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魯大嘴是八路軍某旅二營營長孫振山招的兵。孫振山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魯大嘴的情景——
那是一個飄雪的日子,孫振山帶領二營駐扎在一個山清水秀的村莊,冷不丁從門外鉆進一位衣衫襤褸的小伙子,他一進門,就朝孫振山敬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
孫振山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這位小伙子所吸引。小伙子見孫振山注視著他,就朝孫振山咧了咧大嘴。
孫振山問:“小伙子,來干什么?”
小伙子挺直腰桿,響亮的聲音從大嘴里蹦出:“我叫魯大嘴,想來當兵?!?/p>
孫振山饒有興致:“魯大嘴,你的名字怎么這么逗?”
魯大嘴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我原名叫魯成雪,因為嘴巴大,平日能吹、能侃,村里人便給我起了‘魯大嘴’的綽號,大伙都這么叫,我也就愉快地接受了?!?/p>
“魯大嘴,你為什么想當兵?”
面對孫振山的提問,大多數想參軍的小伙子都會挺起胸脯,理直氣壯地說:“我痛恨日軍,要上前線殺敵報國!”可魯大嘴搔了半天的頭,臉漲得通紅,卻放不出一個屁。
“不要怕,有什么想法就說出來?!睂O振山朝魯大嘴笑了笑。
“我把心里話兜出,怕你們笑話。”魯大嘴一副丑媳婦怕見公婆的模樣。
“不會,你大膽說。”孫振山朝魯大嘴揮了揮手。
魯大嘴清了清嗓子,讓自己的左手在空中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后,把心里話掏出:“我生在貧農家庭,好比黃連樹上的苦籽兒——苦里生來苦里長。前些年,我的父母因病去世,我成了孤兒,日子過得如同黃連樹上掛苦膽——苦上加苦。于是,我便想去當八路軍,我要在八路軍隊伍里尋找幸福的感覺。另外,我還聽說八路軍的饅頭做得特別好吃,味道賽過王母娘娘的仙桃。”
魯大嘴說罷,一線極濃的涎水從嘴角流出。
孫振山知道魯大嘴說的是大實話,他的家鄉雖然沒有日軍侵略,但交通閉塞,幾乎與外界隔絕,那里的農民一年四季辛苦勞作,日子卻過得緊巴巴的。這從魯大嘴的衣著就可以看出,唯一讓孫振山困惑的是魯大嘴這個山里人雖然面黃肌瘦,但兩眼發光,精神抖擻。
孫振山問:“大嘴,你有什么特長?”
“我很能跑,尤其背著東西。”
“那你跑一段山路,讓我瞧瞧?!?/p>
孫振山的話音剛落,魯大嘴就背起滿滿一簍地瓜,往山坡上跑,沒過多久,就跑到了山坡頂。孫振山一眨眼,魯大嘴又氣喘吁吁地背著地瓜回到他的跟前。
孫振山接著問:“魯大嘴,除了能跑,你還有什么特長?”
魯大嘴蹙起眉頭想了半天,最后支支吾吾地說:“我歌唱得也不賴?!?/p>
“唱一曲。”
魯大嘴亮開嗓門唱《大刀進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盡管歌曲跑調千里,但魯大嘴仍搖頭晃腦、有滋有味地唱。
一曲終了,孫振山又問:“小伙子,你為什么要唱這首歌?”
魯大嘴脫口而出:“這首歌不知從哪里傳到我們村,現在,村里的百姓都愛唱,我也愛唱。營長,你也被打動了。”
“哪里看出了?”
“我唱歌時,偷偷瞄了你一眼,發現你眼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p>
孫振山終于笑了,這種笑是從心底深處蕩漾出來的,他的手有力地握了一下魯大嘴的手,發現對方手上長著厚厚的老繭。
按常規,新兵要進行集訓。走隊列的時候,魯大嘴時常同手同腳,訓練新兵的朱班長多次幫他糾正,可一不留神,他又開始同手同腳。可是魯大嘴雖說同手同腳,卻走得有滋有味。
“魯大嘴,你又同手同腳了?!敝彀嚅L大聲喝道。
走在隊列中的魯大嘴臉一紅,整個人便亂了陣腳。他胡亂揮舞手臂,腳像鋤頭般猛往地上扎,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小丑。
朱班長氣得臉色發青,開始訓魯大嘴,說他是大飯桶。在這批新兵中,魯大嘴以飯量大聞名。每天開飯,魯大嘴心情就好,臉上便有了微笑,心情好食欲就增加?,F在班長批評他是大飯桶,魯大嘴嘴上不吭聲,心里卻有小九九,你班長罵歸罵,我還要敞開肚皮吃,不然,我怎么對得起自己餓了多年的肚皮呀?可當班長罵他是只笨手笨腳的大狗熊時,魯大嘴眼里的淚水“嘩”地流出。他把眼淚一甩,嗚咽道:“班長,我覺得走隊列跟小媳婦學走路似的,我身上有的是力氣,啥粗活、臟活,我都愿意干!”
魯大嘴既然這么說,朱班長決定懲罰一下他:“魯大嘴,你去把那條臭水溝清理一下?!?/p>
大伙都知道,那條臭水溝由于下水道不通,污水淤積在水溝里,風一吹,臭氣便四處飄散,戰士們路過時,都要捂鼻子。
班長的話音剛落,魯大嘴便拿起鋤頭、鏟子、掃把風風火火地來到臭水溝邊,揮汗如雨。沒過多久,下水道疏通了,魯大嘴一口氣把臭水溝里的污水清除,待到中午開飯時,水溝里流著清澈的水。
那天中午吃飯,魯大嘴嘴里不時夸張地發出吧唧吧唧的響聲,他是在用這種聲音向其他新兵傳遞一個信號:我魯大嘴雖然隊列走得不怎樣,但我不怕臟,不怕臭,會掏堵塞的臭水溝,你會嗎?
新兵集訓結束后,按常規要進行一次會操,會操結束,要派新兵代表上臺表決心。孫振山在新兵里挑來挑去,最終挑中能說會道的魯大嘴。
新兵訓練期間,大多數戰士變黑變瘦,魯大嘴不知是因為吃得飽,還是在部隊里心情愉悅,開始不斷長膘,臉龐上兩個大梨渦時常盛滿了笑,有點兒萌,很惹人喜愛。他的口齒也變得特別流利,在各種拋頭露面的場合,他時常讓自己的左手在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而后,大嘴一張,開始侃侃而談,主要是頌揚八路軍新兵集訓火熱的生活。
很多新兵對魯大嘴嗤之以鼻,認為他善于鉆營,是個馬屁精。當這些風言風語傳進魯大嘴的耳朵,他并不生氣,而是擺出一副宰相肚里能撐船的架勢說:“別人怎么說,我并不在乎,反正我在部隊里找到了幸福的感覺?!?/p>
魯大嘴說罷,臉上漾出幸福燦爛的微笑。
上臺表決心前,孫振山把魯大嘴寫的決心書改了好幾遍。魯大嘴拿著決心書在孫振山的面前聲情并茂地朗讀了一遍,孫振山覺得魯大嘴朗讀得不錯。
那天會操結束后,魯大嘴急匆匆地上臺發言。站在臺正中,魯大嘴望了一眼臺下的領導和戰友,腿便開始微微發抖。他把手伸進軍褲的口袋,發現發言稿不翼而飛,額頭頓時冒冷汗。但魯大嘴畢竟是魯大嘴,短暫的慌亂之后,恢復了鎮靜,他左手往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而后,大嘴一張,開始自由發揮:“我覺得新兵的生活就好比黃連蘸蜜——苦一口,甜一口。”
臺下新兵“轟”的一聲笑了起來。
魯大嘴聽到笑聲,更得意了:“新兵軍訓太苦了,記得剛開始軍訓的時候,我因為動作不規范,把腳扭了,朱班長幫我揉腫起來的腳,當班長的手輕輕地揉時,我覺得腳底有一股暖流緩緩地涌上心頭,眼里的淚水便涌了出來。我輕輕地啜了一口流進嘴角的淚水,發現淚水是甜的?!?/p>
臺下的新兵頓時鴉雀無聲,個個睜大眼睛瞧著魯大嘴。
這時候的魯大嘴完全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氛圍里。他眼圈發紅,左手化掌為拳,并牢牢地把拳頭靠在自己的胸脯上:“在八路軍部隊,領導和班長待我比爹媽還親,這使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溫暖,盡管軍訓很苦,但我們的心里卻暖洋洋的??傊?,我們的新兵生活可以用一句話形容:肚臍眼兒插鑰匙——開心。”
魯大嘴在臺上即興發揮時,臺下孫振山的臉始終緊繃,他不知道魯大嘴葫蘆里賣的啥藥,擱著講話稿不念,卻要在這里瞎侃。他心虛地偷偷瞥了瞥坐在身旁的馬團長。
馬團長相貌堂堂,寫一手好文章,是軍中秀才,他當連長時,孫振山是他手下的兵。孫振山作戰勇敢,深得馬團長的賞識,職務不斷提升。
孫振山原以為馬團長會生氣,豈料馬團長聚精會神地聽魯大嘴的發言,嘴角還帶著微笑。魯大嘴發言結束,馬團長帶頭鼓掌,孫振山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魯大嘴一鳴驚人,大伙都說他很有才。聽了太多夸獎的話,魯大嘴變得趾高氣揚,其他新兵見他這副模樣,心里不舒服,想整整他。
機會很快來到了,新兵訓練結束后,孫振山把新兵召集在一塊,開個小會,想聽聽大伙的意見。
那天的會議氣氛熱烈,新兵們對新兵訓練生活表示滿意,都希望將來能上前線打日軍。會議快結束的時候,新兵吳月忠突然對魯大嘴放炮:“我覺得魯大嘴很自私,吃飯時亮出眼疾、手快、喉嚨寬的絕活,完全不顧及其他戰友能否吃飽?!?/p>
吳月忠的話音剛落,另一個新兵也開始揭魯大嘴的短,說魯大嘴喜歡溜須拍馬,會作秀。有一回,魯大嘴搬東西,本來憑著他的力氣,可以輕松地搬起,但剛好孫營長從身旁路過,魯大嘴就夸張地喘著粗氣,咧開那張大嘴,擺出一副步履趔趄的樣子,這是拿著琵琶照相——擺樣子,想博得領導的歡心……
大伙七嘴八舌對魯大嘴提出批評,孫振山一邊靜靜地聽,一邊極力回憶,卻怎么也想不起魯大嘴什么時候在他面前作秀。
受了批評的魯大嘴龜縮在角落,一臉牽強的笑意,頻頻點頭稱是,一副虛懷若谷的模樣,但額頭冷汗直冒。
魯大嘴的這副模樣,讓孫振山覺得要替他說幾句公道話。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一臉莊重地說:“魯大嘴作為一名新兵,身上有缺點,但優點很突出,臟活累活搶著干,口才也很好,希望他能發揚優點,克服缺點……”
新兵會議結束后,孫振山發現魯大嘴一個人孤獨地站在樹林里,眼望明月。
魯大嘴看到孫振山,朝孫振山咧了咧嘴,然后,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把手放在褲子上搓來搓去。
孫振山慢悠悠地走上前。
魯大嘴彎著腰,低聲問:“營長,我是孬兵還是好兵?”
