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長篇生態報告文學作品《江如練》超越傳統的漓江風景書寫的視覺局限,深入體現了漓江風景的生態意義。作品通過微觀鏡頭下的漓江風景、寂靜的漓江聲景和作為精神家園的漓江心景,展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的多維畫面;通過人與自然的互動呈現風景,既將風景書寫轉換成生命書寫,又將風景審美轉化成人生審美,突破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審美視角,激發了人們對漓江風景的生態美學之思。
[關鍵詞]任林舉;《江如練》;漓江;“三景”;生態美學
漓江,是一條被無數文人墨客以詩詞歌詠過的河流。歷代文人如韓愈、柳宗元、王正功和袁枚等,都曾書寫過漓江的山川奇景、清澈江流,不僅奠定了后人對漓江的感知與想象,也映射出中原文人對異域風景的觀察視角。古代漓江因詩詞而被風景化并被賦予“異質性”,而在當前社交媒體時代,其形象往往以壯族民族服飾的旅拍和“漁舟唱晚”的場景呈現,成為消費主義浪潮中的“視覺奇觀”,持續塑造著人們對這片風景的想象和體驗。數字化的圖像、視頻與古代詩篇一樣,建構了一個“自帶濾鏡”的漓江風景。任林舉的長篇報告文學作品《江如練》,記錄了作者及漓江當地人與這條河流的親密互動,展現了風景是如何在人與自然的交流中煥發生命力。該書超越傳統風景審美的視覺局限,深入體現了漓江風景的生態意義。正如書封所言,它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樣本”,為讀者提供了從生態美學角度重新認識漓江的窗口。自然文學研究者程虹曾提出“三景”理論,為人們理解人與自然之間的深層交流提供了框架。這一理論闡釋了人在與自然對話時所體驗到的風景(landscape)、聲景(soundscape)及心景(soulscape)的多維畫面:風景是用視覺和聽覺呈現自然景象,聲景是自然聲音的交響,心景則是內心與自然共鳴的情感體驗。①
一、微觀視角下的漓江風景
“自然是神奇美妙的。它有形態之美,也有自己的語言。”①漓江的山水也以其獨特的形態言說自身特點,我們可以從流傳千古的詩詞中窺見漓江常規形態之一斑。韓愈的“江如青羅帶,山如碧玉簪”(《送桂州嚴大夫同用南字》),劉克莊的“千峰環野立,一水抱城流”(《簪帶亭》)等,皆以廣角鏡頭俯瞰漓江山水。而袁枚的“江到興安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分明看到青山頂,船在青山頂上行”(《由桂林溯漓江至興安》),則是從江上視角觀察漓江群山。在這些經典作品中,詩人往往站在高處或遠處觀察漓江為群山環抱的特點,因此其形態是宏闊而遙遠的。廣角鏡頭呈現了漓江的壯觀,但其中鮮有人或其他生命的細節。
《江如練》中的漓江風景書寫則是從一種微觀的、親近的視角出發。這是由于作者任林舉超透過各種漓江人的視角,以細膩的散文筆觸深入漓江的脈絡,呈現出這條江的情感和生命力。也可以說,它通過微觀鏡頭觀察漓江的生命細節,從而繪制出一條流淌著火熱民生的漓江。
