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格雷厄姆(Sarah Graham)在其編著的《成長小說史》序言里曾寫道,任何一個讀小說的人“終究會碰到一部成長小說——關于年輕人面對成長挑戰的小說,因為它是文學史上最流行且最持久的體裁之一”。此言實在是不虛之論。不管是從事文學研究的專業學者,還是僅以閱讀來打發空閑時光的讀者,都一定會在生命中某個或明亮或黯淡的時刻,相逢那些以年輕人為主人公,講述他們初涉社會、追求理想、經歷起伏、積累經驗、獲得啟示的人生故事。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威廉·邁斯特》,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幻滅》,司湯達的《紅與黑》,查爾斯·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馬克·吐溫的《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王爾德的《道連·格雷的畫像》,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魯迅的《傷逝》,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廬隱的《海濱故人》,楊沫的《青春之歌》,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這些古今中外的成長小說經典,不僅是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文化土壤上有關年輕人成長的文學想象,更是時代、社會和人的價值觀念變化的真實鏡像;它們不僅見證了一代又一代青年讀者的成長,也塑造了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某種意義上,我們每個人都是這些偉大的文學經典與傳統的現代遺產,我們的人生是被這些成長小說所指引、所造就的。
《余暉落盡》就是這樣一篇以初涉社會的青年為對象,寫年輕人成長的小說。小說主人公名叫李強,生在草原,長在草原,他的心卻在外面的世界,夢想在城市創造自己的人生。小說的故事很簡單,李強不安于在草原過安穩卻平淡的生活,于是懷揣夢想辭別父母,離開故土,來到上海這個大都市尋夢、追夢。這是一個于連式的“外省人”的故事,也是一個祥子、高加林式的“鄉下人”的故事。通常來說,如果一部(篇)小說里有一位不安于現狀的年輕人,滿載理想卻涉世不深,在社會的熔爐里錘煉、掙扎與奮斗,那么它便具備了成長小說的基本要素,《余暉落盡》亦是如此。只是小說很小,短制,只講述了青年李強的人生片段,也只描摹了當下社會的局部切片,既沒有完整呈現主人公的生命圖景,也未能深入抵達時代的核心地帶,僅可謂一篇擬成長小說,或者說成長小說的濃縮版。
沖突是敘事文學推動故事的內在動力,也是成長小說情節設置的基本模式。成長小說的沖突,大致有內向性沖突與外向性沖突兩種形式。內向性沖突,指的是主人公內心世界里靈與肉、情與理、欲望與倫理的沖突,它是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郁達夫的《沉淪》這類成長小說的主要情節推動力。外向性沖突,指的是主人公與外部世界的沖突,因此,它通常存在一個與主人公構成矛盾關系的他者主體。其顯性的文本表現形式是代際沖突,或為父/子輩沖突(胡適《終身大事》),或為祖/孫輩沖突(巴金《家》)。在中國現代文學里,成長小說代際沖突的焦點,是人生道路或戀愛對象選擇上的分歧。《人生》里的高加林屬于前者,他不愿意做像父親那樣的農民,從而選擇逃離黃土地;《終身大事》里的田亞梅則是后者,她不贊同父母的包辦婚姻,從而選擇離家出走。因此,每一部(篇)成長小說,總會有一個叛逆的青年主人公形象,他的人生觀、價值觀不同于他們的父/祖輩,在父/祖輩的社會體系里格格不入。大體上來說,《余暉落盡》的情節結構合乎成長小說的外向性代際沖突模式,主人公李強是高加林式的叛逆青年形象,區別僅在于李強要告別的不是土地,而是草原。這個年輕人的父母,希望他“和周邊人一樣,找個工作,或種地、放牛,再或做點生意,開個飯館”,過安穩且平靜的日子;然而,這不是李強想要的生活,他“有一顆闖蕩的心”,他不愿意終身守在草原。于是,他告別了草原,走進了城市。但是,李強卻似乎沒有高加林那種決絕的勇氣與決心——未到城市,他向往城市;來到城市,他又留戀草原,他深陷于矛盾的情感。最終,《余暉落盡》留給我們的,是一個面目模糊、進退不決、搖擺不定的叛逆者形象。這個不徹底的、半吊子的叛逆者形象,究竟是小說的敗筆,抑或他恰恰是這個時代青年的精神癥候和典型形象呢?
