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暉落盡

時間在李強眼里像匹馬，嗖的一下，就不見蹤影，抓都抓不住。這讓他想起在草原的日子。生于草原的他，是喜歡馬的。每次在草地上騎馬，那種自由無拘的感覺，讓他一度忘記時間，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太陽早已下山，心里滿是不舍。草原上的時間流逝，和現(xiàn)在又不同。現(xiàn)在的時間流逝，發(fā)生在都市里，是一種忙碌的快節(jié)奏，身處異鄉(xiāng)的他對這“快”，是半信半疑，不能信服，亦無草原上的意猶未盡之感。當(dāng)然就整體而言，這樣的快節(jié)奏，對他來說是高興的，有意義的。時間過得快，說明這天充實，能掙錢，有盼頭，最起碼不像剛來城里，整天無所事事，度日如年甚至度時為年那般了。在生存之道的找尋中，他哭過，懷疑過，放棄過，在漫長晝夜里，他終于看見一道光，縱使微弱，也是救命稻草，是他抓住時間之馬的憑借。

這些天，李強起得比太陽早，睡得比月亮晚，時間在他眼里，沒有具體概念，不外乎中午出攤，晚上忙碌，深夜收攤，接著一覺睡到天亮，起來后再收拾頭天狼藉的攤子，然后又出攤，周而復(fù)始，一天又一天。李強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是重復(fù)、狼藉的，盡管他那三輪車上的臺面早已油跡斑駁，閃閃亮著光。如果細(xì)看，攤子上有些厚重的油漬，早已凝結(jié)成水珠形態(tài)，四周有黃、紅、白色粉末，已經(jīng)不能用粉末形容，像是翻倒在地的西紅柿醬，黏稠一片，只不過這里卻是白一片、黃一片、紅一片，還有幾種顏色疊加，融合成的新色，早已失去白胡椒、黑胡椒、紅辣椒這些調(diào)味品的原本模樣。這些是擦不凈的，是他忙碌生活的另一種寫照。調(diào)味瓶的服務(wù)對象是那炸開花的淀粉腸，李強則是它們的調(diào)味師，他挖空心思讓調(diào)味粉發(fā)揮特長，抹在人們手拿的烤腸上。

李強首次創(chuàng)業(yè)，小有成效，攤前排的長隊就能證明，雖然這只是販賣烤腸的路邊攤。這些被賦予神奇味道的淀粉腸，深受大家喜歡，不分男女老少。當(dāng)然老人不怎么吃，可他們的孫子孫女喜歡吃，老人為此買單，也就夠了。買單最多的，最愛光顧李強攤位的是年輕人，有的一來二去，彼此便熟絡(luò)起來。他們雖然陌生，卻心照不宣，像擁有某種心靈感應(yīng)，他們都清楚李強出攤的時間和地點，總能在想吃的時候找到攤位，盡管李強會為了躲城管而不時換地方。李強心里記著他們，因為他們不時會帶一兩個新人過來，而這些新人又帶來他們的朋友，朋友又帶朋友，一傳十十傳百，來光顧他攤位的人越來越多。攤后的李強，面上皺眉，面下欣喜，想著掙的錢多了，心里也更有盼頭，當(dāng)然也更加釋然，覺得自己當(dāng)初的決定沒有錯。

這種釋然緣自他的父母。他一度覺得自己從小和別人不一樣，不是物質(zhì)條件上，而是心理、精神上。他認(rèn)為自己有一顆闖蕩的心，這點很不同于同齡人，以致于感到格格不入。無奈他的父母持反對票，別說去外面闖，就是他到市里也不情愿。作為從小在草原長大的小孩，他應(yīng)和周邊人一樣，找個工作，或種地、放牛，再或做點生意，開個飯館，倘若學(xué)習(xí)好，考個公務(wù)員，這樣也算有穩(wěn)定工作，不僅父母放心，自己這一生也安穩(wěn)。父母的心，李強能理解——生活的困苦，唯一的孩子，任誰都不希望孩子遠(yuǎn)游。可他偏偏成不了別人家的孩子。在無數(shù)次爭吵和沉默里，李強除了后悔不該沖父母發(fā)火，反倒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出去闖。

