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江如練》是一部以漓江生態文明建設為主題的長篇報告文學作品。該作深受“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這一生態倫理思想的影響,體認漓江流域山河草木的生命價值,走出了人與自然相互對立的敘事模式。更有意義的是,作品通過對60多位不同職業身份人物與漓江關系的采訪調查,講述了人類與漓江的多種關系,真實記錄了生態文明時代河流倫理思想在中國的踐行狀況。
[關鍵詞]《江如練》;生態倫理;河流倫理;生命共同體;生態文明
《江如練》是一部以漓江生態文明建設為主題的長篇報告文學。作者從漓江源頭貓兒山出發,一路順流而下直至江尾,采訪調研漓江流域的動植物保護、污水治理、生態修復、民生發展等問題,講述了廣西桂林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等生態文明建設理念的真實故事。該作通過對漓江沿岸的葡萄種植戶、農家樂和民宿經營者、畫家和攝影師等眾多人物的采訪,重新審視和思考人與自然、人與河流的關系,書寫了一條充滿生態之美、人文之思、流動著民生氣息的漓江。作者任林舉是生態文學領域的一位重要作家,在《江如練》之前先后出版過《糧道》《虎嘯》《躬身》等多部長篇生態報告文學以及《玉米大地》等廣受好評的生態散文集。經過多部作品的沉淀后,《江如練》的文本透露出一種融通中外、層次豐富的生態倫理觀念。
一、敬畏生命:尊重草木山河的生命價值
漓江作為桂林山水的精華和動脈,已被古今中外無數文人墨客書寫過,漓江題材的文字、繪畫、攝影和影像作品不勝枚舉。據統計,在上千首古代桂林山水詩中,“共有107首詩是專門描繪漓江的”,①其中不少作品膾炙人口。所以,當任林舉來到漓江江畔時,也不禁感嘆韓愈的“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送桂州嚴大夫》)是一個很難超越的比喻。①但值得注意的是,以往寫漓江的文學作品,大多停留在歌詠漓江蜿蜒清澈的“形色”層面,包括當代作家賀敬之的《桂林山水歌》和陳淼的《桂林山水》等作品皆是如此。《江如練》的不同之處在于,作者眼中的漓江不僅僅是作為人類活動的背景,或者供人類欣賞的審美客體,而是一條有自身生命價值的河流。作者的筆墨無處不在地突出漓江的生命特征,如作者在大面山上遠眺漓江時寫道:“澄江如練,從上游而來,已經不知迂回過多少次了,到這里的山腳下,又放緩了前行的腳步繞山而行,似有無盡的眷戀,返回身,又走了很長一段回頭路,才一步三回首地離去。”②結合全文來看,這并不是簡單的擬人修辭手法,而是建立在河流倫理觀基礎上的生態敘事。河流倫理觀認為,河流雖然“不是生物學上的生命實體,但它有類似生命的某些特征”,河流的命脈在于流動,“河流有自身的發育過程,有應激能力和適應功能”。③河流倫理的思想淵源可以追溯到美國著名科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提出的大地倫理,中國學者最早于2002 年全球水伙伴中國地區委員治水高級圓桌會議上提出“河流生命”的概念。基于河流的生命體本質及其相關價值,河流倫理觀主張河流享有多維度的道德權益,包括生存權和健康權等,反對以掠奪性開發和污染傷害河流生命。④
