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天一色,蒼蒼茫茫。兀地一座島嶼就出現在了海上,蔥郁翠綠,形狀像個大葫蘆。輪船破浪前進,那青的山,綠的樹,藍的天,白的云……也就慢慢向你逼近。
這就是南澳島了。
南澳是汪洋中的一個島,四季如春,風光旖旎,游人不絕。
但不知為什么,第一眼看見它,我就覺得它有些孤獨,有些寂寞,像是被誰遺忘在海上的一個酒葫蘆。
隨手這么一寫,就把南澳說成了一個酒葫蘆,連我都驚訝:你對那個島有多少認識呢?就敢這么說!
可我該怎么說呢?搜腸刮肚,苦思無果。一個孤獨的站臺?寂寞的舞臺?或者英雄的競技場?好像都有以偏概全之嫌。
我不得不承認,面對汪洋中的那個島,我是膚淺的。
在我眼中,南澳島是個葫蘆狀,模樣就像古人裝酒的器皿。
它太淡定太從容了,像外表平和的酒液。甭管你跳上岸來是怎樣的驚訝或者激動,是深刻的感喟還是膚淺的贊嘆,它都無動于衷、泰然處之,一副高僧打坐的神情。
它太熱了。登陸南澳,你就能體會到酒的火熱:陽光以及陽光的反射光包圍著你,仿佛你是個值得烘烤的人,好不容易被找到了;空氣也是火熱的,讓你會有瞬間的錯覺——我是不是在燒酒里走???
最后,它還深藏不露。如果你在南澳住下來慢慢尋覓,你會驚詫:這葫蘆里真有好東西!只不過都像被泡在了酒里,幾十年上百年不變地存著藏著。
這些,都讓我無法擺脫對于一個酒葫蘆的想象。
2
頭上萬仞云空,身邊千里滄海。
世界上沒有什么比一座獨立的島嶼更孤獨的了。你浮舟而來,島嶼在你的眼前越來越大,孤獨也會越來越近;站在島上瞭望四周,滄海橫流,潮起潮落,你甚至會感覺到被孤獨包圍的恐懼。
島嶼是陸地和海洋都不在乎的棄兒。陸地和海洋的戰爭自古至今從未停息過,陸地打不過海洋時,送子求和,送出去的那個兒子叫島嶼;海洋打累了,退潮休息,忘記或懶得帶走的那個女兒也叫島嶼。
島嶼是天生的棄兒。沒有棄兒不孤獨。
但南澳的孤獨與眾不同。走進南澳,細細品咂這一葫蘆酒,你會發現除了島的孤獨,它還深藏著另一層孤獨:這孤獨透著憂傷帶著惆悵,有些慵懶但卻從容沉靜。
這是一葫蘆歷經滄桑的酒,里面還泡了太多青史留名者的孤獨和悲傷。
——我想。
我這樣想的時候,長滿相思樹的山上有疾風一瀉而下,而藍天碧海間正有浩大的云陣緩緩飄移。在它們相遇的瞬間,我想起了“歷史”和“風云”這兩個詞。
3
從島上出土的細石器考證,早在8000年前南澳就有人類生活。
西漢元鼎六年(前111),南澳歸入漢朝,屬南海郡揭陽縣管轄。從此南澳島就靜靜地據守在中華版圖上,孤獨地面對海上風云,歷史變遷了……
1276年,南宋名臣陸秀夫帶著兩個孩子以及眾多男女爬上了南澳島。那兩個孩子一個叫趙昰,一個叫趙昺。前者8歲,皇帝;后者6歲,未來的皇帝。
他們帶來了一個王朝,一個一路逃亡又日暮途窮的王朝。
那時的陸秀夫估計已經瘦得和鄭板橋筆下的竹子差不多了,但他還是把自己當成宋王朝的最后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皇帝上了島。
孤月懸空,汪洋無垠。徘徊在沙灘上的陸秀夫愁腸寸斷:蒙元大軍追殺不止;王朝大廈搖搖欲墜;棲身孤島卻又兵寡糧絕……他獨木難支,一籌莫展,內心的孤獨悲苦雖浩大蒼涼,卻無處訴說——說給將士們嗎?那將動搖軍心。說給皇帝?可那是個只有8歲的孩子!