在《江如練》中,吸引讀者的漓江風景往往由一些微小的自然元素構成。比如長在漓江邊的螄草。這是一種很少被人關注到的植物,因為它的開花條件十分嚴苛。作者賦予這種生物以主體性,讓讀者感受到自然萬物的活力和情感。螄草開花時的情形是:“在五月陽光的照耀下,漓江里的螄草紛紛從水里揚起了頭,把一朵朵晶瑩、潔白的花舉到空中,薄如蟬翼的花瓣貼近水面,以一種飛翔的姿態,抒發著長久隱忍后一朝張揚的妖艷。”②開花成了螄草情緒的舒張,是它們作為個體對季節的感受和風光的問候。而當作者真正進入風景內部,漓江頓時變得開闊明朗、生機勃勃。比如,他從螄草的內視角出發描寫道:“多云的天氣里,當陽光照臨,螄草便從水里探出頭來,綻放它美麗的花瓣;當一片烏云飄來,螄草花就會慢慢將花瓣合攏,同時螄草也將它們高舉的手臂收縮到水面以下,仿佛每一棵螄草都長著一雙敏銳的眼睛,時刻觀察并聽命于陽光的號令。”③作者透過物的眼睛仰望天空,體察出螄草與漓江、太陽等周遭環境的互動,從而達成了“一花一世界”的表達效果。通過這些微觀鏡頭,我們得以窺見漓江內部井然的生物秩序。
這種緊貼寫作對象的微觀視角也讓作者以平等的姿態觀察動植物,從而使漓江的風景書寫呈現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效果。比如他寫冬天的葡萄:“葡萄樹也放下一切,連最后一片葉子也不放在肩上,開始守著空枝進入沉靜的休眠。這一春一夏零一秋的支撐,差不多耗盡了它們生命里所有的能量和熱情,如今什么都不再想了,只想著躲在大地的懷抱里汲取、積攢一些續命的能量。”④如同人對季節的感受,當陽春三月來臨,休眠了一冬的葡萄“土壤的活性顯著增強,就像人睡了一覺起來,突然就感覺有了食欲,想吃飯,想喝水,想補足一個冬天的虧缺。其實,有些人并不知道,這些信息本都是從天上來的,是太陽傳達給天空,天空傳達給植物,植物傳達給根系,根系傳達給泥土。張雪峰從微微皴裂的地表判斷得出,是給葡萄園澆水施肥的時候了”。①從微觀的延時鏡頭中,我們得以見證葡萄緩慢的生長;而在廣闊的視角中,我們又理解了這粒小小的葡萄如何與漓江的山水、太陽、土壤進行著無聲的交流。作者巧妙地完成了從微觀鏡頭到廣角鏡頭的變焦,呈現了漓江自然與沿岸熱火朝天的民生之間的聯系。這種互動也正是中國文化語境中“天人合一”思想的體現。任林舉以人溝通起了微觀生命與漓江山水、太陽以及土壤之間的內在聯系,給原本靜止的漓江風景注入流動的生命力。在《江如練》中,這樣的書寫隨處可見,如同在這幅風景畫卷中的橘子、黃柚,以及與人的行為緊密相關的白鷺、鸕鶿等。
“隨著20世紀70年代環境保護主義的興起,有學者主張將風景概念的兩層基本含義‘地方’和‘景色’,視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從側重分離和觀看轉向強調關聯和體驗。”②也即是說,“風景”漸漸成為自然和人互相影響的結果。因此,要呈現當代漓江景觀,自然離不開生活在漓江當地人的無數微觀視角。《江如練》的微觀視角也包括鏡頭后的人,書中的當代漓江是通過無數當地人眼睛中的局部漓江拼接起來的。當漓江風景進入他們的眼睛,也展現出濃厚的生態美學意味。書中寫到60多位與漓江相關的人物,其中包括27個主要故事講述人。他們職業、年齡各異,代表了與漓江相關的不同群體,包括農民、市民、漓江管理者、酒店老板、畫家、攝影師等等。從普通人事的微觀鏡頭表現漓江,正是任林舉獨特的創作方法。正如他在開篇的“天降招搖”中所說:“只因這一脈滋養生命的靈秀之水,便有樹生發,有草滋長,有莊稼、果木和竹子,青青翠翠拔地而起,有山,長成了竹筍般峭拔挺立的峰林、峰叢。于是乎,也有了山水之間熱火朝天的民生。”③因此,作者眼中的漓江風景本不是遙遠的背景,而是與當地普通人命運息息相關的生態畫卷,因而顯得立體、真實。比如,貓兒山與王紹能,靈渠的情人劉建新,兩江四湖和羅桂江,漓江漁火中的漁民黃健狗等等。