失眠的夜里，記憶是瑣碎且龐大的。他心里矛盾，一方面想去外面，另一方面又放不下父母。他曾經(jīng)在草原上一遍遍許愿，如果能重來，自己會收起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每當(dāng)許完愿，他總會陷入沉默。他跟生活低過頭，可心里總憋得慌，不管種地也好，放牛也罷，都沒有一個正常農(nóng)牧人該有的樣子。比如種地，他錯過春耕，地越發(fā)荒蕪；再如放牧，今天少頭牛，明天少只羊，害得父母直接上了拳腳。他委屈，難受，跑到草原上，“啊——”的一聲，心里的想法被喚醒，更加想去外面闖蕩。父母耳里起了繭，知道管不住了，索性就由他去了。

直到坐上火車，離開家鄉(xiāng)的那一刻，他心里才難過起來，充滿恐懼、害怕，淚水無聲落下。火車越走越遠(yuǎn)，一望無際的荒野戈壁，亙古不變的黃土沙漠，逐漸讓他心里變得平靜。可平靜過后，憋屈的情緒來得更加猛烈，他走到兩節(jié)車廂之間，極力壓住聲音，可咣當(dāng)?shù)幕疖嚶暎y以掩蓋他沉悶的哭泣。悲傷的心情愈加強烈，他開始后悔，甚至想下一站就返程，然后回家。縱使這般傷心，心里卻有另一個聲音響起，別回頭，別回頭。

從幾千公里外來到上海，和無數(shù)個滬漂人一樣，李強歷經(jīng)艱難、痛苦、迷茫和后悔，心里常常烏云密布，偶爾才短暫放晴，有過明朗、希望、高興和動力，但都是一瞬，很快就被現(xiàn)實打擊，繼而頭頂又陰云籠罩，黑壓壓一片。他想過退縮，但骨子里那股勁兒，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所有的委屈、不滿和眼淚都給咽了回去。他對父母說，我在這里挺好的。語氣看似平淡，實則傷心成災(zāi)。可生活便是如此，自己選的路，累著哭著也要一點一點走完，他只能這樣給自己打氣。這或許是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輸?shù)膭艃海o他的些許勇氣。

約莫半個月后，機會來了。他擺起地攤，賣烤腸。烤腸，多么簡單的一個工作，甚至都不能用工作來形容，可正是這平平無奇的烤腸，讓他從漫長的度日如年中，找回了時間的概念。時間變得忙碌，忙碌背后是充實和收獲。時間和忙碌，像一條河，不用他費力掌舵，他這條斑駁之船，就能借助時間的波瀾，順利抵達(dá)彼岸。河對岸，就像每個人心中所想，是繁花似錦的天堂般的存在，李強心里的彼岸也是這般。他更加勤奮，加之時間無形地推動，讓他離對岸越來越近。而此時，時間也就失去了概念，成了更具深度和寬度的東西。

劉大爺是李強的“同事”，也是讓李強搭伙上岸的引路人。

李強住破舊地下室，睡潮濕的床板，內(nèi)心誠惶誠恐。剛開始，他還能算著口袋里的錢，吃點以前沒吃過的東西，但也僅限于路邊攤。幾天過去，口袋越來越癟，他心里急了。這壓力來自地下室，來自基本溫飽，更來自他手里只出不進(jìn)的錢。他更加精打細(xì)算，更加節(jié)儉。白天，帶著饑餓、迷茫的同時又帶有一點期許，他漫無目的地走過一個又一個弄口。他原先所有的好奇，被時間沖淡磨平，直到遇見劉大爺。

那天，他走出熟悉的活動范圍，溜達(dá)進(jìn)另一片街巷。這里竟別有洞天，遠(yuǎn)看不過是普通高架橋，走近看，橋洞下面充滿市井煙火氣。各種飯香味，不斷向他襲來，炒飯，炒面，煎餅，燒烤……他發(fā)現(xiàn)面前全是三輪車改裝的攤位，每個攤位上都有一個煤氣灶，一個案臺，一個頂棚，一盞燈。他想，自己可謂頓頓吃路邊攤，但也從未見過這么多攤子聚在一處，關(guān)鍵客人也多，有的攤位前排起了長隊。他被飯香味牽住鼻子，更牽住心口。這厚重、嗆人的煙火，讓他有了前所未有的興奮。離他最近的是賣烤腸的攤子，攤后站著一個老人，衣著樸素。他愣了會，吐口氣，心里感到無比放松，就像緊繃太久的神經(jīng)突然得以松懈。眼前的畫面，讓他如釋重負(fù)，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直到一個聲音傳來，他才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在烤腸攤位前已停留很久。李強面露遲疑，他不知道對面的人是不是在和自己說話。

