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麻精藥品兼具“毒品”和“藥品”的雙重屬性,使得司法實踐中對其販賣行為的定性存在爭議。因而檢察機關在認定販賣麻精藥品犯罪時,審查的重點是結合從業經歷、交易行為綜合分析研判行為人是否具有主觀故意;同時,為一體推進治罪與治理,還應針對案件暴露出的行業監管漏洞,注重溯源預防,通過向相關職能部門制發檢察建議,督促強化監管責任,建立長效制度機制,推進麻精藥品監管常態化、規范化,從源頭上遏制違法犯罪的發生。
關鍵詞:販賣毒品 復方曲馬多 主觀明知 麻精藥品
現階段,全國依法從嚴打擊毒品犯罪的力度不減,傳統毒品的交易空間被壓縮,一定程度上為麻精藥品[1]等成癮性物質被作為毒品替代品濫用提供了機會。為有效打擊新型毒品犯罪,檢察機關應時刻保持對毒品犯罪的敏感性,充分發揮檢察職能,依法嚴厲懲治涉麻精藥品等成癮性物質濫用犯罪,高質效辦理每一起涉毒案件。
一、基本案情及辦理過程
吳某某、門某、石某某3人為從業10余年的醫療藥品銷售人員,在其任某藥店店長及營業員期間,明知曲馬多復方制劑為國家管制的第二類精神藥品,且所在藥店不具備此類藥品經營資質情況下,仍以不登記入庫、不陳列擺放柜臺的形式隱匿銷售。在購藥人明確告知購藥為自己服用且上癮的情況下,銷售人員仍幫助購藥人員冒用他人身份信息在小程序上虛構電子處方,通過店內拆除藥品外包裝、提供黑色塑料袋、銷售不入賬等方式,先后13次向曾因曲馬多濫用被行政處罰的同一購藥人超規定劑量銷售氨酚曲馬多片共計50盒。另外購藥人(另案處理)將所購部分氨酚曲馬多片轉賣給其他吸毒人員。3人所售氨酚曲馬多片規格為12片/盒,每片含鹽酸曲馬多37.5mg,共計含鹽酸曲馬多22500mg。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毒品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第1款第(9)項規定,販賣曲馬多2000克以上應當認定為“其他毒品數量大”。據此認定曲馬多的重量標準是海洛因的40倍,本案販賣曲馬多22500mg,折算為海洛因0.5625g。
2023年9月4日哈爾濱市公安局道里分局以涉嫌販賣毒品對吳某某等3人立案偵查,并采取強制措施;2024年1月哈爾濱市道里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道里區院”)對吳某某、門某、石某某分別作出批準逮捕和無逮捕必要不批準逮捕決定。2024年3月案件移送審查起訴,法院以販賣毒品罪判處被告人吳某某有期徒刑3年,被告人門某、石某某有期徒刑2年緩刑2年,均并處1.5至2萬元不等罰金。
二、麻精藥品的雙重屬性及界分罪與非罪的重點和難點
相較于傳統毒品,麻精藥品的特殊之處在于兼具“藥品”和“毒品”的雙重身份:一方面其具有藥品屬性,可用于醫療、教學、科研等領域;另一方面,其致癮癖性會被吸毒人員或者藥品濫用人員作為毒品[2]的替代品。《精神藥品品種目錄(2013年版)》中將曲馬多作為第二類精神藥品列管,附注確定“上述品種包括其可能存在的鹽和單方制劑”。曲馬多,學名為鹽酸曲馬多,屬于阿片類藥物,是中樞鎮痛藥,《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2020年版)》中沒有“曲馬多”藥品,而是以鹽酸曲馬多各種制劑出現。復方曲馬多是含有鹽酸曲馬多及其他有效成分的復方制劑。本案中涉及的氨酚曲馬多主要成分為鹽酸曲馬多和對乙酰氨基酚。
販賣的麻精藥品是否具有“受管制性”“非藥用性”,是認定販賣其行為罪與非罪的前提條件。麻精藥品被作為毒品評價時,則同時具有毒品的“毒害性”“依賴性”的自然屬性和“受管制性”“非藥用性”的法律屬性。這一特點導致販賣麻精藥品行為在定性上容易存在爭議,主要原因有以下兩方面:
其一,麻精藥品是否具有毒品“受管制性”的法律屬性高度依賴前置法。麻精藥品的范圍、種類由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公安部、衛生部發布的《麻醉藥品品種目錄》《精神藥品品種目錄》以及《非藥用類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管制品種增補目錄》確定。需要注意的是,上述目錄具有開放性和易變性。根據2012年6月26日公安部禁毒局《關于非法濫用、買賣復方曲馬多片處理意見的通知》的規定,曲馬多復方制劑不能按照精神藥品管理,也不宜將非法買賣的行為以販賣毒品罪或者非法提供麻醉藥品、精神藥品罪立案追訴;而根據國家藥監局、公安部、國家衛生健康委的最新公告,自2023年7月1日起,其被列入第二類精神藥品目錄,具有與毒品同質的“受管制性”。
