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艙對接嘗試失敗。
動力系統因撞擊發生故障,出艙維修后未能恢復,飛船預計將于十一個小時后以硬著陸的方式返回地球。
梁辰摘掉頭盔,用手擦了下嘴角的血跡,喘著粗氣將身體艱難地挪動到舷窗前。
不遠處的空間站核心艙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出微弱的光。這點光曾是地球文明存續的最后希望,但它漸漸被旁邊散亂的亮點掩蓋住了,在視野中消失不見。碰撞后飛向四面八方的零件將空間切割得支離破碎,跟人類的信心一樣,再也沒有什么力量能將它們拼合起來。
梁辰將目光移向碎片的下方,那顆雖然蒙上了一層變幻莫測的灰塵,但仍然晶瑩剔透的藍色寶石。那是幾十億人的家鄉。
它真的很美。梁辰很想把這句話告訴老梁,可惜老梁聽不到了。
不遠處的屏幕亮起,是地面發來的呼叫。
“梁辰同志,我代表聯合國人類太空移民中心抱歉地通知您,飛蛾計劃的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行動正式宣告失敗。但這一切無損于您為地球文明作出的英勇犧牲,在此我也謹代表聯合國和全體地球人民,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電話那邊傳來不甘的聲音。
“沒關系,預料之中,能參與到計劃之中是我的驕傲,比起那些剛升空就變成一團火球的前輩,我已經足夠幸運了。”梁辰苦澀地笑了笑,嘴角流出的血更多了,剛才在艙外的長時間工作讓身體超過了極限,畢竟自己從一個躺在休眠艙里的普通人到登上太空,中間只經過了不到一個月的訓練。
“您還有什么想要通話的親人或朋友嗎,我們一定竭盡所能讓您在這幾個小時內聯系到他。”電話那邊的聲音停頓了幾下,似乎在努力控制哭泣的沖動。
“我沒有可以聯系的親人了。”梁辰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請求指揮中心幫我實現一個愿望。”
“請講,一定盡全力滿足您。”
“我希望能夠調整一下飛船后續的軌跡,在重入大氣層進行亞軌道飛行時,到我家鄉上空去看一看,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了。”梁辰轉頭望向窗外,目光中充滿著眷戀,“那里的緯度不高,只需要稍稍變軌就可以掠過,即使飛船目前部分受損,技術上應該也可以做到。另外,那周邊幾乎沒有人煙,對地表居民應該也不存在風險。”
“收到,請提供您家鄉的經緯度,我們一定盡力。”
“感謝。”
幾個小時之后,梁辰在距離地表一百千米的高度,再次看到了那座單車之城。
“快點快點,別讓它跑了!”
湛藍的天空下,三個少年騎著不同顏色的自行車,飛馳在棋盤一般橫縱交織的小路上。街巷兩側幾乎看不到建筑,全是層層堆疊、五彩斑斕的破舊自行車。地面起伏不平,到處散亂著廢棄的零件和垃圾,仿佛一座巨大的迷宮。不過少年們絲毫不會因為復雜的地形降低速度。他們從小就生長在這里。
“它往東北角樓去了!快!”為首的梁辰一邊猛蹬踏板,一邊大聲呼喊著。
“我要騎不動了!”緊跟在后面的大飛有點兒吃不消。
“等、等會兒我!”二胖已經掉到了隊伍的最后,上氣不接下氣,眼看著要跟不上了。
“一群慢貨!前方右轉,跟我上平臺!”梁辰顧不上理會兩個隊友的抱怨,眼神死死盯著前方那個嗡嗡作響的小黑點。角樓就在眼前,梁辰飛身從車上跳下,從車筐里抄起一個自行車前叉改造的巨大彈弓,三步兩步躥上了臺階。
“目標進入射程,全員瞄準!”梁辰等不及兩個隊友支援,從兜中掏出一個大號螺母,將彈弓高高舉起,對準了頭頂的目標。當目標的四個旋翼和懸掛的包裹在梁辰的視野里都變得一清二楚時,大飛和二胖也呼哧帶喘爬了上來。