歷史上漓江也曾有被過度開發的遭遇,在寫到這段歷史時,作者的河流倫理觀體現得更為明顯:“從上到下一共建了十多座小水電站。也就是說,一條江要被強行‘手術’十多次,斷流十多次,引流十多次,利用十多次。最后被遺棄到下游時,早已一臉病容,疲憊不堪,失去了原有的清澈、健康、活力和靈性。”⑤在任林舉眼中,不僅是漓江,漓江流域生態系統中的山川草木都是有生命的、充滿靈性的。他寫元寶山:“山有表情,也有心情,總是隨著晨昏四季的變化而變化”;⑥寫初春三月的土壤:“突然就感覺有了食欲,想吃飯,想喝水,想補足一個冬天的虧缺”;⑦寫陽光照耀下的螄草花:“紛紛從水里揚起了頭,把一朵朵晶瑩、潔白的花舉到空中”。⑧《江如練》出版后,任林舉在接受《中國環境報》記者采訪時說:“我寫的散文如果說和別人有不一樣的地方,是因為我看自然的時候,感覺自然就是有生命的東西。我可以跟它們互動,我可以移情到每一個生物體上去。”⑨贊美自然中所有的生命體、書寫自然的生命之美,這種敬畏生命的觀念在中國可以追溯到儒家和道家關于萬物平等的思想傳統,在西方最具代表性的則是阿爾貝特·施韋澤(Albert Schweitzer)創立的生命倫理學。施韋澤最早把倫理的范圍擴展到一切動物和植物:“過去的倫理學則是不完整的,因為它認為倫理只涉及人對人的行為……只有當人認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其他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時候,他才是倫理的。”⑩
二、為漓江立傳:“生物共同體”的歷史敘事觀念
作為一部漓江的傳記,《江如練》的敘事有兩條線索:主線是作者考察漓江的線路,也是對漓江生命形態的完整記錄,從源頭貓兒山,經興安、臨桂、桂林老城區、興坪、陽朔,一直到江尾平樂;復線是時間線,也是人類對漓江的認識變遷史,從最早有文字記錄的《山海經》開始,寫到秦漢時期的水利工程建設、唐宋明清的詩詞繪畫,再至新中國成立后因旅游業大開發和沿岸工業發展引發漓江生態危機的歷史,直到新時代生態綜合治理后漓江又迎來新的生機。這兩條敘事線索,其實就是以漓江的生命時空來建構的。沿漓江考察的記錄為讀者呈現了當下的漓江,過去的漓江則由大量的歷史文本資料和漓江兩岸的見證者來敘述。這樣的敘事方法與任林舉另一部生態文學作品《虎嘯》極為相似:空間線是作者翻越長白山自然保護區尋蹤東北虎的自然考察路線,時間線是東北虎種群的繁衍變遷史。傳統報告文學的敘事多圍繞某個重要人物的行動或命運展開,是以人類世界中有重大影響或政治意義的歷史事件時間節點來組織敘事時序。生態文學則呈現出新的時空結構,例如在《沙鄉年鑒》《瓦爾登湖》《大地上的事情》等經典散文中,以四季更替的時間順序來觀察和呈現自然已經形成穩定的敘事手法。但“四季敘事”的方法顯然無法處理《虎嘯》和《江如練》這類更為厚重的長篇報告文學作品,任林舉為漓江立傳和為東北虎立傳均秉持了同一種歷史意識,那就是把歷史的主體從人類擴大到整個生物共同體。如果與《百年漓江:1912年以來的漓江生態環境變遷與保護行動》①作一個不甚恰當的比較(盡管這不能算是一本文學書籍),就能更清楚地看出“生物共同體”意識的歷史寫作和以人類活動為中心的歷史寫作之間的區別。“生物共同體”的歷史敘事觀念最早由利奧波德在其著作《沙鄉年鑒》里提倡,作者痛心于當時美國大量野生動植物正在快速滅絕卻無人關心的現實,認為這是由于人類缺乏一種與自然萬物相聯系的歷史觀念。“我們與這種意識無緣。當最后一只美洲野牛離開威斯康星時,幾乎沒人悲傷,因此,當最后一棵指南花跟隨著它到那人煙稀少的茂盛的草原去的時候,也幾乎無人悲傷。”②為了讓讀者更直觀地感受到生態是影響歷史的一個重要因素,利奧波德以一棵死去的老橡樹為觀測點,回溯了老橡樹的產地威斯康星州 1865—1936年的生態變遷史。他認為,老橡樹 80 圈的年輪是一個“由同心圓畫成的一生的年表”,同時也是可以窺見包括人類活動在內的“一個世紀的綜合斷面”。③以一棵樹的生命歷程為線索進行歷史敘事,這種非人類中心的歷史觀念和寫作方法也深刻影響了任林舉。
三、他們與漓江:人類與河流的多重關系
