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歷代季札題詠詩主題豐富,主要包括對季札其人的題詠和對季札相關歷史遺跡的題詠,并顯示出一定的繼承性和發展性。本文以歷代季札題詠詩對季札的評價為切入點,從其中對季札的正面評價與負面評價入手,了解歷代文人士大夫階層對季札的評價和對季札思想的接受情況,繼承與弘揚季札的思想與品格,促進季子文化遺存遺跡的保護利用工作。
二、歷代季札題詠詩的主題分類
“題詠詩”的概念,經歷了一個從狹義到廣義的過程。由于狹義的題詠詩在發展中的標志性逐漸減弱,故筆者討論的季札題詠詩為廣義的題詠詩,即以某種歌詠對象為題而進行的詩歌創作。此外,為體現歷代季札題詠詩發展的延續性,筆者對近現代的季札題詠詩也進行了探討。
經統計,歷代季札題詠詩共有80首,其中清朝季札題詠詩最多,有23首,其次為宋朝19首、明朝17首。而在題詠對象上,34首為題詠季子廟所作。歷代季札題詠詩的主題較為集中,主要為對季札本人的題詠、對其生平事跡的題詠以及對其相關歷史遺跡的題詠。而歷代季札題詠詩的主題又呈現出一定的繼承性和發展性。
(一)關于季札其人的題詠
對于季札其人的題詠縱貫西漢至清末以及民國初年,以季札讓國、季札掛劍等生平事跡中顯露出的高尚品格為主要歌頌主題,并在民國時出現了歌頌季子躬耕的新主題。
這類主題以歌頌季札掛劍為最多,季札讓國占次位,且顯示出較強的一致性。在西漢時期,劉向整理的《徐歌·季子贊》中便有:“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其作者已不可考,但從殘句中便可看出當時人對季札掛劍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唐朝詩人羅隱的《掛劍處》也題詠了季札掛劍其事,“忠貞者必信,所信交道深”,贊頌了季札忠貞守信的品德,與徐君“可稱莫逆心”。北宋詩人袁默在詩中說“闔廬釋楚夫概奔,公子糾殺桓公入”,而季札卻繼承了昔年巢父和許由讓國之高風,令人欽佩。清朝詩人王士禛也在詩中言季札讓國有“子臧節”。
值得注意的是,元朝詩人薩都剌在《季子廟》提到了季子躬耕其事,以“去國一身輕似葉,歸田兩鬢細如絲”,襯托其讓國之高風。元末明初詩人也曾在《兵過季子祠》提到季札“去國躬耕江上田”其事,以此表達對百姓安居樂業的希冀。而到了民國詩人沙曾達的《季子耕處(在芙蓉湖西馬鞍山下)》中,季子躬耕已經成為題詠的主題:季子高風孰許攀,遜耕讓畔馬鞍山。芙蓉湖水資輸溉,遺跡尤尋隴畝間。他歌詠了季子躬耕時的高風感化了當時之人,使種田人互相謙讓,在田界處讓對方多占有土地,并且季札主持修建的灌溉工程如今還能在壟畝間尋到痕跡,體現了季札題詠詩主題的拓展。
(二)關于季札歷史遺跡的題詠
關于季札歷史遺跡的題詠詩數量最多,主要包括季子廟34首、十字碑4首、季子墓9首、掛劍臺3首。這一類題詠詩多為詩人游季子廟感慨季子昔年之高風,觸景生情之作。如南朝陳張正見的《行經季子廟詩》,詩人觀季子廟之荒敗,感季子昔年遺金不取、掛劍之情、觀樂高風早已“無人知”。又如唐朝李季華的《題季子廟》,感慨昔年季子讓國、觀樂之時何其颯爽,誰又能料到千載之后竟是“蘋藻冷祠宮”。
這一類題詠詩中題詠季子廟的占比最大。在季子廟有感而發的題詠詩數量在唐以后顯著上升,到清朝達到頂峰。據張承宗的《季札及其故里延陵考略》,江蘇境內有5處季子廟。一處在江陰申港,一處在丹陽九里,另三處在常州境內。丹陽九里的季子廟經唐、宋、明、清歷代修繕,至今仍有涌泉等遺跡,香火最盛。值得注意的是,在明以前,季子廟往往作為題詠詩主題出現,而十字碑常作為詩中的次要內容襯托季子之風。而到了明末清初詩人彭孫貽的《詠懷古跡十首(其二)季札碑》中,十字碑已然成為題詠的主題:
贏博高風萬古虛,獨留靈碣鎮坤輿。
秦煙不遣燒麟筆,汲冢誰夸辨魯魚。
苦竹秋堅君子節,伏龜苔護圣人書。
興亡吳越成何事,應笑江潮哭伍胥。
季札碑,即十字碑,相傳為孔子所書十個古篆字的墓碑,碑銘為“嗚呼有吳延陵君子之墓”。彭孫貽將十字碑作為詩歌主題,并稱十字碑乃“靈碣”,是“伏龜苔護圣人書”,既反映了其懷古之思,也反映了明清之際儒學的鼎盛。
