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女孩

1

她就在隔壁，我清楚地聽到了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別說在家里，就是在整個大力石村都稀奇。

我設想過無數次與她見面的場景，這種設想在得知她要來就不斷編排和演練，少說也演了幾十上百次。在村里不管哪個旮旯，只要看見她，我就飛奔過去抱住她，把心里所有的喜歡一股腦傾倒；或者，大搖大擺走過去，啥也不說，牽起她的手就走，像久別重逢的老友。

大力石村挺大，她會穿過很多小巷，轉過很多轉角而來，我不知道她會在什么時候經過那些小巷或轉角，更沒有把握能不能在某個小巷或轉角遇到她，即便從早起到下午，我已經在那些小巷里轉悠了很多遍。

載著她的車會從村背后大黑山下來，彎彎扭扭避讓著路上的大坑小塘，車走得實在太慢，總被蜂擁而起的塵土追上，淹沒。就這樣盤旋到山腳，到小紅坡，經過村里最講究的建筑——力石完小，蜿蜒而來。

她從水井坡走上來，石級“<”型旋轉向上，折角處，一棵千年老榕樹盤根錯節占據了整個緩坡，榕樹軀干壯碩高挺，樹冠巨大，樹蔭灑滿石級，灑向石級之外的小道和兩側的老屋。她從樹蔭里出來，坡就走完了，穿過錯綜的小巷道，岔進村里最寬的大道，從某個路口下來，就到了。

我不過出門去找小芹了一趟，回來就聽到了她的聲音。她在我短暫外出的間隙里回來，意味著之前的設想盡數作廢。我在原地踟躕，尋思要如何出現在她面前。跑過去假裝突然發現了她，若無其事過去與她相認，或是大叫一聲引她出來？

她終于還是發現了我，被她發現時，我不知什么時候順著那條狹長的院子向里挪移，在廈坎間那道分家時豎起的土墻旁，頭長長地伸到墻那邊，目光越過石磨，穿過窗框上稀朗的欄桿。她坐在里屋床上，正好側身在窗前，面前是奶奶那臺風塵仆仆的縫紉機?！斑^來呀！”她扭頭向我招手?！班蕖保掖饝２坏貌话巡卦谕翂竺娴纳眢w全部展露出來。

我走到窗前，隔著欄桿看她。她把手里剩小半卷的山楂片遞出來，我忍著口水向她擺了擺手。繼續雙手捏著欄桿，看她擺在縫紉機面上的小零食、小玩意兒，以及一本翻到一半的書。她穿著漂亮的衣裳，又長又順的頭發朝后扎成馬尾，就連扎頭發的皮筋，也是新奇的。

我轉身回到隔壁家中，簡直恨透自己了，終于等到了她，卻不敢表明心意。明明想吃山楂片，卻擺了擺手。說到擺手，我又想起那個因擺手而痛失的腌梨。去外婆家所在的新田村做客時，主人端著一瓢腌梨，從中拿出一個，遞給客人，那個腌梨原本離我很遠，客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擺手不要，眼看就離我越來越近，在腌梨曲線般的運動中，我甚至早早地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的酸甜。

正當伸手去接，屁股上被人扭了一把，然后就看到了我媽的臉，我媽臉上表情豐富，眼睛朝我眨了幾眨，我秒懂了其中的提醒和威脅，伸出去接梨的手變成了擺擺手，眼睜睜看著梨從眼前飄過，飄出視線，長在心底枝繁葉茂。

2

“這些給你！”姑媽走進門來?！靶＄嬉舱媸堑?，都不知道給你拿點。”我看著一把糖果，有各色軟糖和山楂片。“吃完再過來拿，過來和小珂玩?！蔽尹c頭如搗蒜，一顆糖見縫插針，蹦進嘴里。

真是軟糯香甜，得美味如此，供銷社里那些水果糖、酥心糖簡直不值一提，虧我還為此當了一回小偷。

我愛吃酥心糖，兩分錢一顆，被粉紅色或淺綠色的糖紙包裹著，吃起來又甜又脆又香。不管從哪兒得了幾分或一兩角錢，用途就是馬上去買糖吃。不過，得幾分錢不容易，得一角錢要靠運氣，得兩角錢，更是可遇不可求。

家里爸媽偶爾遺落的硬幣被我收撿干凈，爺爺奶奶處耍賴得來的，容不得他們反悔，馬上買糖，有時也會另辟蹊徑，把鉛筆或小刀賣給同學，收益全變成糖，畢竟，跟家里要錢買文具，理由無可置疑。