還沒等到無人機飛到頭頂最近的距離,二胖手一滑,彈藥嗖的一聲飛出去,偏出一米之多。大飛緊隨其后,仍沒命中。無人機在空中一愣,似乎意識到了危險,隨即轉向九十度,向另一個方向逃去。
“兩個笨蛋,沒等我口令就開火,搞得它開啟避障模式了!”梁辰顧不上繼續數落小伙伴,將彈弓弦緊緊地貼在沁滿汗珠的臉上。
三、二、一,螺母飛出。出手的一瞬間梁辰沒聽到任何聲音,只看到目標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然后笨拙地調整著姿態,漸漸越飛越低。
“打中了!”大飛和二胖齊聲歡呼起來。大飛抄起一張用自行車筐改裝成的捕蟲網,向獵物奮力揮舞。無人機雖然受傷,卻堅強地停留在半空,緩緩地蹣跚遠去,任他使出吃奶的勁兒,總是差著一點。
“閃開!”梁辰大喊一聲,箭步向前,一把奪過捕蟲網,瞬間躥出快兩米高。大飛和二胖看呆了,少頃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將一輛單車立了起來作為起跳的踏板。梁辰在空中畫出一道優美的曲線,手起竿落,網兜穩穩地將無人機套在了里面。
“太強了!辰哥厲害!”大飛和二胖趕忙扶起摔在地上的英雄。梁辰顧不上去管擦破的膝蓋,在小伙伴們羨慕的目光中解下包裹,隨手向天上一扔,已經空載的無人機搖晃了幾下,傻傻地飛走了。
“快看看今天這貨是啥?”二胖急不可耐。
“不管是啥,城里人買的,肯定有好東西。”大飛比二胖年長一歲,見的世面多一些。
“嘿嘿,吃的!一定是吃的!”二胖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梁辰得意地笑了笑,正要拆開包裹,角樓周邊的一根繩索突然跳動起來,上面無數連在一起的自行車鈴發出急促的響聲。
“出事了!估計又是城管的無人清障車!跟我走!”梁辰一躍而起,將戰利品往背包里一塞,帶著少年們從平臺上跳下,疾馳向鈴聲傳來的方向。
待到梁辰一行趕到北門時,老梁已經在城墻上嚴陣以待了。
“爸!”梁辰三兩步躥上墻頭,來到老梁身旁。須發斑白的守城老將點了點頭,跟梁辰交換了下眼神,沒什么要說的,做好抵抗準備吧。
遠方揚起道道沙塵,幾輛鋼鐵巨獸咆哮著沖來。今天運氣算是不錯,發現得早,否則恐怕又要像三天前那次一樣,被鏟走上百輛自行車。梁辰打量了一圈局勢,心中大概有了數。
“大飛二胖,你們按我之前的部署,到兩側的機關等號令!”梁辰飛身跳回城內,雙手一揮,兩名手下迅速散開。
“咣當!”頭一輛入侵者巨大的車鏟呼嘯著扎進了城墻外側的根部。一墻之隔的梁辰感受到劇烈的震動,仍然緊握把手,屏息等待老梁的信號。直到幾輛清障車都快要全身沒入城墻之中,老梁的手勢才揮下。梁辰大喝一聲,與兩側的大飛和二胖一起奮力扳下機關,十幾米寬的城墻齊刷刷地向外倒了下去,瞬間讓一排清障車動彈不得。
“哈哈,這幫家伙果然沒腦子,每次都吃同樣的虧!”梁辰一躍而起,得意地叫喊起來。然而他話音未落,就覺得腳下不穩,被一股巨大的震動甩到了地上,在伙伴們的驚呼聲中,一輛漏網之魚從束縛中掙脫,迂回著向梁辰的側面攻了過來。
就在鏟車快要碾到雙腿的瞬間,梁辰被呼嘯而過的老梁一把抄了起來。隨著老梁身形一扭,手臂一松,梁辰發現自己已經騎跨在了父親身旁并行的另一輛自行車上,于是顧不上喘息,腳下猛蹬。清障車在后面緊追不舍,一路上帶倒無數的障礙,轟響聲不絕于耳。
逃過一難,梁辰心下暗自慶幸。這機甲怪獸雖然馬力強勁,但在城內迷宮一般的狹窄道路上遠不如自行車靈活。父子二人按照演練過多次的戰術,幾次分合迂回之后,清障車被成功引入死胡同,前路盡頭是早就挖好的陷阱,只要這家伙掉進去,警報就可以解除了。
“笨貨,來抓我呀!”梁辰覺得勝券在握,左右扭擺兩下,開始玩起了老鼠逗貓的游戲。誰知話音剛落,突然腳下一空,隨即意識到大事不好,鏈子斷了!這些自行車風吹日曬多年,并不都能保證有很好的車況,掉鏈子之類也是常事,但趕在這個關頭實在是要命。