三、歷代季札題詠詩對季札的正面評價
在中唐以前,《春秋》三傳對季札的評價均沒有異詞。《榖梁》中有這樣的解釋:“吳其稱子何也?善使延陵季子,故進之也。身賢,賢也。使賢,亦賢也。延陵季子之賢,尊君也。其名,成尊于上也。”《公羊》同樣予以高度評價:“故君子以其不受為義,以其不殺為仁。”季札崇禮讓、棄爭逐,遵循了儒家所推崇的政治道德。此時的季札題詠詩對季札的評價也呈現出統一的正向評價。漢朝劉向整理的《徐歌·季子贊》、班固所作的《詠史二首(之一)》,都對季札掛劍進行了贊詠,到東晉殷仲堪的《延陵季子廟》、南朝宋劉裕的《御制延陵王贊》、南朝陳詩人張正見的《行經季子廟詩》也都褒揚了季札之德。尤其是班固的《詠史》:“寶劍值千金,指之干樹枝”和“延陵輕寶劍”(殘句)。雖“延陵”一句已有殘損,但全詩讀來,仍能感受出班固對季札輕寶劍、重情誼、重許諾的贊頌。在班固撰寫的《古今人表》中,季札被置于第二等“上中”一級,與蘧伯玉、子產、晏平仲相同,僅次孔子一級,可見其對季札的崇敬。
而到了中唐時期,對季札的評價出現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論調。致力于復興儒學的獨孤及作了一篇《吳季子札論》,認為季札缺乏政治承擔,無法與泰伯相比。但獨孤及的批評并沒有影響到當時季札題詠詩對季札的評價,贊頌季札仍是主流。
唐末詩人周曇的《季札》便是典型的例證:吹毛霜刃過千金,生許徐君死掛林。寶劍徒稱無價寶,行心更貴不欺心。周曇在詩中言“寶劍徒稱無價寶,行心更貴不欺心”,贊頌了季札與徐君之間的友情以及季札一諾千金的品德。
宋朝重史博學,雖好辨舊注之非,但大多數人仍參照三傳肯定季札。《資治通鑒》開篇即言“以微子而代紂則成湯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吳則太伯血食矣,然二子寧亡國而不為者,誠以禮之大節不可亂也,故曰禮莫大于分也”,認為季札讓國有“禮之大節”。南宋著名詩人楊萬里在《延陵懷古詞(其一)延陵季子》中對季札同樣給予了高度評價,尤其對關于季札的一些負面評價進行了特別的駁斥,認為說吳國滅國的征兆起于季札讓國是“彼懵者之躗言”。他認為“曾不知民無讓而不立兮,自古皆有亡”,然民無讓不立,社會風氣壞了,才是真正的罪過。他直言季札有泰伯、子臧之德,詩末“復思兮君子,乾坤毀而日月息兮,則君子之亦死”,可見其對季札之贊頌。
金朝詩人王寂的《題季札掛劍圖》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季札與徐君之間的友情:“平生會心少,四海一徐君。相逢適所愿,情話如蘭薰。徐君顧長劍,意欲口不云。季子心許之,誓將歸獻芹。駐節不容久,驪駒促輕分。言還訪舊隱,路人指新墳。干將掛高木,以示初意勤。”季札與徐君之間深厚的友情躍然紙上,可見季札之重義守諾。元朝現存的季札題詠詩不多,僅有4首,但也都對季札持正向評價。如元朝詩人薩都剌的《季子廟》從季子廟的景物落筆,以十字碑引出季札讓國其事,并在詩末以唐朝玄武門之變反襯季子之高風,直言“李家兄弟一朝暮,羞見延陵季子祠”。
明清之際封建專制發展到頂峰,綱常禮教愈加嚴苛,題詠詩對季札的評價均為正向。如明朝詩人薛瑄的《題季札掛劍圖》所寫的“心許君侯口未言,歸從陵樹掛龍泉。生平負諾知何限,始信當時公子賢。”又如楊基的《掛劍臺》所寫“嗚呼!劍可折,臺可隳,死生之諾不可虧”,生時的承諾或許尚且看不出什么,但死生之諾卻足見季札與徐君昔年之深厚情誼,并以“當時讓國心,肯使徐君疑”,為季札讓國進行了辯白。
清末至當代的季札題詠詩多為無錫、江陰人所作,多歌詠季札之德。如當代林英男在《詠史之什其五·季札掛劍》言季札“三尺森森諾萬金”,與徐君之情至今使“掩卷癡人淚滿襟”。又如吳湖帆的《解連環·吳季子劍》,以詞的形式細膩生動地描繪了季札掛劍時的情景:“對陸離、空鋏休彈,控驕馬玉鞭,翠樓雄倚”。
四、歷代季札題詠詩對季札的負面評價
歷代季札題詠詩對于季札的評價總體上是正向的,但也穿插著對其讓國行為的負面評價。
