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先生詩稿校注》錄文訛誤考辨

王夫之作品內容廣博，思想深刻。朱迪光曾點校王夫之詩稿，出版專著《王船山先生詩稿校注》。全書沿用王夫之之子王敔刻印出版的《王船山先生詩稿》的舊名，對王船山《五十自定稿》《六十自定稿》《七十自定稿》進行校注。注釋一方面注意引用王夫之自己的著述和后人的記載等相關文獻材料，另一方面，注釋典故，聯系史實和文義揭示其含義。該書是近年王夫之研究的優秀成果，但是其錄文仍存在一定訛誤，包括標點、缺字、錯字等。筆者不揣冒昧，以岳麓書社出版的《船山全書》等船山學相關研究資料，考證《王船山先生詩稿校注》內容，略舉其中訛誤，分別就標點、缺字、錯字展開討論，以就正于方家。下文中《王船山先生詩稿校注》簡稱《校注》。

一、標點訛誤

（一）《校注》原文：李少翁臨邛道士之事。（《胡安人挽詩》序）

按：李少翁與臨邛道士并非一人，而是兩人。李少翁為西漢方士，齊人，備受漢武帝寵信，曾為武帝招魂王夫人，事見《史記·封禪書》。臨邛道士，唐朝四川邛崍的道士，曾為唐玄宗招魂楊貴妃。故此處二者之間應為頓號，《船山全書》此處亦作“李少翁、臨邛道士”。

（二）《校注》原文：世猶爾，吾猶故。吾奚異哉?。ā督S七十自定稿》）

按：依古文之語法和閱讀習慣，“吾猶故吾”四字當連讀，表達“我仍是過去的我”之義。宋曾豐《迎倉使李監丞八絕其四》云：“今吾猶是故吾爾，白眼豈須青眼哉?！薄拔岐q故吾”可以說是此詩句“吾猶是故吾爾”的省略句式。由此可見，“吾猶故吾”宜為一體，不宜斷句。此外，“奚異哉”意為“有什么不同呢”?！洞饺珪反颂幰鄶酁椋骸拔岐q故吾。吾奚異哉！”故正確標點應為：“其閑情事不容異于六十以前，世猶爾，吾猶故吾。吾奚異哉！”

二、漏字

《校注》原文：得之圜中一刀圭，與君分吞如糖。（《效柏梁體壽王愷六》）

按：柏梁體指的是漢元封三年漢武帝在長安未央宮內的柏梁臺與群臣賦七言詩，每人一句，句句押平聲韻。于是，后世模仿此體而作的詩，便被稱作“柏梁體”。作為效仿柏梁體的七言歌行，顯然此處缺字。從整首歌行從“鼙”“低”“啼”“倪”“稽”等韻腳可以看出，此處所缺的字也應該押“一”韻?！洞饺珪穼糠謱懗伞芭c君分吞如餹?。”《玉篇》記載：“餹?，餌也?！薄稄V韻》記載：“餹?，黍膏?！薄?”與其他韻腳“鼙”“低”“啼”“倪”“稽”都屬于齊韻。故可以推斷出這句詩中缺少的字應該是“餹?”的“?”。

三、錯字

（一）《校注》原文：昔我堂堂去，隨他昔昔來。（《哭》）

按：“昔我堂堂去”首字用“昔”，于理不通，平仄亦不對。唐代薛能的《春日使府寓懷二首》：“青春背我堂堂去，白發欺人故故生。”意思是美好的青春違背我的愿望大大方方離去，白發欺人，沒完沒了地生長。而后宋代趙彥端創作的《菩薩蠻》與元代的薩都剌創作的《述懷》亦有詩句“青春背我堂堂去”，用來感慨時光逝去?！洞饺珪穼糠忠酁椤氨澄姨锰萌ァ?。故此處“昔”當為“背”。