這些成長中的叛逆年輕人,他們在社會熔爐里所經歷的人生起伏,所體驗的生活得失,所獲得的生命啟示,構成了成長小說的主要內容。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富有單純的熱情,卻缺乏生存的經驗。他們離開了舊的、熟悉的環境,主動進入或被拋入一個陌生的、新鮮的世界,習慣的生活已經不存在了,新的世界、新的生活又并非他們想象的樣子,他們生活在現實與理想的落差與鴻溝之間。于是,有的人陷入了退縮與猶疑的境地,《傷逝》里體味到“夢醒了無路可走”的涓生和子君便是如此;有的人陷入了迷茫和困惑,《海濱故人》里感嘆“人生到底作什么”的露沙們便是如此;而有的人則不斷地調適與改變,《青春之歌》里“從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成長為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的林道靜便是如此……長成的代價,就是成長中必然要去經歷疼痛與焦慮。應該說,就內容而言,《余暉落盡》是標準的青年成長小說。它既講述了主人公李強在上海這座城市里奮斗、拼搏的生活故事,寫出了他經營生意過程中的順境與逆境,也描摹了他在順境與逆境中的心理狀態,或滿足,或挫敗,或堅定,或猶疑。但是,《余暉落盡》畢竟只是短篇,因此它只能像《傷逝》《海濱故人》一樣,選擇主人公人生中的局部和橫斷面,詳略有別地展開敘事,而無法像《青春之歌》那樣,完整地敘述主人公跌宕起伏的生命史,全景式地呈現波瀾壯闊的時代畫卷。同時,亦是因為短制,《余暉落盡》也無法像《青春之歌》那樣,讓主人公的性格在小說里得到充分的發育與發展,并精微細致地揭示人物的“心靈辯證法”,而只能相對直接與籠統地展示主人公內心糾結、矛盾的狀態。
成長小說還有一條經典法則,那就是它通常會塑造一個青年主人公的引路人角色/形象,內嵌著引導/被引導、教育/被教育的人物結構。這個引路人,其功能是充當主人公的助手,是青年人的人生導師,幫助他了解與認識復雜的社會,甚至塑造年輕主人公的價值觀。其可能是現實的、具有豐富社會閱歷或人生經驗的人,也可能是抽象的、具有啟發性意義的觀念與思想,或者兼而有之。在《高老頭》里,伏脫冷就是這樣的人,他讓拉斯蒂涅認識巴黎社會的真相與本質,傳授他征服上流社會的方法與秘密;在《傷逝》《家》里,承擔引路人角色的則是戀愛自由、人格平等的現代思想與現代觀念,青年人在這樣的觀念引導下沖破傳統家庭與倫理的牢籠;而在《青春之歌》里,則是兼而有之,既有知識分子余永澤、革命者盧嘉川和江華這樣具體的人,也有個性解放的啟蒙價值觀和無產階級革命學說。同樣,《余暉落盡》里也有這樣一位引路人,那就是劉大爺。在李強初到上海、茫然無措的時候,他遇見了擺路邊攤的劉大爺,“他請求老人帶自己上路,他也想擺個路邊攤。老人遲疑,末了,還是將自己的經驗全講給了他”。于是,在舉目無親的、陌生的城市里,劉大爺不僅讓李強感到了人性的溫暖,也傳授了李強生存的技能,從而讓他擁有了留在上海的勇氣與底氣。作者甚至不無夸張地、浪漫地寫道,李強覺得他的“生活開始有了光”。然而,《余暉落盡》的結尾處卻意外地改變了成長小說這個人物結構法則——劉大爺由主人公的引路人轉變成了同情的對象。其實,姑且不論這么調整人物結構關系合理與否,它至少不符合小說的內在邏輯。其一,在信息如此發達的時代,劉大爺又如何不知道淀粉腸配方出問題的消息?其二,劉大爺將路邊攤看成“不餓著肚子就行”的“小本生意”,又怎會在生意清淡時變得那么“迷茫”?其三,被作者重點來寫的路邊攤,難道具有如此重要的價值?它能否代表與象征上海這樣的都市?主人公李強對劉大爺“心生悲憫”“心里愈加傷痛”的情感,實在令人疑惑。
(本評論為安徽省“江淮文化名家”引育工程領軍人才項目成果之一)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