“是在說我嗎？”李強問。

“是啊，看你愣了半天。”攤位后的老人說。

“哦，不好意思啊。”李強看向右手邊排起的長隊，“那我也排個隊，來根烤腸吃。”說罷，他退后幾步，排在了隊末。

烤腸出乎意料地好吃，價格不貴，吃完還有飽腹感，能省一頓飯錢。他吃完一根，連忙又買一根，走到攤位一側(cè)，邊吃邊和老人拉起家常。這烤腸像是有魔力，只要不吃就會饞個不停，睜眼閉眼都是它的味道。

夜里他失眠了，興奮得失眠。這場失眠讓他看到希望，心里有了新的打算。前半夜里，他想到人生差點掉進(jìn)迷茫的陷阱。后半夜里，他看到未來，甚至開始嘲笑井底之蛙的愚昧。天蒙蒙亮，睡意才鋪天蓋地朝他襲來。醒來已近午時，他覺得做了一個長夢，夢里自己是老板，雖不是什么大老板，但也能擁有簡單的幸福了。夢里他和昨天的老人一樣，擺起地攤，賣起了烤腸，不同于老人的是，他的攤位異常火爆，生意很好。他被攤前烏泱泱的長隊給吵醒了。到了大下午，他像打了雞血，一路哼著曲，跑到廊橋下。廊橋不似昨日那般熱鬧，大部分?jǐn)偽贿€沒出，但老人的攤位在。此時此刻，他覺得天時地利人和，可以直截了當(dāng)?shù)厝ハ蚶先藛栆恍┦隆？粗鴨陠昝坝偷目灸c，他打開話題，表面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內(nèi)心早已翻涌。

“這是淀粉腸吧？挺好吃的。”李強說。

“對，好吃又便宜。”劉大爺說。

“昨晚我看這片人很多，這會怎么就你啊？”李強說。

“他們有些晚上才來。沒辦法，要掙錢，忙點也挺好，我還有個小孫子在上學(xué)。”老人彎下腰，再起身時，手上多了未拆封的包裝袋，他將烤腸打好花刀，在鐵板凹槽處澆滿油，調(diào)整好煤氣灶的火候，把烤腸擺放整齊，等待出鍋。李強看在眼里，想著這步驟簡單，程序化，沒有技術(shù)含量，只需一臺設(shè)備就行，自己為什么不能試試看？

“這個賺錢吧？”李強看著烤腸說。

“小本生意，不餓著肚子就行。”老人也看著烤腸說。

接下來的幾天，李強常常來買烤腸，閑聊中，他透露自己從小地方來，幾天就嘗遍了苦，還是想再努把力，不想就此放棄。他請求老人帶自己上路，他也想擺個路邊攤。老人遲疑，末了，還是將自己的經(jīng)驗全講給了他。李強眼睛泛紅，連聲道謝。他不是沒有在手機上查過，但是網(wǎng)上真假不一，好壞都有，他不相信，也不敢冒險，因為有次他在網(wǎng)絡(luò)上被騙過，差點傾家蕩產(chǎn)，盡管身上所剩寥寥無幾，但那是他全部的希望，是活下去的最后籌碼，所以他再也不敢相信網(wǎng)上說的，盡管那些說辭充滿誘惑，但骨子里的老實，還是讓他選擇相信自己。而劉大爺?shù)拇緲悖恢庇浽谛睦铮瑥奈赐洝?/p>

生活開始有了光。

李強覺得這個城市變漂亮了，在他眼里什么都是新鮮、高大、迷幻的，樓宇也好，車輛也罷，都讓他原本沉寂的心，瞬間活了起來。短短一天，他覺得人間變了樣。他人走在路上，心飄向遠(yuǎn)方。這遠(yuǎn)方很快就照進(jìn)現(xiàn)實。他向父母借了錢，不再遮掩，信心滿滿地說自己能把這錢花在刀刃上，讓他們相信他。這是一筆不小的錢，雖然才萬把塊，但對他來說已是大錢。他覺得擺攤值得一試。