（二）《校注》原文：端目蓮花瓣里來。（《冬盡過劉庶先夜話效時丁酉》 ）

按：“端”和“目”的搭配在詩句中顯得較為突兀，各大辭典包括《四庫全書》亦未見此詞語。“目”的字形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自”。“端”和“自”結合，在古詩文里面隨處可見。如：金玫《長洲縣學記》：“異日學術大振，端自今日學舍一新?！敝熘\垔《畫史會要跋》：“必甄量品行，后及藝事，則所尚焉者，端自有在不徒丹青家考鏡已也?！毙芄潯缎岳砣簳浣狻罚骸叭f事之端自此而起?！蹦矌t《餞潛岡南提舉》：“君前郡文學，端自吾州始?！崩钔⒅摇顿R寧國樓府判》：“凡多接萼之奇，端自蟠根之厚?！碧乒鸱肌断救盏巧薪N秀才樓居率成四律以賀》：“石耳山高眼界開，寒英端自九天來?！薄洞饺珪反颂幰鄬懗桑骸岸俗陨徎ò昀飦怼！惫蚀颂帯澳俊碑敒椤白浴?。

（三）《校注》原文：圓餐韌雪春貓耳，甂甕盦香糝虌苗。（《春日山居戲效松陵體六首》其五）

按：“貓耳”在此處所指的是古代的一種食物，即“貓耳朵”。貓耳朵為傳統美食之一，在北方地區享有盛譽。因形似貓耳得名。制作時，先將礬堿鹽放盆內，加涼水搗碎，再研化加涼水，攪勻倒入面粉?！墩f文解字》中記載：“舂，搗粟也?！敝傅氖前褨|西放在石臼或乳缽里搗去皮殼或搗碎，符合“貓耳”的做法步驟。此處貓耳的制作，只是用“韌雪”代替了涼水?！洞饺珪反颂幰鄬懗桑簣A餐韌雪舂貓耳。故此處“春”當改為“舂”。

（四）《校注》原文：親知勞送密，蔬筍慰休糧。（《復病》）

按：此句“送密”一詞可疑。此詩為五言律詩，講究上下句對應的字詞性相同，而此詩上句末字“密”為形容詞，下句末字“糧”為名詞，詞性不同。《船山全書》為“送蜜”，“蜜”與“糧”都是名詞。這兩句詩指的是我沒有糧食的時候，親戚朋友給我送來蜂蜜、蔬菜和筍以安慰。故此處“密”當為“蜜”。

（五）《校注》原文：夢聚相頻仍，心旌固恰浹。（《寒雨歸自別峰庵寄同游諸子》）

按：此處“恰浹”可疑。“恰”有兩個詞義：正巧；剛好。“浹”有三層含義：濕透；周匝；深入。“恰”與“浹”任一詞義組合，都于詩不通?！洞饺珪反颂帪椤扒选??！扒选庇袃蓚€詞義：廣博；親近。如果此處是“洽浹”，上下句的意思就是，在夢里我們頻繁相聚，我們心情激動是因為我們關系本親近。這樣句意暢通。故此處“恰”當為“洽”。

（六）《校注》原文：懷聚互昏夜，惻然華發驚。（《春初雨歇省家兄長夏庵□□□□□中惘然有作》）

按：此處“互”字可疑，“互昏夜”尤為不通?！洞饺珪反颂帪椤皝儭薄！皝儭敝浮翱臻g和時間上延續不斷”，“亙昏夜”就是整個晚上。這樣，兩句詩意思就是，整個晚上我都想著要團聚，突然發現頭發花白，令我又驚又悲。這樣句意通順。故此處“互”當為“亙”。

（七）《校注》原文：碉門鶴唳留朱序，文水魚書侍武陽。（《讀指南集二首》）

按：此句中“侍”字可疑，“侍武陽”尤為不通?！棒~書”是古時對書信的稱謂。文水魚書來自《春江花月夜》“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亦指書信?！拔潢枴敝傅氖乔匚桕?，亦作“秦武陽”，戰國末期燕國武士?！妒酚洝ご炭土袀鳌酚涊d荊軻刺秦王之前在等待他的故友，燕太子給他推薦了秦武陽?！拔乃~書侍武陽”，是說寫信侍候秦武陽，于理不通。《船山全書》此處為“待”字。那么，“文水魚書待武陽”意思就是寫信等待秦武陽的到來，句意通暢。故此處“侍”當為“待”。