梁辰心下大駭,身體失穩,連人帶車向側面倒去,余光看到清障車呼嘯著向自己沖過來,頭皮一陣發麻,幾乎放棄了逃生的打算。然而過了幾秒,卻發現并沒有和清障車撞上,只聽到身后傳來嘶啞的怒吼和金屬碰撞的聲音。
梁辰回過頭去,看到大半輛自行車oI9jNMo1Sz5bO+rFzrR3gw==殘骸被塞進了清障車的履帶,老梁漲紅了臉,花白的頭發齊齊豎立起來,眼神犀利得像一頭被激怒了的獅子。清障車被卡住無法動彈,掙扎了幾下之后,突然將車鏟迅捷無比地旋轉了一百八十度,猝不及防的老梁被這一招擊中,飛出去了好幾米。正當清障車準備掉頭追擊的時候,旁邊數米高的自行車墻壁倒了下來,將這個鐵皮怪物瞬間埋到了下面。
梁辰喘著粗氣,拉著機關的手不住地顫抖,好不容易才松開。他搖搖晃晃地走到老梁身邊,扶起蒼老而虛弱的父親,想要問候一下,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大飛和二胖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也被這情景嚇得說不出話來,到后來還是老梁先開了口。
“這邊不用擔心,只要不讓這些家伙見到陽光,過兩天它們就徹底動彈不得了,到時我來處理,拆了當零件用。”老梁忍著痛坐了起來,一只手臂無力地垂著,血沿著手指滴在身下的自行車上,藍白相間的車梁被染成了紅色。“我沒事兒,包扎一下就好。倒塌的城墻我后續來處理,你們還是按計劃去北門外,把我新收來的車擺放到幾個角樓。綠色的十七輛,放到東北角樓;黃色的十五輛,放西南;剩下藍色的不放角樓,用來加固城內6D區的墻體,記得擺整齊了。”
“擺這么齊給誰看,強迫癥……你還是關心下自己的胳膊吧。”梁辰多少有點兒亂了方寸,目光中充滿著焦急。老梁分明聽到了兒子的嘟噥,并不想領情,揮揮手示意他快走。梁辰的表情慢慢冷了下來,轉身跳上一輛車,大飛和二胖面面相覷,只好也跟著梁辰離開了。
黃昏的太陽將身邊的廢墟籠罩上了迷人的顏色,梁辰三人一行不緊不慢地向西南角樓行進著。
梁辰身下騎著一輛共享單車,左手還毫不費力地帶著另外一輛。要不是因為剛才摔得全身生疼,他甚至可以挑戰一下雙手撒把,一次把三輛車都運過去。從懂事起梁辰就生活在自行車座上,騎車簡直比走路還要穩,速度也絕對可以碾壓其他人。考慮到全球現在可能也沒剩下幾個人以自行車為交通工具,而老梁腿腳又不太好,梁辰有信心認為自己已經是這個世界上車技最好的人了。但這又有什么用呢?有幾次都選好了騎著逃離這里的自行車,最后還是下不了決心,灰溜溜地騎了回來。
梁辰爬上西南角樓,斜陽暖暖地照在他的臉上。和西北、東北兩座角樓一樣,這是數千輛黃色自行車整齊擺成的一座平臺,方方正正,外面一個框,里面一個塊,說起來可能和古代皇帝祭祀用的地壇長得差不多。梁辰不清楚老梁搞這東西要做什么,可能只是那個老古板一種虛無的儀式感吧。至于為什么東南角沒有,也許是跟風水之類的東西有關,梁辰也不知道,也不想問。他更關心的是目光盡頭那座模糊的城市,十幾年來,它一直遠遠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座若隱若現的蜃樓。在夕陽的勾勒下,城市的天際線高低起伏,顯得神秘而誘人,但梁辰完全不知道那里到底有什么。
“你說梁辰他爸整天折騰這些破車干啥啊,要我說隨便堆著唄,反正都是些垃圾了。”角樓的入口處,大飛拖著一輛自行車呼哧帶喘地爬了上來。
“你可別說,他爸看著像個收破爛的,據說以前可是個什么大學的教授,研究火箭!所以咱們這兒大伙都聽他的,不過他搞的東西早就沒人用了。”二胖也跟著爬上平臺,看到前方不遠處的梁辰,知趣地閉上了嘴。