《江如練》寫到的人物一共有60多人,其中以較長篇幅重點塑造的有30人左右,包括漓江源頭貓兒山自然保護區的管護員、親歷了漓江綜合治理歷史的環保局干部、漓江流域的拍鳥愛好者、船家人的后代、大河背村的民宿經營者等等。30個人講述了30個他們與漓江的故事,從縱向的歷史維度看不同的故事代表著人類對河流認識的變遷,從橫向看則詮釋了漓江與人類關系的多個側面。
(一)依附與崇拜:來自民間傳統的生態認知
在人類文明的早期階段,河流常常被賦予神圣的地位,河流為人們提供水源、灌溉、交通和食物,人們對河流的力量感到敬畏。河神崇拜、水神崇拜成為一種普遍的民間信仰散落在世界各地,并在少數族群中延續至今。《江如練》中寫到的黃好富是船家人的后代,在船家人看來,漓江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是他們的保護神;他們認為,漓江里住著好多河神,個個耳聰目明,所以在江上生活的人,必須懂得規矩,如果犯了忌,河神就會生氣。黃好富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告訴他和哥哥“漓江的水,我們可以直接洗臉,直接喝,但就是不能往江里撒尿”,①否則就會觸怒河神。黃好富的姨娘名字叫“水妹”,就因為她拜了漓江為“寄娘”,這是當地向自然之物“借勢”“借運”“借命”的風俗。
(二)適應與利用:農業生產中的生態法則
如果說在漓江上漂泊謀生的船家人對自然是一種被動適應的關系,是一種崇拜與敬畏的感情,那么在農業社會,隨著人類對自然理解的加深,適應自然規律、對自然資源的適度開發和利用成為農業倫理的核心。在漓江流域,人們通過修建以靈渠為代表的水利設施來利用河流,提高農業產量。《江如練》中寫到桂林興安溶江鎮有兩個以葡萄種植為支柱產業的村莊,就是靈渠水利工程的受益者。此外,如果在農業生產中大量使用化肥、農藥,就會破壞土壤生態系統。五甲村的葡萄種植戶張雪峰曾經遭遇病蟲災害,他沒有采用大量施用農藥的方法解決危機,而是堅持生態種植,使得他的葡萄最終獲得市場認可,并實現了生態環境的良性循環,他的故事是對“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詮釋。這是生態保護與經濟發展的關系,也是中國農民最能理解的生態法則。
(三)無度開發與傷害:工業時代的河流危機
進入工業時代后,科技進步使得人類掌握了一系列征服和改造自然的手段和方法,人類開始大規模改造河流,用于水力發電、航運、工業用水和城市排污,河流生命被傷害,從原始文明到游牧文明、農業文明時代所形成的人與自然的平衡關系改變了,全世界范圍內的河流生態危機開始爆發,漓江也未能幸免。《江如練》寫到住在漓江上游華江鄉的龍家興親歷了這個關系變化的過程:在他的童年時期,“山就像一個脾氣和藹的老爺爺,水也像一個慈祥可親的老奶奶”,山里人過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生活,只要人們不采取極端手段,攫取一點必要的生活物資,自然是承受得住的;可是后來,隨著大型機械開進山采石挖礦、攔河發電、電機捕魚等,瘋狂的攫取超出了自然的承受能力,于是便出現了山體滑坡、洪水突然而至、物種滅絕等問題,人與自然的關系就不再像親人了。
(四)尊重與守護:生態文明時代的河流倫理
生態危機的爆發促使人類開始反思工業時代的發展模式,催生了世界范圍內的環保運動,生態倫理學、生態文學等學科也應運而生,人類開始進入追求與自然和諧發展的生態文明時代。在中國,生態文明建設已成為國家戰略,有一系列制度和法律保障,使得生態理念能夠在實踐層面得到落實。《江如練》重點記錄了新時代漓江流域人民與河流關系的改變,以及一種新型河流倫理的重建。通過對農民、藝術家、文旅從業者、漁民等各行各業人物與漓江關系的調查和講述,讀者可以看到這種倫理觀念至少包含了以下三個層次:一是對漓江價值的全面認識。漓江既有經濟(灌溉、漁業)和文化(激發藝術、文旅)等外在價值,也有作為生態系統重要組成部分的內在價值(例如動植物的棲息地、生物多樣性的支撐系統)。二是保護河流生存權、健康權的意識。為了還漓江清澈的水體,一些高耗能高污染的企業關停整頓,政府投入大量人力財力治理污染問題,就是這種觀念的實踐。三是公眾逐漸養成了自覺的河流道德意識。“河背之表”一章里寫到的民宿老板段有良和何革萍夫婦,就代表了普通民眾生態道德的養成,他們發起了以保護漓江為主題的義務撿垃圾、大型海報展、主題音樂會等活動。