且以漓江源頭號稱“華南之巔”的貓兒山為例。它是游客心中觀賞日出的圣地,是兼具泰山之雄、華山之險、廬山之幽、峨眉之秀的五嶺絕首。但《江如練》的關注焦點并非是它如何宏偉壯觀,而是它與人、與江的關系。作者從護山員王紹能的個人視角,牽扯出這座宏偉大山的另一面。在王紹能看來,“山中的一草一木和每一種生物,都是他的親戚朋友,每提起一樣,都能讓他喜形于色,眉開眼笑”。④這種情感流露,讓讀者感受到山上鐵杉樹的堅韌、大戟的奇特、“三金”(金額雀鹛、金胸雀鹛、金色鴉雀)以及白鷴這些珍稀鳥類的華美,并從不易察覺的地方發現“淺吟低唱的灰腹地鶯和藍短翅鶇,灌叢間穿行的小仙鹟,不愛拋頭露面的金頭縫葉鶯和小鱗胸鷦鹛,還有性格羞澀行為詭異的眼紋噪鹛等”。⑤貓兒山的珍稀動植物何以會如此?我們通過王紹能的視角了解到管護員群體是如何在貓兒山艱難扎根,以及如何與盜獵分子周旋等。可以說,王紹能和劉建新等漓江本地人就是漓江的一道道生命線,串聯起自然與人文的紐帶。《江如練》里的漓江風景之所以動人,是由于其自然之美和人文精神相互輝映。正如作者在“江源序曲”中所講:“山的路與人的路已經密切相關,山的事情已真正成為人的事情。也許只有這樣的時刻人類才會從隨波逐流的狀態進入獨立思考、主動選擇和積極行動。” ①
因此,在任林舉的微觀視角中,我們既捕捉到了漓江的自然細節,也窺見了人與自然在漓江畔的和諧共生。
二、漓江的寂靜聲景
所謂聲景,就是“通過自然之聲來感受了解世界”。②以聲音來認識漓江是困難的,因為沒有游客打擾的漓江非常靜謐,但就是這種寂靜之聲讓不少人停下腳步并長久地住了下來。因為,漓江的“寂靜之聲”是未被現代社會喧囂所掩蓋的自然之聲。
任林舉捕捉了漓江靜謐而微妙的瞬間,記錄下了那些細微且常被忽略的聲音。比如,凌晨時分鳥類攝影師唐斌趕去拍攝時風輕輕拂過的聲音;竹筏緩緩推開岸邊,水波微微蕩漾的聲音;鸕鶿在江面上拍翅的聲音等。這是漓江特有的聲景,也是溝通漓江與本地人心靈橋梁的聲景。在“漓江漁火”一節中,作者描繪了最具辨識度的漓江山水:“很突兀地,拔地而起”的山和“平平靜靜的,仿佛從來就沒有起過波浪”的水,組成了漓江這幅靜態的油畫。③然而,在這幅安靜的油畫中,“鸕鶿追著魚兒,竹筏追著鸕鶿,漁人一邊發出短促的吆喝聲一邊用竹篙拍打著水面,用腳猛烈地晃動著竹筏,激烈的聲波與細碎的水花相交織,瞬間打破了江面的寧靜”。④漁民和鸕鶿的配合是如此默契。生活中二者也是形影相伴、須臾不離,以至于“有了自己的鳥兒在身邊,漁民心里才會很踏實”。鸕鶿從600年前來到漓江,這樣的聲景便伴隨了漓江600多年。然而,隨著時代發展,由鸕鶿與人共同形成的聲景已漸漸成為自然之聲的記憶。“(漁民)只需要到時提著馬燈和酒壺,擺一擺姿勢;鸕鶿也不再需要潛到水里玩命似的追魚,它們只需要到時扇動幾下翅膀,歷史的、現實的許多問題都迎刃而解了”。⑤任林舉并未臧否因旅游業發展而帶來的漓江獨特聲景的消失,但他對鸕鶿的聲景描繪卻能引導讀者去追尋并回味舊時人與自然和諧共鳴的漓江記憶。正如程虹所說,文學作品中的聲景旨在喚起那些我們曾經熟悉,卻漸漸離我們而去的自然之聲的記憶。⑥
如今漓江的聲景仍是那種深藏在靜謐中的寂靜之聲。在游人如織的漓江邊感受漓江的聲景并不容易。段友良夫婦是在漓江邊的大河背村捕捉了漓江的“寂靜之聲”。他們曾到此地培訓,在清晨去沒有游客的漓江邊時,他們發現了漓江的“本真”:“江水如鏡,夜漁歸來的竹筏靜靜地泊在江邊,竹筏上的鸕鶿既不躁動,也不鳴叫,就那么三三兩兩地蹲在竹筏上發呆。遠山靜默,有乳白色的平流云,在山間緩緩流淌。”①這種靜謐讓兩人感受到了另一種人生境界。正如程虹所言,欣賞自然之聲能給人帶來“簡樸的愉悅”,人們應當嘗試去過“與大地的脈搏相呼應的生活”。②段友良夫婦正是為漓江的寂靜之聲而深深觸動,因而放棄了自己創辦的廣告公司,在這個漓江邊的小村落里簽下一個長達60年的租房合同。漓江的寂靜之聲開啟了他們的另一種人生模式,讓他們過上了與漓江共呼吸的生活。