很快，他就有了自己的攤位，專門賣淀粉腸。他的攤子原本也是在橋洞下，但他知道，一個地方不能出現(xiàn)兩個相同的東西，就像一山不容二虎，因為顧客不是去他這兒，就是到劉大爺那兒。如果去劉大爺那兒，自己這里就會慘淡。另外憑他在路邊攤一次次停留的經(jīng)驗，他知道越是人多的攤子，越是像磁鐵，人被黏住似的，越來越多，而那無人光顧的攤子則繼續(xù)空無一人。他不想和劉大爺競爭，所以幾天后就輾轉(zhuǎn)到另一處。新的地方，亦是新的開始，這個地方人流量大，在老舊小區(qū)門口，幾個弄口外還有個小學(xué)，不遠(yuǎn)處是快遞分撥點。這兒是他剛來那幾天漫無目的地行走時發(fā)現(xiàn)的。之前他走在這里，覺得一到中午和傍晚，人就多了，接送孩子的，下班回家的，飯后溜達(dá)的，送完快遞在路旁休息的，還有三五個在林陰下吃飯的外賣小哥。以前這里讓他覺得吵鬧、繁雜、人多，每次走這段路，他難以平靜，心情煩躁、糾結(jié)甚至郁悶。如今不同了，人越多，他就越開心，在他看來人流量越大，潛在顧客越多，生意就會越好。幸福就像盼了很久才迎來的朝霞一樣，漫漫長夜雖然難熬，但只要熬來了這朝霞，就霞光普照了，就又是全新的一天，充滿不確定性的一天。而這不確定性，在他看來是迷人的，就像還未綻放的刺梅，既布滿荊棘，也奪目耀眼。

他偶爾會想，要不是有這股氣，要不是千里追夢，那么現(xiàn)在的他又是何種模樣？攤位生意越來越好，好到讓他忘記時間，忘記白天黑夜，只有朝霞提醒他，一天過去，新一天到來。很快，他掙到一筆他從來沒有想過能掙到的錢，先是還給父母，再給自己辦張卡，把剩下的錢全存了進(jìn)去，只留下一點進(jìn)貨和吃飯錢。有一點沒變，他沒有因為錢多而揮霍，反倒更加珍惜，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收獲。他吃得簡單，路邊攤照舊。

忙碌的日子里，李強的心間卻始終提著一塊石頭，那就是城管。這個心里的石頭，還是劉大爺專門提醒他的，讓他提防著點，流動小攤違規(guī)，要時刻警惕。劉大爺還說，倒也沒事，等熟悉了，看得多了，也能摸到路子，再不濟(jì)，好好掙錢，在夜市買一個或租一個正式攤位，大大方方、光明磊落地去做。劉大爺?shù)脑挘顝娪浽诹诵睦铩Ｒ淮未蔚拿罎L打，也讓他摸著一點門路。盡管聽到口哨聲、警笛聲，他仍舊擔(dān)驚受怕。看到穿制服的人，不管哪路警察，他都會下意識地想收攤跑路。

這天傍晚，人多車多，顧客也多。路況變得擁擠，開始堵車。李強揉著眼睛，右眼跳個不停，才意識到這天是周六。他緊張起來，萬一堵車，萬一來不及撤退，萬一被抓個正著，后果不堪設(shè)想。但眼前的生意，讓他顧不了那么多，只好硬著頭皮，賣完一鍋又一鍋烤腸。在他抬頭的瞬間，視線恰好撞上兩個人，對方如炬的目光讓他心里一顫，尿意即刻襲來，他知道這下完了。城管說已經(jīng)提醒過多次了，這次要沒收全部家當(dāng)。這就意味著他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不擺攤的日子是如何度過的，現(xiàn)在想來仍舊歷歷在目。他去找過劉大爺，可怎么也找不見他，詢問旁邊的攤販后，才知道劉大爺好幾日沒出攤，大家說他病了。沒人知道劉大爺家的住址，李強只好拖著一身疲倦，走回那間逼仄的地下室，在無盡夜晚的煎熬中度過一天又一天。