孫振山的手輕輕地拍了拍魯大嘴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好兵!”
得到營長的肯定,魯大嘴笑了,這種笑是從心底彌漫出來的,白蒙蒙的淡光潤進他的眼睛,就像一彎明月靜靜地泊在一池春水中。
2
新兵訓練結束,孫振山通知魯大嘴過來找他。
魯大嘴聽說營長叫他,以為有什么好事,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
進了門,魯大嘴便喜滋滋地上前:“營長,從您把我從山溝溝帶到部隊的那天起,我就把您當作親人,我現在是王八吃秤砣——鐵下心跟著您混,將來肯定會有出息。”
“大嘴,我們是八路軍隊伍,不是江湖,江湖可以混,八路軍要實實在在地干,懂嗎?!”孫振山狠狠瞪了魯大嘴一眼。
魯大嘴窘迫地搔了搔頭:“營長,我這個新兵蛋子好比碟子里栽牡丹——根底淺,經常說錯話。”
見孫振山板著的臉慢慢舒緩開來,魯大嘴又開始套近乎:“營長身上有很多閃光點,我以后要多向您學習,多請教。”
聽了魯大嘴恭維的話,孫振山心里像灌了一罐蜜,表面卻擺出一副威嚴的模樣:“大嘴,你愛套近乎的老毛病又犯了?!?/p>
魯大嘴可不傻,孫振山嘴角偷偷漾出的一絲微笑,早就被他捕捉到了,他知道孫振山內心正偷著樂。
孫振山問:“大嘴,新兵訓練結束,你想分到哪個班?”
“戰斗班?!濒敶笞熳隽藗€舉槍瞄準的動作。
“我看炊事班更適合你?!睂O振山不緊不慢地說。
魯大嘴霍地蹦了起來:“營長,大伙都說當兵不到戰斗班,不上前線打日本軍,那兵就白當了?!?/p>
“大嘴同志,這是八路軍部隊,一切行動聽指揮?!睂O振山提高了嗓門。
魯大嘴嘟著嘴,哭喪著臉。
炊事班原先一位菜做不錯的小伙子,前些日子一直纏著孫振山,要上前線打仗,孫振山心一軟,便把他從炊事班調到戰斗班,這么一調整,炊事班的軍心不穩,都想上前線打日軍,菜自然就做得不那么地道了。炊事班的菜做得不好,大伙便怨聲載道,意見提到孫振山那里,孫振山便打算從新兵里挑一個充實到炊事班,左挑右挑,最終,魯大嘴中獎了。
二營炊事班班長名叫高忠成,長得白白凈凈,身上有股書卷氣,他走起路來不急不緩,說起話來不快不慢,溫文爾雅。他原先分配在戰斗班,不知是因為平日太斯文,還是因為有炒菜手藝,在戰斗班待了一年多,便被調整到炊事班。
魯大嘴初到炊事班,高忠成便給他來了個下馬威。
高忠成問:“大嘴,聽說你飯量驚人?”
魯大嘴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高忠成又問:“大嘴,會炒菜嗎?”
魯大嘴搖了搖頭。
高忠成輕嘆一口氣,便去忙手上的活。
在炊事班,魯大嘴臟活累活搶著干,每次被高忠成批評,他心里總是很委屈,但他天生一副好脾氣,不與高忠成頂撞。一段時間后,高忠成發現他工作細致認真。于是,高忠成把自己的手藝毫無保留地教給魯大嘴。高忠成說:“大嘴,別小瞧了炊事班工作,學問可大了,比如燒火就有‘吹、鉤、撥、拉、捅’的秘訣。”
高忠成邊說,邊來到灶膛邊,把燒火棍撥弄來撥弄去,奄奄一息的火頓時旺了起來,灶膛變得亮堂堂的。
魯大嘴大嘴一咧,贊嘆道:“高班長,沒想到燒火還藏著這么大的學問,今天,你算讓我開了眼界!”
心靈手巧的魯大嘴成了高忠成的得力助手。平日,他虛心向班長學習烹調技術,他的嘴特別甜,左一聲班長師傅,右一聲師傅班長,把高忠成哄得心花怒放,把所有的手藝都傳給他。高忠成用心點撥,魯大嘴腦子轉得快,他的烹飪技術便突飛猛進,讓大伙刮目相看。
在炊事班干久了,魯大嘴體會到做一名炊事員的難處。二營指戰員平日跋山涉水,運動量大,胃口好,飯量大,都希望吃得好,炊事員也希望把飯菜做好,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為經費緊張,伙食總跟不上大伙的需求,如果打了勝仗,或者逢年過節,大伙便嚷著要求加餐,這讓炊事班的戰士手忙腳亂。他們使出十八般武藝,盡量把飯菜做得可口,待戰友們吃完飯,抹抹嘴巴離開后,自己才開始吃飯。
魯大嘴原先飯量在營里數一數二,到炊事班工作后,飯量急劇下降,整個人也瘦了一圈。戰友們便拿他開玩笑,有戰士調侃,孫營長看魯大嘴飯量實在太大,便有意把他放到炊事班,炊事班的戰士每天都要被油熏,飯量自然下降。這種說法立即遭到另一些戰士反駁,他們說,大嘴其實胃口很好,飯菜剛出爐,他便口水直流,但他克制住食欲,盡量少吃,以便讓戰友多吃。兩派各執一詞,爭執不下之際,他們便去問魯大嘴孰對孰錯,魯大嘴淡淡一笑,就是不透底牌。
一天夜里,二營經過一座山,聽到山上有崖蛙叫。魯大嘴的眸子忽然閃亮,興奮地對高忠成說:“班長,我們捉崖蛙吃?!?/p>
高忠成皺起眉頭:“崖蛙不好捉?!?/p>
魯大嘴笑著說:“我小時候抓過崖蛙,有經驗,你們在這里歇會兒,我帶幾個戰友去抓。”
說罷,他招呼幾個戰友,一道去抓崖蛙。沒過多久,他們抓了兩大桶的崖蛙興沖沖地回來。
當晚,二營在山里點著了篝火,崖蛙成了他們鍋里的美味佳肴。魯大嘴一會兒和這個戰友坐在一塊,一會兒屁股又挪到另一個戰友身邊。聽到戰友嘴里發出吧唧吧唧的響聲,他的心里似乎塞進了一塊蜜糖。
看到魯大嘴如此興奮,孫振山便在他身旁坐下:“大嘴,把你放到炊事班沒錯吧?”
魯大嘴笑了笑,沒回答。
高忠成說:“營長,你是伯樂,大嘴是千里馬?!?/p>
魯大嘴還是笑,嘴像上了鎖。
孫振山知道魯大嘴的心思,卻不點破。
之后的日子,魯大嘴經常領戰士去抓崖蛙。部隊經過田野時,魯大嘴就下田抓泥鰍、鱔魚。他手腳非常靈活,每次下田都有收獲,以至于每次他卷起褲腳兒準備下田時,都有一兩個饞貓流出口水。
盡管炊事班辛苦,但魯大嘴卻找到了幸福的感覺。他喜歡找些樂子,逗戰友們樂一樂,笑一笑。
有一回,部隊加餐,高忠成把熱乎乎的鍋邊糊端出,這是他的拿手好戲,也是二營指戰員最喜歡吃的一道菜。魯大嘴吃著鍋邊糊,微閉雙眼,一副飄飄欲仙的模樣。
坐在一旁的孫振山用胳膊碰了碰他:“大嘴,你能不能用一句話來形容一下鍋邊糊?”
“鍋邊糊的最大特點就是好吃!”
“太俗了,再想一句?!?/p>
魯大嘴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吃了鍋邊糊——尿多。”
魯大嘴的話引來哄堂大笑。
“再想一個?!睂O振山顯然對魯大嘴的回答不滿意。
魯大嘴遙望遠方,過了許久,嘴里悠悠冒出:“鍋邊糊就是戰斗力?!?/p>
孫振山驚訝了,瞪大雙眼:“大嘴同志,請告訴我,你如何把鍋邊糊變成戰斗力?”