對今天的人們來說,需要靜下心來過濾內心的雜音,達成與漓江的和諧共鳴,才能感受到漓江的“寂靜之聲”。為了捕捉這份寂靜從而與漓江共鳴,畫家廖東才常年獨居在漓江邊的自制木屋中,過著原生態的生活。他很少聽到漓江的喧嘩,“只聽到過游人的喧嚷,卻從來沒聽到過漓江發出很大的聲響,即便在這樣寧靜的夜晚,它也不發出些許鼾聲”。③正因為如此,“那些膽子很小的星星才會從夜空里探出頭來,看著這寂靜的人間,眨著好奇的眼睛”。④然而,感受漓江的寂靜殊為不易,廖東才曾認為漓江是屬于漁民、船工和游人的,但當他卸下北漂的重擔,住下來長期“濾除聽覺上的噪聲,濾除視覺上的雜亂,排除各種紛紛攘攘的干擾、障礙”,⑤才真正聽到漓江的聲景。興奮之余,他從漓江源頭出發,用30多天時間順江而下畫了一路的漓江。任林舉形容他的畫作是“在甜絲絲的風中捕捉到了由色彩與情緒、生命與自然交織而出的千言萬語”。⑥
“風景與聲景的結合形成了一種自然的靈氣和靈魂,甚至影響到人類性格的形成。”⑦漓江寂靜的聲景也暗中影響著聽景人的性格。拍鳥人唐斌就是如此。為了能拍到鳥,他追求極致的寂靜,常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騎著他的“小電驢”悄然進入漓江的幽靜之地。他認為,“自然無言,也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它就得要靠山水表形、表意,靠鳥獸傳達自己的聲音和情緒”。⑧為了捕捉漓江的聲音和情緒,唐斌的攝影主題始終聚焦于他眼中的漓江信使——鳥。任林舉形容唐斌身上甚至有一種鳥的氣質,這不僅是由于他對拍鳥的極度狂熱,也因為他能“像鳥一樣思考”。有一次,他拍攝時驚動了一窩小鳥,“它們立即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巴,沖著鏡頭的方向拼命地叫了起來。唐斌看不出那些張大嘴巴的鳥兒聲音是從哪里發出的。他只覺得那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像祈求,像詛咒,也像帶著幾分焦躁和憤怒的聲討”。⑨這引發了唐斌長久的反考,甚至成為一直困擾他的夢境。“他想起了人類自身,想起了被人類稱為母親河的漓江、山水、自然和大地,想起了一切生命和自然之間的邏輯和倫理關系”。⑩拍鳥的經歷讓唐斌持續思考這個問題。他偶然發現的“大草鶯”不堪眾多攝影師之擾飛離漓江;隨著房產商的開發,他曾喜歡拍攝的一片灘涂上的白鷺也被迫離開家園。這些離去的漓江信使,或許都是程虹所說的“遠離我們而去的自然之聲”。對此,唐斌疑惑道:雖然人類的需求可以理解,但有誰問過白鷺的意見呢?他的困惑是“自然的聲音人類應該如何傾聽和破譯呢”。①
三、作為精神家園的漓江心景
莊子在《齊物論》中曾提過人籟、地籟和天籟。程虹認為這是東方古老的聲景文化與美國自然文學聲景的不謀而合。②按莊子的意思,人籟指人通過樂器創造的聲音,地籟指風吹過大地上的空洞發出的聲音,不帶有人的主觀意愿。但是關于天籟為何則眾說紛紜,有學者指出:“天籟”是得“道”者精神世界的“心象”或“道象”。③從這個意義上說,漓江的寂靜之聲正關乎它作為精神家園的心景。心景是自然在人們心中的折射,它是由風景和聲景交融而成,因此,其“外在對象是自然,內在對象是自然與人類心靈所產生的共鳴”。④對此,程虹借用了一個比喻來說明:蜜蜂從花中采到的是甘露,只有通過蜜蜂自身轉化過程并加入自己的一滴蟻酸,才能產生出美妙的蜂蜜。⑤可見,心景是人對風景和心景的感悟,經內心加工而產生。而漓江的心景就是,漓江在人們心靈中映射了什么?
