽后大笑。
周恩來在重慶領導統戰工作期間,常到沙坪壩津南村看望張伯苓和南開師友,縱論天下大勢,宣傳中共方針政策,激勵大家團結抗日。“師生二人常常爭得面紅耳赤”,到了下個周末,“周恩來依然照來不誤。師生二人又談笑風生,好像從來沒有爭吵過一樣”。1945年9月,在周恩來的陪同下,毛澤東到重慶沙坪壩津南村拜訪了張伯苓,毛澤東稱贊他為中國的教育事業貢獻良多。
1946年4月,張伯苓七十誕辰,很多南開校友和社會名流來南開祝賀,恰好有一副滑竿放在那里。周恩來與南開校友張厲生(時任國民政府內政部部長)讓張伯苓坐上滑竿,把他抬了起來,在場的人拍手叫好。第二天校園內傳詩:“國共兩部長,合作抬校長。師生情誼深,佳話山城揚。”一時傳為美談。
張學良對周恩來說:“我和你同師,咱們可以說都是南開的人”
1935年,張學良受南京國民黨政府軍事委員會及蔣介石“先安內,后攘外”的命令,驅師大西北,督率東北軍和西北軍參加“剿匪”戰爭。張學良出于良知,一向主張停止內戰,團結抗日,同時也因受到部下東北軍將領和士兵“打回老家去”的強烈要求,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停止內戰。經東北軍內中共地下工作人員的聯系,張學良毅然獨自駕駛飛機飛抵延安,與中共代表接觸,會談抗日救國大計。
當晚,張學良與中共代表周恩來會見。張學良、周恩來二人甫一見面就親切握手,張學良對周恩來說:“我和你同師,咱們可以說都是南開的人。”
周恩來一愣,說:“張校長怎么成了你的老師了呢?”張學良隨即談起如何受張伯苓啟發,精神振奮,改變人生志趣的過程,然后爽朗地說:“我很感激張伯苓先生,我對他總是以師禮事之。”
會談持續到次日清晨4時,雙方取得了共識。張學良、周恩來握別時,張學良以私人款項兩萬銀圓相贈,回西安后又向紅軍饋贈了法幣二十萬元。
醞釀中的變革終于爆發了。1936年12月12日,張學良、楊虎城兵諫扣留蔣介石,全國亂成一片。國民政府深知張伯苓對張學良的影響,又與周恩來有師生情誼,擬請他赴西安調解。張伯苓接電報后,即飛南京與孔祥熙等國民政府要員協商解決事變方案。后因國民黨內部派系復雜,孔祥熙無力主政,張伯苓只好暫回天津。
張學良請周恩來到西安,與被扣留的蔣介石會談,最終西安事變得以和平解決。南開大學在召開慶祝大會時,張伯苓興奮致辭:“西安事變解決得這么好,咱們的校友周恩來起了很大作用,立了大功。過去我把他開除了(1920年1月,參加愛國運動的周恩來、馬駿等學生被捕。在全國人民聲援下,全體被捕者出獄。教育廳令各校將被捕學生一律開除,張伯苓迫于壓力開除了周恩來、馬駿等人),現在我宣布恢復他的學籍。”不久,南開大學收到周恩來化名“約翰騎士”發來的英文復函,感謝南開師生致電慰問,并希望同學們關心國家命運,積極參加抗日救亡活動。
遺憾的是,張學良為表明自身光明磊落、肝膽照人,沒有聽周恩來等人的勸阻,毅然跟隨蔣介石回南京“認罪”,招致終身軟禁之災。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張伯苓的兩位真假門生周恩來和張學良作用巨大,張伯苓像一條無形絲線,把中國現代史中的兩位重要人物聯結到了一起。
1996年2月,95歲高齡的張學良為紀念張伯苓誕辰120周年,在美國檀香山寓所寫下條幅:“桃李滿天下。”3月,南開校友寧恩承從美國寄來張學良的條幅,并附言:“茲奉上張學良題詞,請酌量放大裝飾,以茲顯著。漢公年老眼花,久不執筆,恐怕這是最后的墨寶矣。”
張伯苓的抉擇
1949年,在張伯苓彷徨苦悶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封寄自香港卻并未署名的信,信中寫道:“老同學飛飛不讓老校長動。”“飛飛”是周恩來在南開時的筆名,張伯苓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周恩來對自己的關懷與保護。
“老同學飛飛不讓老校長動”
1948年5月,張伯苓收到一封特殊的電報,蔣介石通過杜建時敦請張伯苓出任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張伯苓回復:“我是辦教育的,還是辦教育的好。”但由于張伯苓深有人望,蔣介石仍然通過各種方式敦促張伯苓出任,并在第四次派人來見張伯苓時帶了親筆信,信中大意是:“在行憲后,把教育部劃歸考試院,請先生要為全國的教育事業設想,再多盡一份力量。”
盛情難卻,張伯苓幾經猶豫之后,終于表態:“介公為救國者,我為愛國者;救國者之命,愛國者不敢亦不忍不從。”眾人紛紛勸阻。黃鈺生說:“先生還能以您一個人的力量,去挽回頹局嗎?”張伯苓嘆了一口氣說:“唉!蔣先生叫我去跑龍套嘛,我就去跑一跑吧!”