孫振山這么一問,愛湊熱鬧的大伙都圍了上來。
魯大嘴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清了清嗓子,一臉認真地說:“戰友們,我吃完鍋邊糊,精氣神就提上來了,兩眼發亮,跑起步來像陣風,唱起歌兒更嘹亮?,F在,如果讓我上戰場,我可以生擒兩個日兵。”
魯大嘴邊說,邊挽起袖子,擺出一副老鷹抓小雞的架勢。
戰士笑得前俯后仰。笑過之后,他們開始嘲諷魯大嘴吹牛不打草稿,一個炊事班的小戰士,在戰斗班戰士面前應該畢恭畢敬,而不是牛哄哄。
魯大嘴不服氣,一臉倔強地說道:“走著瞧!”
幾天后,營里組織一次越野訓練,孫振山點名讓炊事班的魯大嘴參加。當天,參加訓練的戰士都背著槍,唯獨魯大嘴背著一個鐵鍋站在隊伍的最后面,便有人嘲諷魯大嘴耍小聰明,背個沒啥分量的鐵鍋是比背一支槍舒服。還有人說,戰斗班戰士訓練,炊事班戰士來湊什么熱鬧,到時候落到最后一名可不要哭鼻子。魯大嘴靜靜地聽著大伙對他的冷嘲熱諷,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微笑。待大伙對他的評頭論足結束之后,他把鍋高高舉起,大聲問:“哪位戰友愿意和我交換一下,你背鍋,我背槍?”
魯大嘴的話音剛落,就有戰士提著槍來跟他換。當這位戰士接過鍋,臉便開始發青,趕緊把鍋塞回魯大嘴懷里,那口鍋有二十余斤,相當于兩支步槍的分量。
開始階段,魯大嘴跑在隊伍的最后頭,跑到中途的時候,魯大嘴開始加速,在那條崎嶇的山路上,像兔子一樣敏捷。這時候魯大嘴的背已經被鐵鍋勒出了一道道劃痕,但此時的魯大嘴已經豁出去了,一邊跑,一邊咬牙對自己說,看你們敢小瞧我,今天我非拿第一不可!
健步如飛的魯大嘴每趕超一位戰友,總要掉過頭來瞧一瞧,當看到戰友跑得氣喘吁吁,他便伸出手,讓戰友把槍卸下讓他背,很快,他就背了五六支步槍。他就這樣背著槍趕到了隊列的前方,現在,他的前方只有孫振山一個人。
在前頭領跑的孫振山聽到后面傳來粗重的喘息聲,掉過頭,當發現緊追不舍的魯大嘴身上背著五六支槍時,他瞪大眼睛,像發現新大陸一樣仔細打量著魯大嘴。
魯大嘴笑了,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離目的地近了,魯大嘴故意放慢了前進的步子,讓戰友們一個個從身后超過。魯大嘴明白,如果他這個炊事班的兵贏了戰斗班戰友,他們的面子可就丟大了。
魯大嘴最后一個到達目的地,他的臉上掛著微笑,步子邁得輕盈矯健,那一刻,所有戰友都向他行注目禮。孫振山一個箭步上前,重重地拍了一下魯大嘴的肩膀,夸獎道:“大嘴好樣的!”
魯大嘴一炮打響,受到了孫振山的表揚。孫振山說:“這次訓練,有人把魯大嘴比喻成一輛坦克,我看你不像坦克,倒像是一頭老黃牛?!睂O振山說罷,還重重地拍了一下魯大嘴的肩膀。
孫振山拍魯大嘴肩膀時,魯大嘴的身板子挺得特別直,覺得營長的手掌在傳送電流。這股電流很快便傳遍全身,觸了電的魯大嘴頓時變得飄飄然,內心對自己說道:“大嘴同志,你是一頭牛,一頭只知耕耘,不問收獲的老黃牛喲!”
3
魯大嘴在炊事班干得風生水起,很快,便被提為副班長。
有一回,魯大嘴帶著一名小戰士挑著烙餅往前線趕。為了節約時間,他們抄小路。穿過一片茂密森林的時候,忽然聽到路旁的草叢中有動靜,魯大嘴連忙拉著那名小戰士躲在樹后仔細觀察,發現前方有兩名全副武裝的偽軍正蹲著解手。
魯大嘴一驚,知道如果偽軍轉過身,就會看到他們,那時肯定跑不掉。俗話說:“狹路相逢勇者勝?!濒敶笞煨囊粰M,放下烙餅筐,取下扁擔,悄悄地往偽軍那里靠,等靠近了,便咧開大嘴,高聲叫喊412fb7797b40acfca0c1ba19800133fedaa08a49036c254d66cd8d0b126ddd11:“放下武器!繳槍不殺!我們是八路軍!”小戰士也跟著喊了起來。
兩個偽軍根本弄不清身后究竟有多少八路軍,帶著什么武器,便乖乖地把槍扔到地上。小戰士急忙把槍撿起,手拿一支,另一支遞給魯大嘴,槍口對準了兩個偽軍。
等偽軍轉過身才明白,自己被兩個手無寸鐵的八路軍抓捕了。
那天,魯大嘴帶著小戰士,讓兩個偽軍俘虜替他們挑烙餅筐,來到了二營陣地……
魯大嘴出盡風頭后,興高采烈地找到孫振山:“營長,我立了戰功,可以到戰斗班嗎?”
孫振山笑了笑,不回答。
魯大嘴不知營長的葫蘆里裝著什么藥,便刨根究底。
在魯大嘴的死纏爛打下,孫振山終于說出自己的想法:“大嘴,我原先有把你調到戰斗班的想法,可現在,高忠成班長因為在炊事班表現出色,我們決定提拔他到二排當副排長,炊事班班長空缺由你接任!”
孫振山說罷,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魯大嘴的肩膀,啥話都蘊藏在其中,魯大嘴明白,到戰斗班沒戲了。
過了幾天,高忠成到二排當副排長,魯大嘴當上了炊事班班長。
當上班長后,魯大嘴才知道班長不好當。當副班長,他兩腿一伸,可以睡到天亮?,F在,他成了當家人,讓他牽腸掛肚的事情實在太多,每天,他都要為戰士們吃什么絞盡腦汁,還要解決班里雞毛蒜皮的瑣事。
那時候,八路軍與日軍捉迷藏,天天行軍,上級為了減輕炊事員的負擔,規定每人只準挑20公斤。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魯大嘴不愿意看到戰友們餓肚子,在他的授意下,炊事班的戰士都悄悄給自己加重。他們把糧食裝在銅鍋里,每個人都挑比規定重得多的東西。魯大嘴力氣大,他總是挑著最重的東西,悄無聲息地走在最后面。
長途跋涉后,部隊剛扎營,魯大嘴便招呼炊事班的戰士燒水給戰友們燙腳。急行軍后,燙腳無疑是指戰員的最大享受,要是不燙腳,第二天再走上幾十里的路,就特別吃力。每天行軍下來,只要條件允許都要燙腳,戰友們把燙腳當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燙腳的時候,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大伙開心,魯大嘴更開心,他一邊與戰友們說笑,一邊指揮手下架鍋、拾柴、洗菜、做飯。這時候,讓魯大嘴發愁的事又摸上門,因為到處都有日軍的崗樓,他特別叮囑手下,煮飯時不要冒出煙,以免被日軍發現。
這些困難,魯大嘴挺一挺,就熬過去了,他最怕日軍用血腥殘暴的手段,將群眾與八路軍的聯系徹底割斷。遇到這種情況,弄不到糧食,魯大嘴只好帶炊事班人員到山上尋找竹筍、蘑菇充饑,后來,這些東西采光了,只好挖回野菜給大伙吃。
剛吃野菜時,大伙蹙起眉頭,難以咽下,便將目光投向了魯大嘴。此時的魯大嘴半閉著眼,嘴里發出吧唧吧唧的響聲,仿佛野菜加了美味的佐料。
看到魯大嘴將野菜吃出了滋味,大伙也照葫蘆畫瓢,將野菜裝進肚子。
魯大嘴笑著問:“大伙吃完野菜,咂咂舌頭,再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感受一下什么滋味。”
高忠成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只覺得一股香甜正透過舌尖,緩緩流入心田,禁不住脫口而出:“大嘴,我嘗到苦盡甘來的滋味!”