當我的伎倆被盡數識破，當我的牙蛀得只剩牙根，我媽對我下了嚴肅的禁糖令。在所有辦法都失靈的時候，我想起我爸有時候會掀起床上的草席子，鬼鬼祟祟跟我媽說話，如果被撞見，就趕緊放下草席，裝作整理床鋪。草席下一定藏著秘密。掐著他們不在家的時間，我偷偷上樓，等眼睛適應樓上的暗光，再次確定樓上確實沒人，就連隔壁家也沒一點聲響的時候，我輕輕掀起草席。

草席下面是更厚的草墊，隨著草席被掀起，草墊上干草的塵灰揚起來，木窗縫隙中漏進來的一縷光，成了由無數灰粒組成的光柱。沒有呀！我不相信，繼續往下掀起草席，在翻起到三分之一的位置時，終于找到了隱藏至深的秘密。那是一個被壓得方方正正的布袋，打開布袋，一疊紙幣安靜地躺著，一百的、五十的、十塊二十塊的，天吶，那是有多少酥心糖了！

我幾乎沒怎么思考就決定要拿點錢去買糖，到底拿多少才不會被發現，倒是傷了會兒腦筋。十塊二十塊顯然不甘心，多拿又不敢，有一次甚至都拿到了樓梯口，想想還是不妥，又折回去翻出來繼續琢磨。

最后，我本著體現公平的原則，每種面值的拿了一張。當我揣著一包錢下樓，走進燦爛的陽光里，周身都充斥著變成有錢人的不適。不管了，藏好錢才是關鍵。我從作業本上撕下一頁紙，把錢包起來塞進口袋，往小賣鋪走去。

實現酥心糖自由的日子不過三天，就被抓了個現形。這日剛放學回家，我爸二話不說奪過我的書包，找出包在紙里的錢，然后一只手揪起我的衣領，像老鷹捉住一只小雞，叼來叼去地示威。眼看東窗事發，我開始狡辯，可狡辯不堪一擊。我說撿到的，我爸就請我再去檢點回來，我說別人給的，我爸就請我再去找別人要點。

我終于無話可說，挨了一頓揍。最后我爸總結，這幾天看你那樣子就不對，還想著是什么原因，多虧小賣鋪老楊提醒，一個小娃娃怎么會有那么多錢，才捉住你這個臭丫頭。

3

我見過一條小青蛇張開嘴巴的樣子，嘴巴里是淺粉色的，還有點可愛。

村里為數不多的幾棵桃樹，我基本沒注意過花開，倒是小桃子結出來，拇指大小就開始觀望，核桃大小就開始嘗鮮，若是找到個雞蛋大的，不管是綠是紅，都是個大驚喜。

所以，當我和小伙伴發現小河上方，坡上那棵綴滿紅桃子的桃樹時，簡直是孫大圣誤入了蟠桃林。坡上密布齊膝高的雜草，根本沒有路，可我們必須去摘桃子。于是，我和三個小朋友穿過河邊菜園，試圖爬坡上去，可菜園上方坡度太陡，順菜園邊來回幾次也沒有找到突破口。只能順大路往上，走到差不多坡頭的位置，擇路爬過去，然后從坡頭披荊斬棘往下，溜到桃樹旁。

我和小芹上樹摘桃，另外兩個小伙伴在樹下接應。我倆蹭蹭幾下爬上樹，沒使多大勁，桃子就落在手里了。“這棵桃肯定是菜園主人家的，差不多就下去了，當心被人看見?！痹谔易余枥锱纠驳粢坏睾?，小芹擔憂地催促?！拔艺松厦婺莻€又紅又大的就下去?！蔽疫叴饝呌峙栏咭粋€枝杈。那個桃長在一個刁鉆的位置，我不得不高高地舉著手，嘗試不同的姿勢去夠。終于摘到了，我松了口氣，準備下樹。這時才發現手臂由于無限抬高延展著去摘那個桃子，被高高地卡進樹杈，用巧勁出不來，使蠻力也出不來。我越來越驚恐，想各種辦法，努力過所有的姿勢都無濟于事。

我被高高地掛在樹上，搞得筋疲力盡，放棄了努力。我讓小芹回去向大人求救，沒得到贊同，求救意味著事情敗露，每個小孩都得挨一頓打，至少是一頓罵。我們被打罵的次數實在太多，需要盡量減少次數。三個小朋友在樹下指揮，把所有爬樹被卡的經驗都教了我一遍，我一一照做，依然沒有脫離困境。我徹底放棄了，甚至都想到了失去一條手臂后的生活。