事實上,張伯苓并不稀罕當考試院院長,他如果想升官發財,機會多得多、時間早得多、實權大得多。民國初年,大總統黎元洪是張伯苓的同班同學,請他任教育總長,被謝絕;1926年,南開中學董事長顏惠慶在北京組閣,聘他為教育總長,又謝絕;東北易幟后,張學良入關主持北方政局,邀他任天津市長,再謝絕。他對友人說:“我要做官早就做了,何待今日?”
1948年7月,張伯苓赴南京就職。他上臺說了兩句話:“兄弟對這工作完全外行,以后一切事都由賈景德副院長管理。”在南京,張伯苓對國民黨的腐朽有了更直觀的感受,短短一個月就回到天津,三子張錫祚問南京的情況,他搖頭嘆息:“唉,無官不貪,無吏不污!”他想兼任南開大學校長的愿望也泡湯,10月,行政院免去他南開大學校長職務。張伯苓以“體弱需靜養”為借口飛赴重慶,在沙坪壩津南村南開中學的寓所,終日深居簡出,幾度辭職,未獲批準。
1949年,天津、北平、上海和南京相繼解放。就在張伯苓彷徨苦悶之時,忽然接到一封寄自香港卻并未署名的信,信中寫道:“老同學飛飛不讓老校長動。”“飛飛”是周恩來在南開時的筆名,張伯苓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是周恩來對自己的關懷與保護。
“不愿離開南開學校,更不想離開祖國”
1949年7月初,張伯苓致電蔣介石,明確表示“惟老病之身,難供驅策。考試院事已一再請辭,望能擺脫,藉免尸位素餐之譏”。蔣介石批示由張群代送銀元券1000元。
8月31日,張伯苓致信蔣介石,表達在年初蔣介石引退后,“亟思追隨鈞座之后,退讓賢路,藉示擁護鈞座、公忠體國之意,爰即具呈請辭”。蔣介石復函慰問外并以“有關起居,彌深懷念”為由,“特致送二千元,藉資療養之助”。
11月21日下午,蔣介石突然到重慶津南村拜訪張伯苓。來意明顯:重慶局勢緊張,勸他離開大陸。張伯苓牢記周恩來的叮囑,淡然回絕:“您抬愛我了。”眼見氣氛十分尷尬,張夫人立刻站出來為丈夫打圓場。據張伯苓三兒媳瞿安貴回憶:
張夫人說:“蔣先生,他老了,身體也不好。他離不開南開學校和學生們,也離不開三個兒子,他們都在北京、天津。他不能去臺灣,更不能去美國。他做不了什么事了,也該退休了,你就讓他辭職吧。”
蔣介石當時被噎住了,沉吟了一會兒,只會說:“啊……嗯……”慢慢起身告別。張伯苓送蔣介石到門口時,兩人并立在臺階上,沉默無言,眺望遠方。沉默了約1分鐘,蔣介石下臺階走向汽車,沒有低頭上車,只聽“咚”的一聲,一頭碰在車門上。張伯苓忙上前扶住,問:“怎么了?”蔣介石忙說:“沒事,沒事。”這才低頭上車,悻悻而去。
11月25日,國民政府公告張伯苓辭職。11月27日,蔣介石再次專程到津南村拜訪張伯苓,希望他隨國民政府遷臺或赴美。蔣介石當面許諾:張伯苓只要走,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可以在飛機上專設臥鋪,家屬均可隨行。蔣介石赴臺后,再令蔣經國催請張伯苓:“給先生留下一架飛機,幾時想走就幾時走。”但張伯苓以“不愿離開南開學校,更不想離開祖國”為由,拒絕蔣氏父子的再三邀請。
“凡我友好同學,尤宜竭盡所能,合群團結,為公為國,擁護人民政府,以建設富強康樂之新中國”
1950年6月,周恩來特地派人接張伯苓及其夫人由重慶飛往北京,借住在傅作義在西城小醬坊胡同的寓所。此后,周恩來以學生身份多次看望張伯苓,暢談國內外形勢,這給予張伯苓很大的慰藉,他欣喜地看到新中國在清除貪污、經濟建設和外交政策上的進步,高興地說:“我現在已經老了,但是一生盡心力為國家民族復興事業而奮斗,今日雖是退休了,但對于國家民族的大事,又豈能淡然置之耶?”