魯大嘴豎起大拇指:“高排長,你太有才了。”
魯大嘴說罷,一把摟住高忠成,用大嘴去拱他白凈的臉蛋。
高忠成從炊事班調到二排后,依舊斯斯文文,身上的那把駁殼槍锃亮锃亮,軍裝干干凈凈,即便席地而坐,也總能一塵不染。也許是高忠成覺得自己天生的純凈不能被侵犯,他一臉嫌棄地推開魯大嘴,可魯大嘴的雙手緊緊地摟住他,并在他臉上狠狠地啃了一口。
一旁的戰友們大聲起哄:“野豬拱白菜喲?!?/p>
氣氛頓時喧騰起來,大伙笑逐顏開。
魯大嘴說,在炊事班干活,讓他嘗到了黃連樹下彈琵琶的快樂。興致來了,他便哼起那首時常掛在嘴邊的《大刀進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魯大嘴極力想把歌唱好,但他天生五音不全,加上地方口音太重,歌唱得實在讓人不敢恭維。戰友們聽了他的歌聲,嬉笑聲響起。
魯大嘴知道嬉笑聲是沖他來的,但他裝作沒聽到,依舊昂著頭,大嘴一張一合,有滋有味地繼續唱,且把自己的真摯情感全部融入。戰友們被魯大嘴搞得沒轍,只好將嬉笑聲轉化成傾聽,聽著聽著,便覺得他的歌聲有血有肉,蕩氣回腸。
4
二營遭遇到日軍的突然襲擊。
聽到遠處傳來猛烈的槍炮聲,正忙著給戰友做飯的魯大嘴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率領炊事班的戰士們直奔戰場。
戰場上炮火紛飛,戰鼓雷鳴。日軍朝二營陣地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進攻,都被二營指戰員擊退。
可能是交戰雙方都有點疲倦,戰場上出現短暫的平靜,魯大嘴帶領炊事班的戰士鉆進戰壕。
看到魯大嘴像泥鰍一樣滑入戰壕,孫振山非常生氣,正準備朝他們發火,戰場上槍聲又起,日軍在炮火的掩護下,又發起了一輪更猛烈的進攻。
二營指戰員牢牢地堅守住陣地。
惡戰在繼續,八路軍戰士的鮮血滲入山林土壤深處,灌進了草木根須,鑄進了巖縫石隙??吹綉鹩褌円粋€個犧牲,孫振山心如刀割。
日軍在猛烈炮火的掩護下占據絕對優勢。由于彈藥短缺,孫振山帶領的八路軍部隊很快彈盡糧絕。
指揮日軍作戰的軍官名叫坂田,是靠武士道精神支撐起來的狂熱分子,平日,他與士兵一塊睡硬板床,一道出操訓練,一起拼戰刀,是喪心病狂的戰爭惡魔。他通過偵察,發現二營火力不斷減弱,料定八路軍沒剩多少子彈,便指揮日軍像惡狼一樣撲上前。
作為二營最高指揮官,孫振山腦子一熱,決定豁出去,與日本兵來個魚死網破。
孫振山抱起炸藥包,像雄獅一樣從戰壕躍起。
魯大嘴心頭一緊,意識到孫振山要與日本兵同歸于盡,也急忙從戰壕躍出,伸出手,緊緊抱住孫振山的腳,失聲痛哭。
孫振山咬著牙,抬起腳,使勁朝魯大嘴頭部踢去,想把他踢下戰壕。
魯大嘴挨了孫振山重重一腳,整個人打了個踉蹌,但立即緩過神,雙手牢牢纏住孫振山的大腿,趁孫振山不備,將他的腿順勢用力一扭,孫振山猝不及防,“撲通”一聲摔倒在地。魯大嘴立即撲上去,將孫振山的身子壓在下面。
“砰!砰!砰!”日軍槍聲四起,魯大嘴的腿中彈了,但他咬著牙,用血肉之軀把孫振山壓得嚴嚴實實。
緊要關頭,二營身后忽然傳來嘹亮的軍號聲,緊接著,幾發炮彈在日軍陣地炸響。
坂田的如意算盤是全殲八路軍二營?,F在,馬團長帶領的八路軍援兵從遠處蜂擁而至,他只好沮喪地下令撤退。
惡戰結束,倒在血泊中的魯大嘴被緊急送到戰時醫院。由于傷員太多,等到魯大嘴做手術時,麻醉藥已經用完了。
“大嘴,手術沒有麻醉藥,你頂得住嗎?”孫振山關切地問。
“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沒麻醉藥算個啥?!濒敶笞爝至诉肿臁?/p>
手術開始了,魯大嘴剛開始沒叫痛,可隨著手術深入,額頭開始冒冷汗,再也忍不住的他開始嗷嗷叫痛。
聽到魯大嘴發出殺豬般的號叫聲,孫振山心如刀割。他知道魯大嘴是替他挨子彈,如果沒有魯大嘴的舍命相救,他或許已經與日本兵玉石俱焚了。
“大嘴,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定要頂住!”孫振山一邊替魯大嘴擦汗,一邊打氣。
魯大嘴不停地喊痛,喊得撕心裂肺,孫振山聽得肝腸寸斷。
“大嘴同志,一定要堅持?。 鼻辶恋穆曇繇懫?。
鬼哭狼嚎的魯大嘴睜開緊閉的雙眼,發現村里的劉彩花穿著八路軍軍裝正站在身旁。
劉彩花是村里的一枝花,個子高挑,高門大嗓,以性格潑辣聞名。魯大嘴窮困潦倒之際,劉彩花曾給他送過饅頭和大米,把魯大嘴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開始暗戀劉彩花。魯大嘴雖然能說會道,但在劉彩花面前,卻是半天放不出一個屁,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用魯大嘴的話說,那是情到深處,無聲勝有聲。
現在,穿著八路軍軍裝的劉彩花忽然降臨,魯大嘴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展示男子漢大丈夫的錚錚鐵骨,于是,嘴里像塞進了一團棉花。
劉彩花不斷地替魯大嘴擦汗。魯大嘴痛得嘴唇發紫,渾身發抖,卻咬緊牙關。
手術結束,魯大嘴暈厥了過去……
作為戰時醫院的衛生員,劉彩花負責魯大嘴的術后護理工作。她第一次替魯大嘴傷口換藥時,將流膿的傷口用酒精清洗,可能是考慮到藥水有刺激作用,換藥的時候,朝魯大嘴受傷部位輕輕地吹氣。那股有著淡淡清香的氣息從魯大嘴的大腿一直溫暖到心坎,他幸福地閉上眼睛,覺得輕飄飄的身子正在藍天白云間飄蕩……
換完藥,魯大嘴仔細打量劉彩花,發現她原先的長辮子換成清爽的短發,那清秀的臉龐,清澈的眼眸,還有那由內而外散發出的清新自然的氣質,繪成一幅絕美的畫卷。
魯大嘴平日能說會道,可現在遇見女神,卻不知該說些什么,他搔了搔頭,朝劉彩花憨憨地笑。
劉彩花也朝魯大嘴笑了笑。
彼此一笑,兩人間的拘束感沒有了,劉彩花說起這些年的經歷。
原來,劉彩花看到魯大嘴當八路軍,心里癢癢的,沒過多久,她偷偷從家里逃出,歷經千辛萬苦,找到了八路軍隊伍,成為一名八路軍女戰士。她原以為可以上前線打日本兵,可八路軍的領導卻說戰爭讓女人離開,他們安排劉彩花在醫院當衛生員,她雖然不愿意,但也只好接受。她手腳勤快,很快便熟練掌握護理的技能。
劉彩花講起話來,就像鐵鍋炒豆子,噼里啪啦。
魯大嘴也把自己的經歷繪聲繪色地講給劉彩花聽。
劉彩花手托下巴,津津有味地聽著,兩眼像小燈泡一樣發出亮光。
療傷的那段時光,只要能見到劉彩花,魯大嘴的心情就特別好。夜晚睡覺的時候,他夢見自己騎著高頭大馬穿過一條小巷,突然有一條長長的彩帶從天而降,纏在他的脖頸上,彩帶的另一頭抓在一個姑娘手中,魯大嘴的目光順著彩帶望過去,只見拉彩帶的正是劉彩花。
此時的劉彩花笑靨如花,她輕輕一使勁,魯大嘴便從馬背上跌落,他躺在地上,笑聲痛快淋漓地從他的大嘴噴薄而出。
寧靜的夜晚,這笑聲響亮且粗獷,把其他住院的傷員吵醒了。劉彩花剛好值夜班,聽到笑聲,便迅捷走進病房,狠狠地敲了敲魯大嘴的腦殼。
魯大嘴從美夢中醒來,急忙捂上大嘴,但幸福的感覺還是從指縫間流瀉出來。
魯大嘴的腿傷已經治得差不多了,按說可以出院,他卻一會兒說肚子痛,一會兒說頭暈,賴在醫院不走,這讓醫護人員很生氣,他們給孫振山打電話,讓他把魯大嘴帶回部隊。
孫振山風風火火趕到醫院,劉彩花正在魯大嘴的病房里。
劉彩花板著臉說:“大嘴同志,你已傷愈,可以上戰場殺日本兵了?!?/p>
魯大嘴瞧了一眼劉彩花,曖昧地笑了笑,不吭聲。
魯大嘴這副模樣,讓孫振山意識到不能再讓他待在醫院。
“大嘴同志,炊事班最近老掉鏈子,不是饅頭做得黑乎乎,就是菜太咸,戰士們意見可大了,你還是快點跟我回去吧?!?/p>
魯大嘴原先一直向劉彩花吹噓自己是戰斗班班長,再加把勁,就可以當上排長了,現在給孫振山這么一說,好比餃子破皮——露了餡。他心虛地瞧了一眼劉彩花,發現她咧著嘴,“撲哧”一聲笑了。
魯大嘴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根。
回部隊的路上,魯大嘴開始埋怨孫振山。
孫振山生氣了:“大嘴同志,你不是在炊事班嗎?我哪說錯了?”
