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5日,六朝古都南京。
這一天晚上,第八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頒獎晚會正在這座城市舉行,借助電視媒介的直播,全國無數少兒讀者看到吳然帶著他的獲獎作品《踩新路》走上了頒獎臺,當他莊重地把《踩新路》放在頒獎現場的圖書陳展架時,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這時,一個帶著磁性的男性聲音開始宣讀《踩新路》的授獎詞:“這是一部風格鮮明、文化品位頗高的兒童藝術散文集,作者以敏銳的藝術感覺,用尋找童年之夢的雙重視角,既生動展現了云南迷人的地域民族文化風情,又書寫了難得的童年記憶,筆調靈動、自然、樸實、優美,在濃郁的鄉土情懷中,彌漫著誘人的傳奇故事。”此時,離他的第一篇兒童文學作品《海花》發表,已經過去了整整38個年頭。
一
吳然是云南宣威人。宣威,曾是云南人口第一大縣,那兒所產的火腿,因孫中山先生題寫的“飲食德和”而名滿天下。吳然,與故鄉的特產火腿,是曾經的云南第一縣宣威的兩張名片。吳然原名叫吳興然,興是他在宣威吳氏家族中的字輩。提起自己的名字,吳然說他的名字源于一位八旬老人所賜。1945年的深冬,農歷的12月12日,吳然降生。當時,他出生在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有爺爺奶奶,叔伯嬸嬸。吳然的父親在家排行老大,當他出生后,父親為躲避抓壯丁,許多時候在外躲避。土改以后,他們家分得一間過去關豬牛的廂房,那時吳然已有六七歲了,在他的記憶中,那間廂房潮濕、仄小,土墻和門枋上掛著干草和灰穗,似乎永遠彌漫著一股豬牛的糞草氣味。吳然從小就下地干活,他放過牛,割過草,砍過柴,甚至下過煤窯,嘗過生活的艱辛。母親是吳然人生的第一位導師,她雖然瘦小,還曾纏過足,也不識字,但她能吃苦和堅韌且剛烈的性格,還是深深影響了吳然。
吳然的故鄉宣威,是云南最重視教育的地方,家境再困難,都要讓孩子讀書。吳然八歲時進入村小學習,他至今還記得母親坐在家中那間低矮的廂房門口,安靜地為他縫制上學用的書包。此后的人生里,那個寧靜的午后不時會被吳然想起:陽光從朗闊的天宇里照射下來,雞在院子里刨食,狗在陰影里伸了懶腰,一切是那樣的祥和寧靜。背著母親縫制的書包,吳然走進村子里那座懸掛著“吳氏宗祠”大匾的村小學堂,他在那兒度過了兩年時光,直到十歲時他因生病到父親工作的省城昆明。回憶起那座村小,吳然還記得宗祠上掛著的那塊匾,鍍金的行書大字,蒼勁有力,鉤點撇捺的沙筆中,仿佛攜帶著風聲。回憶起童年,吳然記憶中最快樂的事,就是晚上坐在火塘邊,聞著烤茶罐里散發出來的茶香,聽大人們“擺古”,而那些詭異神奇的故事,則成為吳然人生中最早的文學課。
十歲那年,突然患上的肺病改變了吳然的人生軌跡。忐忑不安來到昆明與父親一起生活。當時,吳然的父親在昆明一家建筑公司做會計,可吳然在昆明只生活了一年,就跟隨調動工作的父親,去到了大理州的下關市,并在那兒度過了自己的小學和中學時代。也許是童年時跟隨父親的遷徙,一次次面對新的環境,吳然變得憂郁而感傷,對周邊的一切也變得敏感起來,許多年以后,滇池的波光帆影,大理蒼山上的積雪,倒映在洱海中的明月,都幻化成優美的文字,進入到了吳然的兒童文學作品里。
1964年,19歲的吳然高中畢業,因沒有考上大學,他便在下關當了一個學期的小學代課老師,那年春節,他和父親回到宣威老家,春節過后,吳然留了下來,當時的宣威電廠正在擴建,吳然便在工地上做了一名混凝土工,整天和鋼筋、水泥、砂石打交道。吳然雖然長得瘦小,但他繼承了母親能吃苦的性格,很快熟悉了這項工作。繁重的體力勞動過后,用什么來慰藉心靈?吳然省吃儉用,用節省下來的錢,買了一本后來對他人生產生重要影響的書《英雄與花朵》,那是著名兒童文學作家郭風先生所著的散文詩集,書中靈動的語言,優美的意境,深深感染和打動了吳然,讓他在艱苦的工作中,也能夠捕捉到生活的芬芳,郭風這個名字,也就此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在工地干了沒多久,文化程度較高,又喜愛讀書的吳然被電廠抽調去子弟學校當老師,教學生算術。