1951年2月14日,南開校友盧開瑗來看望張伯苓,帶來一個好消息:“北京準備請張校長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張伯苓很高興,親自送盧開瑗下樓到大門口。那天天氣很冷,當晚張伯苓第二次中風,口角歪斜,不能講話,經搶救后病情有所穩定,神志也還清楚,但已不能進食,只能靠鼻飼法維持生命。
南開校友總會會長閻子亨提議,為張伯苓寫遺囑,這樣的想法得到張伯苓的同意。大家公推黃鈺生代擬遺囑。黃鈺生將寫好的遺囑讀給張伯苓聽。黃鈺生一段一段地念,張伯苓一段一段地表示贊同。等黃鈺生讀完全稿后,在場的另一人大聲問:“您說寫得行不行?”張伯苓豎起了大拇指。
2月23日,張伯苓逝世,享年75歲。三子張錫祚回憶:父親死后雙目不瞑,看護他的護士傅同志邊給他用熱毛巾揉摩雙眼,邊說:“安息吧!安息吧!你的工作已經做完了!你應該休息了!”他的眼這才閉上。
第二天,周恩來親自上門吊唁,送上花圈,花圈緞帶上寫著:“伯苓師千古,學生周恩來敬挽。”蔣介石在臺北得悉消息,在日記中寫下:“痛悼不已。”
三天后,《天津日報》公開刊載了張伯苓的遺囑:
一八九七年,余憤于帝國主義之侵略,因嚴修先生之啟發,從事教育,五十年來,矢志未渝。凡余所嘗致力而未逮之科學教育,健康教育,愛國教育,以允公允能,日新月異,與我同學共勉者,今將在人民政府之下,一一見諸實施。余所嘗致力之南開大學,南開中學,重慶南開中學,在人民政府之下,亦將積極改造,迅速發展。今日之人民政府為中國前所未有之廉潔良好政府,其發展生產、友好蘇聯之政策,實為高瞻遠矚、英明正確之政策。凡我友好同學,尤宜竭盡所能,合群團結,為公為國,擁護人民政府,以建設富強康樂之新中國。無限光明遠景,余將含笑待之。友好同學,務共努力。
親人在收拾張伯苓遺物時,發現他的錢夾里僅有七元四角和兩張戲票。張伯苓身后只有這區區幾塊錢,房無一間,地無一畝,但留下了四座學校:南開大學、南開中學、南開女中和重慶南開中學。
張伯苓生前一再叮囑兒子們:“我死后,一定要葬在南開大學內。我要永遠看著南開的存在和發展。”1989年10月,張伯苓的骨灰遷葬于南開大學中心花園內。這位“機警而天真,急躁而慈祥,不文而雄辯,倔強而克己,能從辛苦中得快樂,能從失敗里找成功,嚴肅之中又有風趣,富于理想而又極其現實”的“巍巍大校長”的塑像蔚然聳立于他為之奮斗一生的南開校園。
(責編/劉靜怡 責校/陳小婷 來源/《“燃志之師”張伯苓:“中國不亡吾輩在!》,葉勝舟/文,《中國青年報》2018年8月29日;《張伯苓歸來》,楊瀟/文,《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31期;《張伯苓在重慶的“中國之問”為何鮮為人知》,劉重來/文,《紅巖春秋》2021年11期等)
張伯苓大事年表
1876年4月5日:出生于天津。
1891年:考入北洋水師學堂。
1895年:從北洋水師學堂畢業,回家等候派遣。
1896年:在海軍“通濟”艦服役。
1898年:從海軍退役,受天津社會名流嚴修禮聘,主持嚴氏家館,教授西學。
1903年:赴日本參觀考察教育。
1904年:成立天津私立中學堂。是年,再次赴日本參觀考察教育。
1908年:赴美國參觀考察教育。
1911至1912年:天津私立中學堂改為公立南開中學堂,后改稱私立南開學校,任校長。
1916年:當選為華北體育聯合會會長。
1917年至1918年:赴美國入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研修教育,回國后開始籌建南開大學。
1919年:南開大學正式成立,任南開大學校長。
1928年:提出以“土貨化”為南開日后發展的根本方針。是年,南開小學正式成立。
1936年:任重慶南渝中學(后改稱重慶南開中學)校長。
1942年:籌劃南開復校事宜。
1945年:申請第十五屆奧林匹克運動會(1952年)在中國召開,成為我國申辦奧運第一人。
1948年:出任國民政府考試院院長,被迫辭去南開大學校長職務。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把重慶南開中學、小學及幼兒園全部獻給國家。
1951年2月23日:在天津寓所病逝,享年7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