魯大嘴鼻子里哼出一口粗氣QLfY3JOO3XkGGZ8fa2pITtW5C+WbYglJQm+9R/Qz6GQ=,低著頭,屁股一撅一撅地向前急行。
孫振山心如明鏡,卻不點破,也加快了腳步。
快到營部,魯大嘴忽然停下了步子。
“營長,我想麻煩你一件事。”魯大嘴支支吾吾。
“快說。”孫振山揮了揮手。
“我喜歡劉彩花,你能不能幫我說個媒?”魯大嘴把心里話抖出。
孫振山眉頭一皺:“大嘴,抗戰時期,應該把兒女情長藏在心底,把日軍趕出中國,再考慮終身大事。”
魯大嘴急了:“營長,理是這個理,但時間不等人,不盡早下手,彩花就是別人鍋里的菜了?!?/p>
孫振山猶豫了一下。
魯大嘴笑瞇瞇地說:“營長,在戰場上,我舍命為你擋子彈,你也要幫幫我喲?!?/p>
孫振山不吭聲。
魯大嘴黏上去,說:“營長,這個忙,你一定要幫?!?/p>
孫振山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在八路軍隊伍,女衛生員非常稀缺,她們肯定會有很多追求者,其中,不乏相貌英俊、才華橫溢的軍官,魯大嘴與他們相比,差了十萬八千里。按說魯大嘴在八路軍部隊已經待幾年了,他不會不了解這種情況,可他一根腸子通到底,有了真愛敢亮出,這讓孫振山不得不佩服他的膽量。
孫振山經過反復斟酌,決定嘗試一下。
5
孫振山經過了解,得知劉彩花正與老上級馬團長談戀愛,當即明白這個紅娘當不成了。
為了不傷魯大嘴的心,孫振山開始敷衍。當魯大嘴向他打探消息時,他便講些大道理,比如說天下何處無芳草,在國仇家恨面前,兒女情長要擱在一邊……魯大嘴剛開始還耐著性子聽,聽多了,便用嘲諷的口吻說:“營長,我覺得你很虛偽?!?/p>
孫振山被魯大嘴刺了一下,臉色不好看,瞪了魯大嘴一眼,發現魯大嘴一點也不怯,也朝他瞪眼睛。
孫振山正想訓斥,魯大嘴卻搶先開口:“營長,我之所以來當八路軍,其實與劉彩花有關系?!?/p>
魯大嘴踮起腳跟,向故鄉方向眺望,嘴里悠悠地飄出往事——
一個烈日炎炎的日子,正在田地勞作的魯大嘴有節奏地揮舞手中的鐮刀。忽然,一股淡淡的清香從遠處飄來,他抬起頭,只見劉彩花正站在田埂邊,她的臉蛋白白凈凈,眉眼清清亮亮,留著一條長長的辮子。
看到魯大嘴在田里揮汗如雨,劉彩花兩眼一瞪:“大嘴哥,你不能老在這窮鄉僻壤憋著,要像鳥兒一樣飛出去?!?/p>
魯大嘴蹙起眉頭問:“彩花,怎么個飛法?”
“當八路軍去呀!”
“當八路軍有啥意思呀?”
“怎么沒意思,八路軍深受百姓愛戴,村里的姑娘都愛嫁八路軍喲。”
劉彩花說這話時,面色紅潤,眼中有光。魯大嘴打了個激靈,只覺得有一縷焦烘烘的熱流從背脊流經全身,似乎每一個細胞都在燃燒。他將手中的鐮刀往遠處一扔,大聲說:“劉彩花,我聽你的!”
魯大嘴說到這里,閉上雙眼,一臉沉醉。
孫振山聽了,敲了敲魯大嘴的腦殼,用一半認真一半戲謔的口吻說:“大嘴,看你平日憨頭憨腦,其實滿肚子花花腸子?!?/p>
魯大嘴嘻嘻地笑。
魯大嘴這副模樣,讓孫振山依稀看到自己當兵時的影子。
當年,孫振山來當八路軍,與現在的妻子朱小倩很有關系。朱小倩是村里富貴人家的掌上千金,長得清純動人,是個文學女青年。
孫振山窮苦家庭出身,家境與朱小倩家差了十萬八千里,卻暗戀著朱小倩。用孫振山的話說,自己就像一只癩蛤蟆,一心想著吃上天鵝肉。怎么才能吃上?孫振山想到了當兵,那時,剛好八路軍路過村莊,孫振山便報名參軍。孫振山入伍的那一天,朱小倩和另外幾位姑娘為當兵的小伙子戴紅花,也許是命運的安排,朱小倩剛好給孫振山戴紅花。
原先,朱小倩在孫振山面前一直很高傲,甚至沒有正眼看過孫振山,可那天,她手拿紅花,眼睛里有了一絲期盼、一縷興奮。
孫振山靠近朱小倩耳邊,輕聲說:“小倩,我想娶你!”
朱小倩兩腮潮紅,手微微顫抖,費了好大勁,才把紅花戴到孫振山胸前。
孫振火辣辣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朱小倩。這回,朱小倩沒有回避,朦朧、含蓄、溫柔的目光勇敢地迎上前去。兩人的目光相撞,發出的電波烤紅了朱小倩的臉,她的嘴里幽幽地冒出:“振山,我希望你成為一名讓人敬仰的英雄!”
孫振山點了點頭。
孫振山當上八路軍后,每次戰斗都沖鋒在前,因為作戰勇敢,被戰友稱為“拼命三郎”。由于戰功顯赫,他從一名普通士兵一步一個腳印成長為營長。孫振山給朱小倩寫信。在信中,孫振山介紹自己的立功表現,這讓朱小倩墜入了情網。后來,孫振山請假回老家,把婚結了……
“營長,你也想心事了?”魯大嘴的一句話把孫振山喚回現實。
孫振山仔細打量了一下魯大嘴,發現他身上雖有自己的影子,但又不像。孫振山參加八路軍沒多久,就成為戰斗英雄,很快從戰士中脫穎而出,而魯大嘴在八路軍隊伍里摸爬滾打多年,卻只干到炊事班班長。
“營長,你一定要替我打探消息。”魯大嘴纏著孫振山。
如果你要問孫振山,有沒有最喜歡哪個兵,他會朝你神秘一笑,而后正兒八經地說,手心手背都是肉,營里所有的兵,我都喜歡。
這是一句美麗的謊言!
事實上,魯大嘴就是孫振山最喜歡的兵。魯大嘴優缺點都很鮮明,憨厚、單純、善良都適用,聰慧、精明和狡黠也配得上,那張大嘴,說八面玲瓏也行,說心直口快也對。當然,生死攸關之際,魯大嘴為他擋子彈也是一個重要因素。那天戰斗結束,孫振山被前來增援的馬團長嚴厲批評。馬團長說,孫振山同志,你是一營之長,指揮作戰要運籌帷幄深思熟慮,而不是腦子一熱,扛著炸藥包就往前沖,你一人犧牲不要緊,二營沒有指揮官,怎么與日軍作戰?馬團長平日和藹可親,見人三分笑,可那天批評孫振山全程板著臉,情緒激動的時候,他甚至想擰下孫振山的腦殼。
馬團長的批評,對孫振山可謂醍醐灌頂,他意識到自己的行動確實太魯莽。假如魯大嘴沒把他強行攔下,并用血肉之軀替他擋子彈,他或許已壯烈犧牲,屆時,二營群龍無首,可能會被日軍消滅……這樣的假設,讓他對魯大嘴多了一份難以割舍的情感。當他得知劉彩花有對象后,便請人給妻子朱小倩捎信。他告訴妻子,自己這條命是魯大嘴救的,魯大嘴人不錯,他希望妻子能把表妹介紹給他。
孫振山焦急地等待妻子的消息。如果妻子那邊有好消息傳來,孫振山就把劉彩花名花有主的事告訴魯大嘴,在他難過之際,再把準備給他介紹的對象適時托出,一好一壞消息對沖,魯大嘴就不會那么難過了。可現在,孫振山還沒等到妻子的消息,他不會把實情說出。
“營長,你一定要替我打探消息。”魯大嘴依舊死皮賴臉地纏著孫振山。
“好?!睂O振山敷衍道。
6
魯大嘴忽然失蹤了。
晚飯后,魯大嘴向孫振山請了個假,說想出去走走看看。孫振山想,魯大嘴在炊事班枯燥的崗位干累了,到附近走走瞧瞧,活動一下筋骨,也未嘗不可,于是,便批準他出去,并囑他速去速歸。
魯大嘴沒歸營,讓孫振山內心充滿了焦慮,立即到炊事班了解魯大嘴最近有沒有異常情況。炊事班的戰士說,魯大嘴最近經常怔怔地望著東南方向,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戰友們問他,他只是淡淡地說,東南方向駐扎著戰地醫院。今天晚上,魯大嘴只拿了一個窩窩頭,然后就急匆匆地出門。
大伙這么一說,孫振山心里有數了,便在大榕樹下等待魯大嘴的歸來。
深夜,遠處有個熟悉的身影從草叢竄了出來,孫振山定睛一看,發現是魯大嘴。
此時的魯大嘴低聲吹著口哨,快樂地奔跑著。在樹林里,魯大嘴忽然停下步子,左手五指伸開,在空中晃了晃,一道清脆的聲音冒出:“大嘴哥,這么晚了,來干啥?”
魯大嘴右手握拳,慢悠悠地舉了起來,左手與右手在月光下形成了倒影,左手像一位窈窕淑女,右手則像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漢。
“彩花,你上夜班辛苦,我帶一個窩窩頭來看你?!濒敶笞炻詭邼穆曇魝鞒?。
“大嘴哥,謝謝了。”
接著傳來一陣吃東西的響聲。
孫振山沒想到魯大嘴能扮演兩個角色,而且角色切換得如此流暢,動作惟妙惟肖,連聲音都相似。
過了一陣,魯大嘴的左手又舉起,劉彩花的聲音又傳了出來:“大嘴哥,這窩窩頭好吃,誰做的呀?”
“我做的!”魯大嘴拍了拍胸脯。
“大嘴哥,你真厲害!”魯大嘴的左手化成了豎起的大拇指。
魯大嘴憨憨地笑了笑。
原本,孫振山想狠狠地訓魯大嘴一頓,但看到他興高采烈的模樣,狠不下心,決定讓他睡個好覺,做個美夢。
第二天早晨,孫振山收到妻子傳來的消息。妻子說,表妹聽說魯大嘴的情況后,眉頭擰成一團,說魯大嘴在部隊干了這么多年,卻還只是個炊事班的小班長,天天做飯做菜,沒有上戰場打日本兵,有什么出息?她不想與魯大嘴處對象。
孫振山心里咯噔了一下,覺得對不起魯大嘴。魯大嘴想在戰斗班沖鋒陷陣,可自己卻硬生生地把他按在炊事班,沒有上戰場,立功機會自然就小了。
孫振山這么一想,便覺得有點內疚,讓通信員把魯大嘴叫來。他發現魯大嘴嘴角起了個泡。
孫振山問:“魯大嘴,吃熱豆腐把嘴角燙了?”