四、倫理取向:以人為中心?以自然為中心?
學者丁帆認為,文學寫作面臨著兩種生態倫理價值觀念的選擇:一種是贊美科技和生產力,強調人類的生存利益和社會經濟發展需求,而生態報告文學本身就是對這種根深蒂固的人類中心主義倫理觀念的反省和批判;另一種則是贊美或者懷念大自然的原始狀態,倡導回歸荒野、對都市文明和現代科技持疏離態度。這種以自然為中心的倫理觀念在世界范圍內的生態文學文本中十分常見,梭羅的《瓦爾登湖》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①事實上,當第一種價值觀走向極致時,就是科技主義和消費主義至上;當第二種價值觀走向極致時,就是完全以非人類的自然為中心,表現為極端的生態保護主義。在這種倫理觀的指引下,一切會造成生態污染的人類活動都該被停止,緩解生態壓力的唯一途徑就是人類從自然中的“退場”。早期有不少生態報告文學作品透露出這種創作思想,如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原副會長張勝友在1994年發表于《綠葉》上的一篇報告文學中,寫到游客過多給漓江帶來生態壓力的狀況:“漓江上的游船早已不再是昔日那充滿野趣的竹筏輕盈、長篙點水了;而是一律換上了涂抹著五顏六色如盛裝婦人的游輪,游江時前船接后船,一片隆隆馬達聲,其情狀哪像在游江?倒像是一支正馳向波斯灣的特混艦隊。”②作者在該文的結尾思考如何解決生態危機時,寄希望于計劃生育政策:“我們應該怎么辦怎么辦?回答是——強化計劃生育機制!因為我們別無選擇!大千世界,浩浩渺渺。人類只是地球的兒女。我們只是‘地球村’里暫住的居民。為了珍視中華民族幾乎九死一生才獲得的一次起飛,我們必須盡力減輕她的超載。”③中國環境文學研究會的作家余超然在1989年發表的報告文學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說到底,對地球環境最大的威脅莫過于人口爆炸……人類要在這個星球上更好地生存下去,必須自己控制自己。唯一的途徑就是避孕、節育。”④
在《江如練》中,作者認為,桂林不可能放棄漓江旅游產業,只能在管理方式方法上做文章。在“兼容之策”一節中,漓江風景名勝區管理委員會的湯建偉面臨的頭號難題就是發展與保護的矛盾:“幾年來大刀闊斧的整治,基本上都是拿傳統產業和傳統生活方式‘開刀’,不可能不傷及民生。”①面對這個問題,作者表現了一種不走極端、取之有度的“中和”思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終歸還是要吃的,不但要吃,而且要能夠長久地、永續地吃下去。人類是自然之子,不吃自然從哪里獲得生存資源?”②《江如練》的追問,就是漓江治理過程中面臨的民生現實,也是中國要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發展”面臨的核心命題。生態修復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過去一些高耗能的產業和生活方式必須舍棄,但是老百姓不可能靠情懷和奉獻精神來解決生存問題,人類也不可能為了杜絕工業污染退回到農業時代甚至是原始社會。