梁辰回頭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在平臺邊緣迎著夕陽坐下,打開背包拿出了白天的那個包裹。大飛和二胖趕緊湊了過來,爭搶著將紙盒拆得稀碎,露出一款充滿未來感的流線型眼罩。
“這是個……墨鏡?”二胖往自己臉上比畫了一下,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你們家墨鏡不透明啊?這可是城里最流行的好東西,虛擬現實眼罩!”大飛不屑地白了二胖一眼。
“哦……這個就是?”梁辰的眼睛里露出一絲興奮的光彩,緩緩地將眼罩戴在頭上,大飛和二胖懂事地不再爭搶,小聲討論著第二順位體驗權的歸屬。
眼罩自帶的電池還有存電,梁辰順利地打開了開關。眼前一陣閃爍后,彈出一個簡潔的界面,提示需要輸入身份證號注冊。
“你們……有身份證嗎?”梁辰頭也不回地問道。
“辰哥,你都沒有我哪有啊?”大飛撓了撓頭。
“那得是城里人才能有,咱們上哪兒去辦啊。”二胖小聲嘟囔著。
梁辰沒再搭理他們,在空中點擊了界面上的“體驗模式”按鈕,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在梁辰眼前徐徐展開。
速度!和騎行完全不一樣的速度!梁辰從驚愕中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駕駛著能上天入地的噴氣飛車,時而在都市里穿梭,時而在曠野中馳騁。虛幻世界里的美景不可名狀,每一個新奇的場面都是梁辰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
梁辰嘗試著將油門加到極限,體會著在自行車上從未有過的快感。飛車的輸出功率不斷升高,終于擺脫地球的引力,飛向燦爛的星河。梁辰看到了月亮上的嫦娥和玉兔,滿天的星座圍著自己跳舞……
“體驗時間結束,請注冊后繼續使用。”夢幻般的景象突然在一瞬間靜止,面前跳出了兩排紅字。梁辰摘下眼罩,大口喘著氣,起身看向前方,幾乎忽略了身邊兩個伙伴爭搶的聲音。
遠方那座巨大城市的模糊身影變得漸漸清晰,夕陽照在梁辰的瞳孔里,反射出渴望的光。
自行車一度在人類出行的歷史上占據了重要地位,后來隨著技術的進步慢慢被邊緣化。共享單車模式的出現讓它們煥發了第二個春天,但人類生活方式的改變慢慢地讓這種交通工具徹底退出了歷史的舞臺。企業的倒閉讓車體無人認領,慢慢淪落到各家廢品處理站,再后來連廢品都沒人愿意回收利用了,這些曾經在道路上飛馳的彩色精靈們最終成群地倒臥在城市以外,形成一個個巨大的單車墳場。
雖然這種墳場并不鮮見,但形成規模宏大的單車之城卻是絕無僅有。這一切都拜梁辰那個執著的父親所賜,是他十幾年如一日地從各處將這些單車收集起來的。從梁辰能記事的時候開始,他的世界就被禁錮在了這座自行車組成的破敗城鎮之中。城墻是自行車,城門是自行車,目力所及都是自行車,連梁辰和老梁住的房子也是用自行車搭起來的,冬天漏風夏天漏雨。
這里原本還住著其他幾家貧苦居民,但自從二手虛擬現實設備的價格降到連窮人都能負擔得起時,他們也陸續離開了。畢竟如今到城市里去找個地下室住也花不了太多錢,只要能勉強吃上營養補劑,把虛擬現實設備連上免費網絡,就能過得很滋潤了。梁辰的小伙伴也越來越少,現在只剩下大飛和二胖兩個。
但梁辰走不了,因為老梁堅持要留在這里,他舍不得這些能動的交通工具變成歷史的垃圾。而梁辰才十四歲,離開老梁還不知道該怎么生活。
怎么就攤上這么個舉世罕見的古董爸呢?真倒霉。梁辰經常坐在老梁的車后座,瞇眼瞅著身前那個連騎車都有點兒吃力的駝背老頭。他其實也就差不多五十歲吧,看著跟七十多似的。
單車之城的日夜仍然無止境地簡單重復著,上次弄來的眼罩因為體驗模式用的次數太多,已經無法開機,成了徒有其表的擺設。偶爾也會有新的無人機從上空飛過,但可能是因為之前意外丟失的包裹有點兒多,它們普遍調高了飛行高度,任憑少年們如何加強彈弓的力道,也只能望洋興嘆。