不久以后,十年動蕩開始,吳然經歷了大串聯、戀愛、結婚、生子,生活穩定下來之后,成為父親的他為了給女兒講故事,向朋友借了一本《古希臘神話》,那個時候,出版的書少,尤其是一本好書,常常是上個讀者還沒讀完,下個讀者就已經候著了。時間緊迫,吳然與妻子決定用手抄的方式,將書中的精彩內容抄錄下來,作為女兒的生日禮物送給她,這一抄,就抄出厚厚的一本筆記。也就是在手抄《古希臘神話》的時候,有一顆種子悄然埋藏在了吳然的心里,只等著日后發芽——那就是為孩子們寫作的念頭。
終于有一天,吳然鼓足勇氣,將自己習作《海花》寄到了《云南日報》。1973年10月27日,那是吳然一生中難忘的一個日子。那一天,在作家張昆華主持的《云南日報》副刊上,吳然的這篇習作發表了。手捧著似乎還彌漫著油墨味的報紙,吳然把變成鉛字的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激動又幸福。他注意到標題“海花”的后面,編輯標注了“兒童文學”四個字。從那個時候開始,吳然便與兒童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
二
1978年,吳然報考了云南大學夜大的文史專業,多達一千多的考生,只錄取五十名,競爭十分激烈。然而他卻以第二名的成績被錄取。讀夜大期間,吳然堅持創作,而持續發表的作品,也為吳然的人生打開了另外一扇窗。1979年底,吳然調到云南日報,參加《春城晚報》的創刊籌備工作。20世紀80年代是個思想開放,充滿創造與激情的時代。吳然進入《春城晚報》工作后,擔任的是副刊“大觀”的責編。基于對兒童文學的熱愛,吳然在他編輯的副刊上,逐步增加兒童文學的內容,新增了“兒童之頁”,這也是后來對昆明乃至云南影響頗深的“小桔燈”周刊的前身。
1973年深秋發表自己兒童文學處女作,十年后的1983年冬天,昆明下了百年來罕見的大雪。落雪的那天,正值昆明兒童文學界的朋友們聚在一起,舉行云南有史以來第一次兒童文學評獎活動。那一天的昆明,因天降大雪,整座城市陷入了難以遏制的集體狂歡之中,學校停課,工廠停工,大家都從屋子里走了出來,觀看百年難遇的大雪如何從天而降。在評獎活動期間,吳然將剛寫好的兒童散文《一碗水》拿給了好友、兒童文學作家喬傳藻看。喬傳藻看后,興奮地在吳然肩膀上重重地打了一拳,說:“寄給《兒童文學》!”有好友的鼓勵,吳然冒著飛舞的雪花,把《一碗水》投進了綠色的郵筒……半年以后,吳然收到了《兒童文學》雜志寄來的樣刊。他的《一碗水》,發表了在1984年《兒童文學》第五期上。
也就在編輯《春城晚報》副刊“兒童之頁”期間,吳然動了向冰心約稿的念頭。在此之前,吳然買過冰心寫的《小桔燈》,留下了深刻印象,還得知冰心在昆明生活過。于是,通過北京的一位與冰心熟悉的朋友,吳然鄭重地給冰心寄去了約稿信。不久以后,一篇題為《憶昆明:寄昆明的小讀者》的短文,便寄到了吳然的手中。
1985年下半年,吳然向《春城晚報》編委會提議,用冰心的兒童文學名篇《小桔燈》作為“兒童之頁”的刊名。這一提議得到了編委會的認可,于是吳然懷著忐忑的心情給冰心寫信,請她為刊名題字。收到信的冰心很認真,“小桔燈”三個字,她橫豎各寫了一條,并加蓋了自己的印章。就這樣,《春城晚報》后來頗具影響的副刊“小桔燈”就出籠了。新面世的“小桔燈”一下子吸引了不少家長和孩子的目光,因為上面不時會出現中國兒童文學大家的名字:冰心、郭風、汪曾祺、劉御、謝冕、蔣子龍……
《小桔燈》開辦起來以后,為了感激冰心,《春城晚報》社送了一個圓月形的大理石畫屏給老人做紀念。恰巧那時吳然的兒童散文集《歌溪》出版,吳然便把這部兒童散文集送給冰心,向她請教。冰心讀過吳然的兒童散文之后,給他回了信,信上說:“給兒童寫散文不容易,要有童心,您的散文小集,樸素自然,我很欣賞。”冰心的教誨與鼓勵,堅定了吳然為孩子寫作的信心,尤其是為孩子寫作充滿童趣與童心的兒童散文的決心。
三