在《江如練》中,漓江是當地人心中的精神家園。海德格爾曾談及“真實的棲居或詩意的棲居是棲居在地方(place)之中,就是棲居在自己的家”,他也曾說過“現代性的最根本特征是無家可歸”。⑥漓江人又何以為家呢?對本地人來說,漓江是他們身份和記憶的載體,因而是超越風景而存在的歸屬地。比如,對龍潭江村民龍家興而言:“在外人眼里,龍潭江也好,六垌江也罷,都不過是無關痛癢的旅游景點……天下的旅游風景地那還不到處都是!但在龍家興的眼里,門前的這條江就是他的命根子。”⑦然而,對以此為生的人而言,漓江可能更多地意味著物質上的擁有。實際上,漓江還成為很多漂泊、游蕩者的精神家園。在“各行其道”一章,作者描繪了一群不完全是游客,也不以漓江謀生的人。他們以漓江為人生旅途中的理想棲息地,尋找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寄托,這實際上就是以漓江為精神家園。這些人包括退休的大學哲學老師、轉行的攝影師、追求藝術的畫家、環游世界的旅行zoH5/btOy5TMz1bcyqNsAKVJqHJyjidvYTX38ozxAtI=者以及在商界打拼后來此療愈的商人。他們不渴望“金山銀山”,也不追求來“綠水青山”匆匆打卡,而是將人生搬到漓江邊。對他們而言,漓江不僅是一片自然風光,更是一個能夠讓他們找到自我、實現心靈歸宿的地方。
比如,對于攝影師滕彬來說,漓江山水的照片直觀呈現了他的心景及其形成過程。在追問“怎樣才能拍出更好的作品”時,他洞察了漓江超然的靈魂。“當他把這片山水當作一個生命去看待時,他感到了山水的呼吸和脈動,也仿佛有情感、情緒和思想蘊藏其間,只不過它們的表達方式并不是人們通常使用的語言和表情。它們以流水、山風、鳥語、蟲鳴為語言;以四時變幻、陰晴雨霧為表情;以山水間一切生靈包括人類的苦樂愁怨為情感和情懷的表征。”①在接觸漓江的過程中,滕彬學會了超越視覺的風景和聽覺的聲景,“閉上眼睛去感知、領悟我們置身其間的自然山水”。他意識到“山水從來都不是空的和孤立的……只有人在自然之中,自然才多了一重生命的光輝;只有自然在人的心里,人才多了一縷與天地自然相通的靈氣與神韻”。②因此,滕彬的攝影哲學隨之改變為觀照心景的“以心觀物”。他的作品“不再是自然風景的獨舞,而是加載了更多人的氣息,成為人與自然的互動、共舞和相互闡釋”。③他的照片不再是單一的漓江風景,而是流動著人與自然的故事和情感。他的攝影也因此成為他在漓江“詩意地棲居”的見證。以此來看,篇章名稱“各行其道”或是意味著這群人以不同的方式進入漓江懷抱,“道”反映了他們對漓江心景的不同理解。這種理解超越了表面的自然之美,觸及自然與心靈深處共鳴的心景。
四、從風景書寫到生命書寫:生態美學意識的覺醒
生態學者戈比斯特(Paul Gobste)曾指出:“(充滿人類中心主義的審美偏好)會忽視生態系統本身的價值,將自然塑造成靜止的、無生氣的、引人注目的、有邊界的風景畫,這種做法既限制了公眾欣賞的范圍和深度,也與生態價值產生了矛盾。”④對于任林舉和書中人物而言,他們不再是簡單的漓江觀察者,而是積極的參與者。他們通過視覺、聽覺和心靈全面感受漓江,使得自身的風景體驗變得更加立體和深刻。這種多感官的參與方式,不僅豐富了人們對漓江自然之美的感知,也促進了人們生態美學意識的覺醒。
(一)將風景書寫轉換成生命書寫。
陳望衡提出:“生態美最根本的性質是它的生命性。生命是美的重要性質,美只能是對生命的肯定形態,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在生命。”⑤《江如練》的風景書寫某種程度上就是關于漓江的生命書寫,而漓江的美也正是來自于風景與生命的交融。作者筆下的漓江生命都有自身的主體性。比如難得一開的蓍草、被張雪峰揣摩透心思的葡萄、被王紹能看作朋友的貓兒山動植物、漁民的鸕鶿以及滕彬感受到的山水等,他們都不只是被觀賞的對象,而且是與人、自然交流感應的活體生命。這時漓江不再是一個物理空間,不再可用“甲天下”一詞可以定義,也不只是“青羅帶”“碧玉簪”可以形容的,它是人與萬物的生命棲息地。這條江充滿生命活力和情感,而生命的流注又進一步成就了漓江之美。