已經下樹的小芹只得又上來救援，使出了絕招，小芹讓我踩在肩上，然后慢慢站起來，我漸漸升高，才終于從樹杈里抽回手臂。我就是在這時看見那條小青蛇的，當時我全身宛如再造，煩惱全銷周身通透，緩過神來觀察四周，定睛一看，就見那條小青蛇，尾巴纏在稍高一點的樹枝上，腦袋剛好與我的臉平齊，隔著不到一尺的距離，大大地張著嘴巴。

見此情形，我根本來不及尖叫，抱緊樹干刷地梭下去，三下兩下跳下樹?！皹渖嫌袟l蛇?！甭涞卣痉€后，我才驚魂未定說出話來。小伙伴們再也不敢停留，只想速速逃跑。原路返回是不敢了，坡上的雜草叢怎么看都叫人骨頭酥，那就往下，管不了陡坡離菜地的距離，我們幾個連滾帶爬，那最后一跳，只聽耳邊呼呼風聲，腳半天落不了地，身體漸漸失重之時，終于四仰八叉摔進菜地里。

當我們在小河里洗凈桃子，啃一口桃，蜜汁流進心田之時，什么小青蛇，什么陡坡大逃亡，全都被拋在腦后。吃完桃子，摸著渾圓的肚皮，我甚至覺得那條小青蛇張大嘴巴的樣子還挺可愛，嘴里粉嫩嫩的，似乎還沒有牙。

4

幾分鐘后，姑媽送來的糖就吃完了。我把糖紙一張張撫平，夾在書本中。這種亮晶晶色彩繽紛的糖紙，等開學回校都還能在同學前炫耀一回。

后來我又跑出去找小珂了兩次，都是沒敢現身，偷偷跑過去，又偷偷跑回來。晚上去奶奶家吃飯，也不敢看她，只蒼蠅似的嚶嗡著被動回答問題。

吃完飯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小珂一把拉起我的手往里間走，“快跟我來，我要送你一件衣裳。”我們倆之間的緘默就這樣被打破了?！笆羌凵U空織的毛衣，白色鑲邊，到這里的短袖，前面有兩根白色帶子，可以結成蝴蝶結。”為了讓描述生動形象，她邊說邊在我的手臂上比袖子長短，又在我胸前比畫蝴蝶結帶子。我被她撓得忍不住笑，在看到衣服時終于咯咯咯大笑出來。漂亮的衣裳就在眼前，我早就把別人送東西要擺擺手這個步驟忘得一干二凈。

我三下兩下穿上衣裳。真好看！我對自己無比滿意。小珂圍著我轉圈打量，“不行耶，鏤空的毛衣里面還要穿件襯衣?！庇谑?，她又找出一件淺藍色襯衣遞給我。我在小珂要求下穿上襯衣，再穿上毛衣。她終于表示滿意。“都送你啦！”小珂笑盈盈地。我早就忘了起初的靦腆害臊，抱著她又跳又笑，拉著她在院子里小馬遛風似的跑來跑去。

穿上這身衣裳，我敢說我是村里除小珂外最好看的小姑娘。不過小珂可不算村里的，雖然她奶奶家在村里，可她是城里來的，誰能比得過城里的姑娘！

我喜滋滋看著自己的新衣裳，這種叫疊穿的時尚穿法，村里人估計都沒聽說過吧。村里人穿衣，多講遮羞或保暖，誰講什么好看。我真想馬上去村里走一趟，讓人看看什么叫好看，不過最后我還是壓抑住內心的狂喜，脫下漂亮衣裳收了起來。沒幾天就過年了，怎能不等過年就穿呢！賴著我爸買新衣裳的事早就泡了湯，我爸年前最后一次進城回家，剛進門我就把那個鼓鼓囊囊的包翻了一遍，一邊翻一邊失望，翻到底朝天，也沒見有我的新衣裳。

情感的紐襻一解開，情感就傾瀉得不可收拾。小珂拿出零食跟我分享，拿出新奇的小玩意兒跟我一起玩，我們在院子里追逐打鬧，搞得雞飛狗跳。我講自己最秘密的事給她聽，講酥心糖，講桃子和小青蛇，她根本不信小青蛇張大嘴巴的樣子很可愛，我由此也開始懷疑?！爱敃r小青蛇是想咬你吧?！币谎约瘸?，嚇得我脊背發涼，三魂七魄游蕩了很久才歸位。

