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當教師,決不將投到學校里來的兒童認作討厭的小家伙,惹人心煩的小魔王;無論聰明的,愚蠢的,干凈的,骯臟的,我都要稱他們為“小朋友”。那不是假意殷勤,僅僅浮在嘴唇邊,油腔滑調地喊一聲;而是出于衷誠,真心認他們做朋友,真心要他們做朋友的親切表示。小朋友的成長和進步是我的歡快,小朋友的羸弱和拙鈍是我的憂慮。有了歡快,我將永遠保持它;有了憂慮,我將設法消除它。對朋友的忠誠,本該如此;不然,我就夠不上做他們的朋友,我只好辭職。
我將特別注意養成小朋友的好習慣。
無論怎樣好的行為,如果只表演一兩回,而不能終身以之,那是扮戲;無論怎樣有價值的知識,如果只掛在口頭說說,而不能徹底消化,舉一反三,那是語言的游戲;都必須化為習慣,才可以一輩子受用。
養成小朋友的好習慣,我將從最細微最切近的事物入手。譬如門窗的開關,我要教他們輕輕地,“砰”的一聲固然要不得,足以擾動人家的心思的“咿呀”聲也不宜發出;直到他們隨時隨地開關門窗總是輕輕地,才認為一種好習慣養成了。這樣的好習慣不僅對于某事物本身是好習慣,更可以推到其他事物方面去。對于開門關窗那樣細微的事,尚且不愿意擾動人家的心思,還肯作奸犯科,干那些擾動社會安寧的事嗎?
我當然要教小朋友識字讀書,可是我不把教識字、教讀書認作終極的目的。
一個詞兒,不但使他們知道怎么念,怎么寫,更要使他們知道它的含義和限度,該怎樣使用它才得當。一句句子,不但使他們知道怎么說,怎么講,更要使他們知道它的語氣和情調,該用在什么場合才合適。一篇故事,不但使他們明白說的什么,更要借此發展他們的意識。一首詩歌,不但使他們明白詠的什么,更要借此培養他們的情緒。教識字、教讀書只是手段,養成他們語言的好習慣,也就是思想的好習慣,才是終極的目的。
我相信課本是一種工具或憑借,但不是唯一的工具或憑借。許多功課都是不一定要利用課本的,也可以說,文字的課本以外還有非文字的課本,非文字的課本羅列在我們周圍,隨時可以取來利用,利用得適當,比較利用文字的課本更為有效,因為其間省略了一條文字的橋梁。公民,社會,自然,勞作,這些功課的非文字的課本,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小朋友頑皮的時候,或者做功課顯得很愚笨的時候,我決不舉起手來,在他們的身體上打一下。打了一下,那痛的感覺至多幾分鐘就消失了;就是打重了,使他們身體上起了紅腫,隔一兩天也就沒有痕跡,這似乎沒有多大關系。然而這一下不只是打了他們的身體,同時也打了他們的自尊心;身體上的痛或紅腫,固然不久就會消失,而自尊心所受的損傷,卻是永遠不會磨滅的。我有什么權利損傷他們的自尊心呢?并且,當我打他們的時候,我的面目一定顯得很難看,我的舉動一定顯得很粗暴。如果有一面鏡子在前面,也許自己看了也會嫌得可厭。
我是一個好好的人,又怎么能對著他們有這種可厭的表現呢?一有這種可厭的表現,以前的努力不是根本白費了嗎?以后的努力不將不產生效果嗎?這樣想的時候,我的手再也舉不起來了。他們的頑皮和愚笨,總有一個或多個的原由;我根據我的經驗,從觀察和剖析找出原由,加以對癥的治療,那還會有一個頑皮的愚笨的小朋友在我周圍嗎?這樣想的時候,我即使感情沖動到怒不可遏的程度,也就立刻轉到心平氣和,再不想用打一下的手段來出氣了。
(節選自《葉圣陶教育名篇》,教育科學出版社2007年出版,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