20世紀80年代,一場歷時十余年之久的文學熱席卷了中國大地。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兒童文學全面勃興。那一時期,云南集中出現了一批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家:張昆華、沈石溪、喬傳藻、吳然、吳天、辛勤、鐘寬宏、康復昆、普飛、汪葉菊……這些兒童文學作家,立足云南,以他們風格多樣,各具特色的作品,不斷顯示出云南兒童文學厚重的力量。外省的許多年輕讀者,也從云南兒童文學作家的作品中,看到了云南的山川風物,民族風情,自然景觀……1988年10月,昆明兒童文學研究會成立,成立后的兒研會立即開展工作,通過多渠道,將昆明甚至全省的兒童文學作家、愛好者、中小學老師和學生團結起來。為了繁榮云南的兒童文學創作,兒研會還編輯出版了一份兒童文學讀物——《春城兒童故事報》,后來更名為《春城少年》。他們組織孩子參加文學夏令營,邀請兒童文學名家為孩子講課,一時間,春城昆明的兒童文學事業弄得風生水起。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1990年5月,“90年代中國兒童文學展望研討會”在昆明召開。一時間,來自全國各地的著名兒童文學作家、評論家、編輯家聚集昆明,共同探討兒童文學的發展方向。當時,受好友喬傳藻散文《太陽鳥》的啟發,再聯想到徐遲先生給云南的定位:美麗神奇豐富,吳然發現太陽鳥這一形象正好展示七彩云南的風貌,于是趕寫了《試論云南兒童文學“太陽鳥作家群”》一文作為大會發言,在中國文學界首先提出了“太陽鳥作家群”這一概念。
吳然的發言,讓與會者了解了云南這群從事兒童文學創作的作家以及他們的作品。吳然提出的“太陽鳥作家群”這一概念,得到了當時參會的浙江師大韋葦教授的呼應。他在回到浙江后的文章中寫道:“云南兒童文學是中國兒童文學版圖上‘崛起一條山脈’,這就是‘太陽鳥’作家群。”這次會議以后,云南的兒童文學作家,開始受到了文壇的關注。吳然也將他的發言稿認真修改后,分別寄給了上海的雙月刊《兒童文學研究》和臺灣的《兒童文學家》雜志,隨著這篇文章在海峽兩岸同時發表,云南的兒童文學一時風光無二。趁熱打鐵,云南的少年兒童出版社立即策劃出了《太陽鳥》一書,該書集中推出了一批云南兒童文學作家的作品,在業界產生很大反響,大家對太陽鳥作家群一時好評如潮。云南也因此迅速成為中國兒童文學不可或缺的重鎮之一。
當太陽鳥作家群展翅高飛的同時,吳然也迎來他人生創作的一個豐年。1991揭曉的第二屆全國兒童文學獎的評選中,吳然在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兒童散文集《小鳥在歌唱》獲得了這一重要獎項。這是繼沈石溪、喬傳藻之后,吳然代表云南兒童文學作家再獲此殊榮。
四
多年來,吳然一直以云南這塊芬芳土地為歌吟對象,他寫云南美麗壯闊的山水,寫獨特神奇的民族風情,寫七彩云南的植物與動物,用自己的筆,為孩子們描繪了一個清新而又充滿童心的文學世界。他的《小霞客西南游》,生動展示了云南的民族、民俗、民情,以及云南的飲食文化、自然風貌和歷史遺存,評論家汪習稱這部彌漫著濃濃云南元素的兒童文學作品“簡直可以視作西南區域的一部小百科全書”;他在靠近國境線的民族小學里,聽到孩子們稚嫩的讀書聲,倍受感動,回來寫下了《我們的民族小學》;他把童年時在蒼山洱海邊的經歷,寫成了《走月亮》,用以歌唱母愛和親情。
為寫好《獨龍花開》,他到過獨龍江畔,聆聽它流淌的故事和歌謠,觸摸它的脈搏和心跳,他走村串寨,拜訪文面老人,和獨龍族同胞促膝相談;他還到圖書館和資料室,查閱獨龍江的有關史料,包括地名志、植物志、動物志和教育志;他收集獨龍族的童謠、民歌、神話傳說;了解獨龍族的民族服飾、節慶、禮儀和生活習俗;他請教獨龍族學者,為的是把《獨龍花開》的每一段文字都寫得經得起推敲。他幾易其稿,將成稿推翻重來,只為這部書稿能夠經得起時間和歷史的檢驗。在書中,吳然以獨具特色的邊疆民族小學的發展巨變為主線,用兒童的視角和樸素動人的語言,將一個直過民族的成長與進步鮮活地呈現出來,可以說,吳然用這部書稿,寫出了一個民族的成長故事。2018年,這部飽含深情的兒童紀實性作品,榮獲了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