至今島上依然有“海沙變米”的傳說,說是陸秀夫獨自跪在海邊夜夜祭祀,祈求白沙變米以解糧荒。其實一代名臣哪里會這般愚昧迷信?他是跪在山窮水盡處,臨海浩嘆,獨自垂淚。
1646年,鄭成功首進南澳,招募壯士,起兵抗清。數百年后,走進南澳古鎮,你在總兵府門口依然能看到那棵400多年前的“招兵樹”。
只是樹前多了一尊鄭成功雕像——高3米、重7噸,看上去英姿勃發,威風凜凜。
其實,當時的鄭成功應該是孤獨悲憤的。
父親鄭芝龍降清,鄭成功泣勸不果,與之決裂。幾乎同時,鄭母又在清兵破城后,受辱自縊。母親辭世,父親絕交,來南澳招兵的鄭成功形同孤兒,心同孤兒。
更可嘆的是,悲憤的孤兒還要獨自面對凄涼的處境。
招兵樹旁有一塊《鄭成功招兵樹碑記》石刻,其文曰:“鄭成功背父抗清而兵將戰艦百無一備,遂與所善陳輝、張進乘二艦從福建來南澳,在此總兵府前榕樹下升起帥旗,招兵舉義,得數千人,建立起鄭家軍?!?/p>
兵將戰艦百無一備;除了兩個異姓哥們,稱霸一方的鄭氏家族無一人追隨;招兵又只“得數千人”……局面如此,鄭成功焉能英姿勃發,威風凜凜?即便能,那也一定是裝出來的!真正埋藏在他心靈深處的恐怕除了孤獨,就是更寒心徹骨的孤獨了。
一個孤兒,帶著兩條孤獨的船,踏上一座孤島,招得一支數千人的孤軍,準備孤注一擲,去抗擊N倍于他的敵軍。這就是鄭成功初上南澳時的孤獨處境!
另一個孤獨的英雄應該說是劉永福了。這個名聞中外的黑旗軍領袖,在中法戰爭中,率領黑旗軍“一戰而法駙馬安鄴授首,再戰而李威呂分尸,三戰而法全軍焚滅”??蓱鸷笄逭畢s連頒九道上諭,誘逼劉永福回國后大肆裁撤黑旗軍。到了1886年4月,劉永福形影相吊地走進大榕樹旁的總兵府,成了枯守孤島的南澳鎮總兵,身邊只剩下300多人。
還有結局悲慘的清官海瑞(相傳南澳鎮城,就是他測定的),在孤寂中抑郁而死的戚繼光,戰功顯赫卻屢遭陷害乃至淪為囚徒的俞大猷……
他們都是留足南澳的名人,他們使南澳有了什么都見過的從容,也使南澳有了悠遠的憂傷和惆悵。漫步南澳,在宋井、總兵府、雄鎮關等遺跡前駐足凝視,恍惚間就會看到人杰鬼雄們孤獨的足跡、深邃的身影……
南澳有山、海、關、廟四大景色,50多個景點,常年游人不斷。但南澳島卻是孤獨的。南澳的孤獨不是因為被大海包圍,而是因為被前人的孤獨包圍。
那才是南澳的百年孤獨。
4
南澳是孤獨的,更是寂寞的。
登上山巔,極目海天,你就成了大漠中的一縷孤煙,連影子都寂寞;登上山巔,遙想當年,你會發現風云散盡的南澳,連歷史的記憶都是寂寞的。
宋井,位于澳前村東南海灘。此井雖在海灘,常被潮水淹沒,但潮退之后,井水不咸,照樣甘清甜美。
相傳宋井系南宋景炎元年(1276)5月,南宋皇帝趙昰等人駐蹕于此時所挖。事實上當時不但挖了宋井,還修了行宮、太子樓等,據記載,陸秀夫、張世杰等人還“儼然正笏立,如治朝”。顯然,南宋君臣是把南澳當成了齊桓公當年出奔的“莒”地,而不是一個過往的站臺。我想,當時陸秀夫可能還給趙昰寫過奏章:“使公毋忘出奔在于莒也?!?/p>
可半個月后,他們就發現,蒙古人的鐵騎會在任何一個早上踏破南澳的清曉。除了繼續逃亡,他們別無選擇。
那年的五月,南澳成了一個寂寞的站臺,目送一個王朝的影子在海上漸行漸遠,衰敗消亡。
700多年后,皇帝的行宮已經無影無蹤,“太子樓”也成了山崖上的三個刻字,只有一口宋井還泉源不絕。據說,宋井原為三口,幾百年風雨下來,另兩口已經湮入大海,無影無蹤……
一個王朝隨著歷史的一聲嘆息,煙消云散,只剩下一口井還孤獨地留存著,多寂寞的歷史記憶??!