魯大嘴尷尬地搔了搔頭,實話實說:“營長,我昨晚去見劉彩花了,原本想向她表白一下,可話到嘴邊,卻沒勇氣說出,回來越想越著急上火,嘴角便起了個泡?!?/p>
“大嘴,你就這么空手去?”孫振山故意拉長臉。
“我晚餐少吃一個窩窩頭,帶去給彩花吃?!濒敶笞斓靡獾厣斐鲆桓割^。
“你飯量那么大,少吃一個窩窩頭,肚子不會餓得哇哇叫?”孫振山逗道。
“肯定會呀。”魯大嘴開心一笑,“可想到若能把彩花娶回家,我精神便抖擻起來,把褲腰帶使勁一勒,肚子就沒那么餓了。”
孫振山想笑,但還是忍住了,猛地一拍桌:“大嘴,你已經違反部隊組織紀律了,知道嗎?”
魯大嘴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縮在角落里,嘴里幽幽地冒出:“營長,我犯錯了?!?/p>
“為何明知故犯?”
魯大嘴在孫振山威嚴目光的逼視下,低頭思過,可沒過多久,忽然倔強地抬起頭:“我認為值!”
魯大嘴說到“值”字時,音調提高,就像一顆手榴彈忽然落地,發出“轟”的爆炸聲。
此時,孫振山方知魯大嘴在情感旋渦里陷得很深,覺得不能再隱瞞了,便走上去,拍了一下魯大嘴的肩膀。
魯大嘴把身子一挺,發現孫振山拍肩膀的力度比往常要小,且五指微微張開,手指縫隙間透著一縷溫情、一絲無奈和傷感,復雜的情感絞在一塊,通過指尖傳導到魯大嘴的肩膀,再真實地潤進他的心扉。魯大嘴頓時什么都明白了,腿一軟,身子晃了晃,但還是站穩了。
孫振山把了解的情況告訴了魯大嘴,原以為魯大嘴會號啕大哭,豈料魯大嘴出奇地平靜,把長滿老繭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就是不吭聲。
“大嘴,等抗戰勝利,我幫你介紹一個。”
魯大嘴抬起頭,兩眼亮晃晃,飽含著淚水,像有千言萬語要對孫振山說。孫振山又拍了一下魯大嘴的肩膀,這次拍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用勁,且五指并攏,指縫間透出的那份真情鉆進了魯大嘴的身體。魯大嘴的心一暖,淚水全部灑到孫振山身上。
7
一個月后,炊事班班長魯大嘴被調整到二排當三班班長,他的炊事班班長位置由副班長趙彬彬接任。
魯大嘴哼著快樂的小調,來到了二排三班,發現三班的兵都用排斥的目光看著他。魯大嘴一時有點慌,但畢竟有兩把刷子,他挺起胸脯,響亮地說:“現在,組織上把我從炊事班調到三班,我要不辱使命,出色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p>
在二營,二排是營里的尖刀排,現任排長是高忠成。排下屬的三個班都是戰斗班,三班原先的班長軍事本領過硬,作戰勇敢,被提拔為三排副排長?,F在,由炊事班的班長接任三班班長,三班的戰士都認為不合適。一位戰士直接挑明道:“大嘴,你平日槍都很少摸,能帶我們打勝仗嗎?”
魯大嘴臉漲得通紅,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原先悶聲不響的高忠成終于開口:“魯大嘴是我手下的兵,我敢拍著胸脯保證,他絕不是只軟腳蟹。成為三班班長后,他會帶領大伙繼續打勝仗。”
高忠成一錘定音,大伙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魯大嘴覺得要激勵一下戰友的斗志,便把胸脯拍得啪啪響:“我絕對不會讓大伙失望,三班會成為營里呱呱叫的尖刀班!”
戰友們聽了魯大嘴的表態后沒再說話。人群中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魯大嘴行嗎?把魯大嘴放到三班后,孫振山腦海里不時打出問號。
孫振山之所以敢把魯大嘴放在戰斗班當班長,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他看來,魯大嘴對上戰場充滿渴望,這是一個優秀士兵必須具備的先決條件,況且,他在炊事班,只要閑下來,就趴在地上舉著槍,“三點一線”地瞄靶。靶子、準星、眼睛三點一線,說起來簡單,練起來卻非常辛苦。雖然很累,但魯大嘴一直在堅持,一練就是半天。當然,還有一個不能擺到桌面的因素,孫振山這條命是魯大嘴救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在魯大嘴人生最灰暗的時候,孫振山決定拉他一把,讓他迅速振作精神。
這么一琢磨,孫振山的心態變得很平和。
兩天之后,三班進行實彈射擊考核,孫振山來到考核現場。其他戰士看到營長來,紛紛放下手中的槍,朝營長敬禮。魯大嘴只朝孫振山咧咧嘴,就趴在地上,心無旁騖地繼續瞄準。
隨著裁判一聲哨響,考核開始了。
魯大嘴在炊事班的時候,孫振山給他講解過射擊的要領,但那不過是紙上談兵,魯大嘴真正能打多少環,孫振山心里還真沒底。
孫振山把目光投向魯大嘴,發現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裁判員一聲令下,他迅速臥倒,身體與槍管融為一體,視線從槍口處向靶心方向延伸,輕輕地扣動扳機。
“砰!”一聲槍響,子彈順著膛線沖出槍膛。射完第一發子彈,魯大嘴又從容淡定地射第二發,反復幾次,射出的五發子彈都分布在靶心處。當報靶員報出魯大嘴五發子彈命中四十八環,成績名列三班第一名時,大伙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魯大嘴一臉平靜,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這么好的心理素質讓同樣是神槍手的孫振山吃驚。他上前狠狠踢了一腳魯大嘴的屁股,說:“大嘴,沒想到你的槍法居然那么準。”
聽到孫振山夸獎,魯大嘴總算緩過神,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抖擻起精神,牛哄哄地對手下士兵說:“今天,我讓你們看看什么叫姜是老的辣。”
高忠成覺得魯大嘴牛皮吹大了,便拉拉他的袖子:“大嘴同志,是騾是馬要在戰場上驗證,牛皮吹大了,將來不好收場。”
孫振山也說:“是騾是馬,戰場上見!”
過了一個月,二排接到了運糧任務。當運糧車經過崎嶇山路時,遭遇日軍伏擊。
日軍指揮官還是那個陰險狡詐的坂田,他精心策劃了此次襲擊八路軍運糧人馬行動。
看到坂田帶領日軍瘋狂撲來,高忠成果斷下令:“日本兵來了,二班和三班運糧先行,我帶一班戰士斷后。”
“高排長,我要和你并肩戰斗!”魯大嘴話音剛落,子彈嗖嗖響著從他身旁飛過,炮彈在前方爆炸。
望著如狼似虎往前沖的日軍,魯大嘴額頭開始冒出冷汗。
“高排長,我們要和日軍血戰到底?!倍嗪腿嗟膽鹗慨惪谕?。
“這是命令!”高忠成大聲吼道,“大嘴,你趕快撤離,否則糧食運不回去了?!?/p>
魯大嘴一臉猶豫。
高忠成白凈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下達金屬斷裂般錚然的口令:“魯大嘴同志,我命令你趕快帶領部隊火速撤離!”
魯大嘴知道若再猶豫,必將鑄成大錯,況且,這是他第一次拿著槍上戰場,心里多少有點慌,既然高忠成排長下達命令,他就順水推舟,命令戰士啟動糧車,火速撤回二營。
斷后的高忠成帶領一班士兵與日軍展開激戰,很快,他們槍里的子彈打光了。
高忠成下令:“拼刺刀!”
一班戰士聽到命令,立即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槍沖出去,與日軍展開激烈的白刃戰。
在這場敵強我弱的戰斗中,一班的勇士們血灑沙場,只剩下高忠成孤軍奮戰。此時的高忠成已經身中數刀,但卻像一面千瘡百孔的戰旗,傲然挺立在大地之上。
“我是二排排長高忠成,我在,陣地在!”高忠成白皙的臉上青筋暴起,嘴里發出雄獅一樣的吼叫。
坂田沒想到眼前這位看似文弱的八路軍居然如此頑強,他惡狼般沖上前,舉刀便砍。高忠成的右手臂被坂田砍掉了,只見他的身體微微向后晃了一下,最后又站直,用左手迅速拾起掉下的戰刀,而后揮舞手中的戰刀,向坂田發起最后一次沖鋒。
坂田慌忙朝高忠成開槍。
高忠成中彈了,倒下的時候,他身體前傾,那如虹的目光,山脊般的身軀,緊握戰刀的姿勢,真實體現了勇士生命終結前的奮力一搏。
8
魯大嘴的心碎了。
高忠成和一班戰士犧牲后,魯大嘴時常孤獨地來到山谷,目光飄向那座二排戰友浴血奮戰的山頭。
當一幕幕激烈戰斗的場景在魯大嘴腦海里閃現,他感到了痛,這種痛直抵心扉,很快傳遍全身。在錐心刺骨的疼痛之中,魯大嘴真切地體會到什么叫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大嘴,不要太難過了。”孫振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魯大嘴目光呆滯,喃喃自語道:“營長,我如果斷后,高忠成就不會犧牲了?!?/p>
孫振山不語。
魯大嘴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魯大嘴,你白長那么大塊頭了,看到日本兵,居然兩腿發抖,未戰先怯,你這個挨千刀的軟柿子?!?/p>
魯大嘴準備再扇自己耳光時,被孫振山制止。
孫振山說:“大嘴,高排長把生的機會給你,你要好好地活著,有朝一日替英烈們報仇!”