終于有一天,大飛和二胖也跟著家人,騎著破舊的單車離開了。雖然在遠去的路上一直向梁辰揮手道別,但他們目光中更多的是興奮而不是留戀。梁辰沒什么話要說,只是也努力做出盡量開心的表情。這天夜幕落下得好像比平日快得多,當天光最后消失在遠方那座城市的邊緣時,梁辰手里捧著再沒一點兒用處的眼罩,在平臺盡頭輕輕地哭出了聲。
昏暗的燈光下,鐵鍋中剩余的土豆湯發出并不誘人的香味兒。梁辰呆呆地盯著面前的黑板,上面畫著幾枚火箭圍繞地球,呈現出不同的運動軌跡。老梁的右手還是不太靈便,這些天為了教梁辰一些基本的物理知識,生生地練出了用左手板書的功夫。
“當它達到第一宇宙速度,也就是每秒七點九千米時,就可以環繞地球……”老梁作為一名大學教授,倒是不嫌這些內容過于基礎,不厭其煩。
“爸,咱們真的不能搬到城市里去嗎?”梁辰說出憋了很久的話。老梁見孩子的注意力完全沒在課程上,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粉筆。
“聽說現在進了城什么都不用干?”
“不用干!都是人工智能干!”
“每天吃個藥片,躺著就行?”
“躺著就行!”
“有意思嗎?”老梁的嘴角輕微地撇了一撇。
“有意思啊!爸!現在是新時代了,就應該這樣啊!我聽說只要進了城,每個人都能分到一個設備,長得就跟這個差不多。”梁辰似乎捕捉到了父親情緒的波動,激動地從書包里翻出自己珍藏的眼罩,在老梁面前比畫著,“只要戴上它,就能連上腦機接口,進入虛擬現實!在里面要什么有什么,活得特舒服,哪用像咱們現在過得這么累!”
“你先跟我說說,這么一輛車,你覺得里面哪個地方最重要?是車把手?踏板?還是別的什么?”老梁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手指向旁邊的一輛自行車。梁辰沒明白老梁的意思,搖了搖頭。
“是車輪。”老梁用手扶著車輪輕輕一轉,上好油的軸承發出悅耳的聲音。“人類發明了車輪后,才明白有可以比自己腳步走得更快的東西。然后一代又一代,越走越快,越飛越高。躺著不動?那哪兒成啊。”
“但我覺得這個更重要。”梁辰猶豫了一下,將手指向單車上的二維碼。
“這個?為什么?”老梁突然愣了一下。
“您說的這些快啊高啊,都是老思想,以后都沒用了。這個二維碼代表了信息化,自行車信息化就成了共享單車,進步了一丁點兒,讓它們被歷史淘汰的時間推遲了幾十年。人類信息化就能住進虛擬世界,那可是進步了一大塊兒,可以讓我們永遠不會被歷史淘汰。爸,你得承認,咱們趕上好時候了!”梁辰從沒在父親面前這么痛快淋漓地說出自己心中的話,他的眼中燃燒著希望的火焰。
老梁看著兒子,嘴唇微微開了幾開,始終沒有說出什么,緩緩轉身,在紙堆中翻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從太空中拍攝的地球影像,像一顆藍色的寶石。
“你覺得……它好看嗎?”老梁顫巍巍地問兒子。
“還行,挺好看的。”梁辰不明就里,只好點了點頭。
“如果我們不能越飛越高,就永遠不知道我們在宇宙中的位置。”老梁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也永遠欣賞不到它的美。”
梁辰沒有搭話,而是默默地低下了頭。
“你說的事兒以后商量吧,咱們先把三個宇宙速度講完……”老梁裝作沒有看到兒子的神情,拿起了粉筆。
“爸!不用越飛越高,只要躺在原地,就可以看到比這破照片漂亮千萬倍的東西!別再搞你的火箭研究了!大學早就沒有了,你也不再是教授了,研究出成果也沒人看!”梁辰突然跳了起來,將老梁桌子上的一堆手稿推到了地上,“你看看外面這些廢銅爛鐵!它們永遠不可能再有一點兒用處了!你們那時候的人類完全是在盲目創造!在浪費!那個時代永遠過去了!”