激進的自然中心主義還主張人與生物生命權利的絕對平等,如美國當代著名詩人加利·斯耐德(Gary Snyder)就曾提出一種植物、動物和人類享有同等公民權利的“終極的民主”模式。③人類應該追求和動植物權利的絕對平等嗎?在《江如練》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的暢想往往是浪漫的,而現實是復雜的。有的時候,人類優先占了主導。比如守護了貓兒山24年的王紹能,他把山中的一草一木和每一種生物都看作自己的親戚朋友,但當二者面臨沖突時,作者寫道:“自然界的動植物固然重要,但相比之下,王紹能還是更關系管理站的幾十名管護員。什么東西能比人的生命更重要呢?”④還有的時候,少數人的愿望被犧牲了。比如像黃正英老人這樣的“最后的船家人”,在漓江清理行動中失去了他們固守了幾代人的“家”,當最后一艘船被拆卸運走時,作者寫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一個屬于船上人家的時代已經終結了……在所有人跡消失的地方,江水開始蕩漾,青草伸展開久被壓抑的腰肢。”⑤
五、走出“兩種對立”:人與自然是命運共同體
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是生態文學的核心命題。具體到中國生態報告文學來說,在過去40年的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對人類形象的兩種表達:生態危機時代的“施暴者”和生態文明時代的“奉獻者”。而無論是哪一種,本質上都把人類和自然對立起來了。
在生態報告文學發展初期,一大批作品以揭示森林砍伐、水土污染、濫殺和販賣野生動物等生態問題為主旨,僅聚焦七大水系污染問題的報告文學作品就有《淮河的警告》《挽汾河》《報告中國:我們將失去長江》《啊,黃河———萬里生態災難大調查》等20多部。這些作品揭示了中國江河受難的狀況,描摹了一幅“河流受難全景圖”,對工業生產和消費主義進行了猛烈批判,發出了保護河流生態的激情吶喊。在這些充滿憤怒和憂患意識的作品中,河流與人類的關系被簡化為“施暴者”和“受害者”,基本的倫理判斷是:河流母親默默養育了人類,而人類作為“忘恩負義”的不肖子孫,貪婪無度,嚴重傷害了大自然,必將遭受自然的報復。
黨的十八大以來,隨著生態文明建設的扎實推進,中國生態環境得到極大改善。于是,近年來又出現了一大批與20世紀80年代到新世紀初期那種以生態批判為主旨的生態報告文學迥然不同的作品,它們多聚焦于中國生態文明建設已經取得巨大成就的典型事跡和典型人物。在新時代的生態報告文學敘事中,人類不再是地球上的“怪胎”,不再是對自然無限度索取傷害的“逆子”,卻又成了覺醒后的生態“拯救者”和“犧牲者”。生態環境部與中國作協在2023年5月聯合印發了《關于促進新時代生態文學繁榮發展的指導意見》,其中提出的四個創作方向之一便是:“深入一線,挖掘和謳歌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和生態環境保護中涌現的先進人物。”①在這樣的創作理念和報告文學長期以來的審美慣性影響下,不少作品竭力挖掘人類為了保護自然而犧牲自身現實利益的感人事跡。如魯順民《將軍和他的樹》里的主人公張連印,為了植樹用完了自己的退休金,又向兒女親朋借錢,甚至到銀行貸款;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毛烏素的綠色傳奇》,更是刻畫了沒有任何私欲私心、獨自在沙漠中苦干了25年的殷玉珍等一批具有崇高精神的治沙英雄形象。還有一些作品中,生態保護的“先進模范”往往為了長遠的生態修復工作,不顧一切地犧牲自己的現實利益或安逸生活。中國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的張赫凡以第一人稱寫作的《荒野歸途:中國野馬保護紀實》頗能代表這種態度。