（八）《校注》原文：一水盈盈烏石戌，千秋渺渺楚云臺。（《孤雁行和李雨蒼》）

按：此句“戌”字可疑。此詩下句末字“臺”為平聲，上句末字當為仄聲，但“戌”為平聲，平仄不當。“烏石”指烏石嶺，《明史·吳時來傳》記載，吳時來因得罪嚴嵩，謫戍橫州馴象衛十余年，于烏石嶺建悟齋書院?！靶纭庇袃珊x：地支的第十一位；戌時。此兩義在句中皆不通?！洞饺珪反颂帪椤笆保汀睹魇贰菚r來傳》“詔皆戍煙瘴，時來得橫州”意思吻合，語義亦通。故此處“戌”當為“戍”。

（九）《校注》原文：簫瑟乾坤里，蓬茅亦太榮。（《草堂成》）

按：各字典無“簫瑟”一詞，此處當為“蕭瑟”?！笆捝庇小袄渎?、凄涼”之義，修飾“乾坤”，句意通順。《船山全書》此處亦為“蕭瑟”。故此處“簫”當為“蕭”。

（十）《校注》原文：向后生綠隨旦暮，當時心緒在扉微。（《殘雪》）

按：此詩為近體詩，上下詩句對應的字平仄當相反，此處下句第四字“緒”為仄聲，上句第四字當為平聲，但上句第四字“綠”為仄聲，平仄不當?！洞饺珪反颂帪椤熬墶??！熬墶睘槠铰暎瑒偤煤汀熬w”平仄相反?！吧墶奔磯m世的緣分，名詞，和下句“心緒”詞性相同?！吧墶钡暮x在句中亦通。故此處“綠”當為“緣”。

（十一）《校注》原文：袖圖有跡傳何畫，血字無心錮井函。（《昭陽庵同須竹夜話云乘木葉秋波探五老之勝，因便送之》）

按：詩中“何畫”可疑：1.各大詞典中均無此詞；2.上句中的“何”為疑問代詞，下句對應的“井”為名詞，二者詞性不對。《船山全書》此處為“河畫”。詩題中“五老”指的是五老山，相傳為五老攜《河圖》《洛書》藏經授典的隱身之所，研封修行、傳經布道的地方。且“河”與“井”皆為名詞，符合對仗原則。故此處“何”當為“河”。

（十二）《校注》原文：白發重梳落萬莖，燈花鏡影兩湛驚。（《病其連雨四首》）

按：詩句中“湛驚”可疑：1.此詩為律詩，上下句對應字詞平仄當相反，但上句的“萬”與下句的“湛”皆為仄聲；2.從意義角度，“湛”修飾“驚”，句意不通。《船山全書》此處為“堪驚”。“堪驚”意為“足以令人震驚”，再如“堪憂”為“足以令人憂愁”。“堪驚”在古詩詞里面隨處可見，如陳與義《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中“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秦觀《滿庭芳·曉色云開》中“十年夢、屈指堪驚”。本詩寫作時間為1685年，王船山曾大病一場，痊愈后作詩四首，本詩為其三。此詩敘述了船山晚年病弱，服藥不見好轉，夜燈下梳頭，白發滿地，鏡中身影枯瘦，燈花昏暗，令他震驚，符合詩意。故此處“湛”當為“堪”。