唐朝獨孤及的《吳季子札論》其實并沒有得到廣泛的認同,直到程頤,這種新見才得到了發揚。程頤說“札讓不立,又不為立賢而去,卒有殺僚之亂,故圣人于其來聘,書曰‘吳子使札來聘’,去其公子,言其不得為公子也。”他認為《春秋》稱季札為“札”而非“公子札”,是因為有貶抑季札讓國之意。這種觀點在胡安國的《春秋胡氏傳》中得到了進一步發揚:“惜其擇乎中庸,失時措之宜爾,此仲尼所以因其辭國生亂而貶之也”。胡安國的觀點得到了當時大家的認同,如朱熹便說“胡文定《春秋》解這一段也好,說吳季札讓國事,圣人不取之,牽引四五事為證”。時人張栻甚至說季札是好名之人,不合天理,以致吳國大亂。
宋朝要求士子在掌握歷史知識的基礎上借鑒歷史事件,以資治道,較之前朝更具議論性。加之宋朝南遷,朝局動蕩,內憂外患,詩人常借古人來暗射宋廷統治,抒發對社稷飄搖的哀思,更為這類觀點提供了生存的土壤,并在季札題詠詩上得到了體現。宋末元初詩人陳普的《詠史(上)季札》便是典型的負面評價:鸑鷟無聲皇極差,消磨人物百千家。姑蘇無限騷人楚,不罪延陵罪浣沙。
南宋朝廷社稷衰微,上位者紙醉金迷、不思報國,卻要將國家的滅亡怪罪于虛妄的“浣沙”。一句“不罪延陵罪浣沙”,可謂字字泣血。陳普自注:“事之失正者,皆足以亂天下,亡國敗家。”他認為季札讓國的行為是有失天下中正之道的行為,是導致吳國敗亡的直接原因。
南宋詩人曹勛的《吳歌為吳季子作》同樣對季札讓國作出了負面評價:
佳人一往兮不來,國為墟兮莫知。儂自守兮誰依,俟河清兮幾時。悵姑蘇之崔嵬。
曹勛歷經靖康之難,向上建言卻被外放,九年不遷,空有拳拳報國之心,郁郁不得志。他借埋怨季札空有才華氣節卻固步不前,致使國家興盛無期來暗喻南宋朝廷偏安一隅、不思進取。
然而這類負面評價并沒有成為歷代季札題詠詩的主流,南宋的周密、白珽,甚至于金朝的王寂,都對季札大為褒揚。范寧便曾明確解釋“札名者,許夷狄不一而足,唯成吳之尊稱。直稱吳,則不得有大夫。”稱季札為“札”,只是因為吳國在當時屬于夷狄,故不尊稱季札。范寧還指出《春秋》中對魯國反賊叔牙、慶父依舊尊稱“公子”,可見“公子”“札”等稱呼可能是沿襲慣稱,因語脈的不同而變化。
宋儒家鉉翁即使曾用專諸刺吳王僚其事,諷刺宋初為得帝位逼死親弟趙廷美和侄子趙德昭,但他仍對季札讓國持肯定態度,對胡安國之論持否定態度:“季子避而去之,尚太伯之風,《春秋》何貶焉?世淪俗斁,中國禮義所自出,而臣弒其君,子篡其父,下陵其上,不奪不饜,而季子獨以讓國聞,圣人嘉其為中國而來,將使篡君之賊,僭上之人,觀感而內愧,必不以讓而少之。胡公持論太偏,恐為后來惑,不得不辨。”元儒程端學抓住專諸刺吳王僚與季札讓國相隔三十余年,孔子不可能預見三十年后的事情,從而以“札”暗諷季札讓國生亂,得到了當時人的廣泛認同。
明朝解經之時追求活潑的新義,對胡安國此類以圣人之言為準繩之說十分排斥,更加不得主流青睞。哪怕到了清朝,考據之風盛行,胡安國之說仍遭到了清儒幾乎一致的唾棄,如清儒鐘文烝辛辣地批判貶札之論“皆非經義”。故在南宋以后,現存的季札題詠詩都為褒揚季子之作,并無貶抑的詩作。
五、結語
總而言之,歷代季札題詠詩對季札的評價大體上是正向的,但也穿插著少量負面評價。貶抑季札的觀點雖然在宋儒胡安國作《胡氏春秋傳》后得到了一定的社會認同,但同時也受到范寧、家鉉翁、程端學等儒者的駁斥。由貶札論催生出的幾首南宋時期負面評價季札的題詠詩,終究是南宋特定時代背景的產物,沒有在后世成為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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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2023年江蘇省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項目(項目編號:202311463042Z)成果。
(作者簡介:盛娉婷,女,本科在讀,江蘇理工學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學;孫瑞,女,本科在讀,江蘇理工學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