為了尋找創作素材,他踏遍了云南的山山水水,深入各個少數民族的村寨,與他們交朋友,了解他們的生活,記錄身體丈量云南大地的每一次感動。他去過中緬邊境的弄島,感受過國境線從一戶人家中穿過的奇特景象;他跟著馬幫,沿著怒江的激流,從貢山到了閃打,與怒族同胞共度鮮花節,留下了難忘的回憶。提起云南,吳然動情地說:“我總覺得云南這兩個字滿溢著那種浪漫與芬芳的氣息,沁入了我的肌膚,滋潤著我的心。”吳然通過自己的筆觸,將云南美麗、神奇、豐富的元素融入自己的寫作中,讓孩子從他的作品中領略云南的美麗,喚起他們對云南的熱愛。
寫作兒童散文,吳然有自己的心得:“要有一個角色轉化的過程,就是要讓自己回到童年,把自己變成一個孩子或者你寫的那個孩子本身。”所以,讀吳然的兒童散文,有時候他是一個納西小姑娘,有時他又是一個白族孩子,他總是用第一人稱來寫作,這讓他的作品讀起來親切,好像真是那些少數民族孩子自己寫的一樣。
寫作兒童文學數十年來,從1987年的《新年禮物》入選人教版小學語文教科書開始,吳然的作品便常常入選教科書。《歌溪》《一碗水》《珍珠泉》《我和烏麗娜》《賽馬三月街》《和花朵說悄悄話》……吳然創作的數十篇兒童散文,入選了包括臺港澳等在內的不同地區、不同版本的小學語文教材,這也讓他成為當代中國作家里,入選教材最多的作家之一。
五
作為云南太陽鳥兒童文學作家群中重要的一員,吳然熱愛云南這塊土地,希望云南兒童文學事業后繼有人。創作之余,他總是不遺余力舉薦新人。說起吳然,昆明兒童文學研究會名譽會長陳約紅說:“這么多年,吳老師始終是云南兒童文學作家們的精神支柱,是我們的力量源泉。他總以他的毅力、他的創作、他的行動,鼓舞著我們,帶動著我們,激勵著我們……”
陳約紅是云南兒童文學承前啟后的作家,2021年,她的散文集《好想長成一棵樹》獲得第十一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陳約紅說,這個獎項,凝聚著吳然老師的心血,寄托著昆明兒研會和云南兒童文學作家多年的期待。回憶起自己最初的兒童文學創作,陳約紅說吳然老師對她的鼓勵非常重要,是她后來前行的動力。陳約紅開始兒童ZpR9k9h5kphEtQLdsiySlVFopEAj3zmPHt8ZqkguLfE=文學創作時,吳然已是全國著名的兒童文學名家,可他不止一次表揚陳約紅的散文自然、優美、質樸、真實,并說這些都是兒童文Ez4afvvJl3MblKQ7Fkc2Ko/Jq1LEGXBSqK7/yMGzskY=學的重要品質,他鼓勵陳約紅朝兒童文學方向努力。在吳然的鼓勵下,陳約紅寫了《竹娃娃》,并在吳然的建議下,投給了《兒童文學》。吳然說,《兒童文學》是個很權威的刊物,你必須在上面發表作品,才能得到別人的認可。當《竹娃娃》2002年11月在《兒童文學》佳作欄目發表后,吳然興奮地給陳約紅寫信,并在信中寫道:“你的散文將使兒童文學界驚喜的目光再次投向云南!”
這些年來,吳然一直在為云南“太陽鳥”的再度集結和出發努力,他希望云南的年輕一代兒童文學作家能夠成為新的一群太陽鳥展翅高飛,他把陳約紅獲獎看成太陽鳥重新振翅高飛的一個信號,希望云南的兒童文學再度走出云南,引起外界的關注。為此,他積極支持云南的兒童文學作家新老結對子,一對一輔導。新集結的太陽鳥們,自覺地在自己的創作里保持鮮明的云南特色。有評論家將他稱為“云南兒童文學提燈人”,這個稱號不僅是對他個人的認可,更是對以他為代表的云南兒童文學的一種鼓勵和期望。
從1973年發表第一篇兒童文學作品開始,五十多年過去了,吳然留給云南兒童文學界足以令人自豪的答卷:出版五十多部作品,獲得第二、五、八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以及宋慶齡兒童文學獎、冰心圖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的吳然仍然筆耕不輟,為孩子們寫作,為云南寫作,他仍然是云南太陽鳥群中飛在最前面的那一只。對于他而言,寫作是一種生命的延續,是對孩子們最美好的陪伴。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