其二,麻精藥品是否具有毒品“非藥用性”的法律屬性高度依賴使用目的。“非藥用性”是冰毒、海洛因等傳統毒品固有的特征,不證自明;而麻精藥品因自身兼具藥用屬性,在具體案件中對其“非藥用性”的判斷還需附加使用人的目的、用途等限定條件。本案所涉曲馬多復方制劑,如果使用人將之用于消炎鎮痛,則其仍在藥用范圍,不具有毒品屬性;但如果使用人將之用作毒品的替代品,吸食尋求刺激,則突破了藥用范圍,具有毒品屬性。
由于前置法的更新和使用人真實目的、用途的未知,在非法販賣行為人辯稱不了解麻精藥品性質或者購藥人購買用途時,如何認定行為人的主觀明知,成為準確處理該類案件的關鍵。
三、以推定證據鏈確證麻精藥品販賣者的涉毒明知
2023年《全國法院毒品案件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昆明會議紀要》)指出,明知是走私、販賣毒品的犯罪分子或者吸毒人員,而向其販賣國家規定管制的、具有醫療等合法用途的麻醉藥品、精神藥品的,以販賣毒品罪定罪處罰。可見,認定麻精藥品販賣者具有毒品犯罪故意,需先確認兩個方面的明知:一是明知販賣之物是國家規定管制的麻精藥品,即指向“受管制性”的明知;二是明知銷售對象為毒品犯罪分子或者吸毒人員,即指向“非藥用性”的明知。
涉麻精藥品類毒品犯罪案件中,行為人做無罪辯解主要理由為對藥品被管制不明知、出于醫療目的等。檢察機關在審查有罪證據的同時,更應當關注行為人無罪辯解,并有針對性地引導公安機關取證,形成更加高效、穩固的證據鏈。本案經道里區院有效引導公安機關偵查,查明行為人曾幫助購藥人以他人身份信息在小程序上違規虛構電子處方,證據體系得以完善。可見,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明知卻以“不知”為辯解或者難以尋求實證的案件,形成完整的推定證據鏈是重中之重。以本案為例,在審查證據的過程中應當在錨定以下要點有序展開的同時,關注證據間的相互印證。
(一)優先審查行為人身份
現實生活中,受行為人的知識學歷、從事職業、用藥習慣等多方面因素影響,對麻精藥品的認知程度存在差異,因此在具體個案審查中應予加以區分,如僅以行為人認識到犯罪對象屬于國家管控麻精藥品作為認定主觀明知的標準[3],而缺少行為人對麻精藥品“非藥用性”認知的審查判斷,可能不當擴大犯罪成立范圍。從事醫藥相關行業的人員,包括醫護、科研、教學、銷售等,因其職業特征和要求,對麻精藥品的毒害性、依懶性、受管制性應當有充分的認知,除非行為人提出足以證實其不明知的辯解外均應認定為其明知上述特征。而對于非醫藥行業專業人員的一般行為人,在證據搜集、審查上更應注重包括犯罪嫌疑人供述、證人證言及微信聊天記錄等客觀證據的綜合審查認定。諸如部分癌癥患者家屬以互換、出售剩余藥品等方式將麻精藥品出售給吸販毒人員的案件,就需要重點審查行為人對“受管制性”的認知。
本案吳某某、門某、石某某3名行為人均有從事醫藥銷售行業10余年的職業經歷,對受管制麻精藥品的特性、管理及銷售要求有充分的認知。可以對這類人員的身份、工作經歷、執業資格等做優先性審查,進而綜合判斷其對麻精藥品“受管制性”的認知。
(二)詳細審查交易行為
《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管理條例》規定“國家對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實行定點經營制度。第二類精神藥品零售企業應當憑執業醫師出具的處方,按規定劑量銷售,并將處方保存2年備查;禁止超劑量或者無處方銷售;不得向未成年人銷售”。由此可知本案所涉的第二類精神藥品復方曲馬多,零售須同時符合上述要求。需要注意的是,不符合上述要求而進行零售的行為可能只是不規范銷售等行政違法行為,不能僅以此就斷言銷售人員主觀上具有販賣國家規定管制的、具有醫療等合法用途的麻精藥品的故意。本案中,3名銷售人員辯稱其銷售行為意在消耗庫存藥品,只是存在違規行為,此時審查的重點應當轉向行為特征證據,即尋找交易行為個性化特征的證據佐證。
在交易行為審查中要注意重點考察以下幾個方面:第一,結合麻精藥品的藥用性質、其適用的病癥及用藥群體的特殊性,是否考察購藥人提供處方、身份證明等憑證;第二,每次銷售的劑量是否符合藥品說明書或者醫囑要求;第三,支付方式是否具有拒絕轉賬、微信支付等可留痕方式;第四,交易時間是否選擇午休、深夜等客流少的時間段;第五,交易行為是否有隱藏藥品、逃避他人視野等舉動;第六,交易數量、次數是否異常;第七,交易對象(購藥人)是否固定等等。
