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年來,逃廢債務型虛假訴訟逐漸成為虛假訴訟中常見的一種案件類型。但是民間借貸法律關系、不當得利法律關系有時會存在交叉,使虛構部分事實的入罪標準難以把握,表現在虛構部分法律關系、虛構部分借貸金額等方面。檢察機關應當把握好刑民銜接的交匯點,正確區分部分“篡改”與“捏造”,結合債務成因、債權債務履行情況,在檢察履職辦案中做到“三個善于”,綜合考慮行為人的行為目的、行為危害程度綜合判定行為性質。
關鍵詞:民刑銜接 虛假訴訟 捏造 部分篡改
一、基本案情及辦理過程
2014年7月30日史某向梁某借款200萬并出具《借據1》,該借據載明史某受許某委托借款,月息3.5分,梁某實際轉賬193萬元。2014年8月30日史某向梁某借款170萬元,出具《借據2》,借據載明史某受許某委托借款,月息4分。梁某實際轉賬163.2萬元。同日,史某與許某簽署《借款委托書》,該《借款委托書》載明:“許某委托史某(擔保人)全權辦理向梁借款事宜。”
史某從梁某處借到款項后,在2014年8月31日至9月8日期間向許某妻子卜某某的賬戶進行了多次轉賬,共計115萬元。2014年9月8日,史某向案外人王某某賬戶轉賬15萬元。檢察機關經過調查發現,接受史某轉賬的王某某是許某的舅舅。2016年4月1日,史某向梁某出具《補充協議》,載明:“史某受許某委托借到梁某170萬元,從2014年8月30日起計息”。
債權人梁某于2017年7月13日將許某、史某等訴至法院,要求償還共計370萬元借款及利息。法院認為梁某實際出借款項僅有353.2萬元,且史某與梁某之間2014年7月30日的193萬元借款早于同年8月30日的《借款委托書》,不能將該筆債務歸于許某,因此判決由許某償還梁某163.2萬元及利息、史某償還梁某借款本金193萬元及利息,駁回其它訴訟請求。
2018年9月5日,許某將史某訴至法院,稱史某未向其交付借款163.2萬元。史某缺席,法院判令史某承擔返還163.2萬元及其利息的義務。2019年5月16日,法院在執行166046元后因史某無財產供執行,終結本次執行。
在梁某依照生效判決申請執行許某財產的過程中,許某妻子卜某某主動提供了其與王某收到史某轉賬共計130萬元的銀行流水憑證。梁某報警,經公安局立案偵查,確認許某有虛假訴訟的重大嫌疑。許某在庭審過程中出示《收據》一份,說明其曾以130萬元為基數,月息2分的標準向史某還息5.2萬元。某市區檢察院以“部分篡改”事實為由于2021年6月24日提起公訴。一審法院判決許某構成虛假訴訟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5個月7天,并處罰金人民幣2000元。
許某不服上訴至某市中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中院”),中院以一審法院查明事實不清,“捏造”事實證據不足的理由撤銷原判發回重審,一審法院仍舊在不改變原判決理由的情況下維持有罪判決。許某再次上訴,二審中,某市檢察院在認真審查案件事實的基礎上,綜合三人之間兩次民事訴訟的訴訟表現、行為模式、資金用途等情況,調整起訴方向,以“捏造”事實定性行為,最終中院同意公訴機關的理由,維持一審有罪判決。
二、本案的檢察監督要點
判斷許某是否構成虛假訴訟的重點有三,一是史某在案涉民間借貸關系中的主體地位;二是史某的借款金額和借款流向;三是許某的訴訟行為是否符合虛假訴訟罪的入罪標準。
辯方作出無罪辯護的理由有三:一是《補充協議》與《借據2》除日期外,借款金額和借款理由一致,但是一張約定了利息,另一張沒有約定具體利息,存在矛盾。二是許某出示的其向史某還款的《收據》顯示許某以130萬元為基數,月息2分的標準向史某還息5.2萬元。利息明顯低于史某與梁某的約定,不符合常理。三是史某主張剩余33.2萬元以現金形式給付許某無證據證明。
關于辯護意見第一點,綜合案情可以認定《補充協議》是對《借據2》的更新。原因有三:其一,《補充協議》約定開始計息的時間與《借據2》一致,并且早于《補充協議》的簽訂日期,大概率指向同一筆債權;其二,《補充協議》的借款理由表述和借款本金金額高度一致,結合兩份《借條》相距時間近2年的情況,可以推斷是防止訴訟時效經過的常見催告手段;其三,《補充協議》約定計息,但是沒有約定利率,綜合梁、史、許三人之間打借條的交易習慣可以合理推斷是之前已經約定了利率。
關于辯護意見的后兩點,則是控辯雙方爭論和證明的焦點。
(一)案涉當事人之間民事法律關系的判斷
本案中,梁某就兩筆借款同時將許某、史某訴至法院,并未特別說明兩者在借貸關系中的身份,兩筆借款的主體資格模糊,有可能產生兩種觀點的分歧:
一種觀點是從《借據1》《借據2》《補充協議》看,梁某應當知曉許某是實際借款人,史某接受許某的委托向梁某借款,當史某實際取得借款并交付給許某,其委托事項即完成。梁某的追償行為不應當及于委托人史某。史某僅需就其本人借款承擔還款責任。
另一種觀點是許某與史某之間是借款人與連帶擔保人的關系。許某與史某簽訂的《借款委托書》中史某處標明了“擔保人”字樣。根據合同簽訂時適用的原《擔保法》第19條的規定,當事人對保證方式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的,按照連帶責任保證承擔保證責任。在許某未完全履行還款責任的前提下,史某應當承擔連帶還款責任。故許某起訴史某的行為可能是分擔債務償還壓力的一種訴訟策略,不具有妨害司法秩序的故意。
本文認可第一種觀點。許某、史某均自認許某之前與梁某并不認識,許某通過史某認識梁某。許某的大額借款是梁某通過史某轉賬的,《借據1》《借據2》《補充協議》中均強調了“委托”,同時許某是向史某而非梁某支付的利息。許某還自認其向史某還息5.2萬元,月息低于原借款,要考慮到月息2分正是當時法律保護年利率24%的極限,降低月息并非史某或梁某本意,在還款期限前的還息行為可以否定史某的擔保人地位,且雖然《借款委托書》中標明了史某為擔保人,但梁某在訴訟請求中未要求史某承擔擔保責任,而是要求兩人同時作為借款人承擔責任。可見三方對于史、許之間的委托借款的關系具有明確認識,因此史某不應當承擔許某的還款義務。
(二)對妨害司法秩序主觀故意的判斷
本案中,史某主張許某委托借款的兩張借條中都沒有許某的簽字,且兩次借貸時間相隔不到1個月,兩筆借款都是以轉賬形式轉到史某的賬戶,因此不能認定許某與梁某之間實際發生了民間借貸關系,只能初步認定史某與梁某之間存在民間借貸關系。史某向許某妻子卜某某轉賬的115萬元如何證明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而非另外的債權債務關系?除向卜某某轉賬部分外,如何證明史某將剩余借款交付給許某都是調查的難點。
王某某認可史某轉賬給他是為了償還許某欠付的工程款。檢察機關將該證據與史某對卜某某的轉賬截圖展示給許某,許某終于承認收到借款130萬元。但就現金交付的33.2萬元不認可,并表示起訴史某的目的就是要回33.2萬元。這同時也從側面證明了許某在明知其主張163.2萬元借款的訴訟的行為有可能導致實際收到的130萬元也列入法院審查、判決范圍時,仍然提起訴訟,甚至直至強制執行階段仍然隱瞞其130萬元已經收到的事實,以逃避另一民事生效法律文書所確定的付款義務,可認定其具有妨害司法秩序的主觀故意。
此外,在梁某申請強制執行許某和卜某某房產的過程中,卜某某提起執行異議之訴,并證明許某將轉至卜某某賬戶的115萬元全部用于許某工程,史某之所以將款項轉賬給卜某某,是因為卜某某在許某工地上負責財務,故即使該筆款項不用于家庭共同日常支出,在許某未能證明卜某某挪作他用的情況下,也可以認定為許某已實際使用。也能說明史某向卜某某轉轉賬115萬實際是許某接受轉賬的意思表示。
(三)重點區分“捏造”與“部分篡改”
要處理好法律規范和法律條文的關系,善于從具體法律條文中深刻領悟法治精神。本案中許某的行為屬于“捏造”還是“部分篡改”是確定許某是否構成虛假訴訟罪的關鍵。
根據《刑法》第307條之一的規定,以捏造的事實提起民事訴訟,妨害司法秩序或者嚴重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構成虛假訴訟罪。《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虛假訴訟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1條第1款明確,虛假訴訟罪中的“捏造事實”,包括捏造民事法律關系、虛構民事糾紛兩個方面。但“捏造”是限定為積極的“虛構”還是包括消極的“隱瞞”仍然存在爭議。
“捏造案由”不等于“捏造法律關系”。根據《民事案件案由規定》的規定,人民法院受理民事案件后,經審理發現當事人起訴的法律關系與實際訴爭的法律關系不一致的,人民法院結案時應當根據法庭查明的當事人之間實際存在的法律關系的性質,相應變更個案案由。也就是說,案由的變更不會導致法律關系的變更,只會在適用法律上有所區別,因此“捏造案由”不能一概認定為捏造民事法律關系。但是足以導致規避某些根本權利義務的另當別論。本案中,雖然許某沒有直接虛構或者捏造與史某之間的委托、借貸法律關系,但是其謊稱沒有收到借款的行為事實上讓許某和史某之間產生了實際不存在的債權債務關系。