眼看小青蛇不好再吹噓，我跟她描述我最愛的糯米冰棒。夏日里學校門口偶爾才能得見的糯米冰棒，晶瑩透亮，那個香甜??！我咂了幾下嘴。兩角錢一個，真是太貴了，有時有錢卻沒人來賣，有時沒錢卻又來了。還有小團山的人偶爾來賣的桃子和李子，桃子一角錢一個，李子一分錢一個，除了對面的小團山，村里根本沒有那么好吃的桃子和李子。

我講得眉飛色舞，激動得一塌糊涂，完全沒了章法。雖然學校早就放假關門，小團山我也沒去過，只知道那是村里部分人家嫌大村子太擠，搬到對面山上居住形成的小村子，我還是亂著要領她去校門口看擺攤賣冰棒的地方，要去小團山看院子里就種有大量桃李果木的人家。

5

小珂到村頭她奶奶家吃年夜飯回來就不理我，嚴格地說，她是誰也不理。初一上午，她躺在床上，任憑我穿著漂亮衣裳在床前晃來晃去，始終沒一點反應。

姑媽去叫她出來玩，她說要看書，叫她吃飯，她說不吃。我湊過去看她的書，是《紅樓夢》。很厚，很多字我都不認識，小珂也不過十二三歲，她怎么就能看懂呢！書里講什么呀？我跟她無話找話。講林黛玉，一個可憐的女孩。

午后我正在家里無所事事，忽然聽到隔壁傳來小珂尖銳的哭鬧聲?！拔揖椭滥銈兿訔壩遥幌矚g我，嫌我是姑娘，你們想要兒子。”“誰說我不喜歡你，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不喜歡你喜歡誰，他們想要兒子是他們的事?！惫脣尩穆曇粢埠芗?。我趕緊出門跑過隔墻，透過窗子欄桿看小珂，她正把頭捂進被窩里，哭得聲嘶力竭。

姑媽費力地想拉開她的被子，小珂不顧一切堅守陣地?！皠e理他們，大過年的，都哭丑了，快出來。”膠著片刻后，小珂在姑媽軟硬夾攻下漸漸失守，終于放棄哭鬧掙扎，坐起身來?？匆娢艺驹诖巴?，指著我又開始哭訴：“她家也是不喜歡她，偏心兒子?！薄皠e亂說，誰說不喜歡她。”姑媽打斷了她的話。

我不明白，小珂那么個天仙似的人物，還會有人不喜歡。小珂也有煩惱，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年過得差不多了，姑媽帶我們去拍照，小珂背著他們從城里就借回來的相機，我們一起向春天里進發。我們去找有花的地方，春天里有花的地方除了山林，就是小團山果木開的花。走出大村子，翻過一座小山坡，頂著太陽，迎著風，辨別著路邊的野花野草，灑下一路歡笑。“快看，那邊花開得正好呢！”姑媽指著前方，我們一陣小跑，跑進一片花海。

時至今日，我怎么都想不起來那一樹樹的到底是桃花杏花還是梨花，只記得在花樹下，姑媽幫我擦粉抹胭脂涂口紅，然后，我最后整理了一遍漂亮衣裳，拉過一束花枝，相機快門聲咔嚓，膠卷簌簌滾過。那是我年紀最小的彩色照片，九歲十歲的樣子，小珂高過我一個頭，我們在花樹下站成永恒。

其實當時我并沒有覺得花朵有什么特別，而更期待花謝后結出的果，不過我沒有坦誠，怕小珂不解的目光。我更心驚她向我翻白眼，說我到處覓食的行為像地鼠。這讓我很無奈，自認為那么有趣的事，在她看來竟然像地鼠，虧得我還向她炫耀那么久，巴不得帶她一起去見識。進城讀書，進城工作，想要什么都會有。小珂的話我深信不疑。

當我幾經努力，終于與小珂一起在城里喝茶，一起閑閑散散，談論過去和向往。說起年少那次拍照，我坦誠當時根本沒留意到花朵的美?？梢?，再美的事物也不見得所有人都喜歡，還得遇到會欣賞的人。即便是尋常小事，也是無論做得再好，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

我刻意不提她躲在被子里的那次崩潰大哭，那般尖銳對峙的勇氣，我至今沒有。面對世事，我總會先籠一層紗，不看斑駁琉璃，只看青山嫵媚。

眾里尋她，不過是照著心中的向往，尋找最好的自己。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