“我要報仇雪恨!”魯大嘴高舉拳頭,發出狼一樣的吼叫。
魯大嘴再一次上戰場,已經不知道什么叫恐懼,他鎮定自若地瞄準一個日本兵。
“砰!”一聲槍響,日本兵倒下了,魯大嘴的眼睛連眨都沒眨,開始瞄準下一個日本兵的腦袋,槍聲一響,又一個日本兵倒下。那場戰斗,七個日本兵丟了性命,魯大嘴一個人就滅了三個,他在營里名聲大振,被提拔為二排副排長。
之后的日子,孫振山帶領二營打票車、截貨車、扒鐵路、斷通信、炸橋梁,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魯大嘴每次都參加戰斗,激戰中,他如法炮制,把充滿仇恨的子彈精確地射向日本兵的頭顱。血腥味彌漫整個戰場,日軍的囂張氣焰被壓了下去。
幾次戰斗之后,戰友們親昵地給魯大嘴起了個綽號叫“大嘴神槍”。日本兵都知道八路軍有個大嘴巴的戰士槍法特別準,據說在戰斗中,只要有人喊“大嘴神槍”,日本兵都會下意識地往后撤退幾步。由于在戰場上屢立戰功,魯大嘴被提拔為二排排長。
職務的提升,并沒有給魯大嘴帶來多大快樂,他的目光時常怔怔地望著遠方。
孫振山以為魯大嘴又想找媳婦了,便給妻子捎信,說魯大嘴在部隊表現出色,已經當上排長了,問她表妹有沒有意向。
沒過多久,孫振山收到妻子的消息,妻子說,表妹已經找到意中人了。
孫振山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這時候,馬團長傳來消息。他告訴孫振山,組織已經批準他與劉彩花結婚,他想請孫振山和幾個老戰友到他所在團聚聚。
孫振山連聲道賀,內心卻五味雜陳。
那天,孫振山正準備去參加馬團長與劉彩花婚宴,被魯大嘴叫住。
魯大嘴說:“營長,今天是馬團長和劉彩花結婚的大喜日子,你代我向彩花問好?!?/p>
孫振山一臉驚詫:“大嘴,你怎么知道?”
魯大嘴淡淡一笑,不回答。
馬團長和劉彩花結婚儀式很簡單,幾個老戰友到場給他倆賀喜,氣氛溫馨熱烈。臨別的時候,劉彩花塞給孫振山一個窩窩頭。
“孫營長,這窩窩頭是我做的,你幫我交給大嘴哥,也讓他嘗嘗我的手藝?!?/p>
孫振山接過,說:“彩花,上回魯大嘴來回跑了十多公里,就為了給你送一個窩窩頭?!?/p>
“我懂得!”劉彩花的眼睛紅了一圈,“你給他捎句話,老家的黃小麗對他有意,你問他,要不要我給牽個線?”
孫振山回到二營,把窩窩頭交給魯大嘴,告訴他窩窩頭的來龍去脈。魯大嘴聽后,開始吃窩窩頭,平日,他吃下一個窩窩頭只要兩口,可那天,他卻像個小媳婦,臉上掛著復雜的微笑,嘴里慢慢地啃著窩窩頭,心里真是五味雜陳。
啃完窩窩頭,魯大嘴背過身子,悄悄地抹去淚水。
孫振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這些年,魯大嘴與孫振山黃連拌白糖——同甘共苦,魯大嘴能從孫振山拍他肩膀的力度,隱約領悟出他的態度。這回,孫振山拍他肩膀的力度適中,溫柔中藏著一絲興奮,魯大嘴立即知道有好事,便輕聲問:“營長,有喜事?”
孫振山笑瞇瞇地說:“對,劉彩花要給你介紹對象?!?/p>
“誰?”
“你老鄉黃小麗。”
魯大嘴“嗯”了一聲,便沉默不語。
“怎么啦?”
“高排長的仇還沒報,我不想這么早談戀愛?!?/p>
“大嘴,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魯大嘴被孫振山一訓,只好把心里話兜出。他說黃小麗長得黑,眼睛小,嘴巴小,這些還是次要的,關鍵是她曾偷過魯大嘴種的地瓜。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魯大嘴埋伏在自家地瓜田附近的草叢里。這些日子,他種的地瓜經常被偷,數量雖不多,卻讓他大為惱火,因為地瓜就是他的命根子,他要靠地瓜充饑。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一道瘦小的身影閃現在地瓜田,魯大嘴立即揮舞鋤頭,咬牙切齒地沖上前。瘦小的身影掉過頭,原來是村里的野丫頭黃小麗。
蓬頭垢面的黃小麗被魯大嘴抓了現行,卻面無愧色,還嬉皮笑臉地說:“大嘴哥,你種的地瓜又甜又好吃喲?!笨此涇浥磁吹哪?,魯大嘴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好把鋤頭夸張地在空中舞了舞,便沮喪地放下了。
魯大嘴的鋤頭是放下了,卻對黃小麗有了心結,他從此討厭這個野丫頭。
“黃小麗是個野丫頭,我如果娶她,那肯定是吃大虧了。”魯大嘴捶胸頓足。
孫振山看到魯大嘴態度如此堅決,便給劉彩花回話,說魯大嘴瞧不上黃小麗。
劉彩花沒說什么,沒過幾天,她把黃小麗帶到二營。
那天,魯大嘴正與戰友練習摔跤。他力氣大,戰友一不留神,便被他摔得鼻青臉腫,躺在地上,嗷嗷叫痛。
魯大嘴正得意,看到劉彩花帶著黃小麗來了,他像一個逃兵,想躲藏起來,沒跑幾步,就聽到劉彩花喊口令:“立正!”
魯大嘴立即停下腳步。
劉彩花裹著一股風沖上前,朝魯大嘴喊:“大嘴,我是母老虎嗎?”
魯大嘴搖了搖頭。
“那你跑什么?”
魯大嘴嘟著嘴,一副極不情愿的模樣。
劉彩花把魯大嘴拉到一旁,訓斥道:“大嘴同志,你長得歪瓜裂棗,也敢挑肥揀瘦?”
魯大嘴原先對自己的長相充滿自信,給劉彩花這么一訓,便沒了底氣,低三下四地問:“彩花,我真的長得很丑?”
“撒泡尿照照,就明白了?!眲⒉驶ㄑ劬Φ傻脺唸A,像射光的電燈泡。
魯大嘴的臉唰地紅了,整個人老實下來。
魯大嘴這副模樣,讓劉彩花看到了希望,她把嗓門壓低:“大嘴,女大十八變,這些年,黃小麗長漂亮了,我還怕她看不上你呢?!?/p>
魯大嘴開始猶豫。
“大嘴同志,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你與小麗如果沒對上眼,我就把她介紹給我們醫院的一名軍醫?!眲⒉驶ㄊ钩鲇芄士v的招數。
魯大嘴這下慌了,猛地跺了一下腳:“彩花,黃小麗是我老鄉,肥水可不能流進外人田。”
“大嘴,這才像人話?!眲⒉驶ㄕf,“實話告訴你,黃小麗還不太愿意跟你相親,她嫌你的嘴太大,麻將牌大的兩顆齙牙看了惡心。”
魯大嘴急忙把大嘴捂上。
孫振山沒想到劉彩花手段如此高明,三下五除二便蕩平魯大嘴身上的那股傲氣,看來魯大嘴與黃小麗有戲。
與黃小麗接上頭后,魯大嘴發現幾年不見,黃小麗長高了,眼睛和嘴巴雖然小了點,但五官很搭配,臉蛋有點黑,因為勞作,透出一種健康結實的粉紅色,身上衣裳藍白相間,花樣俏麗,襯出她的端莊秀氣。
兩人很快來電。魯大嘴夸黃小麗長得好看,黃小麗羞著臉說:“我長得丑死了,小眼睛、小嘴巴,皮膚又黑。”
此時的魯大嘴顯示出了高情商,大嘴一張,一臉熱誠地說:“小麗,話可不能這么說,你的皮膚黑里透紅,說明很健康,眼睛雖然小,但一閃一閃會抓人,小嘴講起話來,輕聲細語,哪像我這大嘴巴,講起話來像機關槍掃射。”
黃小麗抿著小嘴,偷偷一笑。
看到黃小麗開心,魯大嘴張大嘴,發出響亮的笑聲,這聲音蕩起一池春水,驚飛林中小鳥。
站在一旁的孫振山朝魯大嘴使了個眼色,魯大嘴立馬領悟,捂著嘴,紅著臉自嘲道:“我這張大嘴真讓人討厭,笑聲這么大,把你們都驚著了。”
此時的黃小麗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滿大街瘋的野丫頭,她聽劉彩花說魯大嘴是八路軍的戰斗英雄,早就心儀,現在看到魯大嘴捂嘴,便張開小嘴,柔柔地說:“大嘴哥,不會呀,我們老家不是有句土話叫‘嘴大吃四方’,就是夸大嘴巴的男人有本事,朋友多呀。在我看來,大嘴巴至少還有兩個優勢:飯吃得快,聲音洪亮?!?/p>
黃小麗的話逗得孫振山和劉彩花哈哈大笑,魯大嘴也不捂嘴巴了,背著手,高高地仰起頭,又開始肆無忌憚地笑,兩顆突出的齙牙在陽光下閃著光。
9
魯大嘴報仇的機會終于到了。
據孫振山掌握的情報,中佐坂田正在日軍一個炮樓視察。這個炮樓的日軍只有二十多人。孫振山決定拿下炮樓,為高忠成和犧牲的戰友報仇雪恨。
交戰前夕,孫振山讓魯大嘴上臺表決心。魯大嘴踩著鼓點一樣的步伐走上主席臺,發表完慷慨激昂的演說后,緊握的拳頭高高舉起,大嘴一張,發出振聾發聵的喊聲:“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為戰友報仇的機會到了!”
戰友們緊握的拳頭高高舉起,高喊:“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為戰友報仇的機會到了!”