“不,那才是最好的時代,你知道那個時代有什么嗎?”看著梁辰通紅的眼眶,老梁的表情先是嚴肅,又無奈地慢慢松弛了下來。
梁辰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說服古板的父親了,只能木然地搖了搖頭。
“希望。”老梁緩緩地說道。
梁辰再沒有說一句話,轉身爬回自己的小床上睡了,剩下老梁拖著沉重的手臂,與房屋縫隙中鉆進來的風爭搶著散落一地的手稿。
寒冷的氣息逐漸充滿了單車之城的秋夜,爐子中微弱的火苗努力地想為這個家增加一些溫暖的氣息,但效果一直不彰。
子夜時分,火光漸漸地明亮了起來,小屋里的溫度也緩緩回升,讓梁辰想起老梁剛帶自己建好這座房子的那個和煦夏夜。
一頁、兩頁、三頁。
圖紙、公式、數據。
老梁的手稿被一點點轉化成溫暖這個世界的熱量,坐在爐邊的梁辰臉色通紅,努力地想用每一寸皮膚記住這份溫度,因為他不知道將來等待自己的會不會是刻骨的寒冷。
一直到桌上的手稿被爐火吞噬殆盡,梁辰最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父親似乎因為屋內暖洋洋的空氣,睡得比平日還要更安穩。梁辰輕輕地走到老梁床邊,幫他把被子蓋好。
爸爸,對不起。
梁辰轉身閃出屋門,隱入無邊的黑夜。
老梁緩緩起身,在窗口看著遠去的孩子,輕輕嘆了口氣。
少年孤單的身影奮力地在自行車上蹬踏,煙塵在月光下劃出一條長長的細線,一端是夢想中的美麗世界,一端是再也回不去的單車之城。
花兒謝了又開,寒暑去了又來。歲月悠悠流過,人類在太平的夢鄉里享受著科技帶來的無盡樂趣。越來越成熟的虛擬現實技術幾乎解決了文明面臨的所有問題,物質資源永不短缺,精神生活永不無聊。所有人在真實世界的腳步都慢了下來,連清障車都停止接收新的指令,不去騷擾那個執著的老人了,他愿意做什么,就讓他做什么去吧。
梁辰終于融入這個嶄新的時代。他找到了一份虛擬世界中的工作,為用戶搭建各種有趣的場景,每天只需要工作幾分鐘,所得就已經夠支付他在這個時代所有的開銷。他搭建的“單車之城”有著獨特的末世風格,陰郁而蒼涼,很受用戶們歡迎,據說這座城在不遠處有著真實原型,要在以往肯定會引發很多廢墟探險愛好者前去拜訪,但現在已經沒有人愿意折騰了。線上有無數新開發出來的奇觀等待著人們去探秘,誰還有閑心自己費勁跑出去找刺激呢。
有時喧囂過后,梁辰也會靜靜地審視自己模仿出來的單車之城,然而他始終沒有想明白父親的真正用意。如果現在還有能用的衛星圖的話,梁辰倒是很想去看一下它的樣子。然而天上早已經沒有衛星了,地圖軟件也早就停止了訪問。這年頭沒人出門,連飛機和鐵路都停運了,地圖又有什么用呢?