南澳的寂寞和孤獨都是深邃的,動輒幾百年。
到底是幾百年后0yNkBiNL3pfoQpGjMOksPbXUL0tWygD0i5owxzsxLDg=呢?反正是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戚繼光、俞大猷來了,帶著來自福建、廣東兩省的水陸大軍。史書上說:當時南澳倭寇上萬,戰船百余艘。戚繼光只得征用大批漁船,載石沉塞港口,并調戰船環列烈嶼、宰豬、大沙等港口,對南澳島實行封鎖。之后,戚家軍在龍眼沙登陸,與從倭海盜吳平部眾展開激戰。到了十月,戚(繼光)、俞(大猷)兩軍水陸夾擊南澳島……
那是多么轟轟烈烈的一場海戰啊,天上長風呼嘯,海上狂濤怒吼。這時候的南澳不再像個站臺,它更像一個巨大的競技場或者舞臺。
風平浪靜之時,正是南澳大捷之后。遺憾的是戚繼光完成了剿滅倭寇的最后一仗,也拜別孤島,揚帆北上了。
戚繼光再沒有來,俞大猷也再沒有來。他們甚至連宋井那樣有生命感的遺跡也沒有留下。
曲終人散。南澳成了一個空空的舞臺,只有落寞的海風吹拂惆悵的相思樹林。
又是多少年過去了?應該是1646年吧,鄭成功來了。這個背負國恨家仇的漢子,孤獨亮劍,舉義抗清,在南澳島上訓練兵馬,操演水師,前后長達十余年。他不僅留下了有生命感的“國姓井”,還留下了雄冠粵東的“招兵樹”,砍竹占卜的城隍廟……
但鄭成功最終還是走了,他在南澳拉開了波瀾壯闊的抗清大幕,然后在另一個更大的島上建立了不朽的千秋功業。
陸秀夫走了,戚繼光、俞大猷走了,鄭成功走了,最后就連劉永福也走了——1894年7月,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劉永福帶著他的三百壯士,遠赴臺灣。
沒有英雄的年代是荒蕪的年代,沒有競技的場地是寂寞的場地。
南澳,一個寂寞的站臺,它迎來過皇帝,送走過英雄。它讓一些人從這里開始,讓一些人在這里結束。
南澳,又像一個大賽過后的競技場,再來多少無名看客,都是寂寞的,因為在里面競技的運動員已經走了。
當再也沒有什么人能在島上留下真正的足跡時,一座島就真的寂寞了。
5
南澳是孤獨的,寂寞的,但同時又是從容的,沉靜的——或者說是淡定的。
南澳什么沒見過呢?從英雄到懦夫,從皇帝到土匪……他們,以及那些激動人心的歲月,都被南澳微笑著收藏了。除非它愿意,否則誰也別想知道那些歲月的隱秘真相。
南澳有理由從容,有資格淡定。
該開的花開,該長的樹長。該來的風來,該去的云去。不喧鬧不浮躁,不因為被孤獨地丟在汪洋中就自卑,也不因為來的游人多了就耐不住寂寞。
——這就是南澳,一個孤獨美麗、寂寞高貴的島。
對了,雖然膚淺,但我最后還是要強調:南澳是一葫蘆好酒。
真的,南澳是一葫蘆好酒,里面貯藏了太多的山海風光、歷史風云,甚至真實的金銀財寶……它們都靜靜地在那兒泡著,你可以被它醉掉,但無法把它忘掉。
戊子年夏,一個無名的人游了有名的島。在島上,他想起了一些更有名的人。那些人,讓他感到了孤獨和寂寞。于是,他離開了汪洋中的那個島,沒帶走一片云。
當然,他想帶也帶不走。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