此外,漓江自身也是一個生生不息的生命主體。在人與漓江自然的糾葛中,漓江不斷變換著自己的形態。昔日遍布漓江的“船家”已不復存在,曾經繁忙的運輸業也已衰微,因缺乏管理而泛濫的私家竹筏成為歷史,漁民業已為生的“漓江漁火”也不再點亮江面。在時代車輪面前,我們還無從評議其中得失,但正如利奧波德所說的:“當一個事物有助于保護生物共同體的和諧、穩定和美麗的時候,它就是正確的,當它走向反面時,就是錯誤的。”①不斷變換的漓江實際上仍激發更多的新生命,比如越來越多的新物種在貓兒山、江邊灘涂被發現,這意味著漓江持續維護著生物共同體的和諧與穩定,顯示了漓江生生不息的一面。自然文學的興起“并非僅僅是由于自然與環境屢遭破壞和人們環境保護意識的增強,而且也是由于它包含的美學價值、道德倫理和精神之光”。②生生不息的漓江就是這種精神之光。
(二)將審美的風景轉換成審美的人生
任林舉實際上也打破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生命觀,進一步將審美的風景觀轉換成審美的人生觀。生態美學“是一種人與自然、社會達到動態平衡、和諧一致的處于生態審美狀態的存在觀,是一種新時代的理想的審美的人生”。③由于生態美學兼顧人、自然、社會等多元主體和關系,因此往往不易被直接感知,只有當人類放下征服自然的念頭,從動態平衡中理解它,才能于和諧一致中獲得心靈的寧靜和治愈。
在“山重水復”一節,任林舉表現了漓江邊的市民如何在審美的風景中活出審美的人生。20世紀90年代,“由于當時的生態觀念和治理水平都很落后,工業污水不經處理就直接排放到江河湖泊之中,水體呈現出復雜的色彩……以前南溪河有個白龍泉,泉水可以捧起來直接喝,很甘甜。但是后來沙河電廠一上馬,立即到處都是煤灰,整條南溪河都黑了。”④人口增長和經濟發展促使人們不斷向自然伸手,實質就是人存在的意義宣布了萬物存在的無意義,此時漓江的審美意義更是無從談起。市民們每天上下班、接送孩子皆是掩口鼻而過。當漓江生態重新好起來時,市民們便突然想起自己和漓江的關聯,似乎生命也開闊起來:“這可是漓江啊,每一個桂林人的母親河,豈止是簡單的關心關情?還連著命運呢!就這樣想下去,想到高興處,遂覺得心胸開敞、呼吸順暢,抬頭之間,撒歡的目光正撞到了對面的青山。”⑤
書中也有相當大的篇幅講述漓江管理者、環保工作者和當地農民將“綠水青山”轉變為“金山銀山”的故事。比如曾經“守著綠水青山要飯”的農民,如今開起了農家樂、民宿,找到了農產品的銷路,甚至開發了旅游景點。通過生存、生活與生態審美互通,他們意識到了“綠水青山”的意義并積極參與到與自然的互動中去,并由昔日的愁眉苦臉變得樂觀起來,審美的風景就轉換成了審美的人生。
書中的人物在生態美學要求下建立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實際上,這也激活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態美學資源。古代先哲以“天人合一”的基調,創造出山水詩和山水畫的審美與藝術形態,表達對自然和生命的體悟。“它所表現的是生命的內核,是生命內部最深的動,是至動而有條理的生命情調”。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許可以說,《江如練》中漓江山水之美,是一種生命之美和生態之美。
責任編輯: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