作者以真情實感記錄了自己從1995年大學畢業后,留守在戈壁大漠從事野馬種群繁育工作長達27年的艱辛歷程:“我”作為人類的代表,正值青春年少,卻被困在新疆大漠,在惡劣的自然環境和生活條件之下從事著艱苦乏味、“很沒有面子”的工作。當“我”抱怨工資太低時,“曹主任”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對于我們,養好野馬,讓野馬早日重返大自然是我們的奮斗目標,如果成功將會為祖國贏得榮耀和尊嚴。現在我們單位窮,野馬都面臨著斷糧的危險,哪有錢給職工發獎金、開加班費?不苦干、不犧牲能行嗎?”②表面上看,這些作品真實反映了人類的生態意識的覺醒,以及人類追求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努力,但深入思考后發現,“奉獻者”模式依然是把人和自然置于非此即彼的對立敘事中。
與上述生態報告文學作品不同,《江如練》中的人物少有絕對化的犧牲和奉獻,也少有對人物“美德”或“貢獻”的歌頌,作品中所有出場的人物,他們的共同特點是與漓江有血脈相連、水乳交融的“親密關系”。《江如練》的最后一章,有一段描寫早晨云霧退去后漓江山水美景的文字:“江水依依,刻印著青山的倒影;青山脈脈,承接著江水的波光,輾轉騰挪,曲曲折折,在同進共退的空間契合中,完成了一場優美的山水之舞,睡眼惺忪的村莊,此時只是一個心懷艷羨的觀眾,因為并不懂風的節奏和陽光的韻律,只能站在遠處愣愣地看著。”③在這樣一個山水和諧的生態烏托邦圖景中,我們可以看到代表大自然的山水與代表人類的村莊是怎樣的倫理關系:人是無法超越或駕馭漓江的,大自然有人類無法破譯的語言,村莊只能像孩子一樣“躺在漓江的臂彎里”。但是,作者又寫道:“大河背村的存在對漓江至關重要。因為如果把這個村子從漓江的那個位置移去,那么漓江流過時,就會顯得毫無生氣。”①通過這段文字,作者再次明確表達了“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的生態倫理觀:人類與山水是互相需要、互動互生的關系,并非無人之境的純野生環境才是美好的自然生態。
“生命共同體”是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的核心概念。②習近平總書記在2018年全國生態環境保護大會上講話指出,“人的命脈在田,田的命脈在水,水的命脈在山,山的命脈在土,土的命脈在林和草,這個生命共同體是人類生存發展的物質基礎”。③這一思想既呼應了利奧波德首創的大地倫理思想,也來自中國“天人合一”的生態倫理傳統。“生命共同體”也是《江如練》貫穿全文始終的創作思想。在第一章的結尾,開始講故事之前,就有這樣一段話:“只因這一脈滋養生命的靈秀之水,便有樹生發,有草滋長,有莊稼、果木和竹子,青青翠翠拔地而起……于是乎,也有了山水之間熱火朝天的民生。”④這正是對“人的命脈”與“水的命脈”之倫理關系的文學詮釋。
結 語
《江如練》延續了任林舉擅長“以文學修辭將政治理性和哲學理性融合表述”⑤的創作風格,是一部以民生情懷、詩意文字和深沉哲思演繹“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理念的高質量生態文學作品,堪稱以報告文學闡釋和傳播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的典范之作。在生態文明建設的進程中,生態文學承擔著服務“國之大者”⑥和“向民眾進行生態文明啟蒙的責任”,⑦《江如練》給我們的啟示是:生態報告文學的創作不應流于標簽化、口號化的“蹭熱點”寫作,而應追求蘊含深層生態倫理思想、反映中國民生現實、兼具科學性與文學性的生態敘事。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