“捏造”不等同于“篡改”。首先從詞義本質來看,“篡改”是指別有用心地改動或曲解,而“捏造”則注重構造能誣陷他人的事實。用心與誣陷在程度和范圍上大相徑庭,因此“篡改”和“捏造”在惡害性上存在根本上的不同。其次從行為目的而言,“篡改”本既可以是一種訴訟策略,也可以是一種人性本能。在胡某某妨害作證、王某某幫助偽造證據案[1]中,部分篡改型行為因不同于在不存在民事法律關系的情況下憑空捏造民事法律關系、虛構民事糾紛并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的無中生有型行為,所以不符合虛假訴訟罪的構成要件,依法不應認定為虛假訴訟罪。因此在辯方采取無罪辯護觀點的情況下,將行為認定“部分篡改”在事實上和法律上都具有任意歸罪的風險。同時,我們還應認識到,民事法律關系不同于刑事法律關系,具有程序選擇的多向性。不同于刑法的強制法性質,私法賦予公民高自由度的訴權,允許公民一定程度地“超限”:如在借貸關系中設置高于一般限度的利息,限定商事主體高于一般限度的注意義務,限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訂約效力等等。因此在民事訴訟過程中,在程序上當事人具有一定的選擇權。有學者認為,虛假訴訟的本質在于訴的虛假性。[2]“捏造”本身就是“無中生有”的行為,如果說“篡改”改的是“訴訟”中的“訟”的形式,那么“捏造”就是構造“訴”以達到形成“訟”的目的。最后,若將部分“篡改”入罪,那么不論是審查起訴還是法庭審判中必然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部分”的邊界在哪里,二是“篡改”的邊界在哪里。民事訴訟案件的龐大體量和復雜案情致使現階段無法實現同一化認定,這種民事訴訟判斷偏差的風險投射到刑事訴訟中,就異化成入罪標準模糊的風險。因此,“部分篡改”和“捏造”應當界限分明地列于“非罪”和“罪”的兩岸。
本案中許某的行為應當認定為捏造事實。第一,許某在無證據證明其與史某之間存在其他債權債務關系的情況下,許某未收到史某轉賬的主張形成了新的債權債務關系。第二,許某提起訴訟的行為,將虛構的法律關系付諸于訴訟程序,在客觀上耗費了司法成本,妨害了正常的司法秩序。第三,許某依據已生效判決申請強制執行,法院更因此作出限高令,造成了史某財產損失和生活不便乃至名譽權損害。實際上造成了值得科處的損害后果。綜上,許某的行為構成虛假訴訟罪。
我們要善于在法理情的有機統一中實現公平正義,符合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基本認知,不能一刀切。關于案涉33.2萬元是否認定為標的的問題。根據《解釋》第3條第3款的規定,以捏造的事實提起民事訴訟,致使義務人自動履行生效裁判文書確定的財產給付義務或者人民法院強制執行財產權益,數額達到100萬元以上的,應當認定為《刑法》第307條之一第1款規定的“情節嚴重”。本案確定的標的已達到130萬元,剩余33.2萬元現金是否交付的問題,雙方各執一詞,且交付數額較大。基于存疑有利于被告人,應當將涉罪金額認定為虛假訴訟類案件130萬元,剩余33.2萬元是否交付的問題,建議當事人以民事訴訟的方式另訴解決。
三、類案辦理思路
(一)完善線索移送機制
開展虛假訴訟專項行動,加強與本院民事檢察部門的溝通聯系,建立完善線索雙移送制度。民事檢察部門將辦理的民事監督案件中可能涉及虛假訴訟的線索及時移送給刑事檢察部門。符合條件的刑事檢察部門督促公安及時立案偵查。刑事檢察部門將做出有罪判決的虛假訴訟線索移送民事檢察部門。民事檢察部合理運用再審檢察建議及抗訴手段及時撤銷案涉錯誤民事判決、裁定。
(二)夯實虛假訴訟證據材料
檢察機關不能簡單依據民事原案證據審查原案結論,而是要充分行使自行補充偵查權,用足用好用準調查核實權。以客觀、真實、充分的證據材料夯實辦案基礎。虛假訴訟案件進入偵查階段時,距離原案事實發生時間較久,不利于恢復、確認、固定證據。因此在偵查和審查起訴階段,要主動向當事人核實借貸情況,固定銀行流水、借據原件等證據。同時利用刑事檢察職能剛性來完成原民事案件證據能力的補強。將原案事實認定標準從“高度蓋然性”提升至“排除合理懷疑”。
(三)加強對妨害司法秩序主觀故意的判斷
以實質判斷把握篡改和捏造事實的界限,并綜合考量對于司法秩序的破壞、對原法律關系的扭曲、偽造程度。以借款合同糾紛、民間借貸糾紛而言,重點注意債權人與借款人之間的人際關系,是基于親戚朋友關系還是放貸與借貸;以及借貸原因,是基于生意往來、家中救急還是基于其他物權糾紛產生的“假借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買賣合同、租賃合同糾紛等重點審查合同的時間,一般的虛假訴訟要用新的約定來覆蓋原合同未約定但是實際發生的情況,因此時間是關鍵要素。縱觀全案,若行為人改動合同的行為不會傷善意第三人及公共利益,則不能輕易認定其構成虛假訴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