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黃的大山高高聳立,遮住小娃娃矮矮的雙眼。圍著大山布開一條泥巴路,晴天去走黃土彌漫,雨天去踩滿腳泥濘。沿著小路繞過拐彎處,又一座大山矗立眼前。這里是黑井鎮(zhèn)銀馬村,我生在這里,望不斷高山。
有人問我,“藏在大山深處的女娃娃,能不能甩開豬圈、雞鴨、馬糞,理解‘什么是理想’?她們,究竟有多少追求理想的權(quán)利和自由?”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么問,我也想不明白她說的理想是什么意思。后來她又問我,“如果讓你選一件想一直做到老的事情,你會選什么?”
“彝繡”。我的話音伴著她一起落下。
我是趙美秀,一個生在大山長在大山的彝族女人,一個四十一歲離不開彝繡的女人。
我周圍的女人,我的阿媽、我的姑姑、銀馬村的嬢嬢們,凡是成家了仍留在大山的,沒有哪一個甩開過豬圈、雞鴨、馬糞。她們的全部生命,圍繞著土地和大山。割草、放牛、犁地,她們?nèi)諒?fù)一日地勞作,任由烈日暴曬皮膚黝黑。她們把自己深深扎進土地里,土地是她們靈魂的一部分。累了,干不動了,一碗酒咕嚕咕嚕下肚,清清嗓子朝著對面的山唱歌。
要說還有什么像喝酒唱歌一樣貫穿她們的生命,必定是彝繡。
干完農(nóng)活,阿媽總會在家里繡東西。阿媽的彝繡很是厲害,村里的嬢嬢們有空就圍來她身邊。我看著她把彩色的線穿過針孔,用蜜蠟滾過拉直的線發(fā)出彈弦子的緊繃聲。
一塊藏藍色的布披在阿媽腿上,她的左手擎起一個角,右手把線穿進去,又從布的背面穿上來。我搬個草墩坐到她旁邊,看著一朵馬櫻花慢慢浮現(xiàn)在眼前。
晚上我都要睡了,阿媽一個人在屋子的一角點起燈繡。
我走過去,“阿媽,干一天活了不累嗎?”
“彝繡很有意思的,等你大點阿媽教你。”
“我什么時候才算長大?”
“等你上了初中,就是大姑娘了。”
自此,我盼著長大。我想像阿媽一樣,繡出好看的馬櫻花。
12歲這年,我正式拿起針線。阿媽幫我剪好了鞋樣,設(shè)計好圖案,我所要做的只是穿針引線,把針從正面扎進去又從底面穿回來。重復(fù),一直重復(fù)。
在扎針的時候,才發(fā)覺手里的布很硬,像被冬天的河水浸了一夜的水泥布袋。我得在大拇指和食指上使足力氣,硬生生戳下去。
我似乎在穿越一片荒原,每穿進去一針,離我的碉堡就近一步。很奇怪,我在針線上感受到一種勝利的喜悅。
12歲的我,圍著家務(wù)打雜。我把牛松松地拴在樹樁上,好讓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吃草。頭頂?shù)奶焖{藍的,云很少但又亮又高。草是綠的軟的,我盤腿坐在草上,任它們從腳邊往上撫摸我。我坐著,拿出針線開始屬于我的長征。
前后用了兩個多月,我才繡完了這雙鞋。單看外面,看得出是馬櫻花。內(nèi)里可就不一樣了,針腳錯亂、結(jié)點厚厚一坨。但阿媽說,已經(jīng)很好了。我把它放在床頭柜里,一打開就能看到。
一雙鞋繡完,繡第二雙。我最初的技藝,是通過不斷繡鞋獲得的。等我繡完第十雙的時候,內(nèi)里幾乎看不到結(jié)點了。
阿媽說,“可以開始繡嫁妝了”。
帽子、上衣、圍腰、飄帶、褲子、繡花鞋,一套嫁妝是個很浩大的工程。但從一針一線穿綴,浩大就變得渺小。
19歲的我,逐漸和阿媽當(dāng)年一樣:干農(nóng)活的間隙繡,晚上點著燈繡。我想,我一定會嫁得一個如意郎君。我要和他相親相愛,情深意長。
一年時間,我繡完了所有花色。阿媽幫著我裁剪衣服,一套嫁衣生機勃勃活在眼前。
再一年,我結(jié)婚了。我穿著自己繡的嫁衣,和我丈夫向長輩磕頭行禮。以后幾十年的人生,我們即將一起走過。
到后來,我有了孩子。小小的人兒抱在手心,軟乎乎的。她圓圓的眼睛直直盯著我,宣告我是她的全世界。丈夫早出晚歸奔波生計,作為母親,我主動承擔(dān)起照料孩子的絕大部分重任。
在那些年里,孩子占據(jù)了我的整顆心臟。我牽著她在村子里走,坐在村口看同齡的婦女們刺繡。她們說說笑笑,嫻熟地把玩針線。我想說話,可我是一個開不了口的啞巴。
在逝去的時間里,我忘記了自己。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我突然想,養(yǎng)育孩子和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應(yīng)該沖突啊。我頻繁地往村口跑,學(xué)著給我的孩子繡鞋子、帽子。我看著她一天天長大,這就是我要的幸福了。
日子一天天過,孩子升入初中,為了補貼家用我在鎮(zhèn)上開了早點店。每天早上4點起晚上11點睡,疲憊的身體再度喪失拿針線的欲望。
過了幾年,生活好起來了,可我的心里卻總有個窟窿。
“要不,開個刺繡店吧。”2020年的夏夜,頭頂?shù)谋倍菲咝钦找鹤樱液驼煞蜃藳觥KD(zhuǎn)過頭,忽然這么說。
說干就干。在鎮(zhèn)上租了鋪面,置辦縫紉機、布料、針線,辦證、掛牌。
自嫁衣之后,我繡的都是零散物件,再沒有繡過完整的一套衣服。現(xiàn)在開店了,不琢磨可不行了。
阿媽年紀大了,她的針法卻并沒隨著年月鈍化。她是我的指路人,是我的軍旗。我花了一整年時間繡好一套衣服,我把它掛在店里最顯眼的位置,彰顯我的榮耀。
慢慢地,我的針法變得厲害,客人多了起來。他們都知道,黑井鎮(zhèn)上的趙美秀,彝繡做得精細、漂亮。
2022年4月,我被評為祿豐市第七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我站在臺上,接過屬于我的證書。
我,被看見了。
我的女兒站在人群之中,蹦跳著給我鼓掌。她說,“阿媽,等我放暑假的時候,你教我彝繡吧。”
這時候,我大概知曉了“什么是理想”。
理想,是我從阿媽那里傳承過來,以后又將傳承給我女兒的事。對生在大山長在大山的我來說,彝繡就是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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