經查證,本案3名銷售人員在藥店沒有經營國家管制麻精藥品資質情況下,依然幫助購買者隱匿真實身份信息、偽造處方,超量銷售;且同時存在藥品入庫不登記、非柜臺陳列擺放、銷售不入賬、店內拆除包裝等異常銷售行為,這些證據充分地佐證了3名被告人對案涉氨酚曲馬多片“受管制性”的認知。
(三)重點審查辯解合理性
販賣麻精藥品犯罪中,行為人的辯解主要集中在對藥品的“受管制性”“非藥用性”不存在明知。本案中醫藥銷售人員對麻精藥品“受管制性”供述明知,但以購買人稱家中有癌癥患者用藥的辯解,來否認對“非藥用性”的明知。有研究認為,應當在購買方式上審查獲取途徑方法是否合法,在購買頻次數量上確認是否存在過度交易情形,在交易價格上認定是否明顯高于市場價,在溝通及交易異常情況上厘清是否具有隱匿性交易方式、使用行業慣用暗語等情形,在實際用途上判斷是否出于醫療目的。[4]本文基本認同這種觀點,應當重點審查藥品采購渠道及存儲方式,雙方交易地點、價格、次數、數量、支付方式等細節,同時還應注意優先固定客觀證據,如寄遞信息、交易監控、交易流水等,再對相關當事人進行有針對性的訊問或詢問獲得言辭證據佐證。上述辯解審查重點是此類案件必查方向,客觀行為結合一般行業經驗法則和邏輯規則,綜合判斷辯解是否具有合理性。就本案而言,3名被告人在購藥人無醫療處方、未提供身份證件的情況下,幫助其使用虛假身份信息在小程序上開具電子處方、店內拆除藥品外包裝、使用黑色塑料袋攜帶、銷售不入賬等方式,先后13次向同一吸毒人員超劑量銷售氨酚曲馬多片共計50盒。以上隱匿行為足以認定其明知氨酚曲馬多的“非藥用性”和辯解理由的不合理性。結合被告人多次、超規定劑量出售給同一交易對象較大數量氨酚曲馬多,且曾告知購藥人“少吃點,別上癮”等供述,印證了被告人對所販賣之物“依懶性”“非藥用性”的認知,至此構成完整地推定“明知”的證據鏈體系。
(四)綜合審查證據關聯
如前所述,認定麻精藥品販賣者毒品犯罪故意,需以其明知銷售對象為毒品犯罪分子或者吸毒人員為前提。公安部《關于加強吸毒人員登記工作的通知》規定,吸毒人員是指吸食、注射鴉片、海洛因、苯丙胺類興奮劑、嗎啡、可卡因、大麻以及出于非醫療目的濫用國家規定管制的其他能夠使人形成癮癖的麻醉藥品和精神藥物的人員。從客觀證據上看,本案購藥人曾因濫用麻精藥品被行政處罰,Vol1PxANaxALfVwGsLJaTW/FTvT+9lENu5gc9ndgbIA=在案涉藥店購買50盒氨酚曲馬多除自己吸食外,還販賣給另一名吸毒人員。購藥人明確告知被告人購藥為自己服用且上癮、被告人幫助其以虛假身份信息開具電子處方的供述,使得被告人主觀明知與購藥人為吸、販毒人員之間形成了鏈接,主觀明知證據體系構建完成。
四、“治罪”與“治理”并重的辦案思路
(一)涉麻精藥品案件治罪的寬嚴相濟
因麻精藥品的藥用屬性,社會普遍對于列管的麻醉藥品、精神藥品的毒害性、依賴性、成癮癖性持更加包容的態度。新列管的藥品,在列管前后其作為醫療用途的“藥品”化學性質未發生改變,但增加了“受管制”的法律屬性,因此新列管的麻精藥品往往容易成為涉嫌刑事犯罪的重災區。
處理涉麻精藥品類案件時,要注意考量麻精類藥品的雙重屬性及一般社會人員的認知模糊性,切實做到主客觀相一致;全面理清犯罪的動機、目的、手段、危害后果等情節,充分考慮共同犯罪中各行為人的身份、地位、作用等因素,準確認定主從犯,全面貫徹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注重懲治與教育并重,最大限度實現罪責刑均衡,依法適用相應的刑罰種類和刑罰執行方式,在法理情的有機統一中實現公平正義。
(二)涉麻精藥品案件治理的前端預防
檢察機關針對本案麻精藥品銷售過程中主管部門監管不到位的問題,依法向市場監管部門制發了檢察建議,督促其強化藥品經營監管,同時加大法律宣傳力度,保證新法新規落實到位。市場監管部門采納了檢察建議,及時在轄區內開展全覆蓋排查整治,并與區禁毒委建立聯合會商機制,通過信息共享掌握全區經營曲馬多復方制劑的零售藥店70家,并對已立案的4家藥店依法作出罰款處罰。檢察建議制發后,轄區內無類似案件發生,取得了“辦理一案、治理一片”的效果。
辦理涉麻精藥品案件時,要注重發現案件背后的深層次問題,深入開展調查核實,找出問題,剖析原因,探究具有針對性、有效性的對策和建議,充分發揮檢察建議促進社會治理的功能,督促政府職能部門依法履行監管職責,有效預防相關違法犯罪的發生,提升案件辦理的綜合質效,助力行業規范健康發展,實現最優的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