三天后，李強領(lǐng)回自己的家當(dāng)，簽了保證書。面對生存和規(guī)則，他不得不選擇前者，盡管前者充滿風(fēng)險，但只有這樣，他才能繼續(xù)生存。后來他更加謹(jǐn)慎，不斷轉(zhuǎn)移擺攤地點，生意慢慢向好。銀行卡里增加的數(shù)字，是他繼續(xù)努力下去的希望。他一天轉(zhuǎn)移一個地點，每天到銀行存錢，眼看就能租個攤位，“災(zāi)難”從天而降，砸得他措手不及。

原本備受歡迎的淀粉腸，突然間顧客全部流失，甚至小孩也被大人拉著，指著鼻子罵再不能吃了。在這之前，烤腸雖是垃圾食品，但這些父母會在孩子的吵鬧中服軟，給他們買來吃。但這次他們個個態(tài)度堅決，不管孩子怎么號啕，他們像是約定好了，統(tǒng)統(tǒng)不給買，一律不給討價還價。有的小孩饞得不行，不聽大人的話，一直抗議，甚至還坐在地上打滾，他的母親也不客氣，揪著他衣領(lǐng)，拽著他走，實在揪不動了，就一個人自顧自地走了。小孩見狀，以為媽媽不要他了，趕緊站起來，哭得更加厲害，抹著眼淚追上去。他的媽媽又變溫柔了，給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塵，說這些東西不健康，現(xiàn)在一點也吃不得。

李強想到自己的母親，以前趕巴扎（維吾爾語，集市）時，他也這樣耍過賴，不過母親不給他買的原因是身上真沒富余的錢了。攤位前的蕭條，讓他在發(fā)呆無聊中，通過手機得知了真相。原來淀粉腸被爆出配方問題，很快流言四起，人人恐懼不已。而那些網(wǎng)民，同仇敵愾似的，把所有不滿發(fā)泄到虛擬世界，指責(zé)無良商家，有些激進(jìn)的甚至開始詛咒商家，說他們這么缺德，小心斷子絕孫。所有的人，知道真相的，不明真相的，還有跟風(fēng)的，都覺得淀粉腸不能再吃了。一夜之間，各種傳說，各種消息，各種流言，指數(shù)級增長，讓原本受歡迎的東西，瞬間跌下深淵。李強覺得，人間再次變了樣。暫且不擔(dān)心被城管抓了，盡管不被抓，他也心知肚明，不會再有人來買烤腸了。他給自己打氣，準(zhǔn)備尋找新的商機。很快，他便找到替代品，開始賣烤面筋。雖然不像往日賣得那么多，好在不賠本，也能攢上錢。

周一這天，他給自己放了假，準(zhǔn)備去夜市攤位管理處辦租賃手續(xù)，走上橋梁時，看見了劉大爺。盡管離得很遠(yuǎn)，但他還是看到孤身一人的劉大爺，臉上寫滿了迷茫。李強沒有立刻走上前，他停下腳步，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此時的時間極其孤寂，沒有一點煙火，沒有一點溫暖。淀粉腸被爆出配方含有雞骨泥的消息后，所有賣淀粉腸的地方，生意慘淡無比，包括店里，也包括路邊攤。

李強心里有一本賬，他知道和劉大爺一樣不知情的攤販還有很多，他們大多都是上了年紀(jì)，生活艱辛的一類人。如今他們出攤賣淀粉腸，無人問津，或許在納悶原本還是好生意，怎么如今空無一人。一小時過去，兩小時過去，一上午過去，一天過去，依舊等不來一人。他們午飯吃了兩根烤腸，晚飯又吃了兩根烤腸，直到把攤位上提前烤好的都吃完了，還是沒有人。想到此情此景，李強心里感傷不已，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整個天下都知道，可唯獨像劉大爺這樣的人不知道。他們在風(fēng)里站著，從朝陽升起等到日落西天，從自己一個人等到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尤其到了傍晚，他們看見身邊的攤位那么火爆，人那么多，同行那么忙碌，他們心里的困惑和迷茫更加強烈了，可還是不清楚是自己做錯了什么，還是發(fā)生了什么，怎么沒有一個顧客來買淀粉腸。他們就這樣默默地站著，看著，等待著。周邊所有的熱鬧，所有的煙火，成了他們心里的啞炮。空氣變得孤寂，深淵似的，不斷放大，再放大，直到夜里月亮星星暗淡了，直到實在困得不行了，這些孤寂感才慢慢隱去，他們帶著一身黯淡，走進(jìn)黑夜深處。