振聾發聵的喊聲排山倒海般在山谷間回響,這是一次精神檢閱,喊聲凝結著仇恨和激情,魯大嘴從這滾滾而來的喊聲中感受到了力量。這一刻,獵獵軍旗下,背水一戰的渴望匯成一河血紅的潮水,在他身上嘩嘩流淌。
拂曉時刻,孫振山帶領二營將位于半山腰的日軍炮樓包圍。
此炮樓有兩層,外層有鐵絲網,堅固度不可小視。
二排擔負這次行動的主攻任務,主攻手是魯大嘴和另一名戰友,他們抱著炸藥包沖在前方,身后的戰友行動一致,隊伍相互靠攏,前后銜接。
炮樓里的日軍發現有八路軍朝他們發起進攻,當即向推進的二排猛烈開火。子彈嗖嗖響著從他們身旁飛過,炮彈在他們眼前爆炸。面對日軍的猛烈炮火,魯大嘴和戰友們臥倒在草叢中。
此時的魯大嘴沉著冷靜,在日軍槍炮聲偶爾間斷的一剎那,他和另一名戰友迅速沖向炮樓斜坡。炮樓里的坂田從望遠鏡里發現了他們,命令手下集中火力向目標掃射。密集的子彈從魯大嘴和戰友身邊穿梭而過,噗噗的槍響聲使整個山谷都跟著震動。
孫振山立即組織火力進行掩護。
一場拉鋸戰展開,時間過去將近一個小時,對方炮樓受損不大。魯大嘴和戰友雖然有炮火掩護,但還是被日軍的炮火壓制,無法向前推進。
孫振山非常清楚,狡猾的坂田肯定已命令幾十公里外據點的日軍前來增援,再這么耗下去,日軍援兵一到,二營可能面臨里外夾擊的危險。
是打還是走?難題擺在了孫振山的眼前,他咬咬牙,向空中發出信號彈。
這是在向魯大嘴發出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炸掉日軍炮樓。
沖在最前面的二排士兵接到命令,向炮樓猛烈開火。在炮火的掩護下,魯大嘴和另一位戰友繼續匍匐前進。靠近炮樓時,日軍的火力更猛了,魯大嘴和戰友被子彈擊中,同時倒下,殷紅色的鮮血染紅草坪。
精神高度緊張的坂田看到前來炸炮樓的八路軍倒在血泊中,長長舒了口氣,為了節約子彈,他下令暫時停止射擊。
魯大嘴雖血染戰袍,但腦子異常清醒,搖了搖身邊的戰友,發現親愛的戰友全身冰冷,已沒了呼吸。
魯大嘴悲從天降,他把頭埋在草地上,豆大的淚水瞬間便把草地打濕。悲傷的情感盡情宣泄后,他忍著傷痛,將炸藥包夾在右側腋下,從草叢邊向敵人的炮樓悄悄爬行。
孫振山原以為魯大嘴已經為國捐軀,沒想到血肉模糊的他又抱著炸藥包,向炮樓緩慢移動。
孫振山的心一下子懸到嗓子眼,為了不讓魯大嘴被日軍發現,他立即下令二營集中火力猛攻炮樓。
戰場上硝煙彌漫,槍炮聲四起。
魯大嘴在炮火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爬到鐵絲網前,用鐵剪奮力剪開鐵絲網,爾后,連滾帶爬,來到日軍的炮樓下。
要想炸掉炮樓,必須將炸藥貼緊炮樓,才能保證成功地炸毀炮樓。天寒地凍,魯大嘴身旁找不到任何可以把炸藥和炮樓貼緊的東西,別說磚頭,就連一把土也挖不出來,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日軍的機關槍又開始瘋狂掃射,魯大嘴一急,便把身子頂在了炸藥包上,手輕輕觸動了一下炸藥包的導火索。那一刻,魯大嘴覺得為英烈們報仇的機會終于到了,熱血便往頭上涌。
眼看要拉燃導火索,魯大嘴的手忽然哆嗦了一下,整個人冷靜下來。想到自己拉燃導火索后,就再也見不到這個美好的世界,二畝田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美好憧憬也將無法實現,他的額頭冒出細密的冷汗,腳下打了個滑,棉鞋掉了出來。
看到棉鞋,魯大嘴兩眼一亮,忽然有了主意。他迅速用棉鞋壓住炸藥,看壓得不緊,索性將沾滿鮮血的棉襖和棉褲都脫下,頂在了炸藥上。
看到用衣物頂著的炸藥緊貼著炮樓,魯大嘴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寒風呼呼地吹,魯大嘴受傷流血的傷口錐心地疼,他咬緊牙關,迅捷地伸出手,拉燃導火索后,馬上后撤……
“轟!”一聲巨響,炮樓爆炸,巨大的爆炸聲把奔跑中的魯大嘴震出三四米開外……
10
魯大嘴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孫振山和劉彩花站在身旁。
“營長,戰斗結束了?”魯大嘴急切地問。
“結束了?!睂O振山朝魯大嘴豎起大拇指,“日軍的炮樓被你炸開了一個大口子,我們乘勝追擊,坂田和炮樓里的日軍已經被我們全部消滅了。”
魯大嘴的臉上透出勝利者特有的微笑。他想挪動一下身子,被劉彩花按住:“大嘴,你受了重傷,剛做完手術,不要亂動。”
魯大嘴問:“做什么手術?”
“從你身上取出三個子彈頭,另外……”劉彩花欲言又止。
“另外什么?”魯大嘴伸長脖子,一臉急迫地想得到答案。
“炮樓大爆炸后,彈片橫飛,你的左手食指和無名指被彈片炸飛了?!眲⒉驶ㄟ煅实?。
魯大嘴緩緩舉起左手,發現上面包著厚厚的繃帶,整個人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的眼眶溢出一滴淚珠,接著更多的淚珠滾落。
孫振山用濕毛巾輕輕地將魯大嘴臉上的淚痕擦去。
過了許久,魯大嘴才從悲傷中緩過神,目光定定地望著孫振山,怯怯地問:“營長……我現在是個殘疾軍人……二營……還會要我嗎?”
感動、痛苦、心疼……剎那間,孫振山百感交集,他用手摸了摸魯大嘴傷痕累累的身體,發現對方身上的根根骨頭都堅硬如鐵,這也許是孫振山今生摸到的最硬的骨頭,如果用石頭撞擊,都會錚錚作響。
“二營……還會要我嗎?”魯大嘴看到孫振山沉默不語,繼續追問。
“一定會的。”孫振山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大嘴,你是二營的英雄,好好在醫院養傷,我們等你歸來!”
那天,孫振山在魯大嘴病房待了很久,離開的時候,魯大嘴沖他喊:“營長,回去告訴戰友們,魯大嘴想他們了,想早日歸隊?!?/p>
孫振山點了點頭,噙在眼里的淚水悄悄滑落。
馱著傷痛,孫振山回到營里,帶領部隊又開始南征北戰。
半個月后,孫振山在作戰指揮中心,給下屬布置任務,門外忽然傳來:“報告!”
聽到熟悉響亮的聲音,孫振山渾身打了個戰,掉過頭,只見魯大嘴正筆直地站在門口。
“二排排長魯大嘴歸隊,特來向你匯報!”魯大嘴以軍人特有的敏捷,有力地抬起右臂,向孫振山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孫振山立即放下指揮棍,一個箭步沖上前,把魯大嘴攬在懷里,眉開眼笑:“大嘴,我們想死你了?!?/p>
戰友們見到魯大嘴,群情振奮。魯大嘴更是興奮,和戰友們談笑風生,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剛出院的重傷員。
魯大嘴回歸不久,孫振山接到劉彩花捎來的話。劉彩花說,魯大嘴的傷其實還沒完全好,按醫院的要求,他要傷愈才能出院,可他每天臉紅脖子粗地嚷著要出院,醫護人員給他搞得沒辦法,只好同意。
孫振山聽了,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夜,月亮很圓,如水的月光傾瀉在營房,像結了一層晶瑩的白霜。孫振山查完哨,發現營房邊的樹林里似乎有人影晃動,便躡手躡腳地朝人影走去。
走近一看,孫振山才發現是魯大嘴,他如同一株白楊挺立在樹林邊,兩眼癡癡地望著皎潔的月亮。
“小麗,我住院的時候,劉彩花回了趟老家,把我受傷的情況告訴你了吧?!”
“說了?!濒敶笞煊沂帜粗阜珠_,四指微微并攏,向上輕輕搖擺,一個姑娘玲瓏的身影,便在月光下勾勒出來,“她說你是戰斗英雄,這次受了重傷,手指還缺了兩根?!?/p>
魯大嘴猶豫了一下,顫抖地舉起殘缺的左手。
“大嘴哥,我讓彩花姐捎去話,少了兩根指頭沒什么,我等你回來娶我。”
這一刻,魯大嘴沉默了,低下頭,雙手握在一塊,指關節分開,再合攏,再分開。
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嘴,你在想什么呢?”黃小麗輕柔的聲音又飄了過來。
魯大嘴依舊沉默。
“大嘴,你是不是覺得部隊很苦?”黃小麗見魯大嘴不回答,換了個話題。
魯大嘴亮出招牌動作:左手在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而后,大嘴一張:“小麗,一點也不苦,我覺得很幸福!”
“為什么?”
“因為我能從苦中尋到幸福的感覺,并把這種幸福的感覺放在舌尖細細地品味,品著品著,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黃連樹上結出的甜瓜!”
“大嘴哥,黃連樹上的甜瓜,我吃不到,我只想吃你種的地瓜,很甜很好吃喲!”
“你又想偷地瓜了。”魯大嘴大嘴一咧,“嘿嘿”地笑。
“大嘴哥,兜了一大圈,你還沒回答我的提問呢?!秉S小麗提高了嗓門,“我就問你一句話,準備什么時候娶我?”
“等抗戰勝利!”
魯大嘴打了個響指,眼里有了憧憬的光彩,綻開一臉的幸福!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