（十三）《校注》原文：周道信逶迤，睘行生恍惚。（《熊男公過訪》）

按：此句“恍惚”一詞可疑：恍惚意為“迷茫、心神不寧”，不符合詩歌語境。熊男公為王夫之好友，曾經治愈過病重的王夫之。王夫之《述病枕憶得》：“今年病垂死，得友人熊男公療之而蘇，因教予絕思慮，以任氣之去來?！贝舜魏糜鸭婢让魅诵苣泄珌碓L，王夫之心情大好，詩中描述為“良會仍多爽”。故此詩描繪美景，他認為這是人間盛景，詩中所謂“云何衰景及，遘此西清朗”。此時，他心情愉悅，更覺這美好的環境可以增長自己的靈性，詩中所謂“靜氣欣相移，天機繼以長”。如果詩句中的詞語為“恍惚”，那么“周道信逶迤，睘行生恍惚”的意思就是：大道曲折綿延，我獨行時覺得迷茫。此和詩中王夫之“欣”“爽”的心情完全不吻合。查《船山全書》，此處為“惚恍”?！般被小痹从凇兜赖陆洝贰袄K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边@里的“惚恍”，指的是一種無形、無名的特性。這種現象在道家的哲學觀念中，是一種高超的境界，寓意著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的精神。故“周道信逶迤，睘行生惚恍”意思可以理解為：大道雖曲折綿延，我獨行時卻可以邊走邊悟道。此和前面詩句“天機繼以長”剛好對應。故此處“恍惚”當為“惚恍”。

（十四）《校注》原文：池水輕破綠，初樹淺含煙。（《人日》其二）

按：此詩句“水”與“樹”均為仄聲，不符合五律的格律規范。按照五言格律，下句第二字“樹”為仄聲，上句第二字當為平聲。但這里“水”字應為仄聲，平仄不對。查《船山全書》，第二字為“冰”，為平聲。此詩創作于癸亥正月初七，當時天氣嚴寒，詩中又有“還看野梅邊”之句，“池冰”比“池水”更合理。故此處“水”當為“冰”。

（十五）《校注》原文：斗氣理長劍，霜風綻葛衣。（《家兄觀夫之抄稿云墨跡似先征君，垂示以詩，哀定后敬和四韻》）

按：“斗氣理長劍”中的“理”尤為可疑：1.此詩為五言近體詩，下句第三字“綻”為仄聲，按理上句第三字當為平聲，但“理”卻是仄聲，平仄不對；2.“理”字在此句中缺乏與“長劍”的合理搭配，句意不通。查《船山全書》，此處為“斗氣埋長劍”?！奥瘛睘槠铰?，符合平仄原則?！岸窔饴耖L劍”典故來自《晉書》。《晉書·張華列傳》載，張華告訴善于望氣識寶的雷煥，東吳未滅時，斗牛間有紫氣，人皆以為東吳強盛。張華疑之。東吳滅后，紫氣益盛。雷煥認為紫氣乃寶劍精氣，位于豫章豐城。張華派雷煥任豐城縣令尋劍。雷煥在豐城縣監獄屋基下四丈深處得石匣，內有龍泉、太阿二劍（或干將、莫邪）。劍出之夜，斗牛間紫氣消失。此詩“斗氣”指的是斗星與牛星之間的紫氣，“埋長劍”指的是豫章郡豐城縣監獄下深埋的長劍。故此處“理”當為“埋”。

四、結語

《王船山先生詩稿校注》在對王夫之詩歌的整理與研究方面做出了卓越貢獻。通過對其細致的校訂和深入的分析，我們得以窺見王夫之詩歌的深邃與博大。盡管該書可能因版本差異、排版錯誤、繁簡轉換等因素存在一些訛誤，但這并不妨礙其作為研究王夫之詩歌的重要文獻價值。

參考文獻：

[1][清]王夫之，著.朱迪光，點校.王船山先生詩稿校注[M].湘潭：湘潭大學出版社，2012.

[2][清]王夫之，撰.船山全書[M].長沙：岳麓書社，2011.

[3][清]王夫之.船山遺書[M].揚州：廣陵書社，2018.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課題“新時代紅色電影的國家敘事與時代價值研究”（項目編號：S202310555108）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李碧琴，女，本科在讀，南華大學語言文學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彭再新，男，碩士研究生，南華大學語言文學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漢語文字）

（責任編輯 劉冬楊）