李強走到劉大爺身邊。李強過得并不如意，但還是想幫別人，哪怕是一些不曾謀面的人。在偌大的城里，他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比如弄堂里誰家桌椅板凳倒地了，他就扶起來。他所居住的弄堂老人較多，他就幫著他們推車子，搬重物，盡管自己出一天攤很累，但只要他看見了，依然會走上前。這是他骨子里的一370d5365298e784dfd823276cba687eafc384bfb34cf5b363b3913e43ea3ac09種習(xí)慣，不管在草原還是在城里，不管別人如何看待。從小母親就說，看到別人需要幫忙，尤其是老人和小孩，能幫就幫著點。雖然有一段時間，網(wǎng)絡(luò)瘋傳老人訛人，甚至故意制造假象去欺騙一些年輕人。李強也想過，若此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是幫還是不幫？但每當(dāng)他走在路上，依然會伸出手。如今，更別提面前的劉大爺了。劉大爺在他最無助的時候幫襯過他，他一直記在心里。

看到李強，劉大爺黯淡無光的眼里，瞬間變得明亮。他第一句話問的是李強最近生活怎么樣，有沒有受累，辛不辛苦，吃沒吃好。盡管他不明白為何一夜之間，原本熟悉的、熱鬧的一切，全變了樣，但也沒有向李強抱怨。

李強聽到劉大爺?shù)膯柡颍睦镉觽矗麎旱蜕ひ粝騽⒋鬆敻嬷⒋鬆斁忂^神，點點頭，想說些什么，終是沒有開口。李強也跟著沉默，一臉凝重，他覺得被時代裹挾前進(jìn)的人，尤其是他們這類人，不懂得該如何表達(dá)。

想到這里，李強心生悲憫。他想，科技成就了當(dāng)下，卻讓一些行動蹣跚的人跟丟了方向。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只不過尚且年輕罷了。他又想，雖然生活在底層，雖然滿是辛勞，但又有誰知道他們也擁有自己的幸福、人格，也在不斷地構(gòu)建著自己的尊嚴(yán)。生活的不易，會讓他們茫然，不知所措，但很快，第二天的朝陽又會照亮他們，他們又能調(diào)整好心態(tài)，繼續(xù)去發(fā)現(xiàn)新的可能與希望。李強幫劉大爺重拾起信心，把自己全部的經(jīng)驗分享給他，和他一起抱團(tuán)取暖，用身上不服輸?shù)哪枪蓜艃海^續(xù)期盼，迎接明日朝陽。直到有一天劉大爺再次病倒，再也不能出攤后，李強開始獨自奮戰(zhàn)，他帶著劉大爺、帶著家鄉(xiāng)、帶著父母以及親朋好友無聲的囑托，在這個大都市里，堅定且孤獨地生活著。

從路邊攤到夜市，到送外賣，到酒店服務(wù)員，再到租下一家小店當(dāng)老板，生活的磕絆和艱辛，喜怒和哀樂，讓他身上的那股勁兒愈發(fā)堅韌。這兩年來，他沒有回過一次家，哪怕是春節(jié)。他躺在不大的合租房里，看著窗外夕陽，一度恍了神。他開始質(zhì)問自己，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他想到草原，想到父母，想到家鄉(xiāng)，他有點想退縮了。燈紅酒綠的日子，忙碌的生活，讓他感到空虛。天邊的余暉，像寂靜流淌的水，這水能放大一切感官，讓人不由自主陷入回憶。淚水不知何時從眼角滑下，落在枕上，落在無盡長河。這眼淚不夾雜任何情緒，不是激動迷茫，不是快樂憂愁，就是不受控制地掉落，隨最后一縷天光，落進(jìn)了無邊黑夜。