讓梁辰感覺有點兒遺憾的是,自己再沒有機會問老梁了。他曾經很多次想要回去看看,但一直不敢。他怕自己再去面對老梁那充滿期待的眼神,也怕自己一時心軟,無法再回到這璀璨的現世。
對,這就是現世,一切安靜而美好。
能源獲取系統自動向礦藏和海洋汲取著能量,環境凈化系統將人類聚集區和無人的廢棄土地分隔開來。人們生活的環境如同開了空調的房間一樣舒適,像一座高貴而美麗的封閉花園。終于,人類這個種族默默地閉上了向外張望的眼睛,幾百萬年來一直被好奇心統治的歲月終于過去了,不再有血與火,不再有苦與累。在新的紀元中,人類優雅地向內生長著。
老梁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梁辰很多次輾轉反側,他越來越害怕去想這個問題,最后他決定選擇逃避。在這個時代,逃避是最容易的事情,很多人用休眠的方式,暫時離開略顯無聊的現在,去期待更有趣的未來。梁辰按下了休眠的開關,讓自己在一百年后醒來。
再見,老梁。
梁辰沒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沒有睡夠一百年。在第七十個年頭,地球上出現了一件大事。北美洲中部出現了一次遠超歷史紀錄的地幔柱噴發,毀壞了世界互聯網主服務器之一的同時,也將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拖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曾經無比美好的世界崩塌了,人類從睡夢中驚醒,才發現家園在火山灰的籠罩下已經滿目瘡痍。由于各項工程能力都已經極度退化,人類完全無法在可接受的時間內重建地球環境。動物和植物大量死亡,饑荒和戰爭此起彼伏。根據專家們的推演,這是地質史上一次新的超大型暗色巖事件,這顆星球表面的生態會在后續的幾萬年中持續惡化,如果沒有找到新的出路,人類將像億萬年前的先輩恐龍一樣,從時間長河中永遠消失。
身邊是污濁的空氣,腳下是滾燙的巖漿,向太空移民似乎成了人類唯一的選擇。然而仰望蒙塵的星空,人類卻悲哀地發現,那個曾經有能力建設大型空間站、將千萬人送入太空的雄心勃勃的種族,已經退化到連在軌衛星都沒有幾顆了。
“我宣布,人類太空移民中心從今日起正式成立。即使最終成功移民太空的人數為零,人類文明也絕不會向大自然的力量低下高傲的頭顱。”梁辰和全球人民一起,聽到了聯合國秘書長這句多少有些無奈的宣言。
僅存的科研工作者們開始了瘋狂的工作,然而近百年來基礎科學研究的停滯和制造業體系的廢棄讓每一個環節都步履維艱。在奮斗了兩個月之后,首席科學家無奈地宣布,由于紙質資料丟失殆盡,大部分線上數據散亂存在于網絡的深淵中難以整理恢復,人類的航天水平已經退回了加加林時代。如果需要的話,仍然可能將少數宇航員送入太空,但這也是目前能做到的全部了。如果現在開始從頭研究,恐怕等不到空間站上天,人類文明就已經走入歷史的深淵。
大部分人選擇了平靜地接受命運,太久的和平和富足已經將這幾代人的斗志消磨得一干二凈。但仍然有少數人選擇不服輸,為了這部分僅存的血性,太空移民中心啟動了“飛蛾計劃”。七艘還能啟動的載人小飛船將竭盡所能飛上太空,想辦法與已經孤獨地在軌道上徘徊了幾十年的最后一代空間站對接,如果能夠成功,那至少可以利用空間站現有的結構進行參考學習,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梁辰毅然報名,成為撲火飛蛾中的一員,他被分到第七艘,也就是最后一艘飛船。
百年歲月匆匆,那座宏偉的單車之城又一次出現在了梁辰面前。
從亞軌道的高度看去,它不過只是小小的一個方塊。但理性告訴梁辰,這座城太大了,大得在這個距離仍然可以讓人憑肉眼看清楚,很難想象這是老梁幾乎憑借一己之力完成的恢宏巨構。
梁辰從設備艙拿出一架望遠鏡,不住地擦拭著被眼淚弄得模糊的鏡片。單車之城的一個個角落依次從視野中掃過,西北角樓,東北角樓,北城門,甚至仿佛能看到老梁和自己住的小屋……
恍然間,梁辰突然明白為什么沒有東南角樓了。
二維碼只有三個角有方塊。
梁辰顫抖著撲向控制臺,啟動飛船上的外置攝像頭,對準了飛船下方這座老梁用生命完成的巨大二維碼,點擊屏幕開啟了掃描程序。
嘀~
字符從屏幕深處穿越百年的時間涌現出來。
一頁、兩頁、三頁。
圖紙、公式、數據。
梁辰的雙眼跟不上論文滾動的速度,但他一直盯著屏幕上方出現的標題,那正是自己當年燒毀的父親心血。幸運的是,老梁后來并沒有因為自己的魯莽而選擇放棄。
《航天器及空間站建造技術文檔匯編》。
父親用自己畢生的精力,為未來的人類在太空中造了一座城。
梁辰的淚水和鮮血漸漸擋住了視線,但無法掩蓋自己臉上的笑容。他用最后的力氣撥通了與太空移民中心的連線,聽到電話那邊傳來激動的聲音。
梁辰看到舷窗外單車之城的角樓上,老梁抱著孩提時代的自己,高高地迎著陽光舉向天空。
謝謝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