之前忙碌時，李強覺得時間過得快，甚至可以用眨眼之間來形容。如今這個黑夜，讓時間又變慢了。怎么突然慢了？他哽咽。時間，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有了新的形態(tài)。這形態(tài)讓他感到陌生，甚至捉摸不透。是否繼續(xù)堅持，眾說紛紜。而關(guān)于留下的意義，同樣莫衷一是。沒人能給他真正的答案。當(dāng)然也有人給過他答案，父母和親戚，覺得沒有闖蕩的必要，巴不得他下一秒就回家。朋友同學(xué)也給過他意見，說是為了夢想要繼續(xù)堅持，畢竟年輕就是資本。和他一樣滬漂的人，也給了他意見，不過這意見不像前者那么確切，而是帶了一種疑惑，只是象征性地給出一個回應(yīng)罷了。李強心里也有一個答案，他讓自己別再奔波，因為太不穩(wěn)定，太患得患失。這心里的答案，他不承認(rèn)，也不否定。

最后一39c91a049ef3287225054a0c03d34a3b縷天光落盡，心里忽有些悲傷，他覺得自己這一生像一個環(huán)，其中一個鏈條斷了，整個環(huán)就斷了。這鏈條可以是身上的，也可以是心上的。草原那么大，上海那么大，世界那么大，他終于理解那句“世界之大，竟沒有我容身之地”了。之前看到這句話他心里是嘲諷的，覺得矯情。這一路他走得跌跌撞撞，又求知若渴，不過他所求的不是知識，而是一種他也說不清的東西，是一股勁兒或是一個結(jié)果？越是資源匱乏越是無助時，越想迫切投身到其他事物中。什么事物？好比回家。此刻李強心里有種按捺不住的沖動。

三年時間，或許能淡忘一些東西，卻也叫思念愈加深厚。家鄉(xiāng)的樣貌，長在他心里似的，眼一閉就會出現(xiàn)，甚至那些被遺忘了的，如今也清晰地顯現(xiàn)。在草原時，他覺得草原很大，來到上海，很疑惑上海怎么也這么大。當(dāng)然這是不一樣的大，在他看來遼闊的草原是地域上的大，那種沒有任何遮擋物的空闊，造就了草原一望無際的大。他特意查了查，家鄉(xiāng)有180多個上海那么大，而城里的高樓、天橋、車流、人群，各種建筑，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密密麻麻，叫人眼花頭暈，看不過來，玩不過來，這是他心里的大。他覺得自己在草原，還能接連翻過一座又一座山，可現(xiàn)在在城里，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走不完一寸磚角。無聲的哀愁在他心里升騰，一溜煙地飄到嗓子眼，換來一腔哽咽，一枕淚水，還有一輪朝陽。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

創(chuàng)作談

天空沒有飛鳥的痕跡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

某天我忽然想起一段往事，事關(guān)隱忍與希望。或許很多人的生活，都自帶藝術(shù)留白，這算美好還是遺憾？我陷入沉思。

我在草原出生長大，多少次想逃離再重塑自身，終是未能實現(xiàn)。如若早前，我會心有不甘，黯然悲傷。當(dāng)飛鳥從我頭頂經(jīng)過，空中仍舊只有藍(lán)色，似乎這只鳥不曾來過。而此刻，我完全換了想法。生活的空白，未嘗不是我生命歷程的另一種表達(dá)，只不過它需要等待發(fā)掘。仔細(xì)品味泰戈爾的詩句，即便空中飛鳥不再，但我曾看到、聽到、想到，甚至思考過，足矣。因為只有經(jīng)歷，才更能明確下一步的方向。分岔口的抉擇，留下或離開，成為這篇小說的故事內(nèi)核。

有人被遺忘在時代的浪潮后，比如攤販老人。很早之前，就想到這個故事理論，突然曝出的淀粉腸事件，才讓我有了初步的創(chuàng)作思路。內(nèi)心變化的感觸，是文本的著力點。場景設(shè)在我曾生活過的上海，通過攤販老人的生活片段，引發(fā)主人公對下一個路口的思考。幾千公里外的草原，也許才是他真正的歸屬地。

多少個日夜后，當(dāng)余暉落盡，他忘不掉白晝里的夢，忘不掉路口的隱忍和抉擇。在他生命的長河里，平淡無奇的生活，也一定有不可或缺的存在意義。比如他曾飛過這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